“闭上你的眼睛。”魏泽克医生说。
他是个矮胖的人,头发的样式令人难以置信,留着络腮胡子。约翰尼弄不懂他的头发,那种发式的人在缅因州东部的每个酒吧都会招来一群围观者,像魏泽克这种年龄的人留这种发式,会被认为应该关起。
那种发式。伙计。
他闭上眼睛。他的头上插满了电线接头,这些电线接头与一台脑电图仪相连。布朗医生和一个护士站在机器旁,机器冷静地吐出一”帐宽大的图纸。约翰尼希望护士是玛丽亚。米查德。他有点儿害怕。
魏泽克医生摸摸他的眼睑,约翰尼猛地一动“诺……别动,约翰尼。这是最后两张。别……动……”
“好了,医生。”护士说。
很低的嗡嗡声。
“好了,约翰尼。你舒服吗?”
“觉得好像我的眼睑上有硬币。”
“是吗?你很快就会习惯的,现在让我向你解释一下这程序。
我将要求你想象一些东西,总共有二十种东西要想象,你明白了吗?”
“很好,我们开始了”。布朗医生说。
“一切就绪。”
“很好。约翰尼,我要求你看一张桌子。这种桌子上有一个桔子。”
约翰尼开始想。他看到一张轻便小桌,带着可折叠的钢桌腿,在它上面偏离中心的地方,有一个大桔子,在它坑坑洼洼的皮上写着”受日光照射的”几个字。
“很好……”魏泽克说。
“那个机器能看到我的桔子吗?”
“嗯……可以,以一种符号的方式它能看到,机器在追踪你的脑电波。我们在寻找障碍物,约翰尼,受伤的区域,可能表明脑骨中还有压力。现在我要求你别问问题了。”
“好吧,现在我要你看一台电视。它开着,但没有收到节目。”
约翰尼看到公寓中的电视一他的公寓。屏幕上是浅灰色雪为了更好地接收,两根天线顶部裹着锡箔。
“很好”
测试继续着。到第十一件东西时,魏泽克说:“现在我要你看一张野餐桌,它在一片绿色草地的左边……”
约翰尼开始想,在他脑子里他看到一张椅子。他皱起眉头。
“出什么事了?”魏泽克问。
“没事儿。”约翰尼说。他更用力地想。野餐。烧煤的火盆……联想,该死的,联想。在你脑子看一张野餐桌有什么困难的,你在生活中看到过一千张,联想。塑料勺子和叉子,纸盘,他父亲戴着一顶厨师帽,一只手举着一支长长的叉子,围着一个围裙,上面歪歪斜斜印着一句格言:“厨师需要喝一口”他父亲做好碎牛肉夹饼,然后他们都坐在一……啊,它来了!
约翰尼微笑了,接着这微笑又消失了,这次他大脑中出现的是一张吊床,“他妈的!”
“没有野餐桌?”
“这是最古怪的事,我不能……想起它。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它是什么,但无法在我的大脑中看到它。这是不是很古怪。”
“没关系。试试这个:一个地球仪,位于一辆运货卡车的车头上。”
那很容易。
到了第十九件东西,一个划艇位于一个路牌的下面(谁想出的这些东西?约翰尼想知道),这种情况又发生了,让他觉得无能为力。他看到一个皮球位于一个墓碑旁。他更集中精力想,看到一座高速公路上的桥。魏泽克安慰他,片刻之后,电线从他头上和眼睑拿开了。
“为什么我看不到那些东西?”他间,眼睛从魏泽克移到布朗身上,“出什么事了?”
“很难确切他说,”布朗说。“它可能是某种健忘症。也可能是那次车祸摧毁了你脑子的一小部分――我是说显微镜才能看到的那么小的一块,我们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显然你失去了一些图形回忆。我们刚好发现了两个。你可能还会遇到更多……
魏泽克突然说:“你小时候大脑受过伤,对吗?”
约翰尼怀疑地看着他。
“存在一个旧伤痕,”魏泽克说,“约翰尼,有一种理论,建立在数据统计研究上……”
“这研究根本谈不上完备。”布朗几乎是一本正经地说。
“的确如此。但这理论假设:那些能从长期昏迷状态中醒来的人,以前大脑都受过伤……受过第一次伤后,大脑似乎具有了某种适应能力,使它能经受第二次脑伤。”
“这理论尚未被证明。…布朗说。他似乎很不赞成魏泽克谈起这一理论。
“伤痕就在那里,”魏泽克说。“你记不得发生过什么事吗,约翰尼?我猜你应该昏迷过。你从楼梯上摔下来过吗?也许是一次自行车事故?那伤痕说明这种事在你小孩子时发生过。”
约翰尼认真想了想,摇摇头,“你问过我妈妈和爸爸吗?”
“他们俩都不记得发生过任何头部受伤的事……你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有那么一瞬,他想起了某种东西――黑色的,刺鼻的烟,像是橡胶的。然后它消失了。约翰尼摇摇头。
魏泽克叹了口气,耸耸肩:“你一定累了。”
“是的,有点儿。”
布朗坐在测试台的边上,“十一点十五分了。今天早晨你测试得很累了。如果你愿意,魏泽克医生和我将回答一些问题,然后你回自己病房睡午觉,好吗?”
“好的,”约翰尼说。“你们拍我大脑的图像……”
“那是CAT扫描,”魏泽克点点头。“即计算计化轴性断层扫描。”他拿出一盒口香糖,往嘴里扔了三颗。“CAT扫描是对大脑的一系列光扫描。计算机使图像更清晰和……”
“它告诉你们什么了?我还有多长时间?”
“这话是什么意思?布朗问,“听上去像一部老电影中的一句台词。”
“我听说,从长期昏迷中醒来的人不会活很长时间,”约翰尼说。“他们又退回原状,这就像一个灯泡烧掉前会非常亮一样。……魏泽克大笑起来,这是开心的哈哈大笑,他竟然没有被嘴里的口香糖呛着,真是不可思议。“啊,这太夸张了!他把一只手放在约翰尼的胸前。“你认为吉姆和我在这领域一无所知吗?嗯,我们是神经科医生,是你们美国人所谓的高级人才,我们并不是傻瓜。我告诉你,的确有退回原状的情况,但你不会退回原状。
我认为我们可以这么说,吉姆,是吗。”
“是的,”布朗说。“我们没有发现严重的损伤。约翰尼,得克萨斯州有个家伙昏迷了九年,现在他是一家银行负责贷款的,他干那个工作已经六年了。在此之前,他干了两年出纳。阿里佐那州有个妇女昏迷了十二年,她分娩时麻醉剂出了问题,现在她坐在轮椅上,但她活着并很清醒。1969年她从昏迷中醒来,见到了十二年前她生下的孩子。那孩子己读到七年级,还是个优秀学生。”
“我以后会坐在轮椅上吗?”约翰尼间。“我伸不直腿。我的胳膊好一点儿,但我的大腿……”他的声音渐渐消失,摇摇头。
“韧带缩短了,”魏泽克说。“是吗?这就是为什么昏迷病人开始呈现出我们所说的胎儿姿势,但现在我们对昏迷中的身体退化有了更多的了解,也更容易治疗它。医院的身体治疗医生将定期活动你的身体,甚至在你睡觉的时候。不同的病人对昏迷有不同的反应。你的退化非常缓慢,约翰尼。正如你说的,你的手臂就很好。但的确有退化,你的治疗将是漫长而……我应该对你撤谎吗?我不想这么做。治疗将是漫长而痛苦的。你会流泪,你可能会恨给你治疗的医生,你可能爱上了你的床。还会有手术――如果你非常非常幸运的话,只有一次,但也可能多到四次――这些手术是为了拉长那些韧带,这些手术是很新的,它们可能非常成功,可能部分成功,也可能彻底失败。不过,我相信你会再次行走的,我相信你再不能滑冰或跳栏了,但你可以跑步而且一定能游泳。”
“谢谢你。”约翰尼说。对这个口音很重和发式古怪的人,他突然充满感激之情。他想为魏泽克做点儿事以报答他――随之而来的便是要摸他的冲动,这种冲动几乎是一种需要。
他突然伸出双手,抓住魏泽克的一只手。医生的手很大,布满皱纹,很温暖。
“怎么啦?”魏泽克和气地说。“这是为什么啊?”
突然事情变了。没法说到底怎么变的,只是魏泽克一下子显得非常清晰。魏泽克似乎…站了出来,沐浴在可爱,清晰的光中。魏泽克脸上的每一个痕迹,每一颗疙和每一条皱纹都清清楚楚。每一条皱纹都在讲述着它自己的故事。他开始理解了。
“我要你的钱包。”约翰尼说。
“我的……”魏泽克和布朗吃惊地对望了一眼。
“你的钱包里有一张你母亲的照片,我需要它,”约翰尼说。
“请给我。”
“你怎么知道的?”
“请给我。”
魏泽克盯着约翰尼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在工作服下面摸索,掏出了一个旧钱包,鼓鼓囊囊的不成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带着我母亲的照片?她死了,在纳粹占领华沙时死了……”
约翰尼从魏泽克手中夺过钱包,魏泽克和布朗都显得目瞪口呆。约翰尼打开钱包,略过塑料照片封袋,却在背面找,他的手指翻过旧信用卡。收据。一张无效支票和一张参加政治集会的旧门票,最后他掏出一张小小的压膜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人,长相平平,头上扎着头巾。她的微笑充满青春活力。她手里抱着一个小男孩,旁边站着一个穿波兰军装的男人。
约翰尼把照片压在双手中问,闭上眼睛,接着是片刻的黑暗,然后从黑暗中冲出一辆货车……不,不是一辆货车,是灵车,一辆马拉的灵车,灯上蒙看黑纱,当然它是一辆灵车因为他们――几百几千地死去,不是德国坦克和党卫军的对手,十九世纪的骑兵对坦克和机关枪。爆炸。尖叫着。垂死的人,一匹马的内脏炸了出来,,它的眼睛乱翻着,后面是倾覆的大炮,魏泽克来了,站在马镣上,高举着剑。1939年夏未的雨下着,他的人紧跟着他,驶过泥泞的大地,纳粹虎式坦克的大炮发现了他,对准他开火了,突然他腰以下部位不见了,剑从他手中飞出;前面是通往华沙之路,纳粹狼在欧洲横冲直撞……
“真的,我们必须阻止他这么做,”布朗说,他的声音遥远而焦虑。“你太兴奋了、约翰尼。”
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来自一个走廓。
“他把自己置身于某种恍惚状态中。”魏泽克。
这里很热。他在出汗。他出汗是因为――城市着火了,凡千人在逃命,一辆卡车在石头街道上横冲直撞,上面是满满一车德国士兵,戴着铜盔,在招手,年轻妇女不再微笑了,”她在逃命,没有理由不逃。孩子已送到安全的地方。
卡车冲过拐角,挡泥板撞上她,撞碎了她的臀部,使她飞起来穿过一扇厚玻璃窗,掉进了一个钟表店,所有的钟表都开始响起来。因为时间到了,钟表响的时间是――“六点钟,”约翰尼声音沙哑他说。眼睛翻得只露出眼白。
“1939年9月2日,所有的布谷鸟在唱歌。”
“噢,天哪,我们搞出什么来了?”魏泽克低声说。护士退到脑电图仪边,她的脸苍白,很害怕。现在每个人都很害怕,因为空气中弥漫着死亡。这地方总是弥漫着死亡,这―――是医院,一股消毒剂味。他们在死亡之地尖叫。波兰死了,波兰在闪电战前陷落了。撞碎的臀部。旁边床上的人喊着要喝水,喊啊喊啊。她记得“孩子很安全”。什么孩子,她不知道。
什么孩子?她叫什么名字?她不记得了。只是……
“孩子很安全。”约翰尼声音沙哑地说。”是啊,是啊“我们必须阻止他。”布朗又说。
“你说怎么做呢?魏泽克问,他的声音有些恼怒。”他已走得太远了………
声音消失了,消失在天空下。所有的东西都在天空下。欧洲处在战争的天空下。一切都在天空下,除了山峰,这是――瑞士的山峰。瑞士,现在她的名字是波伦茨。她的名字是约翰娜・波伦茨、她丈夫是一个建筑工程师,是修建大桥的。他在瑞士建桥,那里有羊奶。奶酪。一个婴儿。分娩!分娩太可怕
了,她需要药,需要吗啡,这个约翰娜・波伦茨,因为她的臂部。
撞断的臀部,它被治好了,没事了,现在又醒来了,当她张开骨盆让婴儿出来时,它又开始痛起来,一个婴儿,两个,三个,四个。他们不是一起生的,不――他们是几年的成果,他们是――“婴儿们……”约翰尼轻快地唱道,现在他的声音是一个妇女的,完全不是他自己的。然后他开始含含糊糊地唱起来。
“到底是怎么……”布朗开口说。
“波兰话,这是波兰话!”魏泽克喊道。他眼睛鼓起来,脸色苍白。“这是一首摇篮曲,是用波兰语唱的。天哪,天哪,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魏泽克探过身,好像要和约翰尼一起穿过时间,好像要跳过时间,去到――桥,一座桥,在上耳其。然后,一座桥在远东的热带地区。是老挝吗?搞不清。在那里失去了一个人,汉斯在那儿失踪了。
然后一座桥在弗吉尼亚,跨过拉帕汉诺克河,另一座桥在加利福尼亚,我们在申请公民资格,我们去一间闷热的小屋上课,那是在邮局的后面,总是散发出胶水味,这是1963年11月,我们听到肯尼迪在达拉斯被刺杀,我们哭了,当小男孩向他父亲的棺材敬礼时,她想“孩子很安全”,这使她回忆起大火和悲哀,什么孩子?她梦见孩子,这使她头疼,那个男人死了,海尔穆特・波伦茨死了。她和她的孩子们住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卡默尔,房子所在的路标看不见,它在死亡区域,就像划艇,草地上的野餐桌一样。它在死亡区域,就像华沙。孩子们离开了,她一次一次地参加他们的毕业典礼,她的臀部很疼。一个孩子死在越南,其他的都很好。其中一个在建桥,她的名字是约翰娜・波伦茨,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在黑暗中想,“孩子很安全。”
约翰尼仰面看着他们,他的头感觉得怪,魏泽克身上那种古怪的光消失了。他感觉又恢复到原夹的自己,但很虚弱,有点儿恶心,他看了看手里的照片,然后把它交回去。
“约翰尼?”布朗说,“你没事儿吧?”
“很疲倦。”他低声说。
“你能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了啊?”他看着魏泽克“你母亲还活着,”他说。
“不,约翰尼。她许多年前就死了。在战争中。”
“一辆德国运兵车把她从玻璃窗撞进了一家钟表店,”约翰尼说。“她在医院醒来时丧失了记忆。她没有身份证和其它证件。她采用的名字叫约翰娜……和什么,我记不得后面那个名字了。但战争结束后・她女厂瑞士,和一个瑞士……工程师结婚,他是建造桥梁的,名叫海尔穆特・波伦茨。”
护士的眼睛越睁越大。布朗医生的脸绷得紧紧的,要么是因为他认为约翰尼在骗他们,要么是他不喜欢看到自己井井有条的检查被打乱。
“她和海尔穆特・波伦茨生了四个孩子,”约翰尼继续用那冷静,疲倦的声音说,“他的工作使他走遍全世界。他在土耳其呆过,到过远东的老挝,也许是柬埔寨。然后他来到这里,先是弗吉尼亚州,然后又到别的地方,那地方我不知道在哪儿,最后是加利福尼亚,他和约翰娜成为美国公民,海尔穆特・波伦茨现在已经死了。他们的一个孩子也死了。其他的孩子都活着,很好。
但她有时梦见你。在梦中她想:‘孩子很安全。’但她不记得你的名字了。也许她认为太晚了。”
“加利福尼亚?魏泽克若有所思地说。
“山姆,”布朗医生说,“真的,你不应该鼓励这种行为。”
“加利福尼亚的什么地方,约翰尼?”
“卡默尔。靠着海。但我弄不清是哪条街。它就在那儿、但我看不清。它在死亡区域,就像野餐桌和划艇。但她是在加利福尼亚的卡默尔。约翰娜・波伦茨。她不老。”
“不,当然她不老,”山姆・魏泽克用同样沉思。恍惚的语气说。“德国入侵波兰时,她才二十四岁。”
“魏泽克医生,我不得不要求你停下。”布朗严厉他说。
魏泽克似乎从沉思中醒来。他环顾四周,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年轻同事。“当然,”他说,“当然你应该。约翰尼刚刚答过问题……虽然我相信他告诉我们的比我们告诉他的多。”
“那是瞎扯。”布朗粗暴他说。约翰尼想:他吓坏了,吓坏了。魏泽克冲布朗微微笑笑,然后又冲护上笑。她看着约翰尼,好像他是在一个破笼子中的老虎。“别议论这事,护士。别跟你的上司。你的母亲。你的兄弟、你的情人或你的牧师谈这事。明白吗?”
“明白,医生。”护士说。但她会谈论的,约翰尼想,然后瞥了魏泽克一眼。他知道这一点。
睡了大半个下午。下午四点左右,他被推过走廓进入电梯,带到神经科,接受更多的检查。约翰尼哭了。他似乎缺乏成年人的那种自我控制能力,在回去的路上,他尿到自己身上了,不得不像婴儿一样给他换衣服,深深的抑郁第一次(但决不是最后一次)控制了他,他恨不得自己死去。伴随着抑郁的是自怜,他认为这是多么不公平。他成了瑞普・凡・温克。他不能行走,他的女朋友跟别人结了婚,他的母亲处于宗教狂状态中。他看不出活下去有什么意义。
回到病房,护士间他想要什么。如果玛丽亚当班的活,约翰尼会要冰水。但她三点已下班了。
“不要什么。”他说,翻身面对着墙。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