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治医生摇了摇头。
紧盯着医生的金校长、善美和载佑脸上的表情立刻僵住了。
车祸后第四天,4月18日。
他们面前的显示屏上放着贞美头盖骨和颈部的X光片。
“我女儿……系了安全带,也……也会变成这样吗?”金校长的声音有些嘶哑。
医生看着X光片上的颈椎部位分析说:“对方的车拐了个弯,撞到这个位置。两车相撞的一瞬间,巨大的冲力猛地折断了令爱的脖子,折断的颈骨戳伤了脊髓神经,损伤……是的……是永久性的。如果是正面相撞,恐怕救活都很困难。”
“就算……就算是这样……”
“是……我也理解。换句话说,问题在于驾驶者的姿势和两车相撞的角度,就令爱当时所处的位置,即使启动了气囊,通常脊髓神经也会受到伤害。”
“……”
“真的……很遗憾。”
受伤的神经是不可能复原的,也就是说,贞美再也不可能恢复正常了。
所有的人都面如死灰,不仅贞美的家人如此,就连医生也为这个聪明美丽女孩的悲惨命运伤心。
站在最后面的载佑干咽了口唾沫,却像吞了一团火,唾液从干巴巴的嘴里落进食道里,引起一阵刺痛。金校长面色沉痛,视线模糊,一言不发。身为姐姐的善美一直盼望发生奇迹,这样的诊断结果令她难以置信,天旋地转,站立不稳。
“这么说……会变成什么样呢?大夫,爸!快说话啊!”
谁也没有回答,无言的沉默说明了情况的悲剧性。
对贞美的最终宣判是全身麻痹――从脖子往下,连一个手指、一个脚趾都无法动弹,脖子以下的身体无论冷热都没有感觉,即使用针刺也不会感到疼痛,她今后的日日夜夜将不得不在床上躺着度过!
“不……不可能!说谎!这……是一场梦,不是真的!我妹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不可能!”
善美哭喊着,瘫倒在地。
她被吓坏了,全身发抖,呻吟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白发斑斑的金校长紧紧闭着眼睛,心中充满悔恨,却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他的心在一点一点往下沉。
一个护士匆忙打开门找医生,医生跑出办公室,似乎是其他病房的病人有情况。
到底……怎么办呢?
载佑几乎喘不上气来。事情已经过去四天了,他今天才得知消息匆忙赶来,根本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受到的打击相对更大,两条腿发抖,惊慌和恐惧压迫着他的心脏和胸口。
连自己都这样,贞美的家人又情何以堪呢?金校长在妻子去世后独自一人把两个女儿养大,个个出落得健康、聪明、漂亮,谁知小女儿一夜之间竟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金校长拼命抑制心中涌动的痛苦,但还是有种要崩溃的感觉,身体晃了晃。
“伯父!”
站在他身后的载佑连忙扶住他。
金校长把头顶在铁制的壁橱上,双手撑着桌子,好不容易稳住身子。
“没关系,我没事儿!”
“您坐一会儿吧!”
“爸!坐会儿吧!”
金校长扑通坐到载佑拖过来的椅子上。
“唉……真是的!唉……怎么能这样?”
金校长像是有些神志不清了。
就算是山崩地陷、江水干枯、大海结冰、天空像天鹅绒一样撕裂,又怎么会这么震惊这么慌乱呢?两天前,医生已经隐约向他们透露过这种最糟糕的可能性,但金校长始终心存侥幸。
对金校长来说,贞美从小就是他的心肝宝贝,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别看是个女儿,顶得上别人十个儿子,聪明、活泼,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名列榜首。宣称自己要学法律的时候,贞美是多么雄心勃勃啊!第一次高考没考上Y大法学院,她在金校长面前藏起悲伤,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别担心,爸!明年一定考上。多么懂事啊!贞美自己确定了人生的目标,并为实现这个目标奋勇拼搏。可是,就在刹那间,不过几秒钟而已,天空变成了污水渠,大地变成了一片沼泽,整个人连一个手指也动不了了!谁能想象得到居然有这样的危机潜伏在她的人生中呢?
金校长觉得自己体内的骨头在一根一根融化掉,但还是咬着牙,不让自己崩溃。自己先倒下可不行,自己先放弃了、先绝望了绝对不行,被卷入狂暴命运中倒下的小女儿和仍沉浸在悲痛中的大女儿还在自己身边呢。
会好的,嗯,会好起来的,无论如何都得好起来,得让情况往好的方向发展。
据调查事故现场的警察说,当时在司机坐位下面发现一部手机,这么说,贞美当时可能在打电话,对方应该是在美国求学的喻宁。
啊!如果当时自己叫他过会儿再给贞美打电话……
如果自己那么做了,贞美也许能避开那辆越过中央线的车,就算避不开,也不会伤得像现在这么重吧?一想到这里,金校长就觉得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他的心都要碎了。
如果能换一下,让自己代替贞美躺在床上,让贞美站起来,那该多好啊!如果神灵肯答应把两个人的命运调换一下,他愿意立即调换,毫不犹豫,满心感激和幸福。
但这样的愿望永远也不可能实现,这铁一样的事实像匕首一样刺着他的心肺。
一切都是命运吗?
因为贞美太健康太聪明太漂亮了,所以残暴的神灵才把一切从她身边夺走吗?如果这是命运的话……如果这是一双巨大的手递过来的酒杯的话,又有什么人能因为这是一杯毒酒就拒绝呢?
人生阅历丰富的金校长不得不接受命运的这一安排,即使心中百般的不情愿,即使这种安排残忍得超出了他能承受的极限。
如果心中永不放弃,总有一天会云开雾散的吧?或许,通过检查还可以找到其他的方法,也许能找到新的希望?但要到什么时候,揪着女儿的脖子带走她所有幸福的黑色命运之手才肯放开呢?
“载佑……”
金校长背对着载佑,用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叫他。
“……是,伯父。”
“有件事要拜托你。”
“伯父请说!”
金校长想起了贞美的男朋友郑喻宁。
“希望你不要告诉喻宁这件事,绝对不要。”
“啊?”
“为什么?爸爸,贞美变成这样,喻宁也有责任啊!当时……当时,如果不是他打电话来,也许不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呢!”
“善美!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不要责怪别人。那孩子难道预料得到这样的事情吗?越是责怪别人,贞美、我,还有你就会越累。喻宁……不能知道这件事,他必须走完他正在走的路。就算他明天回来,情况能有什么改善吗?要真是那样,我也会毫不迟疑地叫他回来的,马上!”
善美用力摇头。
“爸!喻宁跟贞美相爱,他可能成为贞美复原的动力。现在贞美多绝望啊,心里一定怕得要命,也许会寻死呢,多可怕啊!她会死的!难道我们不应该阻止她吗?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要紧紧抓住啊!”
“是啊,伯父,还是先告诉喻宁……”
载佑想的跟善美一样。
“不,不能那么做。我了解我的女儿,虽然她受的打击太大,现在说不出话来,但我相信,她的想法绝对跟我一样。”
“爸!爱情是什么啊?对方遇到困难的时候跟她在一起克服困难,这才是爱情啊。现在,就现在,我们还是赶快跟他联系吧!让我们联系吧!”
“喻宁也一定愿意我们告诉他。”
载佑用恳求的语气支持善美的意见。
金校长皱起眉头,紧闭着嘴,思索了一会儿。
“不,不行。我比你们生活经验丰富,我知道,有些事是没有办法的,无论谁都帮不上忙。有时候,这种帮助反而会让对方感觉更加悲惨,挫折感更强。贞美必须独自闯过这个难关,就连我这个父亲,其实也帮不上忙,只能在旁边守着她而已。”
“……”
“爸爸……”
金校长不容反驳。
“这次就听我的吧!喻宁这个年轻人将来是国家的栋梁,等他完成学业,总有一天会回来独当一面的,我们能把这样一个人的未来毁了吗?载佑!听明白了吗?贞美也一定会理解我的意思的,完全理解,她是比谁都聪明坚强的。”
金校长说完,把脸转向窗外,流下两行热泪。
屋子里一片沉默。金校长对人生理解的深度令载佑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明白了,伯父。”
“一定要遵守这个约定,你也回去吧!”
“不,我……”
“我明白你的心意。贞美对现在的情况已经有所觉察了,接下去恐怕会失去理智地哭喊,短时间内,谁也不会见的。那孩子很快就会平静下来的,会闯过这个难关的,我对她有信心。等贞美的情绪稳定下来,我会通知你的。在那之前,不,之后也一样,好好完成你自己的学业,那是你能为她做的惟一的事,其他的一切都交给我们吧!这件事一定不要告诉喻宁,我知道这不容易,但你一定要藏在心里。”
“是……”
载佑紧咬着嘴唇,走出医生办公室,在贞美的病房门口停了一下,走了过去。
虽然当时因为贞美爱上了喻宁,他退出了,但直到现在,贞美还是惟一令他一见钟情的女孩。
我……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啊!像狂暴的命运前面的一枝蜡烛,人是这么弱小,这么无力!是啊,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相信,为什么这样的事一定……一定要发生在贞美你……你身上!
他没有坐电梯,推开非常通道的门,从三楼沿着楼梯一步一步走向一楼。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他停下脚步,把头顶在墙上,哭了起来。
当初把贞美交给喻宁,是真心为她的幸福着想,因为他们两个人太相配了。有时候,载佑想象着贞美和喻宁结婚时自己做司仪的情景,心里就充满说不出的快乐。新娘入场的时候,自己会怎么说呢?
光临现场的各位嘉宾!我真爱的女孩正在走进来,现在我要把这个女孩亲手交给一个世界上最可恶的人,就是他,从我手里夺走了她。看,站在那边的新郎!您是不是觉得他仪表堂堂,气度不凡?说实话,在我眼里,他是个极其令人讨厌的家伙。但是,是的……您一定觉得奇怪,我怎么会站在这个司仪的位置上呢?您知道那首著名的诗吧:把金达莱花洒在你离去的每个脚印上。说的正是我现在的心情!既然不得不把这个世界上最聪明最漂亮的新娘交给那个可恶的朋友,我就要站在这个位置上,把心中的怒火化为朵朵金达莱,洒满现场,公告天下。那家伙,请各位好好看看他那一脸得意的神情,是不是幸福得脸都要涨破了?您再看看新娘,看看灿烂美丽的新娘的微笑,看看那双充满智慧的明亮的眸子!万一,那个新郎敢害得新娘美丽的脸颊上落下眼泪,哪怕只是一滴,我就要把那家伙揍扁!这是我今天在各位面前郑重许下的庄严誓言。啊,请千万原谅我的无礼!
可能有的客人会皱眉、交头接耳,甚至有人不高兴地喊叫,有人会气势汹汹地把他从司仪的位置上拉开,但载佑还是希望能以那种真诚的态度祝贺两个朋友终成眷属。他相信,那天的主角喻宁和贞美完全能理解自己的心情。
但是,就连自己这么单纯的心愿现在也化成了泡影。
啊,啊……残酷疯狂的命运啊!
载佑把头顶在墙上,用拳头击打墙壁,无声地流着眼泪,试图把硬要从牙缝里钻出来、爆发出来的怒吼和悲伤一点一点地咽下去。
他靠在墙上,一直滑下去,坐到地上。心凉透了。他用双臂抱着膝盖,把头埋在里面,情不自禁号啕大哭起来,像从心里摘下深绿的叶子一样疼痛,像把一棵树整个折断一样悲伤。
坏家伙!疯子!好好学习就是了,打什么电话呀!有病!你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心里挺舒服的吧?
一想到喻宁知道了贞美的情况后疯狂痛苦的样子,载佑心里的悲痛又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活着……居然是这么虚无!像一团烟雾!
一切都毁了。人生的幸福就是一幅拼图,有几块是任何人都不能缺少的,其中最重要的不就是健全的身体吗?能走、能跑、能拥抱对方、能把CD放到CD机里、能煮咖啡、能开车去旅行、能抱着对方的脖子亲吻、能点亮蜡烛准备晚餐、能举起酒杯干杯、能坐在桌子前翻开书、能打开电脑的健康的身体!
贞美的拼图却永远也拼不完整了。
健康,有钱你也买不到,像在深山里挖人参一样找也找不到,哪怕潜到海底也找不回来。健康真的十分珍贵,是人类生活最重要的基础,是生活的本质。人的身体如果是一台机器多好啊,哪个部件坏了就修理一下,实在不能用了就换一个。
载佑今生再也没机会站到婚礼司仪的位置上了,曾令自己夜不成眠的初恋再也无法怀着美好的心情追忆了。人生,怎么能这么荒唐!太气愤了,太恐怖了!他的肩膀剧烈抖动着,坐在楼梯间里把脑袋埋在膝盖上抽泣着……直到医院高墙上的格子窗变得像恶魔的瞳孔和牙齿一样漆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