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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刺客王越的信条

    许都的董承之乱刚刚消停没几天,徐州又传来消息:曹公近乎神速般的进军,让屁股还未坐热的刘备猝不及防,不得不抛妻弃子,只身逃去河北,大将关羽、夏侯博被擒;而围攻汝南的刘辟等人,在听到刘备被打败的消息以后,作鸟兽散,汝南之围不战自解。

    笼罩在许都上空的阴云,就这么一朵接着一朵悄无声息地消弭了。这时候曹仁也把部队从项县撤回了许都,全面接管了城防。董承苦心孤诣的几步妙棋,就这么被漫不经心地从棋盘上扫落在地。从荀彧到幕府的寻常小吏,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城中紧张的气氛略微缓和了一些,就连城门开启的时间都有了些许延长。

    这些好消息带给一些人喜悦,也带给另外一些人郁闷。此时在许都卫的牢狱里,满宠正在和一个人直面相对。

    “大局底定,曹公已从徐州疾还,不日即到官渡,您暂时还见不到。”满宠说道。

    “哼,袁绍那个废物,这么多天在前线居然毫无作为?还真有当年在酸枣讨董的风范。”

    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愤怒与嘲讽。发声之人是一位披头散发的老者,他手脚都戴着铁枷锁,整个人紧紧靠在深青色的嶙峋石壁上,佝偻着身躯,像是一具从石中探出身体的浮雕。

    光线昏暗,十几根粗粝的木栅栏将满宠和老者分隔两边,但不好说哪一边更阴冷一些。邓展站在满宠身旁,把手按在剑柄上,一脸警惕地看着老者。

    老者扯动一下手里的锁链,发出铿锵的碰撞声,不无怨毒地说道:“既然见不到,就算了。我倒也想看看,是他这条恶犬,还是河北那只蠢笨慵懒的大虎能取下这中原。”

    “我军奉天子以讨不臣,大义在手,自无不胜之理。”

    老者听到“天子”二字,嘴唇向上翘了翘:“你们特意来对一个将死之人说这些,就是为了羞辱我?”满宠连忙躬身道:“车骑将军乃皇戚贵胄,虽犯不赦之罪,亦不可失礼。荀令君特地叮嘱过的。”

    他特意点明这是荀彧要求,自然在暗示许都卫的态度与尚书台有所抵牾。这其中缘由,董承听得清楚,不由得冷哼一声:“既非羞辱,那便是要拷掠喽?”

    董承自从那日事败被关入监牢以来,没受过虐待,但也没受过优待。他知道早晚有一天会面临这些事。

    满宠又道:“刑掠之事,自有专人负责。今日来此,是想向您询问一些事情。”

    董承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我的人,早被你们捕杀得一干二净,连我女儿都没了。你还想问我什么?”他已数日不食,精神委靡,但提到自己女儿时,双目却射出极其锐利的剑芒,令一旁的邓展寒毛为之一竖。

    满宠面对这种压迫却像是浑然未觉,依然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一直有件事情想不通。车骑将军您在许都、徐州、江东和汝南先后布置,为何却唯独漏掉河北袁氏呢?倘若趁曹公回师徐州之际,您说动袁绍大举南下,内外同时发动,我军局面只怕比如今要艰难数倍。”

    “然后呢?让袁绍大军把陛下接去南皮,继续圈养起来?那和许都有什么区别?我不是何进,干不出引狼入室的蠢事。袁绍在官渡拖住曹贼,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董承尖刻地回答。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不再顾忌什么,即使听众是满宠,他也不介意与之分享自己殚精竭虑的心血。

    满宠摇摇头:“您说的对,可袁绍麾下并非庸才,一旦他们看到许都变乱,势必会进言袁绍南下,局势便会脱离您的控制。以车骑将军您的才智,怎会算不到这一步?所以在下以为,您在袁绍帐中,必有一人作为挽具,令得袁绍欲前则前,欲止则止。我想知道的,就是此人名字。”

    “满伯宁,是什么让你产生了我会乖乖招供的错觉?”

    满宠走近木栅栏,把一张扁脸贴在两根栏柱之间:“因为这将是您复仇的最好机会。”

    监牢里的空气似乎又冷了一些,墙壁上开始挂起薄薄的一层霜气。董承与满宠对视片刻,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好,好。你说的不错。我在袁绍军中,确有一个关键人物。如今说出来,与我丝毫无损,只怕你们承受不起。”

    “愿闻其详。”满宠道。

    “当今尚书令,应该比我更熟悉他才对。那人的名字,叫做荀谌荀友若。”

    满宠皮肉未动,邓展在一旁听到这名字,却是面色大变。

    ※※※

    与此同时,在许都城内的另外一角,赵彦目瞪口呆地盯着杨俊空荡荡的袖管,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杨公,您的胳膊……”

    杨俊摸了摸袖子,苦笑道:“能捡回一条命来,已经算是不错……”然后他把自己遭遇的变故讲了一遍,赵彦听到杨平居然身死,连忙低下头道:“在下失言了。”

    杨俊自从被邓展“救回”许都之后,荀彧来探望过他一回,温言宽慰了几句,留了不少名贵药材。满宠也来过一回,问了一堆很细节的问题,但也没下什么结论。杨俊不清楚他们是否识破了自己的谎言,索性借口养伤,在许都馆驿里闭门不出,把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离开来,即使是在董承之乱时,他也没有离开房间半步。

    杨俊再没有与杨彪或唐姬等人见面,因此不清楚刘平在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他只能从城中局势判断,至少目前还没出什么大差错。“希望那孩子在皇宫里一切安好,不要辜负了我这一臂。”杨俊心想,同时泛起身为父亲的忧虑。

    在这一天,他的房间忽然来了一位访客,自称叫赵彦。赵彦和杨俊也算相识,早在长安时赵家就与杨俊有过来往,那时候赵彦还是个小孩子。现在赵彦听说故人来了,而且遭逢大难,自然要来见上一见。

    “杨公你来许都,可还习惯?”

    杨俊指了指窗外:“荀令君礼贤下士,特意让许都卫给我安排了两名卫士,寸步不离照顾我起居。他们知道我是获嘉人,又曾在陈留游学,所以还特意挑选了一个获嘉籍的卫士,叫审固;另外一个叫卫恂,陈留人。实在是无微不至,让我感到很惶恐。”

    窗外的两名卫士听到喊他们的名字,把头探了进来,一直到杨俊挥挥手,他们才离开。

    “有才之士,自当安车蒲轮以待,这都是朝廷之福啊。”赵彦赞叹道。

    杨俊不知道赵彦的立场,赵彦也不清楚杨俊的心思,两个人只能像猜哑谜一样试探对方。通过这一轮无甚意义的寒暄,他们确认彼此不算曹公一党,生涩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

    赵彦忽然想到,杨俊出事的那一天,恰好也是皇宫大火。董妃说皇帝性情大变,似乎也是从大火之后。他已经把所有的细节都印在了脑子里,每次听到什么事情,都会习惯性地拿出来进行横向与纵向的对比。

    “哎,真是。杨俊怎么可能跟皇宫里的事情扯上关系呢。我是不是太紧张了?”赵彦想到这里,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杨俊看到赵彦发愣,遂开口道:“彦威,你今日来造访,可有什么事?”

    赵彦这才如梦初醒,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他从怀中取出一套笔墨,恭敬地铺在杨俊的几案前,说道:“孔少府和赵司徒前几日有了一个成议,如今兵荒马乱,学术不彰。为了不使道统中绝,希望各地能征召一批儒生来许都游学,教授经学。”

    杨俊皱起眉头。这倒真像是孔融干的事情,高调且华而不实。学问这东西确实要紧,当初孔家覆壁藏书,就是要保留下读书的种子。但在这时候搞这个,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可这其中的味道,总有些不对头。

    赵彦看杨俊不言语,以为他有些迟疑,连忙道:“杨大人您是边让边令史的得意弟子,获嘉又是灵聚之地,必有逸士旷才。所以孔少府派我来,是希望请您推荐几位。”

    杨俊笑了,赵彦这番话,拉拢之意已是颇为明显。边让是中原大儒,数年前被曹操所杀,导致士族大震,几乎引发了天大的乱子,这名字已成为曹家的一个禁忌。赵彦公然把这层关系挑出来,目的昭然若揭。这一次征辟天下儒生,果然不那么简单。

    杨俊虽属于伏寿、杨彪一派,但他知道现如今应该要拉拢一切力量。既然对方投李,自己也不能不报桃。杨俊想了想,说:“我郡中有王象与荀纬,都是学问通达之士。孔少府既然有意,我便修书两封,请他们来许都便是。”

    赵彦大喜,主动磨墨蘸笔,要替杨俊写,杨俊道:“不妨事,我本来就是左手执笔。”他就手提笔,在一张麻皴纸上挥毫疾书,一边写着,一边随口问道:“如今少府都在哪几处征召人才?”

    赵彦道:“两年前陛下曾征辟过郑玄公一次,可惜那次他未能赴任。如今他在高密隐居,身边弟子也有几十人。孔少府已经修书一封,请他再赴许。”

    杨俊的笔端停住了。

    “可高密如今不是袁谭的属地么?袁氏岂会容许你们把郑玄公弄来许下?”

    赵彦道:“郑玄公有位高足,如今正在袁绍军中,恰好又与少府大人有旧。有他从中斡旋,这件事问题应该不大。”

    “哦?敢问这位高足是谁?”

    “您一定听说过,就是号称最有希望继承郑玄公衣钵的经学大师——荀谌。”赵彦道。

    “啪”的一声,杨俊握着的毛笔,一下子从中折断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停了,许都内外触目皆白,有若举城缟素。这应该是开春前的最后一场雪,附近的农人都说今年只要不闹兵灾,说不定会有个好收成。

    这一日天气晴好,一串长长的队伍从许都的正北厚德门徐徐开出,朝着城北的和梁而去。队伍中有当今天子与皇后、尚书令荀彧、司徒赵温以及朝廷百官,就连曹公的二公子也来了。队伍的仪仗十分简陋,仅仅只有皇帝与皇后的座驾是一辆翠羽黄里的双辕马车,卤簿只有十余名打着冠盖的黄门。其他皆为轻车,许多人甚至不得不在雪泞的土路上步行。

    翊扈左右的原本该是羽林、期门二军,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们被别的卫队替换。这些卫队分成了步、骑两部:步兵皆着黑甲,乃是曹仁营中的精锐;骑兵则是张绣的西凉精骑,马头上还蒙着褪毛的深褐兽皮。

    这些倒霉的文武百官之所以要艰苦跋涉,全因为孔融在数天前上的一道书。

    孔融上书的内容很简单:“农者国事,天子当亲耕籍田,劝民始耕如仪。”

    正月亲耕,本为汉帝每年必行之礼。只是前些年汉室颠沛流离,别说田了,连立锥之地都没有,这些仪礼自然无人提及。到了许都之后,诸事都出于司空府,朝廷更不需要操这份心思。孔融忽然提起来这么一出,荀彧居然不好拒绝——皇帝亲耕籍田,为天下表率,这本就是件无可厚非之事。而且这件事宣扬出去,也可以向天下宣示许都政治的稳定,对曹氏也是件好事。

    于是荀彧挑选了许都城北十五里处的和梁。那里本是军屯,曹公大军北上以后,一直由附近流民耕种,只是地广人稀,忙不过来,倒适合当籍田之用。

    车子在默默地向前滚动,刘协坐在马车上,试图把脖子向外伸去,贪婪地吸着外头清冷的寒气。他自从来到许都,只能在皇宫、司空府有限的几个地方待着,那些地方窄小逼仄,让他憋闷得快要发疯了。难得出来一趟,总算让他的山野之心得以有片刻的喘息。

    “陛下,你大病未愈,不可多吹寒气。”伏寿在旁边温柔地提醒道。刘协知道她的意思,他现在不是在河内打猎的野小子,而是一个病弱不堪的皇帝,不能表现出太过兴奋。

    “朕倒忘了。”刘协悻悻缩了回来,重新握住伏寿冰凉的手。伏寿低下头,用另外一只手去拨弄暖炉里的炭灰。

    自从那一天在祠堂与杨修密谈之后,刘协选择了留下来,可是他与伏寿的关系变得奇怪起来:伏寿还是和从前一样,无微不至地尽着妻子和一个同谋者的责任,可是刘协能感觉到,从前那个蕴藏着熊熊烈火恨不得要推着他一起燃烧的伏寿不见了。现在的她,更像是一个手执税簿的主计,冷漠而严谨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一分不差,也一分不多。刘协相信,即使现在他提出敦伦之事,伏寿也会沉默地接受,不会有任何反抗。

    一想到这点,刘协心里颇不好受,手上被伏寿咬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他宁可被她多咬几口,也不希望看到现在温而死寂的局面,好似那尚有余温但炭火已熄的暖炉。

    也许杨修说得对。她之前的热情如火,不是为了他,而是把他幻想成了真正的刘协;现在她已经把这个幻想抛开,对于一个同谋者,只要做到自己应尽的责任就足够了。

    刘协正在想着,忽然身旁传来马蹄声,荀彧骑着马从车畔经过,拉住缰绳,俯身说道:“陛下,前方马上就要到和梁了。一切礼仪,都有司徒和少府大人操持,届时陛下只须依言走一圈就可以交代了。”

    “当今天子,连耕个籍田都要被人指引着来啊。”刘协心里不无嘲讽地想,脸上还保持着病容,缓声道:“朕知道了。”

    荀彧又道:“陛下,还有一事。依照朝制,天子之后,本该是三公、九卿、诸侯、百官依次耕作。不过许都乱事刚平,臣以为,当请张将军和曹将军在天子之后先耕,以示穆睦。”

    刘协知道荀彧的意思,张绣新降,曹仁又是曹氏在许都目前最有实权的代表,天子携此二人亲耕,意义非同一般。刘协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伏寿,她专心拨弄暖炉,没有任何表示。

    刘协只得自己权衡了一下,点头应允。荀彧得了回应,驱马离开。刘协还没把身子坐正,伏寿忽然开口细声道:“陛下你做得对,如今我们须得恭顺隐伏,不可让曹氏再起疑心。”

    “杨先生让我学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处理问题,不要老是靠着别人的提点。”

    伏寿听得这番话,唇边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抖动:“听起来陛下您对杨修,还真是言听计从呢。”

    刘协眉头微皱,显然对这句话不太接受。伏寿看出他的反应,复又把头低下去,以更低的声音道:“杨先生乃是当世奇材,胸中带甲百万,实是汉室的最大臂助——可是他太聪明了,易惑人,亦易惑己,若任其驱驰,有倾覆之虞。”

    刘协有些不快:“聪明也是过错么?这种评价,实在有失公允。”

    “这并非我说的,而是杨太尉的意思。”伏寿说完这句,垂下头去闭口不言。刘协听到这个名字,有些发愣。老子居然这么说儿子,他复回想起杨修,那日对杨彪的行事似乎也有些意见,看来这反曹阵营里,即便是一家子,也并非是铁板一块啊。

    就在刘协愣神的时候,赵彦正混迹在百官队伍中,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前走着,任凭飞溅起的泥点弄污官服的下摆。别人走起路来,都刻意拎起衣角,他却顾不得这些,这是他难得的可以近距离观察皇帝的机会,必须要抓紧记忆下每一个细节才行。

    若按照汉宫仪仗,他绝不可能有接近皇帝的机会。但是在许都这个皇权衰微的地方,连卤簿都凑不全,更不要说设重围骑障了。赵彦相信,就算自己凑到皇帝车驾旁边,最多也就是被呵斥几声,那些卫兵不会真的认真保卫一个行如傀儡的皇帝。

    于是他快走几步,谨慎地朝着队列的前端移动。身旁的人都忙着跟脚下的路面打交道,谁都没注意到这个小议郎奇怪的举动。赵彦抖擞精神,仔细在心里默数着过往的骑兵和步兵,等到身边卫兵最少的时候,他忽然迈开大步,借着一处凸起地势,从两个走得歪歪斜斜的官员之间穿了过去,让自己置身于九卿的队列之中。

    汉室此时九卿不全,也都没资格坐车,个个在地上走得苦不堪言。赵彦看到孔融也在其中,走上一步,扶助他的胳膊。孔融一看是赵彦,呵呵一笑:“你腿脚倒灵便,先跑到前头来了?”

    “少府大人您可小心,别摔倒了,等会可还有您的安排呢。”

    “哼,放心吧,我可都准备好了,不会让这些人好过。”孔融气哼哼地朝着前头的丁冲、王必等人做了个威胁的手势。他们都是曹氏在朝廷的代表,喜欢聚在一起走。更远处是荀彧和赵温,他们一个是尚书令,一个是司徒,是朝廷顶尖的两名高级官员,也只有他们有资格尾随皇帝的驾銮。

    “对了,听说你去找杨俊的时候,他的反应有些奇怪?”孔融问。

    “嗯,怎么说呢……那个名字似乎对他刺激不小。”

    “这也难怪。杨俊是今文派的名士,而荀谌师从郑玄,是古文派的大将。虽说郑玄一直致力于调和两派,可他当年毕竟当众打败过号称‘学海’的今文大师何休,而何休正是杨俊的师祖、边让的老师。”

    这些掌故,赵彦远不如孔融熟稔,可他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一个人怎会惊讶到连毛笔都捏断了呢?这得用多大的劲?

    暂时不要想这些无关的事情了。赵彦摇摇头,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皇帝身上,可不能让这些闲事干扰了董妃临终前的嘱托。

    说实话,别说这么远远观望,即便是与皇帝正面相对,赵彦也无法分辨出什么异样。董妃与皇帝有过肌肤相亲,自然能感受到其中微妙之处,而赵彦只在朝堂上隔着百十步外和垂帘看过几眼,对他来说,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但赵彦始终觉得,不亲眼近距离确认一下皇帝的脸庞,就不算真正履行董妃的嘱托。皇帝的脸对他来说,是一个起始仪式,是军队冲锋前的战鼓。

    他借着搀扶孔融的机会,不动声色地向前挪动,很快就超过了其他几名大臣。现在距离皇帝的马车只有三十多步,小跑几步就可以赶上。赵彦在心里盘算,是一口气冲过去,还是假装去跟赵温说话,继续前挪。

    正在这时,赵彦觉得脖颈一凉,一把钢刀架在了他的咽喉之前。只消刀刃再向前半寸,便可以割开他的咽喉,让热气腾腾的人血洒在雪上。

    赵彦大惊,连头都不敢转动,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只有耳边传来一个讥讽的声音:“逾越辇道,冲撞舆乘,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这个声音他很熟悉,是曹仁。赵彦感觉到脖子上的刀刃稍微离开了点,这才勉强扭动头颅,看到一个武士正在马上冷冷看着他。这武士的身材不高,却极为敦实,整个人有如一块黑色的巨岩,胯下的西凉骏马似乎都有些难以承受他的重量。

    “曹将军,抱歉,我刚才是想扶少府一把,一不留神走过头了。”赵彦赶紧解释。曹仁把刀收回,左手习惯性地在颌下的粗硬黑髯上摩了摩:“我的人没给皇家做过扈卫,下手不知轻重。你这么乱走,可是会被当反贼砍死的。”

    “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嘿,最好如此。你们这些人老实一点,对咱们都有好处。”曹仁话里有话地说了一句。

    孔融快步走过来,看到这一幕,瞪大了眼睛气愤填膺:“反了!反了!子孝,你职衔也只是个广阳太守,怎么敢在天子仪仗里对同僚寒刃相加?”

    “孔少府,我这也是职责所在。”

    “职责?羽林四十五星,散在垒南,可以藩蔽天垣,故以星为军名,扈护天子。你们是哪部分的?叫什么名字?应和的是什么天象?”

    曹仁似乎对这个说话高调的家伙很头疼,他没容孔融继续说下去,转身驱马离开。

    “这些狐假虎威的家伙。”孔融恼怒地拍了拍赵彦的肩膀。赵彦知道自己这次没什么机会接近皇帝了,向着虚空中某一个身影歉疚地叹了口气。

    队伍很快就抵达了和梁。在这里,籍田早已准备好了,田埂上摆放着一把铁镬,木柄用黄绸缠好,旁边还放着一把木耒。这是给皇帝和皇后使用的,他们只需要拿起这两件农具,在籍田里摆摆样子,三推三反,即可以完成自己在仪式中的职责。接下来朝廷诸臣将按照官阶大小,依次下田耕推。

    这是一套早已规定好的流程,不需要任何人发挥,只需按照司礼的指示照做即可。先是刘协和伏寿,然后是荀彧与赵温,接下来——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是张绣和曹仁。这意味着张绣正式被纳入曹氏阵营,不过如果有心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张绣和曹仁从头到尾没有进行过任何交谈。

    接下来百官都下地耕了一遍,把整块田地踩得乱七八糟。好在这是个象征性的仪式,事后自有农人来打理。

    耕罢了籍田,该是祭祀青帝。就在这个时候,孔融忽然在群臣中走出来,跪在皇帝面前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一群大臣都用哀怨的眼神看着他。就是这家伙出主意,让他们在大冷天的跑来这荒郊野岭。现在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打算,怎么害人。

    “社稷大事,唯农与经。如今农事已劝,合该劝学。臣请陛下广召天下儒生齐聚京城,教以学问,使道统不绝,复白虎之盛。”

    荀彧听到孔融这个请求,眉头微皱。重开经塾倒也不是坏事,可得分时候。如今袁、曹对峙,粮草兵员都运不过来,哪里有余力搞这些。赵温这时站出来道:“文举,国家方今百废待兴,外贼未除。我看不若让各地举荐良材,来京中整理经籍,也就够了。”

    荀彧冷笑,这两个人是约好了一唱一和,试图借着耕籍田的声势强行通过奏议。看来雒阳系在失去董承以后,又有新的核心人物出现了。

    他们的这个提议,其实无关痛痒。孔融每个月都会提出一大堆类似的东西,都是冠冕堂皇,实则一无实用的奏议。他们只能靠这些学术上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可像这次这样,近乎耍无赖般地搞突然袭击,却是很少见。

    不过若是直接驳回去,也不妥当。赵温姑且不论,孔融可是当今名士,这条奏议深孚天下儒士所望,若被阻挠,少不得又会兴起“曹氏录人不取德”之讥。

    荀彧正琢磨着该如何开口,站在一旁的曹仁和张绣同时“嗯”了一声,把视线投向籍田旁边的小丘陵上。

    仅仅只过了瞬间,丘陵上的一个土包突然动了,大块的雪块“唰”地飞散开来,一个黑影从中跃起,朝着端坐在田埂旁的刘协扑来。一柄寒光四射的长剑,以极快的速度袭向天子的胸膛。

    凛冽的剑光让刘协的山野记忆猝然苏醒,他左手挽住伏寿细腰,右手随手抄起铁镬,身体在田垄上极速旋转,只听“叮”的一声,旋起的铁镬刚好与剑锋相磕。刘协借着这股力道,抱紧伏寿双腿猛地一弹,两个人跳到数丈之外的一条土垄之上,刚好脱离剑锋威胁范围,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

    这时曹仁也做出了反应,他挥起钢刀,斩向刺剑之人。不料那人左踏一步,以极其微小的偏差避开曹仁的斩击,手中青锋弯过一个角度,又朝着张绣刺去。

    张绣手中没有武器,只得奋力踢起脚下一个藤条编的圆箕来阻挡。这时剑光又一次拐弯了,电光火石般刺入旁观的人群。原来刚才那袭向天子、曹仁和张绣的几刺全是虚招。可是剑速委实太快了,快到三人不及思考,只能凭借本能来应对,根本无从判断虚实。

    这一切都是在转瞬间发生,等到刘协、曹仁和张绣三人重新调整好姿势时,整个籍田已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见一把锈迹斑斑的铜剑横在曹丕的脖颈上,持剑者是一名四十余岁的男子,面目平常之至,唯见双目眼角拉出两道疤痕,仿佛整个人一直在流泪。

    和梁发生惊变的同时,在许都卫的地下牢狱里,两位老人正沉默地对视着。董承在栅栏里神色枯槁,双手都被铁链栓住;杨彪站在栅栏之外,手捧一尊陶壶。杨修则斜靠在门口,漫不经心地玩着骰子。

    杨彪神情严肃地把陶壶向前一送:“董公,请饮此杯,以全名节。”

    “哈哈哈,文先,你也这么迫不及待地盼着我走?”董承在栅栏内哈哈笑道。

    “你我之间恩怨如何,已不重要。我今日到此,只是尽同僚之谊。堂堂大汉车骑将军,不可见诛于市。”

    “我早就知道,你们与我们不是一路。只是我没想到,你们居然狠辣到了这地步。”

    听到董承这么说,杨彪略显尴尬,正要开口,董承却打断了他的话:“文先,我没有愤懑,真的没有,我是满心喜悦。当日我陷你入狱,和如今德祖陷我入狱的理由是一样的,发自公义,并无私仇。你等决绝至此,必是有了大决心、大誓愿,心毅如此,何愁曹贼不灭。我走得放心。”

    董承又道:“在走之前,我已埋下祸根一粒,德祖知道其中首尾。你们好好运用,或者能有所助益。”杨修闻言,颔首道:“董伯父尽管放心,在下已有成算。”

    董承“嗯”了一声,慢慢倒退回去,背靠石壁,对杨彪道:“只是你这杯鸩酒,我不能喝。不是怕死,而是怕没有价值的死。我不可死于暗狱,一定要被处斩于市,传首天下。到时候天下都会知道,汉室不曾屈服,尚有臣子尽节死义,殉于国事,自然会有更多志士来勤王事。我既身败,也只有用这颗人头来为汉室出最后一份力。”

    杨彪听罢这一席话,仰天长叹,信手将陶壶扔在了一旁。那壶在地上咕噜噜转了几圈,酒水从壶口流泻而出。

    “董公,你我同殿为臣多年。虽则中有龃龉,但危身奉主之心,却一般无二。而今见之,公之高节,远在我上。请受彪一拜。”

    说完杨彪深深向董承鞠了一躬,半天方起,肩膀微微抖动。他年纪太大,身体又曾受折磨,在这等阴寒之处不可待得太久,如今心情激荡,更显老态。杨修见状,连忙从地上把酒壶捡起来,要扶杨彪离开。

    这时董承忽又开口道:“文先,有句逆耳忠言,可愿听临终之人说否?”

    “请说。”

    “我布局之初,踌躇满志,以为一切尽在掌握,这份傲慢终于种下败因。你们行事,莫要蹈我覆辙呐。”

    董承说完,别有深意地看了看杨修。杨彪苦笑一声,什么也没表示,转身离开。董承见他们走了,颓然瘫坐于地,双目紧闭,两行浊泪缓缓流下。偌大的监牢里,只有他虚弱至极的呢喃声:“君儿,爹对不起你,爹这就过来陪你了……”

    杨彪、杨修父子探望完董承以后,离开了许都卫。满宠举荐了杨修负责董承的审理,所以他在许都卫内被一路放行,无人怀疑。杨彪坐的还是那一辆迎接刘平的马车,那斩下杨俊一臂的车夫手持马鞭,安静地坐在辕首。

    杨彪甫一上车,就看到座位上搁着一条纸片。他拿起来看了看,白眉“刷”地腾起,随即又飞快地落了下来。他把纸条在手里撕碎,搓成纸球,复又拍散。

    “修儿,你把王越叫来许都了?”杨彪问。

    杨修笑道:“爹,您的那位高手果然对剑击之士最为敏感,可惜他什么事只愿与爹您说。”说完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马车附近一片安静,可杨修知道,那位口音如沙砾滚动的神秘高手,应该就伏在某一处阴影中。

    “你不用找了,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他知道该怎么做。”杨彪淡淡道,“无论你把王越叫来许都有什么图谋,马上都停下来。让孔融那帮人去折腾就够了。”

    “父亲,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杨修有些诧异。

    杨彪面沉如水,手指用力地敲击着车栏:“难道你不知道么?他快回来了。”

    “这我早就知道了,”杨修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度,“那又如何?”

    “你这孩子,又在赌……曹公在外,他不会在许都待很久,暂且隐忍几日,何必在此时强出头。”

    杨修听到自己父亲这么说,手里把骰子抛得更快,俊朗的脸孔升腾起一股不易觉察的怒气,一股受到侮辱而不甘的怒气。杨彪疲惫而忧虑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一字一句道:“修儿,你记住这句话——这句话荀彧曾说过,陈宫曾说过,前几日贾诩也对我说过——郭嘉从不犯错。”

    ※※※

    医者华佗所著《青囊书》有言:“人以眴时最朴”。意思是说人在受到惊吓时,他的瞬时反应最为体现出本心。

    所以在这一天的和梁籍田附近,刘协会在第一时间抱住伏寿跳开。

    所以久经沙场的曹仁会第一时间拔刀相向。

    所以谨小慎微的张绣会第一时间踢起簸箕自保。

    所以当杀手将剑横在曹丕脖子上的时候,在场的大部分大臣第一时间不是关心天子的安危,而是把惊骇的目光投向这位曹家的二公子。

    曹丕没有想到,杀手的真正目标,居然是自己。他的瞬时反应,是拔出腰间的匕首,向杀手身后狠狠刺去。这个小手段让杀手微微错愕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小孩子在利刃加身时,居然还企图做出反击。他左手轻轻一挡,曹丕手腕登时酸软,匕首掉落在地。

    “年轻人,要爱惜生命。”杀手说。

    曹丕感觉到咽喉前一道森森的寒意。他知道,这不是兵器本身的温度,而是因为浸染了太多人血而带来的杀意。他用眼角看到远处伏寿被天子搀在田垄上,有些狼狈地朝这边望过来,不由得挺直了胸膛,大声道:“我乃曹司空嫡子曹丕,不可无礼。”

    “找的就是你。”杀手微微一笑,眼角的“泪痕”随肌肉扭动起来,好似两条蛇在爬行。他右手握剑,左手按在曹丕的肩膀上,这才抬头环顾四周。

    以曹仁为首的曹营精锐已经聚拢过来了,无数双军靴粗暴地踏过皇帝亲耕的田地,雪泥飞溅。西凉骑兵本来也要凑过来,但张绣悄悄做了一个手势,于是他们都勒住缰绳,远远站开,把籍田外围的几处道路据住。

    很快那杀手和曹丕四周就被士兵们围了一个水泄不通,但没人敢靠近十步之内。曹仁分开卫队,走近五步,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你想要什么?”

    曹仁没有暴怒如狂,他很冷静地问了两个关键问题。从刚才那快若流星的刺击中,他看出这人是个绝对的游侠高手,而这种游侠,一般都不是寻常之道可以解决的。

    “在下王越,欲为舍弟报仇。”杀手如实回答,既不傲慢也不兴奋。

    “是哪个王越?”

    人群里传来几声惊呼。一些雒阳老臣都想起来了,当年在京都的时候,曾经有一名虎贲就叫王越,以剑法出名,号称是王氏一族中最强悍的剑手。不过他早在灵帝时就已离开京城,游侠四方去了。想不到这么多年以后,他会突然在许都出现。

    “令弟莫非就是王服?”曹仁不傻,立刻联想到了两者的联系。

    “不错。”

    “哼,王服偕同董承谋叛,以国法诛戮,有何冤可伸?”

    “我们游侠复仇,向来只问血亲,不问法度。”王越扫视一眼周围雪亮的刀丛,轻蔑地笑了笑:“我听说曹公军中有击质的传统。若有挟持之事,劫者与人质一并击杀。不知今日之事,是否还会依循旧例?”

    曹仁面色一僵,后退了一步。

    曹丕忽然昂头叫道:“今我虽死,尚有两个弟弟在。你想断绝曹氏血脉,只怕没那么容易!”王越按住曹丕微微颤抖的肩膀,把刀刃稍微挪开咽喉半寸,少年的喉结不由得嚅动了一下。

    “你这孩子,明明害怕得紧,却要逞强做势。到底想做给谁看呢?”

    曹丕表情轻微地抽搐了一下,赶紧闭上眼睛,生怕目光泄露自己的秘密。王越赞赏地把刀刃又挪回原位,在他耳边说:“怀惧而自凛,你是个学武的好苗子。可惜你学不得王氏快剑,倒要死在其下。不过你可放心,快剑之下,无垂死之徒,不会有太多痛苦。”

    “杀王服的是我!”

    有两个声音同时从队伍里传出来,两个人走出来站在曹仁身前。第一个是邓展,他天生怒相,现在看起来更加愤怒;在邓展身后站出来的,是孙礼。王越眯起眼睛,两道疤痕变得格外醒目。一个凶手,居然有两个人出来认领,这倒有趣。

    邓展抱拳道:“在下汝南邓展。董承谋叛之夜,我于宫城前与令弟对招。”

    “胜负如何?”

    “在下完败。”邓展说得一点也不羞愧,“但下令追杀令弟的人,是我。若阁下想报仇,在下愿与曹大人相商,退开围兵,与君公平一战,胜者自处,如何?”

    邓展的武功不及王服,跟王越单挑只有死路一条。他开出这么大的诱惑条件,摆明了就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换回曹丕。

    孙礼连忙上前一步,距离王越只有五步:“追杀王将军的人是我!看着他死的人也是我!”

    王越眉头一挑:“你们一个是下令追杀的,一个是看着他死去的。那我倒要问问看,到底是谁杀了他?”

    两人一心要赎回曹丕,却不料王越问出这么一个问题。两人面面相觑,孙礼犹豫了一下,又凑近一步道:“王服为我追杀,身中数箭,逃至城南欲挟唐夫人为质,忙乱中为唐夫人手刃。”

    孙礼说的句句是实,可他却有些忐忑不安。那一天晚上,唐姬凌厉愤怒的眼神,如同一根刺楔入他心中。孙礼只是个普通队官,对汉室仍有威畏之心,唐姬那一句“我要记住你,一个坐视皇妃死亡而无动于衷的人”,至今仍在他耳中萦绕。

    刚才有人偷偷告诉他,只要当众说出杀死王服的真凶,便可以救到司空嫡子。孙礼不得不照做,可内心不免有种出卖女人的屈辱感。这种屈辱感他在面对董妃时已经体验过一次了。

    听到孙礼的话,王越的表情起了一丝变化:“莫非是唐瑛那个小丫头……”手中的长剑略微向外偏了偏。

    就在那一瞬间,距离他只有四步远的孙礼和五步远的邓展同时出手。在这么短的距离内,这两个出身虎豹骑的人突发杀手,只要及时把挟持者一击杀死,曹丕尚还有一线生机。

    王越却早就料中了他们的打算,他的左手倏然集指成拳,把孙礼硬撼回去,然后右手用剑刃在曹丕脖子上轻轻地一抹,随即高举过头,刚好挡住邓展的斩击。

    曹丕瞪大了眼睛,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孙礼和邓展被曹丕脖颈上飞出的血花惊呆了,动作俱是一滞。王越忽地哈哈大笑:“好,好,你来得正好!”转身朝着曹兵重重包围杀去。

    只听到“叮当”数声兵器交错,十来名士兵已然倒在地上,个个一剑封喉,他们身上披的重甲在王氏快剑面前毫无用处。只是霎时,王越的身影已闯破了重围,飘到数十步之外。

    张绣“唿哨”一声,西凉骑兵从四面八方朝着王越追去。在这种开阔地上,任凭你武功多么卓绝,也不可能与骑兵抗衡。可奇怪的是,那些马匹走到一半,纷纷一声嘶鸣,前蹄微屈,连人带马摔倒在地。王越趁这机会,刺死一名冲在最前面的骑兵,把战马夺过来,头也不回地绝尘离去。

    包括荀彧在内的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惨剧惊呆了。曹司空的次子,居然在许都郊外被人刺杀,这实在是太荒谬了。不少人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望着张绣,曹家的嫡长子已经在他面前死去了,这个人也许真的有什么巫蛊在身。

    孙礼怀抱着曹丕软软的身体,惊骇无极。少年的脑袋无力地枕在他手臂上,脖子歪斜,鲜红的血染红了他的半截衣袖。孙礼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夜的董妃,他嘴唇无声地张阖着,试图喊医者过来,却发现自己的声带因为过于紧张而麻痹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四周一片嘈杂,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邓展不敢,曹仁也不敢,他们实在不愿意去证实,曹家最宝贵的一个儿子,在他们重重保护下被杀死,刺客居然还逃跑了。这件事会引发什么严重的后果,谁都不敢去想象。

    在场唯一没有关注这个意外的,只有赵彦一个人。他眼中没有其他任何事,只有天子。

    刚才刺杀暴起的时候,他恰好站在一个绝佳的位置,看到了天子应对刺客的全过程。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董妃口中身体弱不禁风的天子,居然像一只猿猴般灵敏,还挡住了王越的一剑。

    这种身手,真的是那位病怏怏的天子吗?难道说,他在宫中一直偷偷练习着某种搏击之术,这才导致性情大变?

    无数种可能飞过赵彦的脑海,可无论哪一种他都觉得太过荒谬。

    而现在他看到的事情,比他想的更加奇特。只见刘协松开了伏寿的腰,快步离开籍田,越过荀彧与赵温,走到孙礼的身边俯下身去,忽又抬头急切地说了句话。原本站在一旁的曹仁立刻单腿跪地,以手拊胸,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恭敬。

    天子到底做了什么?赵彦愈发觉得难以索解,他缩在袖子里的手捏成了拳头。谜团是好事,有了谜团,才有破解的方向——他终于摆脱了无处着手的窘境。想到这里,赵彦又有了些兴奋。他深吸一口冰凉的野风,再度望向那一片混乱,无意中发觉除了他以外,至少还有一个人与这片混乱格格不入。

    一个身影正站在距离孙礼几十步开外的野地里,几匹西凉兵的马匹还倒在地上,不住哀鸣。他从马匹身旁捡起几块小石子,在手里掂量了几下,然后试着把它们用力向王越遁逃的方向掷远,石子在半空划过一条弧线,落在地上。

    身影默默地点点头,转身踱着步子走回来,在王越刚才挟持曹丕所站立的地方又一次蹲下身子,十个指头飞快地在土地上翻弄。

    站在附近的张绣忍不住问道:“伯宁兄,你到底在找什么?”

    “公子的救命恩人。”满宠趴在地上,头也不抬地回答。

    依循常理,曹丕的遇难对汉室来说是件快意之事,是对曹贼的一次沉重打击。可不知为何,刘协眼中看到的,不是曹操之子曹丕和王服之兄王越,而是一个小小的孩子被一名游侠一刀斩杀。

    那日杨修的话,猝然在他脑海里响起:“把慈悲贯彻到底,也是一种坚强。”此时的刘协,决定遵从自己的本心行事。所以他放开伏寿,几步冲到了孙礼跟前。

    孙礼已经陷入精神恍惚的状态,整个人如傀儡一般,任人摆布。刘协把他的手臂挪开,俯身去查探曹丕的身体。一旁的曹仁以为天子要对曹丕的尸身不利,不禁怒目圆睁紧捏钢刀,做势要劈向刘协的后背。

    “滚开!他还未死呢!”

    刘协猛一抬头,厉声喝道,眼神霎时如电驱雷涌。曹仁被刘协突然展现出来的龙威给震慑了,不由得手中一顿,先倒退了半步。然后才反应过来刘协说的话是“曹丕未死”。他二话不说,“咕咚”一声单腿跪地,以手拊胸,低声嗫嚅道:“陛下,请救救公子,救救公子……”

    刘协在河内游猎时,经常受伤,因此对于跌打扭磕之类的伤势,颇知止敷之道。他刚才一检查,发现曹丕尽管脖颈被利刃所伤,但切口却堪堪避开大脉,流血虽多,其实只是皮外伤,只要处置及时,伤不到性命。曹丕昏迷不醒,其实是被吓的。

    刘协松了一口气,他一面止血,一面对曹仁吩咐道:“用陶瓮多取清水来,再取几束干净布条,军中的金创药拿三份。”

    汉家天子的权威,从来没有被如此迅速地执行过。不过转瞬工夫,这些东西就已经准备好了。刘协小心翼翼地开始处理伤口。他的手法熟练,却未见得有多高明。但这时候,周围谁也不敢靠近去越俎代庖,都沉默地注视天子为曹司空的儿子处理伤口。这可真是一番难以想象的奇特景象。

    刘协此时脑子里没有别的杂念,只是希望这一条生命不要在自己面前流逝。自从那日祠堂深谈之后,他第一次变得坚决而果断,对自己的抉择毫不犹豫。

    曹仁久经沙场,这些流血其实早就见惯了,可这次被刺的是曹丕,让他一时间方寸大乱,竟忘了先去检查伤口。此刻他看到刘协全神贯注地为曹丕裹伤,眼神坚定,全不似作伪,不由得涌出一股感激之情。

    这时候,一个冷漠沉着的声音从他旁边传来:“曹将军,在下有事相告。”

    曹仁偏过头去,发现是满宠。满宠这时候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衣衫上沾满了雪泥,样子有些狼狈。曹仁对这个冷冰冰的家伙没什么好感,把手臂一横:“陛下在为公子疗伤,不可惊扰。站开说话。”

    他们两个走开几步,满宠道:“公子如今安危如何?”

    曹仁道:“脖颈虽伤,总算未至要害,看来是那王越留了一手。”

    满宠轻轻地摇了摇头,平伸出手掌:“这是我刚才捡到的石子。”曹仁一看,这是一枚石子,表面呈现暗褐色,形状明显经过打磨,貌似鹅卵,大小恰可为两枚指头夹住。

    “这是?”

    “刚才王越那一剑,确实存了杀人之心。只不过被这一枚飞石击中了剑背,缓了三分力道,公子方才得幸。”

    曹仁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一个王越也就罢了,这附近居然还藏着一位高手。能够飞石打中王氏快剑,这份功力实在令人咋舌。曹仁下意识地四下环顾,可只看到一片片被大雪覆盖的田亩与山丘上稀疏的枯林,除了王越藏身的雪包以外,完全看不出任何曾经有人潜伏的痕迹。

    “我在那边方向,也寻到了几枚石子。说明刚才击伤张绣西凉骑兵,掩护王越退却的,也是这位高手,”满宠还是那一副不阴不阳的表情,“也就是说,那位隐藏的高手即便不是王越同党,两人也绝非敌对。”

    听到满宠的话,曹仁冷汗直冒。不知不觉让这么多人靠近籍田,他这个负责警戒的人,绝对难辞其咎。倘若刚才那两名杀手存了心思,恐怕此时已经是血流成河。

    “许都什么时候冒出这么多高手……”他咬紧嘴唇。这次许都肯定又得全城大索。不把这个刺客找出来,谁也别想安心睡觉。

    满宠把石子收入袖中,慢慢道:“王越来历如何,在下不知。不过那掷石的高手,我倒是在董承之乱时见到过一次。那一次他也是自远处发石,转瞬即毙董承身边的数名高手,腕力之强,不在劲弩之下。”

    曹仁瞳孔陡然收缩,语气里隐然带有不善:“是谁?”

    “杨修。”

    “竟然是他!杨老狗的狗崽子!”曹仁咬牙切齿。

    “子孝,冷静点。不要随便乱下结论,教旁人看了笑话。”

    曹仁一回头,看到荀彧铁青着脸,一手按在他肩上,一手指向远处那一群幸灾乐祸的大臣。

    那群幸灾乐祸的人,此时正聚在一起,袖起冻得有些发疼的双手,低声聊着天。孔融得意扬扬地对赵温说道:“看来老天爷都在帮我们。这次的许都聚儒之议,肯定能成了。”

    赵温有些不解:“曹丕遇刺,难道他们不会中止一切外人进入许都么?”

    “你错了。你看看咱们那位陛下。”孔融指了指埋头为曹丕疗伤的刘协。“陛下当真惊才绝艳,居然当众表演了一番吴起吸脓。天子如此关心臣下,降尊纾贵为曹操的儿子施术,卖了曹氏一个天大的人情。荀令君又怎么好驳回这点小小的请求呢?”

    赵温觉得孔融说得很有道理,连连点头,然后凑到孔融耳边,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问道:“我说文举啊,那个王越,是你找来的?”

    孔融先是一愣,旋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用两只大袖拂了拂前襟。赵温暗暗挑起大拇指,眼神里多了一丝敬畏。

    “哎?那个人,是议郎赵彦吧?”赵温忽然问道。循着他的手臂指向,孔融眯起眼睛,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地方。孔融诧异地说道:“那小子,到底在干什么?”

    赵彦距离伏寿的距离,只有十步之遥。

    刘协奔向曹丕之后,伏寿就一直优雅而孤独地站在田埂上,眺望着自己的“男人”在抢救敌人之子。她没有像寻常女子遭遇刺杀时那样吓得花容失色,眼神安详而平静,只在眼角处多挂了半滴晶莹之物。谁也没听到,这位处变不惊的汉后刚刚轻启朱唇,对皇帝的背影吐出两个感情复杂的字来:“笨蛋。”

    赵彦谨慎地迈入籍田,眼神一刻都不曾离开那个窈窕的背影。这是一个让少君不开心的女人。董妃对伏后的敌意,多少影响到了赵彦对她的观感。但赵彦绝不会让情绪影响自己的判断。他知道,如果说能有什么突破口的话,那必然是从这个女人身上。刘协是赵彦要挖掘出来的终极真相,而伏寿,则是缭绕在这个真相四周的云雾。

    若搁在平时,臣子是绝无机会单独靠近一位嫔妃的。但刺客在籍田的出现和皇帝的意外举动,让赵彦终于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启禀皇后陛下,刺客不明,此地不宜久留。臣请速还銮驾。”赵彦半跪在地,大声说道。

    伏寿听到声音,转回头来,看到一个青年官员殷切地望着自己。为了辅佐皇帝,她默默地记下了朝中几乎每一个官员的名字和性格特点,她认出这个人似乎叫赵彦,是孔融举荐来朝做议郎的,表现一直很安静,大概又是个被孔融的高调忽悠来许都的愣头青吧。

    想到这里,她心中略松,抬起右手,点向曹丕,顺手不露痕迹地拭去眼角流晶:“你没看到陛下正在忙碌么?”赵彦强忍住胸腔内怦怦乱跳的激动,向董妃的敌人恭敬道:“陛下久染沉疴,臣一直夙夜忧叹,恨不能替天子身受。如今见到陛下龙体已愈,踊踰无碍,臣实在欣喜无极。”

    伏寿警惕地看了赵彦一眼,不太明白这个人是真心想溜须奉承,还是受人指使有什么不明的企图,她抿嘴笑道:“陛下在宫中一直修习强体养生之术,效果甚佳。”

    “请皇后赐教,是何仙术,有如此神效?”赵彦大着胆子问道。什么仙术,居然能把一个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皇帝变成一个身手敏捷的高手,换了谁都会问出这句。

    伏寿的眉毛轻微地蹙了一蹙,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人却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她有心不回答,又怕引起疑问。正在犹豫之间,第三个声音自左近响起:“赵议郎,陛下修习的,乃是我师自创的导引之术。习得此术,可以免三灾,去八难,身轻如燕,百病不侵。”

    赵彦一看,原来是中黄门冷寿光。他是近侍,不能参与籍田之礼,刚才一直在外围等候。看到里圈出事才匆忙赶了过来。

    “请教导引之术的名字是?”面对一个宦官,赵彦的声音变得大了一些。

    “此术师法自然,取自虎、熊、鹿、猿、鹤五种禽兽之态,故名‘五禽戏’。”冷寿光回答。

    伏寿看着冷寿光一脸认真的表情,居然判断不出他是顺着自己的谎话继续编下去的,还是真的有这么一门神奇的导引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