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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那时我的头脑稍稍放松了,可是接着我想:他可能蹲伏在后面,所以镜中没显示出他来。于是我设法将车转了过来,尽管我几乎不能相信我是那么的虚弱,甚至最轻微的撞击都使我的头感觉是有人用烧红的拨火棍在捅。当然,那里没有人。我试图告诉自己,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真的不过是树影……树影,我的脑子过度劳累了。

  可是,我不能全然相信,露丝――即便太阳就要升起,我脱离了手铐,出了房子,锁在了自己的车内。我有个想法,如果他不在后座,那么就在行李箱里。如果不在行李箱,那就在后保险杠上。我想,他仍然和我在一起,换句话说,从此以后他就一直和我在一起了。这就是我需要使你――你和某个别的人――理解的事。这就是我真正需要说的话。从此他就一直和我在一起了。即便我理智的头脑认定,每一次我看到他时,他也许是树影和月光,但他还是和我在一起。或许我该说是它和我在一起。你看,太阳升起来时,我的来访者是“面色苍白的男人”;而太阳落山后,它就是“面色苍白的东西”了。两种说法,他或它,我的理智头脑最终未能够放弃他。因为,每当夜晚时,房子里地板发出嘎吱声,我就知道它回来了。

  每当一个滑稽的树影在墙上舞动时,我知道是它回来了。每当我听到不熟悉的脚步声走向人行道时,我知道是它回来了――回来完成它的工作。那天早上当我在梅塞德斯车里醒来时它就在那儿。几乎每天夜里它在我位于东部大街的房子里,也许在窗帘后,或者站在壁橱里,脚问放着它的柳条箱。没有魔杖能穿透真正的怪物的心脏。唉,露丝,它弄得我身心俱疲。

  杰西歇了好一阵子,倒掉装得满满的烟灰缸,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她有意慢腾腾地做着这些。她的双手微微地,但可以看出来在抖动着,她不想耗尽自己的精力。香烟燃着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出烟雾,把它搁在烟灰缸上,然后回到了电脑旁。

  如果车里的蓄电池没有电了,我不知道我会做些什么――我想,坐在那里直到有人来,即便那意味着得在那儿坐上一整天时间――可是有电,第一次转动曲柄发动机便起动了。我从撞着的松树那儿往回倒,设法再将车头冲着车道。我老是想朝后视镜里看,可又不敢,担心会看到它。并非因为它在那里,你懂的――我知道它不在那里――而是因为我的脑子使得我看到它。

  最后,就在我到达莱恩湾时,我确实抬头看了,我忍不住。当然,镜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后座。那使我剩下的旅途容易打发一些了。我开上一一七国道,然后开进达金的乡镇商店――当地人太穷了,不能去朗格雷或莫顿的酒吧,就在那种地方闲荡。他们大多坐在午餐柜前,吃着炸面圈,互相说着谎,说他们星期六夜里干了些什么。我驶进加油站,就在那儿坐了五分钟左右,注视着伐木工、看门人以及电力公司的职员们进进出出。

  我不相信他们是真实的――是不是滑稽可笑?我不断想着他们是鬼,很快我的眼睛就会适应白天的光线,我就能看穿他们。我又渴了,每当有人从里面出来,端着聚苯乙烯泡沫塑料做的白色小咖啡杯,我就感到更渴了。

  可是我仍然无法让自己跨出车门……你也许会说,走到那些鬼中间去。

  我想,我最终会的。可是我还没来得及鼓起足够的勇气,向上拉起万能锁,杰米・埃嘎特开车驶了过来,在我旁边停了车。杰米是波斯顿退了休的特许专利代理人。自从他妻子1987年或1988年过世以来,他就长年住在湖边。他跨出他的野马牌车子,看着我,他认出了我,便开始笑了。接着他的脸色变了,先是关心,然后是恐怖。他走到梅塞德斯车旁,弯腰透过车窗朝里看,他如此吃惊,以致脸上所有的皱纹都拉平了。我非常清楚地记得那些:吃惊使杰米・埃嘎特变得多么年轻啊。

  我看到他的嘴形表达着这样的话:杰西,你没事吧?我想打开车门。

  可是我突然不太敢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我一直叫做太空牛仔的那个东西也曾待在杰米的房子里,只是杰米没有我这样幸运。它杀了他,割开他的脸,然后把它像万圣节面罩似地戴上了。我知道这是个疯狂的念头,可是知道那一点起不了多大作用,因为我无法停住不去想它。

  我也无法使自己打开那该死的车门。

  我不知道我那天早上看上去多么糟糕,我也不想知道,可是我的样子一定非常难看。因为,杰米・埃嘎特的神情很快不再是吃惊了。他看上去吓得足以逃跑,恶心得足以呕吐,但他既没跑也没吐。上帝保佑他!他所做的是打开车门,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是出了事故还是有人伤害了我。

  我只要往下看一眼就知道了我的样子有多惨,什么时候我手腕上的伤口又开了,我包在上面的卫生纸垫湿透了,前裙也弄湿了,仿佛我正行着世界上最糟糕的月经。我坐在血泊里,方向盘上有血,储物柜上有血,换档杆上有血……挡风玻璃上甚至也有斑斑血迹。大部分血迹已于,成了那种难看的深紫红色――在我看来像是巧克力牛奶――可是有些血依然潮湿,是红色的。露丝,你不看到那种情况,你就不会知道,一个人身上真的有多少血。难怪杰米吓得要死。

  我试图从车里出来――我想,我想让他看看,我能用自己的力量这么做,那样会使他放心。可是我的右手撞在了方向盘上,顷刻间痛得我日月无光。我没有完全晕过去,可是仿佛我的头脑和身体的最后联系被割断了。

  我感到自己朝前倒去,我记得我想到了这样倒在柏油路上会撞落大部分牙齿,会以此结束我的冒险经历……而且是在去年刚刚花了一大笔钱将上面的几颗牙齿包了以后。然后杰米扶住了我……事实上,是托住我的胸部。

  我听到他朝商店方向大叫:“嗨!嗨!快来帮帮忙!”那是种又高又尖的老人声音,使我想发笑……只是我太累了,笑不动。我将头的一边靠在他的衬衫上喘着气。我感觉到我的心脏快速跳动,却又似乎根本不跳了,仿佛它没有着落没法跳动。然而,某种光明与色彩又回来了,我看到五六个人出来想看个究竟。罗尼・达金是其中之一。他正吃着一块松饼,穿着一件粉红色的T恤衫,上面写着“这儿没有都市醉汉,我们大家轮流坐庄”。

  在你就要准备去死时,竟然还记得这些,好笑吧,是不是?

  “杰西,谁把你弄成这副模样?”杰米问。我想回答他,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到我要说的是些什么,倒不如不说更好。我想当时我要回答的是“我爸爸”。

  杰西掐灭烟头,然后埋头看着剪报上的相片,雷蒙德・安德鲁・于伯特令人恐怖的刀子脸表情痴迷地盯着她……就像第一个夜晚在卧室角落里,第二个夜晚在她尸骨未寒的丈夫的书房里那样盯着她。杰西这样默默地沉思着,差不多过去了五分钟,然后带着刚从轻睡中惊起的神情,又点燃了一支烟,转过身去写她的信。页面提示告诉她现在写到了第七页。她舒展身体,听着脊背上的骨节发出细微的格格声响,然后又开始敲起键盘来,光标恢复了跳动。

  二十分钟后――这二十分钟期间,我发现男人们竟会那么可爱,他们表示关心,傻乎乎得令人发笑(罗尼・达金问我是否要点零用钱)。我进了救助机构的救护车,车灯闪烁着,警笛鸣响着驶向北康伯兰医院。一小时后,我躺在了一张升降床上,看着血液顺着一个管子流进我的胳膊,听着某个乡村歌手在唱歌。他唱道:自从他的女人离开了他,他的轻便货车散了架,他的日子过得多艰难。

  露丝,那基本上结束了我的故事的第一部分――把它叫做《小耐尔越冰记》,或者《我如何脱离手铐,走向平安》吧。故事还有另外两部分,我想把它们称做《后果》,以及《意外的结局》。我打算草草写一下《后果》这一部分了,部分原因是,只有你亲身经历过植皮手术以及由此带来的疼痛,你才会对这样的事情有听一听的兴趣。主要原因是,我想趁早写到《意外的结局》这一部分,以免被电脑弄得晕晕乎乎,不能以我希望的方式讲述这个故事。想一想,值得你一听的讲述方式。我刚有这个念头,正如我们常说的,此言不虚。毕竟,没有“意外的结局”,也许我根本不会给你写信。

  然而,在我写到那儿之前,我得再告诉你一些有关布兰顿・米尔哈伦的事。他确实把我的“后果”阶段承包了。正是在我恢复的第一阶段,那非常丑陋的阶段,布兰顿来了,有点可以说是收容了我。我想称他为可爱的男人,因为在我一生中最阴森恐惧的日子里,他在那儿保护着我。不过可爱并非真能概括他的特点,而思路清晰、判断准确、办事有板有眼才是布兰顿的特点。即使这样说也不准确――他的特点还不止这些,而且比上述的还要好――可是,时间不早了,只好就此为止了。布兰顿的职责是维护一个保守的律师事务所的权益,就在事务所的一个高层合伙人之一卷入一种可能难堪的局面之后,他能来这儿对我表示了无微不至的关怀,这给了我极大的鼓舞。而且,当我靠在他那漂亮的西服翻领前哭泣时,他从不责备我什么。如果仅此而已,我也许不会老是谈论他。还有些别的事情。

  就在昨天,他还为我做了件事。相信我,老朋友,我们就要说到那事了。

  杰罗德生命最后的十四个月里,布兰顿和他在一起工作了很长时间――那是一起牵扯到这里一家大型超市连锁店的诉讼案。他们应该赢得的权益都赢来了,老朋友,更重要的是,他们建立了融洽的关系。我想,当那些开事务所的老板们将杰罗德的名字从信笺抬头上除去时,布兰顿的名字会取而代之的。同时,他十分适合这项工作。他第一次在医院见我时将之描绘为核实损失。

  他身上确实有种可爱的成分――是的,他有的――他从一开始就对我诚实。可是他当然从一开始仍有自己的议事日程和打算。相信我,亲爱的,毕竟,我嫁给一个律师差不多有二十年了。我知道,他们将他们的生活与人性的各个方面分隔得多么彻底。我想,正是这一点,才使他们能不经受太多的挫折而幸存,可也正是这一点使得他们中的许多人令人讨厌。

  布兰顿一点也不让人讨厌,可他是个肩负使命的人。即:隐瞒可能会给事务所带来的任何坏名声。那当然意味着隐瞒可能给杰罗德或是我带来的任何坏名声。做这种工作的人有可能只因一次倒运,便会落个一旗不振的下场。可是布兰顿仍然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项工作……更值得赞扬的是,他从不试图告诉我,他接受这工作是出于怀念杰罗德以及对他的尊敬。他接受这工作,是因为这是杰罗德自己过去称做的开创事业的工作――这种工作如果干得成功,能够快速开辟通向上一阶层的道路。对布兰顿而言,工作进展不错,我很高兴,他非常同情我,待我非常友好,我想,为他高兴是有足够理由的。可还有另两个原因。当我告诉他,报社有人打电话来或者要来找我时,他从不表现不理智的冲动,他从不表现出仿佛我只是他的一件工作――只是工作,没有其他的了。露丝,你想知道我的真正想法吗?尽管我比这个人大七岁,而且我看上去苍老不堪,右手伤残,但我想布兰顿・米尔哈伦有点爱上我了……或者说,当他看着我时,爱上了他脑海中看见的那个勇敢的“小耐尔”。我认为对他来说那不是有关性的事(无论如何,暂时还不是。尽管我有一百八十磅,看上去仍然像是挂在屠宰商店橱窗里的一只脱毛鸡),对我来说那样很好。如果我永不和另一个男人上床的话,我会绝对开心的。可是如果我说不喜欢看到他那种眼神,那我就是说谎了。那种眼神表明,现在我是他议事日程的一部分了――我,杰西・安吉拉・梅赫特・伯林格姆,和他的老板们的看法相反,他们也许把这当做那个不幸的伯林格姆事务。我不知道,在布兰顿的日程表上,我是处于高于事务所的位置呢?还是在其之下,或者就在它的旁边。我不在乎。知道我在议事日程上就足够了。我不仅仅是个……杰西在这儿停住了。她的左手食指敲着牙齿,仔细思考着,她深吸了口正在抽的烟,然后继续写道:

  不仅仅是个应予以宽容的意外情况。

  在警察对我进行的所有调查中,布兰顿就在我身边,开着他的小录音机。他对出席每次调查的每一个人礼貌地、却不留情面地指出――包括速记员和护士,任何人如果泄露了这个案件中公认的会引起轰动的细节,将会面临可怕的报复,新英格兰一家大律师事务所里极严谨的人会想到各种报复的。布兰顿在他们看来一定和在我看来一样令人信服,因为了解情况的人没有谁对报刊谈论此事。

  最糟糕的盘问是我在北康伯兰度过的三天期间,那时我处于“监护状态”――通过塑料管子吸取血液、水和电解溶液。警察在这些盘问后做出的报告非常奇怪,登在报纸上读起来竟也让人相信,就像报纸时而登载的人咬狗之类的离奇故事。不过这实际上是个狗咬人的故事……还有女人。

  想听听记录案上记了些什么吗?好的,下面就是:

  我们打算在我们位于缅因州西部的消夏别墅里待上一天。经过一段**插曲之后,其中有两部分是扭打,一部分是**,我们一起去冲淋浴。

  杰罗德离开了淋浴器,而我在洗头。他抱怨说胃疼,也许是我们从波特兰到这儿的路上吃的三明治引起的。他问屋子里有没有什么药,我说不知道。

  但是如果有的话,就会放在办公桌顶上或者床头架上。三四分钟后,我仍然在洗着头。我听到杰罗德叫了起来,那种叫声显然是心脏病发作的信号,随后是重重一击发出的声音――身体撞地的声音。我从淋浴器下一跃而出,当我跑进卧室时,腿不能做主了,我撞在办公桌边上,昏了过去。

  这个版本是由米尔哈伦先生和伯林格姆太太整理――我该补充一点,经警察热情地认可。根据这个版本,我好几次都迷迷糊糊地苏醒了,可每次醒后又昏了过去。当我最后一次醒来时,那条狗已厌倦了杰罗德,就要来吃我了。我爬上了床(根据我的这个故事,杰罗德和我发现床就在这里――也许是来为地板打蜡的人搬到这里的,我们走得太热了,不想找麻烦把它移回到原处)。我用杰罗德的杯子和校友联谊会的烟灰缸向狗砸去,赶走了它。接着我又昏了过去,随后的几小时昏迷着,血流了一床。后来我又醒了,上了车,最终开车驶入平安……那是指最后一阵昏迷之后,那时我开车撞上了路边的树。

  我只有一次问布兰顿,他怎样使警察记录下这种胡话的。他说:“杰西,现在是州警察局的调查。我们――我是指事务所在州警察局有很多朋友。我给所需要的每一位能帮忙的人都打了电话,事实上,我无须给那么多人打电话。要知道,警察也是人。那些老兄们一看到挂在床柱上的手铐就明白真正发生的是什么事了。相信我,他们不是第一次在某个人的汽化器爆了之后发现手铐的,没有任何一个警察――不论是州警还是地方警,想看着你和你丈夫成为一个难听的笑话。造成这事的起因只不过是个离奇的事故。

  开始时,我甚至没对布兰顿说起我自以为看到的那个人,那脚印、珍珠耳环,或任何别的事。要知道,我是在等待――我想,是在寻找风吹草动的迹象。

  杰西看着最后一句话,摇了摇头,又接着敲击起键盘来。

  不,那是胡话。我在等着某个警察过来,带着个小塑料证据包,递给我,让我辨认那些戒指,不是耳环――装在包里的。“我们确信这一定是你的。”他会这么说,“因为戒指里面刻有你的姓名以及你丈夫姓名的首位字母。而且还因为我们是在你丈夫书房的地上发现它们的。”

  我一直在等着那样的事,因为当他们给我看我的戒指时,我就会确切知道,“小耐尔”的半夜来访者只不过是她虚构出来的想象物。我等啊等,可是这事没有发生。最后,就在我的手做第一次手术之前,我告诉了布兰顿,说我以为当时我并不是单独一人在房子里,至少不是自始至终一个人。

  我告诉他,那可能只是我的想象,那肯定是种可能。不过,当时那似乎非常真实。我没有说及我自己丢了的戒指,但是我就脚印和珍珠耳环谈了很多。平心而论,我就耳环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我想我知道为什么,它代表了我甚至对布兰顿也不敢说的一切。你理解吗?在我告诉他这些时,我自始自终是这样说的,“当时我以为我看到了”、“我几乎可以确信”。

  我必须告诉他,必须告诉某个人,因为恐惧像胃酸一样从内部噬咬着我。

  可是我千方百计向他表明,有可能是我将主观的感情错当成客观现实了。

  毕竟,我力图不让他看出我仍然那么恐惧,因为我不想让他认为我发疯了。

  如果他认为我有点歇斯底里的话我不在乎。我愿意付出这种代价,以避免牵涉到另一件肮脏的秘密中去,就像我爸爸在日食那天对我做的事之类。

  可是我拼死也不想让他以为我发疯了,我甚至不想让他有这种怀疑的可能性。

  布兰顿握着我的手拍了拍,然后告诉我,他可以相信这样一种想法。

  他说,在那种情况下,也许这还算温和。他接着说,重要的是要记住这是不真实的,就像我和杰罗德在床上嬉闹扭打之后去洗淋浴一事不真实一样。

  警察搜查过了房子,如果那里有过人的话,几乎可以肯定会找到证据的。

  房子经过了夏末大扫除,这一事实使得那件事更可能了。

  “也许他们确实找到了他的证据,”我说,“也许某个警察将耳环塞入了自己的日袋。”

  “世上有许多善于扒窃的警察。就算这样,”他说,“我难以相信竟有这么蠢的人,为了一只耳环冒事业的危险?我更容易相信,你认为和你一起在屋子里的那个人事后自己回来把它拿走了。”

  “对了!”我说,“那有可能,是不是?”

  他却摇起头来,耸了耸肩。“任何事都有可能,那包括从事调查的警官们所犯的错,可是……”他停下了,握住我的左手,以那种我认为是布兰顿荷兰叔叔似的表情看着我,“你的许多想法建立在一个想法的基础上,即调查的警官们对房子进行了搜查,然后判定没事了。情况并非如此。如果那里有过第三方,警察很可能会发现有关他的证据。如果他们发现了第三方的证据,我会知道的。”

  “为什么?”我问。

  “因为像那种事会将你置于一个非常难堪的局面――在那种局面中,警察不再是和蔼的老兄了,而要开始对你宣读米兰达逮捕令了。”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说,可是,露丝,我开始懂了,确实如此。杰罗德是那种保险迷。有三个不同的承保单位代理人告知我,在正式丧葬期间――以及随后的好几年里,我将生活得非常舒服宽裕。

  “约翰・哈瑞森对你的丈夫进行了非常彻底、非常仔细的尸检。”布兰顿说,“根据他的报告,杰罗德死于律师们称做的‘纯粹心脏病发作’,意思是没有并发食物中毒、过度劳累或重大的身体创伤。”他显然打算继续说下去――他以他的教诲方式在说话,可是他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使他停了下来。“杰西?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说。

  “不,有事――你看上去很不好,是痉挛吗?”

  我终于设法说服他相信我没事,到那时我也差不多真没事了。我猜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露丝。我在这封信的开头提到过:当杰罗德不肯听从我正当的劝告放我起来时,我踢了他两脚。一脚踢在腹部,一脚踢在那两个蛋上。我在想,我说过我们**时很粗暴,那样说恰如其分――那就解释了他的那些伤痕。不管怎么说,我想他的伤痕不重,因为心脏病紧随着那两脚发作,心脏病在伤痕开始形成之前就已经存在着。

  当然,这就导致了男一个问题――是因为我踢他引发了他的心脏病?

  我读过的医书没有哪一本全面地回答了那个问题。我们现实一点吧:也许我对他病的发作起了作用。可是我仍然拒绝承担所有的责任。他身体超重,酒喝得厉害,烟抽得像个烟囱,心脏病发作是肯定会出现的。如果不是在那天,也可能会在下个星期或下个月。至此为止,魔鬼在插手这件事。露丝,我相信这一点。如果你不相信,我真诚地请你把它折小,塞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去吧。我碰巧认为,我已经赢得了相信自己愿意相信之事的权利,至少在这件事上,尤其是在这件事上。

  “如果看上去我像是吞了个门把手,”我告诉布兰顿,“那是因为我在试图习惯于那种想法,即有人认为是我杀了杰罗德,以便领取他的保险金。”

  他又摇了摇头,始终热切地看着我。“他们根本不那样想。哈瑞森说,杰罗德的心脏病也许是由于性激动促发的。州警察接受了这个看法,因为在这个行当里约翰・哈里森最有权威。顶多有些好事者会以为你充当了《圣经》人物莎乐美,故意引诱了他。”

  “你相信吗?”我问。

  我想,我的话如此直率,也许使他震惊。我身上的一部分感到好奇,想知道受到震惊的布兰顿・米尔哈伦是个什么样。可是我该学得乖巧一点。

  他只是笑了笑:“你以为你有足够的想象力,看到了机会,关闭杰罗德的生命恒温器,却没看到其结果会使自己戴着手铐而亡?不,杰西,不管怎么说,我相信事情正是以你告诉我的方式发生的。我能坦言吗?”

  “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了。”我告诉他。

  “好的。我与杰罗德共过事,我们相处不错。可是,事务所里还有许多人不是这样。他是世上最有控制力的怪人。这样的想法一点不使我吃惊,那就是:和被手铐缚在床上的女人**激起了他的全部**。”

  他这么说时,我迅速看了他一眼。这是夜晚,只有我的床头灯是开着的。他坐在那儿,肩膀以上都处于阴影中。可是我确信布兰顿・米尔哈伦,市镇上年轻的法律专家,脸在发红了。

  “如果我冒犯了你,我感到抱歉。”他说。听起来他出人意料地尴尬起来。

  我几乎笑了起来,笑可不太友好。可是当时他听起来就像是刚出了预备学校的十八岁青年。“你没有冒犯我,布兰顿。”我说。

  “好,那我就安心了。可是警察的工作至少得考虑一下谋杀的可能性――考虑这个想法,那你可能不仅仅是希望丈夫发作了行话中所称的‘性兴奋型心脏病’。”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有心脏病。”我说,“显然,保险公司也不知道。如果知道,他们决不会开出保险单的,是不是?”

  “任何人只要愿意缴纳足够的费用,保险公司就会为他上保。”他说,“杰罗德的保险代理商没看到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大口大口地喝酒。这你也看到的。撇开一切声辩,你一定知道他有随时发作的心脏病。警察也知道。所以他们说,‘假定她邀请了一个朋友去湖边别墅而没告诉她丈夫,假定这个朋友碰巧跳出壁橱,在对她而言正恰当的时刻,而对她老公非常不适合的时刻狂呼乱叫,会怎么样呢?’如果警察发现这种事情的迹象,你将深陷麻烦,杰西。因为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拼命狂叫可以被看做一级谋杀行为。你在手铐里度过了两天时间,几乎剥掉了手皮才逃脱,这一事实大大影响了你合伙犯罪的看法。可是换个角度看,正是你戴着手铐这一事实使得合伙犯罪似乎合理……嗯,比如说,在某种类型的警察看来。”

  我出神地盯着他看。我感到像是个刚刚意识到自己在深渊边沿跳舞的女人。直到那时之前,看着床头灯光影那边布兰顿的脸部轮廓,我脑中只有几次出现那个念头,即警察认为也许是我谋杀了杰罗德。我只当那是个令人恐怖的玩笑。露丝,谢天谢地,我从来没和警察开这玩笑!

  布兰顿说:“你可懂得为什么不提及房子里有闯入者也许更明智?”

  “懂。”我说,“最好不去惹睡着的狗,对吗?”

  我一这样说,便想到了那该死的狗用前爪在地板上拖着杰罗德的形象,我能看见那块脱落下来。挂在狗嘴上的皮肉。顺便说一句,几天后他们抓获了那只该死的可怜的野狗,它在离湖岸半英里处的莱格兰的船屋下面为自己做了个窝。它把一大块杰罗德的肉运到了那里,所以当我用梅塞德斯的车灯和喇叭将它吓走后,它一定至少又回去了一次。他们射杀了它。它戴着个铜牌――不是那种标准狗牌,以便动物管理部门可以找到它的主人,予以重罚。更让人怜悯的是,牌上写着“王子”的名字。王子,能想象出吗?当梯盖顿出来告诉我,他们杀死了狗时,我感到欣慰。我并不为它的作为责怪它――它的境况并不比我好多少,露丝,可是,我依然为此感到欣慰。

  然而,这些都离题了――我正向你叙述的是,当我告诉了布兰顿当时房子里也许有个陌生人以后,我们之问有一段对话。他同意了,并着重强调,最好不要惹是生非。我想我能接受那一点――只要把这事告诉了一个人就是个很大的宽慰了,可是我仍然没有完全准备放弃这件事。

  “令人信服的事情是电话。”我告诉他,“当我脱离了手铐,试图打电话时,它死得像亚伯・林肯,打不通。我一意识到那一点,我就确信我是对的了――是有个人在那,他在某个时刻割断了从公路上连结过来的电话线。正是那使得我挣扎着出了门,进了梅塞德斯车。布兰顿,你不知道什么叫恐惧。除非你经历一次,突然意识到你待在树林深处,和一个不请自到的客人在一起。”

  布兰顿在笑,可是这一次恐怕不是那种令人信服的笑容了。这是男人们似乎常挂在脸上的那种笑,那笑表明他们在想着,女人们多么愚蠢,让她们不受约束地自由活动真的是违反规律。“你检查过一个电话――卧室的电话,发现它不通后,就得出结论,电话线被割断了,是不是?”

  那并不完全是所发生的事,也不完全是我想到的,可我还是点了点头――部分原因是这样做似乎容易些,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当一个男人脸上挂着那种特别的表情时,和他谈话是没多大用处的。那种表情在说:“女人!不能容忍她们!也不能杀了她们!”露丝,除非你已完全改变了性格,我确信你知道我讲的那种表情。要是我说在那一刻我真正想要的便是结束整个谈论,我相信你会理解的。

  “电话插头拔掉了,就这么回事。”布兰顿说。这时,听起来他就像罗布德先生了。他解释道,有时真的好像床底下有怪物,天哪,可是真的并没有。杰罗德从墙上拔下了接线盒,也许,他不想让他休假的下午受到办公室打来的电话的干扰。他还拔掉了前厅的电话插头,可是厨房里的插头还插着,工作状态良好。我是从警察的报告里得知所有这些的。”

  露丝,当时真相大白了。我突然懂得了,他们所有的人――调查湖边发生之事的所有男人,都肯定了那种假设,我是如何应付那种局面的,为什么做了所做之事。他们中大多数人做了对我有利的判断,那肯定简化了事情经过。可是他们的大多数结论不是根据我所说的话,以及在房子里发现的证据得出的,而只是根据我是个女人这个事实,以及不能期待女人以某种可以预见的方式行事得出的。意识到这一点既让人恼火,又有点吓人。

  当你以那种方式去看时,穿着漂亮的三件套西服的布兰顿・米尔哈伦,和穿着蓝色牛仔裤、戴着消防站红色背带的梯盖顿警察根本没有区别。男人们仍然像他们往常一样看待我们,露丝,我确信这一点。他们中许多人学会了在恰当的时机说恰当的话,可是正如我妈妈过去常说的那样:“即便食人生番也能学会背诵几条基督的教义。”

  而且你知道吗?布兰顿・米尔哈伦欣赏我,他欣赏我在杰罗德倒地身亡后处理自己的方式,是的,他欣赏我。我时不时在他脸上看到这一点。

  如果他像往常一样,今晚到我这儿来,我自信又能在他脸上看到。布兰顿认为我做了件相当好的事,相当勇敢的事――对一个女人来说如此。事实上,我想,等到我们第一次谈起我假想的来访者,他有些认定,如果他处于相同的局势,他也会采取我的行为方式……也就是说,如果他在发着高烧的同时,试图处理一切别的事情时。我认为,这就是如何大多数男人相信大多数女人的看法:就像发疟疾的律师。这肯定能为他们的许多行为作出解释,是不是?

  我在谈论着屈尊俯就――一件男人对女人的事情,可是我也在谈论着某件大得多、吓人得多的事情。你看,他不理解,那和两性之间的差别毫无关系。那是做人的磨难。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真正孤独的,那是最确切的证据。露丝,那座房子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我到事后才明白有多么可怕。

  可是他却不理解。我将我做的事告诉他,是为了防止那种恐惧活活吃了我。

  他笑着,点着头,表示同情。我想结果对我有些好处。可是他是男人中最优秀的,却根本没有进入可以听见事实呼唤的范围……那种恐惧似乎在不断增大,直至在我的头脑内变成这个黑色的、鬼魂出入的大房子。它仍然在那儿,房门在开着,邀请我随时回去,我决不想回去了。可有时我发现我还是回去了。我一踏进门,门就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自行上了锁。

  嗯,没关系。我想,知道了我有关电话线的直觉是错误的本来应该使我宽心,可是我没有。因为我头脑中的一部分相信――而且仍然相信――即使我爬到椅子后面,再插上插头,卧室的电话还是打不通的。也许厨房里的电话后来能用了,可当时的确是打不通的。事情是:要么开着梅塞德斯车离开房子逃命,要么死于那东西之手。

  布兰顿身体前倾着,床头灯照在了他的整个脸上。他说:“杰西,房子里没有别人。就这个想法你能做的最好事情就是不再提及。”

  当时我几乎把我丢失戒指一事告诉他了,可是我很累,手很疼,最终我没说出来。他走以后,我在床上躺了很久没睡着――那一夜甚至止疼片也不能使我入睡了。我想着第二天要做的植皮手术,可想的并不像你可能认为的那么多。我主要想的是我的戒指,我看到的脚印,以及是否他――它――也许会回去矫正那些事情。在我最终睡着之前,我认定根本没有脚印或珍珠耳环,某个警察发现戒指躺在书房里书柜旁的地板上,然后拿走了它们。我想,此刻它们也许在刘易斯顿的某个当铺里呢。也许,这个想法会使我感到愤怒,可是没有。它使我产生的感觉如同那天早晨我在梅塞德斯车里醒来时的感觉――充满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宁静与祥和。没有陌生人,没有陌生人,任何地方都没有陌生人。只是个善于扒窃的警察回头迅速一看,确信无人碍事,于是“嗖”的一声,戒指进入了他的口袋。

  至于戒指本身,我不在乎它们当时发生了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最近几个月以来,我越来越相信,人们在手指上戴戒指的惟一理由,是因为法律不再允许他们把它穿在鼻子上。然而,别管它了。早晨已变成了下午,下午欢快地向前移,这不是讨论妇女问题的时间。该谈谈雷蒙德・安德鲁・于伯特了。

  杰西向后靠在椅子上,又点了根烟。她没有意识到过度的抽烟使她的舌尖刺疼,头也作痛,肾脏在抗议她坐在电脑前的这番马拉松会谈,强烈抗议。房子死一般地寂静――这种寂静只能意味着,吃苦耐劳的麦吉・兰迪丝会超市和干洗店了。杰西感到惊讶,麦吉没有至少再作一次努力,把她从电脑屏幕前拉开就走了。转而她猜想,那管家已经知道那样只会是浪费精力。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最好让她放出体外吧。麦吉也许是这样想的。

  毕竟对她来说这只是一件工作。这后一个想法使杰西心中产生一阵微痛。

  楼上一块板发出了吱嘎声。杰西的香烟停在了离嘴唇一英寸的地方。

  他回来了!伯林格姆太太尖叫道,噢,杰西,他回来了!

  不过他并没回来。她的目光移向从一堆剪报里向上看着她的那张刀子脸,心里想着:

  我知道你到底在哪里,你这无赖!难道我不知道吗?

  她知道,但是她脑子里有一部分坚持认为它还是他――不,也许不是他,是它――太空牛仔、爱情幽灵、怪物,它又回来赴约会了。它只是在等待房子空了的时机。如果她拿起桌角的电话,她会发现线路不通。就像那天夜里,她在湖边别墅里所有的电话都打不通一样。

  你的朋友布兰顿可以想怎么笑就怎么笑,可是我俩知道真相,是不是?

  她突然伸出她的那只好手,从电话支架上拿过电话,放到耳边。她听到了令人安心的嘟嘟的拨号音。放回电话,她的嘴角闪现出忧郁的微笑。

  是的,我确切知道你在哪里,操你妈的。不管我头脑里的太太或其他那些女士们会怎样想,宝贝儿和我知道,你穿着橘黄色的连衫裤工作服,坐在寂黑的监狱里呢――布兰顿说,在那老房子的尽头,这样就不会接近你,在州警官将你拖到与你地位相等的陪审团之前,其他的囚犯会揍死你――如果说竟有与你这样的东西地位相等的人的话。我们也许尚不能完全摆脱你,但是我们会的。我保证我们会的。

  她的眼睛移回到电脑终端,尽管药片与三明治混合作用产生的模糊睡意已经消失,她感到透骨的疲乏,她对写完她已开了头的信的能力完全缺乏信心。

  该谈谈雷蒙德・安德鲁・于伯特了。

  她已这样写了,是时候吗?她能谈吗?她这样疲倦。她当然疲倦。几乎一整天她都在电脑屏幕上操纵着光标。如果你做得太久,太累,就把它结束了,也许最好上楼去睡个午觉。迟做总比不做好,还有所有那种胡话。她可以把这些存档,明天早晨再调出来,继续往下写,然后――宝贝的声音打断了她。现在这个声音不经常出现了。当它出现了,杰西就非常仔细地倾听。

  杰西,如果你决定现在停手,就别烦心去存盘了,只把它清除好了。我俩都知道,你根本没有勇气再次面对于伯特――并不是以人们面对自己写到的一个东西的那种方式。

  有时,要写写某个东西需要勇气的,是不是?也就是从你脑海深处放出那个东西,然后将它显示在屏幕上。

  “是的,”她嘟哝道,“需要很大的勇气,也许更多。”

  她抽了口烟,将抽了一半的烟揪灭,她最后一次翻阅了一下剪报,然后向窗户外的东部大街斜坡看去。雪早已停了,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尽管它照射时间不会太长。缅因州的二月天气,吝啬、不叫人感动。

  “宝贝儿,你是什么看法?”杰西问空空的屋子。她模仿小时就崇拜的伊莉莎白・泰勒的语调,那语调曾使她妈妈发疯,“我们继续写,好吗,亲爱的?”

  没有回答。可是杰西不需要回答。她坐在椅子里朝前倾去,又一次移动起光标来,很长时间里,她都没再停下,甚至没停下来点根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