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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殉道

  【老师】

  左光斗只比杨涟多活了一天。

  身为都察院高级长官,左光斗也是许显纯拷打的重点对象,杨涟挨过的酷刑,左光斗一样都没少。

  而他的态度,也和杨涟一样,绝不退让,绝不屈服。

  虽然被打得随时可能断气,左光斗却毫不在乎,死不低头。

  他不在乎,有人在乎。

  先是左光斗家里的老乡们开始凑钱,打算把人弄出来,至少保住条命。无效不退款后,他的家属和学生就准备进去探监,至少再见个面。

  但这个要求也被拒绝了。

  最后,他的一位学生费尽浑身解数,才买通了一位看守,进入了监牢。

  他换上了破衣烂衫,化装成捡垃圾的,在黑不隆冬的诏狱里摸了半天,才摸到了左光斗的牢房。

  左光斗是坐着的,因为他的腿已经被打没了(筋骨尽脱)。面对自己学生的到访,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脸已被烙铁烙坏,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的学生被惊呆了,于是他跪了下来,抱住老师,失声痛哭。

  左光斗听到了哭声,他醒了过来,没有惊喜,没有哀叹,只有愤怒,出离的愤怒:

  “蠢人!这是什么地方,你竟然敢来(此何地也,而汝前来)!国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死就死了,你却如此轻率,万一出了事,将来国家的事情谁来管!?”

  学生呆住了,呆若木鸡。

  左光斗的愤怒似乎越发激烈,他摸索着地上的镣铐,做出投掷的动作,并说出了最后的话:

  “你还不走?!再不走,无需奸人动手,我自己杀了你(扑杀汝)!”

  面对着世界上最温暖的威胁,学生眼含着热泪,快步退了出去。

  临死前,左光斗用自己的行动,给这名学生上了最后一课:

  一个人应该坚持信念,至死也不动摇。

  天启五年(1625)七月二十五日,左光斗在牢中遇害,年五十一。

  二十年后,扬州。

  南京兵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南明政权的头号重臣史可法,站在城头眺望城外的清军,时为南明弘光元年(1645)二月。

  雪很大,史可法却一直站在外面,安排部署,他的部下几次劝他进屋躲雪,他的回复总是同一句话:

  “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老师,我不能对不起我的老师(愧于吾师)!”

  史可法最终做到了,他的行为,足以让他的老师为之自豪。

  左光斗死后,同批入狱的东林党人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先后被害。

  活着的人,只剩下顾大章。

  顾大章,时任礼部郎中,算是正厅级干部,在这六人里就官职而言并不算大,但他还是有来头的,他的老师就是叶向高,加上平时活动比较积极,所以这次也被当作要犯抓了进来。

  抓进来六个,其他五个都死了,他还活着,不是他地位高,只是因为他曾经担任过一个特殊的官职――刑部主事。

  刑部主事,大致相当于司法部的一个处长,但凑巧的是,他这个部门恰好就是管监狱的,所谓刑部天牢、锦衣诏狱的看守,原先都是他的部下。

  现在老上级进去了,遇到了老下级,这就好比是路上遇到劫道的,一看,原来你是我小学时候的同学,还一起罚过站,这就不好下手了。咬咬牙,哥们你过去吧,这单生意我不做了,下次注意点,别再到我的营业区域里转悠。

  外加顾主事平时为人厚道,对牢头看守们都很照顾,所以他刚进去的时候,看守都向他行礼,对他非常客气,点头哈腰,除了人渣许显纯例行拷打外,基本没吃什么亏。

  但其他人被杀后,他的处境就危险了,毕竟一共六个,五个都死了,留你一个似乎不太像话。更重要的是,这些惨无人道的严刑拷打,是不能让人知道的,要是让他出狱,笔杆子一挥全国人民都知道了,舆论压力比较大。

  事实上,许显纯和魏忠贤确实打算把顾大章干掉,且越快越好。顾大章去阎王那里伸冤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然而这个世界上,意外的事情总是经常发生的。

  一般说来,管牢房的人交际都比较广泛。特别是天牢、诏狱这种高档次监狱,进来的除了窦娥、忠良外,大都有点水平,或是特殊技能,江洋大盗之类的牛人也不少见。

  我们有理由相信,顾大章认识一些这样的人。

  因为就在九月初,处死他的决议刚刚通过,监狱看守就知道了。

  但是这位看守没有把消息告诉顾大章,却通知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的姓名不详,人称燕大侠,也在诏狱里混,但既不是犯人,也不是看守,每天就混在里面,据说还是主动混进来的,几个月了都没人管。

  他怎么进来的,不得而知,为什么没人管,不太清楚,但他之所以进来,只是为了救顾大章。为什么要救顾大章,也不太清楚,反正他是进来了。

  得知处决消息,他并不慌张,只是找到报信的看守,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给你钱,能缓几天吗?”

  看守问:

  “几天?”

  燕大侠答:

  “五天。”

  看守答:

  “可以。”

  五天之后,看守跑来找燕大侠:

  “我已尽力,五日已满,今晚无法再保证顾大章的安全,怎么办?”

  燕大侠并不紧张:

  “今晚定有转机。”

  看守认为,燕大侠在做梦,他笑着走了。

  几个时辰之后,他接到了命令,将顾大章押往刑部。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许显纯又来了。

  许显纯急匆匆跑来,把顾大章从牢里提出来,声色俱厉地说了句话:

  “你几天以后,还是要回来的!”

  然后,他又急匆匆地走了。

  顾大章很高兴。

  作为官场老手,他很理解许显纯这句话的隐含意义――自己即将脱离诏狱,而许显纯无能为力。

  因为所谓锦衣卫、东厂,都是特务机关,并非司法机构。这件案子被转交刑部,公开审判,就意味着许显纯们搞不定了。

  很明显,他们受到了压力。

  但为什么搞不定,又是什么压力,他不知道。

  这是个相当诡异的问题:魏公公权倾天下,连最能搞关系的汪文言都整死了,然而燕大侠横空出世,又把事情解决了,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顾大章不知道答案,看守不知道答案,许显纯也未必知道。

  燕大侠知道,可是他没告诉我,所以我也不知道。

  之前我曾介绍过许多此类幕后密谋,对于这种鬼才知道的玩意,我的态度是,不知道就说不知道,绝不猜。

  我倒是想猜,因为这种暗箱操作,还是能猜的。如当年太史公司马迁先生,就很能猜的,秦始皇死后,李斯和赵高密谋干掉太子,他老人家并不在场,上百年前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对话都能猜出来。过了几千年,也没人说他猜得不对,毕竟事情后来就是那么干的。

  可这件事实在太过复杂,许显纯没招,魏公公不管(或是管不了),他们商量的时候也没叫我去,实在是不敢乱猜。

  无论事实真相如何,反正顾大章是出来了。在经历几十天痛苦的折磨后,他终于走出了地狱。

  按说到了刑部,就是顾大人的天下了,可实情并非如此。

  因为刑部尚书李养正也投了阉党,部长大人尚且如此,顾大人就没辙了。

  天启五年(1625)九月十二日,刑部会审。

  李养正果然不负其阉党之名,一上来就喝斥顾大章,让他老实交代。更为搞笑的是,他手里拿的罪状,就是许显纯交给他的,一字都没改,底下的顾大章都能背出来,李尚书读错了,顾大人时不时还提他两句。

  审讯的过程也很简单,李尚书要顾大章承认,顾大章不承认,并说出了不承认的理由:

  “我不能代死去的人,承受你们的诬陷。”

  李尚书沉默了,他知道这位曾经的下属是冤枉的,但他依然做出了判决:

  杨涟、左光斗、顾大章等六人,因收受贿赂,结交疆臣,处以斩刑。

  这是一份相当无聊的判决,因为判决书里的六个人,有五个已经挂了,实际上是把顾大章先生拉出来单练,先在诏狱里一顿猛打,打完再到刑部,说明打你的合法理由。

  形势急转直下,燕大侠也慌了手脚,一天夜里,他找到顾大章,告诉他情况不妙。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顾大章并不惊慌,恰恰相反,他用平静的口吻,向燕大侠揭示了一个秘密――出狱的秘密。

  第二天,在刑部大堂上,顾大章公开了这个秘密。

  顾大章招供了,他供述的内容,包括如下几点,杨涟的死因,左光斗的死因,许显纯的刑罚操作方法,绝笔,无人性的折磨,无耻的谋杀。

  刑部知道了,朝廷知道了,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魏忠贤不明白,许显纯不明白,甚至燕大侠也不明白,顾大章之所以忍辱负重,活到今天,不是心存侥幸,不是投机取巧。

  他早就想死了,和其他五位舍生取义的同志一起,光荣地死去,但他不能死。

  当杨涟把绝笔交给他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就不再属于他自己,他知道自己有义务活下去,有义务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把邪恶的丑陋,正义的光辉,告诉世上所有的人。

  所以他隐忍、等待,直至出狱,不为偷生,只为永存。

  正如那天夜里,他对燕大侠所说的话:

  “我要把凶手的姓名传播于天下(播之天下),等到来日世道清明,他们一个都跑不掉(断无遗种)!”

  “吾目暝矣。”

  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他做到了,是以今日之我们,可得知当年之一切。

  一天之后,他用残废的手(三个指头已被打掉)写下了自己的遗书,并于当晚自缢而死。

  杨涟,当日你交付于我之重任,我已完成。

  “吾目暝矣。”

  至此,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六人全部遇害,史称“六君子之狱”。

  就算是最恶俗的电视剧,演到这里,坏人也该休息了。

  但魏忠贤实在是个超一流的反派,他还列出了另一张杀人名单。

  在这份名单上,有七个人的名字,分别是高攀龙、李应升、黄遵素、周宗建,缪昌期、周起元、周顺昌。

  这七位仁兄地位说高不高,就是平时骂魏公公时狠了点,但魏公公一口咬死,要把他们组团送到阎王那里去。

  六君子都搞定了,搞个七君子不成问题。

  春风得意、无往不胜的魏公公认为,他已经天下无敌了,可以把事情做绝做尽。

  魏忠贤错了。

  在一部相当胡扯的香港电影中,某大师曾反复说过句不太胡扯的话:凡事太尽,缘分必定早尽。

  刚开始的时候,事情是很顺利的,东林党的人势力没有,气节还是有的,不走也不逃,坐在家里等人来抓,李应升、周宗建,缪昌期、周起元等四人相继被捕,上路的时候还特高兴。

  因为在他们看来,坚持信念,被魏忠贤抓走,是光辉的荣誉。

  高攀龙更厉害,抓他的东厂特务还没来,他就上路了――自尽。

  在被捕前的那个夜晚,他整理衣冠,向北叩首,然后投水自杀。

  死前留有遗书一封,有言如下:可死,不可辱。

  在这七个人中,高攀龙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应升、周宗建、黄尊素都是御史,缪昌期是翰林院谕德,周起元是应天巡抚,说起来,不太起眼的,就数周顺昌了。

  这位周先生曾吏部员外郎,论资历、权势,都是小字辈,但事态变化,正是由他而起。

  周顺昌,字景文,万历四十一年进士,嫉恶如仇。

  说起周兄,还有个哭笑不得的故事,当初他在外地当官,有一次人家请他看戏,开始挺高兴,结果看到一半,突然怒发冲冠,众目睽睽之下跳上舞台,抓住演员一顿暴打,打完就走。

  这位演员之所以被打,只是因为那天,他演的是秦桧。

  听说当年演白毛女的时候,通常是演着演着,下面突来一枪,把黄世仁同志干掉,看来是有历史传统的。

  连几百年前的秦桧都不放过,现成的魏忠贤当然没问题。

  其实最初名单上只有六个人,压根就没有周顺昌,他之所以成为候补,是因为当初魏大中过境时,他把魏先生请到家里,好吃好喝,还结了亲家,东厂特务想赶他走,结果他说:

  “你不知道世上有不怕死的人吗?!回去告诉魏忠贤,我叫周顺昌,只管找我!”

  后来东厂抓周起元的时候,他又站出来大骂魏忠贤,于是魏公公不高兴了,就派人去抓他。

  周顺昌是南直隶吴县人,也就是今天的江苏苏州,周顺昌为人清廉,家里很穷,还很讲义气,经常给人帮忙,在当地名声很好。

  东厂特务估计不太了解这个情况,又觉得苏州人文绉绉的,好欺负,所以一到地方就搞潜规则,要周顺昌家给钱,还公开扬言,如果不给,就在半道把周顺昌给黑了。

  可惜周顺昌是真没钱,他本人也看得开,同样扬言:一文钱不给,能咋样?

  但是人民群众不干了,他们开始凑钱,有些贫困家庭把衣服都当了,只求东厂高抬贵手。

  这次带队抓人的东厂特务,名叫文之炳,可谓是王八蛋中的王八蛋,得寸进尺,竟然加价,要了还要。

  这就过于扯淡了,但为了周顺昌的安全,大家忍了。

  第二天,为抗议逮捕周顺昌,苏州举行罢市活动。

  要换个明白人,看到这个苗头,就该跑路,可这帮特务实在太过嚣张(或是太傻),一点不消停,还招摇过市欺负老百姓,为不连累周顺昌,大家又忍了。

  一天后,苏州市民涌上街头,为周顺昌送行,整整十几万人,差点把县衙挤垮,巡抚毛一鹭吓得不行,表示有话好好说。有人随即劝他,众怒难犯,不要抓周顺昌,上奏疏说句公道话。

  毛一鹭胆子比较小,得罪群众是不敢的,得罪魏忠贤自然也不敢,想来想去,一声都不敢出。

  所谓干柴烈火,大致就是这个样子,十几万人气势汹汹,就等一把火。

  于是文之炳先生挺身而出了,他大喊一声:

  “东厂逮人,鼠辈敢尔?”

  火点燃了。

  勒索、收钱不办事、欺负老百姓,十几万人站在眼前,还敢威胁人民群众,人蠢到这个份上,就无须再忍了。

  短暂的平静后,一个人走到了人群的前列,面对文之炳,问出了一个问题:

  “东厂逮人,是魏忠贤(魏监)的命令吗?”

  问话的人,是一个当时寂寂无名,后来名垂青史的人,他叫颜佩韦。

  颜佩韦是一个平民,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所以当文特务确定他的身份后,顿时勃然大怒:

  “割了你的舌头!东厂的命令又怎么样?”

  他穿着官服,手持武器,他认为,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颜佩韦会害怕,会退缩。

  然而,这是个错误的判断。

  颜佩韦振臂而起:

  “我还以为是天子下令,原来是东厂的走狗!”

  然后他抓住眼前这个卑劣无耻、飞扬跋扈的特务,拳打脚踢,发泄心中的怒火。

  文之炳被打蒙了,但其他特务反应很快,纷纷拔刀,准备上来砍死这个胆大包天的人。

  然而接下来,他们看见了让他们恐惧一生的景象,十几万个胆大包天的人,已向他们冲来。

  这些此前沉默不语,任人宰割的羔羊,已经变成了恶狼,纷纷一拥而上,逮住就是一顿暴打。由于人太多,只有离得近的能踩上几脚,距离远的就脱鞋,看准了就往里砸(提示:时人好穿木屐)。

  东厂的人疯了,平时大爷当惯了,高官看到他们都打哆嗦,这帮平民竟敢反抗,由于反差太大,许多人思想没转过弯来,半天还在发愣。

  但他们不愧训练有素,在现实面前,迅速地完成了思想斗争,并认清了自己的逃跑路线,四散奔逃,有的跑进民宅,有的跳进厕所,有位身手好的,还跳到房梁上。

  说实话,我认为跳到房梁上的人,脑筋有点问题,人民群众又不是野生动物,你以为他们不会爬树?

  对于这种缺心眼的人,群众们使用了更为简洁的方法,一顿猛揣,连房梁都揣动了,直接把那人摇了下来,一顿群殴,当场毙命。

  相对而言,另一位东厂特务就惨得多了,他是被人踹倒的,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顿猛踩,被踩死了,连肇事者都找不着。

  值得夸奖的是,苏州的市民们除了有血性外,也很讲策略。所有特务都被抓住暴打,但除个别人外,都没打死――半死。这样既出了气,又不至于连累周顺昌。

  打完了特务,群众还不满意,又跑去找巡抚毛一鹭算帐。

  其实毛巡抚比较冤枉,他不过是执行命令,胆子又小,吓得魂不附体,只能躲进粪坑里,等到地方官出来说情,稳定秩序,才把浑身臭气的毛巡抚捞出来。

  这件事件中,东厂特务被打得晕头转向,许多人被打残,还留下了极深的心理创伤。据说有些人回京后,一辈子都只敢躲在小黑屋里,怕光怕声,活像得了狂犬病。

  气是出够了,事也闹大了。

  东厂抓人,人没抓到还被打死几个,魏公公如此窝囊,实在耸人听闻,几百年来都没出过这事。

  按说接下来就该是腥风血雨,可十几天过去,别说反攻倒算,连句话都没有。

  因为魏公公也吓坏了。

  事发后,魏忠贤得知事态严重,当时就慌了,马上把首辅顾秉谦抓来一顿痛骂,说他本不想抓人,听了你的馊主意,才去干的,闹到这个地步,怎么办?

  魏忠贤的意思很明白,他不喜欢这个黑锅,希望顾秉谦帮他背。但顾大人岂是等闲之辈,只磕头不说话,回去就养病,索性不来了。

  魏公公无计可施,想来想去,只好下令,把周顺昌押到京城,参与群众一概不问。

  说是这么说,过了几天,顾秉谦看风声过了,又跳了出来,说要追究此事。

  还没等他动手,就有人自首了。

  自首的,是当天带头的五个人,他们主动找到巡抚毛一鹭,告诉他,事情就是自己干的,与旁人无关,不要株连无辜。

  这五个人的名字是:颜佩韦、杨念如、沈扬、周文元、马杰。

  五人中,周文元是周顺昌的轿夫,其余四人并未见过周顺昌,与他也无任何关系。

  几天后,周顺昌被押解到京,被许显纯严刑拷打,不屈而死。

  几月后,周顺昌的灵柩送回苏州安葬,群情激奋,为平息事端,毛一鹭决定处决五人。

  处斩之日,五人神态自若。

  沈扬说:无憾!

  马杰大笑:

  “吾等为魏奸阉党所害,未必不千载留名,去,去!”

  颜佩韦大笑:

  “列位请便,学生去了!”

  遂英勇就义。

  五人死后,明代著名文人张傅感其忠义,挥笔写就一文,是为《五人墓碑记》,四百年余后,被编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学语文课本。

  〖嗟夫!大阉之乱,以缙绅之身而不改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

  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

  ――《五人墓碑记》〗

  颜佩韦和马杰是商人,沈扬是贸易行中间人,周文元是轿夫,杨念如是卖布的。

  不要以为渺小的,就没有力量;不要以为卑微的,就没有尊严。

  弱者和强者之间唯一的差别,只在信念是否坚定。

  这五位平民英雄的壮举直接导致了两个后果:

  一、魏忠贤害怕了,他以及他的阉党,受到了极大的震动,用历史书上的话说,是为粉碎阉党集团奠定了群众基础。

  相比而言,第二个结果有点歪打正着:七君子里最后的幸存者黄尊素,逃过了一劫。

  东林党两大智囊之一的黄尊素之所以能幸免,倒不是他足智多谋,把事情都搞定了,也不是魏忠贤怕事,不敢抓他,只是因为连颜佩韦等人都不知道,那天被他们打的人里,有几位兄弟是无辜的。

  其实民变发生当天,抓周顺昌的特务和群众对峙时,有一批人恰好正经过苏州,这批人恰好也是特务――抓黄尊素的特务。

  黄尊素是浙江余姚人,要到余姚,自然要经过苏州,于是就赶上了。

  实在有点冤枉,这帮人既没捞钱,也没勒索,无非是过个路,可由于群众过于激动,过于能打,见到东厂装束的人就干,就把他们顺道也干了。

  要说还是特务,那反应真是快,看见一群人朝自己冲过来,虽说不知怎么回事,立马就闪人了,被逼急了就往河里跳,总算是逃过了一劫。

  可从河里出来后一摸,坏了,驾帖丢了。

  所谓驾帖,大致相当于身份证加逮捕证,照眼下这情景,要是没有驾帖就跑去,能活着回来是不太正常的。想来想去,也就不去了。

  于是黄尊素纳闷了,他早就得到消息,在家等人来抓,结果等十几天,人影都没有。

  但黄尊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明白一个道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躲是躲不过去的,大家都死了,一个人怎能独活呢?

  于是他自己穿上了囚服,到衙门去报到,几个月后,他被许显纯拷打至死。

  在黄尊素走前,叫来了自己的家人,向他们告别。

  大家都很悲痛,只有一个人例外。

  他的儿子黄宗羲镇定地说道:

  “父亲若一去不归,儿子来日自当报仇!”

  一年之后,他用比较残忍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黄尊素死了,东林党覆灭,“六君子”、“七君子”全部殉难,无一幸免,天下再无人与魏忠贤争锋。

  纵观东林党的失败过程,其斗争策略,就是毫无策略,除了愤怒,还是愤怒,输得那真叫彻底,局势基本是一边倒,朝廷是魏公公的,皇帝听魏公公的,似乎毫无胜利的机会。

  事实上,机会还是有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