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二卷・李白〈蜀道难〉
「仲晦兄,你毁冢封笔的罪过,可知错了吗?」
「陆游」的声音响彻整个葛洪鼎内,这声音不大,却震得鼎壁嗡嗡,引起阵阵回声。
紫阳笔静静地悬浮在半空,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和寻常的无主笔灵不同,这一管笔灵被封入寒梅鱼书筒的时候,还带着朱熹的一颗「人心」,所以严格来说,这枝笔仍旧有着自己的笔冢吏――只不过它的笔冢吏徒有魂魄,却无形体。
丝丝缕缕的回忆如潮水一样漫过「陆游」的意识,千年前的那段往事逐渐清晰起来。「陆游」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是从彼得和尚身体中苏醒的,所以相貌也与彼得和尚无异,再不是千年之前那个狂荡不羁、虎背阔肩的老头子。
罗中夏、韦势然、秦宜等人站在「陆游」身后,垂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就连颜政都敛气收声。这种反应很自然,此时站在他们面前的,不再是那个熟悉的彼得和尚,而是活生生的传奇人物陆游陆放翁!这个曾经只在书本里出现的古人,如今就站在自己面前,那种来自于历史的沉重压力,无论是谁都是难以承受的。
小榕依旧昏迷不醒,但气色比之前好多了。葛洪鼎的丹火已经彻底消失,她的玄冰之体不再有什么排斥感。十九把她的衣服重新套好,心情突然觉得有些莫名复杂,这让她有些心不在焉,反而成了所有人里面对陆游最自然的一个人。
紫阳笔和陆游直面相对了片刻,陆游终于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这都快一千年了,老朱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哪。」这一声叹息,里面包含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有惋惜,有感怀,还有些许的愤懑与无可奈何。
说完这些,他缓缓抬起右手,唇边吐出一个字:「收。」
听到这个字,紫阳笔连同那尊巨大的青铜笔架立刻开始急速缩小,很快便变得只有巴掌大小,「陆游」手一招,它就飞到手里。「陆游」一手托着笔架,一手把紫阳笔取下来抓在手中,端详片刻,便收入袖中――好在彼得和尚穿的是僧袍,倘若换了别人穿着现代装束,恐怕就是无袖可藏了。
当年陆游离开桃花源之后,依照笔冢主人的指示将七侯一一封印安置。最后一站,就是在这南明山内。他用沈括墨、米芾砚和葛洪鼎作成一个阵局,把紫阳笔镇压于此。此时又是他亲手把这个局解开,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收下紫阳笔,陆游方才回过头来,注意到身后这一群千年之后的晚辈。彼得和尚平易近人,慈眉善目,而这位「陆游」虽然眉眼相同,却有不怒而威的气势,被他这么一扫视,众人都惶惶不敢作声。颜政忽然想到,彼得和尚入火之前,把金丝眼镜扔给了自己,连忙又给这位「彼得和尚」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陆游接过眼镜,好奇地摆弄了几下,似乎不知道这东西该如何用。颜政大着胆子比划了一下手势,陆游迟疑地把眼镜架到了鼻梁上,看了看四周,显得很满意。他就这么戴着彼得和尚的残破眼镜,环顾人群一圈,忽然展颜笑道:「不意还有故人之后在此,真是难得。」
「故人之后……是日本人吗?」颜政低着声音问秦宜,被后者瞪了一眼。
罗中夏没心情去听颜政的冷笑话,因为他发现陆游正盯着自己。他心中大疑,故人之后?难道他说的是我?我们家祖上还跟陆游有过瓜葛?
他正自己胡思乱想着,陆游已经走到他跟前,温言道:「渡笔人,我们又见面了。」
罗中夏想到星期天曾经对他说过,说他的体质乃是渡笔,让自己心里好不痛快。想不到陆游也一眼看破,只得讪讪道:「正是,让前辈您取笑了。」
陆游道:「渡笔之才,比笔通还要罕见,这是天大的幸事,可不要妄自菲薄。」还未等罗中夏分辨,他又说道:「伸出你的手来。」陆游的命令温和而坚定,罗中夏只得乖乖伸出手,被陆游握住,心里忐忑不安。他朝着韦势然望去,韦势然却也是一脸茫然,只做了一个安心的手势,这让罗中夏更不放心。
一种奇特的热感从陆游的手传递到罗中夏身上,很快就遍布全身百骸,罗中夏觉得这种热感似乎长着眼睛,把自己从内到外都看了一个通透。
陆游眯起眼睛,嘴里喃喃道:「点睛笔,呵呵,原来这笔如今是在你这里,很好,很好……还有一枝陈琳的壮笔……嗯?这笔似乎残破了,实在可惜……」他双目突然爆出两道锐利神色,口气十分惊讶:「青莲遗笔?!这枝笔居然也在?」
罗中夏挠挠脑袋,这个故事说起来可就话长了。他心意稍动,陆游「咦」了一声,忽然笑了:「怀素禅心……渡笔人,你很不得了啊!那怀素自闭于绿天庵内,我都不曾亲见,想不到也被你收罗帐下。」
罗中夏见他轻轻一探,就把自己的底细说得清清楚楚,佩服得五体投地。陆游望着眼前这少年,虽然面相有些惫懒,但和桃花源中那小童是一般模样,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欣慰。
这时候,韦势然上前一步,拱手道:「陆前辈,在下韦家的韦势然。」
陆游「哦」了一声,又问道:「可还有诸葛家的人在?」十九连忙上前致意。
陆游眉头一皱:「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吗?」两人相顾苦笑,不知该如何解说才好。
其实严格来说,韦势然早已不算是韦家之人,他已经被族内除籍了,孙女韦小榕自然也没了名分。加上秦宜、颜政、罗中夏三个外姓,还有已死的柳苑苑、成周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笔冢二族后人,在这里的只有十九一个人而已。
陆游端详了一番十九,长长叹息了一声。他面相清秀,偏偏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气度:「我布下鼎砚之局,本是为诸葛、韦两家后裔准备的。想不到如今有这么多外姓笔冢吏,这近千年来,两家已经衰败到了这种程度啊。」
韦势然还要说些什么,却被陆游一个手势拦住了:「此地并非久留之所。既然紫阳笔已为我所收,还是先出去吧。」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露出喜色。他们在这葛洪鼎内连番大战,已经是灯尽油枯,早就想脱离这鬼地方。颜政和罗中夏却突然一起问道:「那……彼得和尚怎么样了?死了吗?」
陆游看了他们一眼,赞许道:「义不忘友,危不离弃,你们很好。放心吧,他的魂魄只是暂时被我压制住,不会有事――再怎么说,他是我的转世。」
两个人这才如释重负,颜政忽然悄悄捅了一下罗中夏:「喂,到你表现的时候了。」罗中夏顺着颜政眼神,看到小榕躺在地上。他恍然大悟,连忙俯身过去想把她抱起来。弯腰弯到一半,他突然心生警兆,抬头恰好看到十九正盯着他,一下子不知是抱起还是放下。颜政促狭地笑了笑,装成没事人一样把脸扭过去。
罗中夏尴尬地笑了笑,心里暗骂颜政挑事儿,两手往回缩了缩。十九冷着脸,猛敲了一记他的脑壳,喝道:「还愣着干嘛,你想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罗中夏如蒙大赦,立刻把小榕横抱起来,十九冷哼了一声,忍不住讽刺道:「动作还挺快,惦记很久了吧?」
罗中夏不敢接她的嘴,只得把小榕再抱得离自己身体远一些,以表明只是为了救人,全无私心。小榕的身体散发着阵阵清冷,这说明原本被丹火一直压制的体质又恢复了正常,这让罗中夏稍微放下心来。
这时候,陆游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都把笔灵叫出来罢,我要开鼎了。」
众人进鼎的时候就知道这墨海只有靠笔灵才能通过,听到陆游吩咐,纷纷唤出笔灵,把周身笼罩在光圈之内。罗中夏也叫出青莲笔,把自己和小榕包裹其中。颜政忽然注意到,韦势然没有叫出笔灵,而是挤到了秦宜麟角笔的光圈之内,心中有些纳罕,「难道这老头自己并无笔灵?但没有笔灵又怎能进得来这葛洪鼎呢?」
陆游看所有人都准备好了,他仰望穹顶,神色凝重,喃喃道:「一千年了。这一开,恐怕天下就要再度震动,希望你是对的……」
他手指朝天上一举,原本聚在鼎口的沈括墨海开始翻腾起来,盘转了数圈之后,骤然失去了托力,大团大团的墨汁从半空争先恐后地跌落,化作巨大的雨滴铺天盖地倾泻而下。在一瞬间,葛洪鼎底黑水四溅,声势极其惊人。
墨雨越下越大,已经从原本的零星雨滴变成了无数条直线的倾盆大雨。众人都有笔灵保护,没有被这场疯狂的墨水海啸波及到,可这种声势还是令他们有些不安。因为短短一分钟内,鼎底的墨水就已经积到了膝盖部分。他们不由得把目光投向陆游。
陆游站在鼎脐之上,保持着仰望的姿势。他没有笔灵,但那些泼下来的墨汁却乖乖绕开他走,仿佛惧怕他身上的强烈气息。这个活过了千年的灵魂,此时的心情却并非是古井无波,反而微微有兴奋之情。
他见墨水在鼎里积得差不多了,双指一并,旋即电光火石般地分开,口中舌绽道:「开!」整个葛洪鼎四面沉重厚实的青铜壁分成数百片矩形,像积木一样自行挪动起来,发出嘎啦嘎啦的碰撞声。整个鼎边一下子露出许多缝隙,那些积墨顺着缝隙流了下去,直通到葛洪鼎的鼎底,又重新汇聚起来。
陆游又把双手虚空一托,道:「起!」
整个大鼎先是微微摇摆,然后发出一声闷闷的碰撞声,晃了几晃,居然浮在了墨海之上。墨雨的雨势不减,越积越深,于是水涨鼎高,整个葛洪鼎载着这些人飘飘摇摇朝着洞口升去……
※※※
郑和睁开眼睛,眉头紧皱,头顶的秋风笔看起来萎靡不振,就连笔须都耷拉下来,色泽枯槁。
「还是不成吗?」星期天冷冷问道,把手里削了一半的鸭梨放下。
「嗯……」郑和沉吟道,「这秋风笔虽然灵力充沛,可总与我有所隔阂,难以彻底融汇一体。」
星期天道:「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你的本命是青莲笔,这秋风笔只是作为降燥之用。等到罗中夏那小子找来青莲本笔,你的实力便可以真正苏醒了。」
郑和听到罗中夏这名字,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星期天点了点他的额头,一副长辈训斥晚辈的口吻:「你还有什么好迟疑的?我这逆炼笔的法子,可是前所未有的。别的炼笔,是把人的才情魂魄炼成笔灵,而我反其道而行之,能把笔灵重新炼成灵气,再融汇到人体之内。你把它给彻底炼化,筋骨根基就能上去不只一个层次,到那时候才是真正的人笔合一呢。」
郑和道:「老师你多虑了,我只是有些……呃,不甘心。」
他自从被卷入这一场笔灵风波之后,先被秦怡拿去炼笔,在医院昏迷了许久;然后又被「他们」捉去炼笔灵僮,失踪了数月;现在居然又回到医院,要每日枯坐病床,拿秋风笔来炼。和罗中夏跌宕起伏的经历相比,郑和觉得自己有些可悲,似乎除了「住院」就是「炼笔」,他什么都没干过。
现在就连这枝秋风笔,都是罗中夏「施舍」给他的。郑和一贯是优等生,对于这种细节格外不能容忍。星期天没注意到他的微妙心思,还以为这年轻人是因为炼笔不太顺利,便拍拍郑和肩膀,宽慰道:「你莫要心急。等到你完全炼成之后,就能与他们一较长短了。」
一提到「他们」,星期天就露出兴奋的表情,他们之间似乎隐藏着深仇大恨。他苦心经营这么久,希望可全寄托在郑和身上了。这些天来,除了郑和的父母,就属他来探病来得最为频繁,那些护士甚至以为星期天是郑和的亲爷爷。
「他们……到底是谁?」郑和沉默片刻,终于问了一个问题。
「一群想复辟的疯子。」
星期天咧开嘴,嘴角松弛的肌肉把脸上皱纹都牵扯到了一块,根本看不出他是在笑还是发怒。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星期天立刻警惕起来,郑和的父母上午刚走,这时候也不是医生巡诊的时间。他的能力可以轻易覆盖整栋大楼,控制大楼内每一个人,但是这一次他居然没有丝毫觉察――这绝不是好兆头!
这个老头生性偏狭,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先把他们控制在手里再说!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施展出自己的能力,数道银色丝线朝着门外射去。
他能够像控制提线木偶一样控制人类的动作,当初颜政和十九强冲医院,被他生生玩弄于股掌之间,全无还手之力。星期天这一次还是故伎重演,他估计了一下来人的数量:三个,随手一洒,三束傀儡丝线射出门去。
星期天很快便发现不对劲了,那些丝线非但没有控制住对方,反而停止了运作,任凭他如何驱使都不为所动――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一样。
「常侍笔?别来无恙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