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冬天长成的爱一直壮大,转眼,我和纪言走到了春天面前。
其实我一直不清楚我应该怎么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不喜欢用什么“恋人”、“对象”、“男朋友”之类的词来形容我们之间感情。我从来不和任何人讲起我的情感问题。说起来,我没有一个同性朋友,女孩们都不喜欢我,因为我傲慢娇纵,又炽热又冷冰,这些竟然让我长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女子,男孩们喜欢悄悄地在背后讨论着我,而这使周围的女孩子们非常妒忌,她们在潜意识里一定诅咒着我,希望我出丑或者失去一贯的骄傲。
唐晓从前当然是我唯一的女性朋友,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也不确定,从前我们能做成朋友是因为我们毫无利益冲突,但是当纪言作为我们之间的利益冲突出现的时候,我们的友谊就像偷工减料的建筑物一样哗啦啦地塌掉了。这是一场用下脚料搭建的友谊,什么风雨也挨不过,所以我现在想来,觉得我们之间好像从未产生过真正的友谊。然而这是一件多么让我忧伤的事情,也许是源于亲情吧,总之无法否认,我的确是这样地爱我这可爱的表妹。
至于我的异性朋友,也是不曾有一个的。从前那些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的男孩,我更乐意叫他们做“情感玩伴”。事实上我还是个孩子,对于“过家家”的游戏还在痴迷。在孩子时代的结末,最高级的一种“过家家”就是随意从你的周遭拣出一个男孩,和他迅速发生一段恋情。我之所以一度痴迷于这个游戏,是因为人毕竟是群居而非独居的动物,在我独自住在学校没有一个朋友甚至连一只宠物也没有的情况下,我就必须投入这种游戏中,在我的身边制造出总是有一个人陪伴的假象。自从纪言到达我的生活以后,“过家家”的游戏就再也不需要了,曾经站在我旁边的“玩伴”都可以像过季的娃娃一样被扔出去了。所以我现在只有纪言。因此我不会把“男朋友”这样的词用在他的身上,因为那是一个充满限制性的词,比如相对于“男朋友”应该还有自己的女性朋友,甚至知己等等。可是你知道的,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纪言,只有他来填充我心里所有的空间。所以我只是叫他“纪言”。“纪言”,这个词在我的心里是这样的多义,任何痛苦快乐激动压抑的时刻我都把这个名字掏出来,它是我的通行证,适用于任何情况下。
纪言喜欢陪我去写生。我们还是去“红叶谷”,山坡上的春天总是使我不能免俗地想到一些有关希望有关未来的东西,比如我竟然开始想象我们的婚礼。
“婚礼应该是这样的:我们穿着累赘的衣服从仪式上逃跑,然后我们一路跑到这里,我头上的白纱已经不见了,裙子下面的蕾丝边沾满了泥土,漂亮的水晶鞋已经磨平了高跟,爬山的时候呀呀地唱歌;而你,你在我们爬到山腰劳累不堪的时候,把你那漂亮的西装上衣脱下来,跟摆小摊的人换了两瓶矿泉水,我们就继续爬了。我们那个晚上就住在山上,这样离天空近一些,所有天上的神灵都看见我们并且祝福我们……”
纪言忍不住笑起来:“喂,等等,好好的,我们为什么要从婚礼逃跑呢?呢?干什么要把婚礼弄得那样狼狈?像一场逃难一样的。”
我们两个都在笑,忽然纪言就严肃起来:
“你喜欢的这样的婚礼其实应该在教堂里举行,那样的交换戒指和亲吻是我非常喜欢的。”
我那个时候正是万分激动,冲口而出:
“好啊,那我们就去教堂!”
话说出口以后,他怔住了,问:
“真的吗?”
我这才忽然知道我刚才是说了怎样的一句话。我一直是多么憎恶教堂啊。这些年来,我一直坚定地认为教堂是一个和伤害我的段小沐联系在一起的意象,它充满不洁的预谋,充满火山休眠期一般的安和的假象。我当然记得那次就是在这座山上,纪言把我关在了教堂里,散落的段小沐的照片把我深深地嵌进了她的生活里,她排山倒海地来到,我的躯体像一片被撕破的网,她的眼睛像锋利的针器一般,凌厉而轻易地在我身体上的洞里穿梭。我从来没有相信过神。但是我是相信命的。我知道冥冥之中有些东西拉动着每个人的肉身走向不同的方向。但是至于那是怎样的一些东西我却不愿意去多想,不要对我说起上帝,他不在我心里住着。
然而现在我是怎么了?我竟然对他说,我们要去教堂结婚,我们要让神见证。那昏天暗地,让我不得安宁的地方难道能给我永生的平安吗?难道我从来不承认的上帝能给我最真挚的祝福吗?
我此刻的脸色非常难看,我多么希望纪言没有听见我刚刚说过的话。多么希望教堂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谁也找不到。
纪言显然看出了我这一刻的变化,他抚一抚我的头发,轻轻地说:
“其实教堂一点都不可怕。从来都只有善良的人住在那里。你可以不信奉神,可是你至少把它当作一个使心灵安静的地方吧。”
这是我的纪言,他才是我的信仰。我真的乱了阵脚,我知道我不能反抗他,我已经和从前的杜宛宛不同了,我已经丧失了对他说不的能力。他早已成为我的领袖。
“去这山底下那座教堂好吗?”纪言的轻柔声音还在我的耳边缠缠绕绕,我们却已经走到了那座教堂的门口。如果那个上帝真的存在,那么他应该知道这一刻我是多么害怕他的殿宇。我紧紧挽着纪言的手,仿佛他是能升天而走的,我却将深陷在炽火中的地狱一般的,所以要紧紧紧紧地抓住他,如果他能飞起来那么请带着我一起。
教堂里面还是黑洞洞的。侧面的一扇贴着红绿颜色薄纸的窗户破了,一缕被紧紧束住的纤细的光投射进来,然而这里终归是黑的。四个墙角的半圆形碧绿色容器上结满蜘蛛网。我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问:
“这是做什么用的?”
“盛圣水的。”
“圣水?”其实我并不确切地知道什么是圣水,但是我觉得这似乎并不重要了,因为它现在实在是狼狈不堪,再也看不出它曾担当着多么神圣的工作。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返回学校,就坐在黑暗的教堂里,紧紧拥抱着。我们并不怎么说话,只是听见夜晚的山里特有的风声,还有动物的叫声。我们不需要灯,不需要任何机器的玩意,完全如两个古代人,生活在一片视野里只有彼此的寂静中。忽然觉得这教堂是一座城堡,我和纪言的城堡。王子在这里把他的灰姑娘脸上的灰尘揩净,给她换上干净美好的衣服,把她的手领在自己的手中,他脸上带着桃花般的微笑。
这的确是相当大的一个转变。从此我们时常来这座教堂,就是这样在尘土里抱着,他给我说着那些久远的神的故事,直到渐渐的,我已经非常确定它们的存在。
纪言送给我的第二份礼物是一本圣经(第一份是那只笨拙的项链),英文,连绵不断的抒情的字母一点一点把我牵到天父的面前。这整个过程完全是通过一个人(纪言)、一本书(圣经)、一个地方(教堂)实现的,快得难以置信。夏天的时候我已经做到睡前诵读圣经,认真做祈祷了。
人们都说,逆境中的人更加容易被领到了上帝的面前――抓住并依靠这个救世主,可是我却是在对我来说从来没有这么好的顺境中。正是因为这样,我才需要祈祷,我总是祈祷我不能失去,不能失去纪言呵。
当然不得不说到我和唐晓更加恶化的关系,我越来越觉得,这是我没有办法挽回的,向神祈祷也不能。
唐晓已经搬回家去住了,也就是说,她为了避开令她厌恶的我,甚至甘愿每个早上花去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从她家赶往学校。
她旷课的情况更加严重了,她喜欢在一堂课快要结束的时候,从前门进入坐满了人的阶梯教室,让所有人都来关注她。她穿着嚣艳的衣服,像只步态傲慢的孔雀,在众人的目光里,尽情地展示着自己斑斓的羽毛。
但是她却仍旧讨人喜欢,谁都得承认,她越长越美了。
当然也有时候我和唐晓在某个中午或者傍晚同时出现在我们的宿舍里。她坐在我的对面抽烟,一根接一根。她已经不再抽那些给女孩子用来表演的Light的香烟,她要特别浓烈的。她当然也注意到我此刻所看的书是《圣经》。这个时候我觉得我们是在进行着一种对抗的,但是没有任何对白。她一直抽烟,目光只是看着她的脚――她俯视的目光总是非常忧伤的。等到她抽够了烟就拿起门后面的扫把把一地的烟头扫起来,然后走到我的床的里面,把寝室朝南的窗户打开,那个时候我们离得非常近,我深深的呼吸中充满了她身上的香水味道。这是她的新变化,从前的唐晓也是香香的,但是那是她作为少女的迷人的体香,从她的头发里和脖颈下面散发出来,连我这个清心寡欲的女子也不禁贪婪地努力吸吮着。
现在唐晓用味道十足的香水。很久之后我知道了她身上的香水是Gucci的“envy”。她所做的这一切在我看来像是一种攀岩运动,越来越高,高高在上,无论如何也要在我之上。
我在开始信奉神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过伟大的神究竟会引领我去向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他最后把我带回了郦城。开始的时候,对于神和教堂的接近完全是为了纪言。很久之后我终于明白那是一种讨好,事实上这永远是一场我处于下风的爱。当我仰面膜拜神的时候我也在膜拜我的纪言。我唯有抓住神的手才能接近纪言,我们才能面对着面或者背对着背,如此地接近。
后来我完全变成了一个被神改装过的人,我再也凶狠不起来。
让我仍旧回到那改变了我的教堂,厚实的灰墙和纤细的十字架。那教堂就像一个举起一柄宝剑呐喊的武士,如今我真的相信了它就是庇佑我的神。是的,它也是爱神。让我和纪言一辈子就守着这座神的殿宇吧。
夏天的时候我画了一幅叫做“神的府邸”的画,就是这座教堂,还有在铁门外面蔷薇花丛里的男孩。男孩戴着一顶咖啡色的鸭舌帽,挺拔的鼻子和微微扬起的下颌上落满了太阳和星辰交错的光辉。隐隐约约的天际上有几片若隐若现的荷花色翅膀,那是天使们的,他们梭形的身体像线轴一样一圈一圈将天宇之间缠满了爱。爱,是的,这里没有夜晚只有不断循环的光辉,这里没有硬梆梆的恨只有绵绵不断的爱。
纪言多么喜欢这幅画啊,他让我紧紧地抱着那幅画,把我们拍成了美丽的翻转片。夏天的时候,“神的府邸”被纪言拿去参加了一个叫做“生涯”的地下酒吧的油画展览,酒吧里的人都是纪言的朋友,他们惊奇地看着这个跟在纪言身后的小姑娘,她带着涉世未深的腼腆。――说来真是奇怪,自从我和纪言在一起之后,自从我信奉了神之后,我从前的狂傲气沧桑感都被洗去了,我像个一尘不染的纸灯笼一样充满了新火苗的炽烈,只是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一戳就破的假象。因爱而伪装的假象。
我的画被放在正中央,画面上的教堂在大家明亮的目光里熠熠生辉。喝彩声像云朵一样缠绕着我和纪言。那天我们站在酒吧里的昏暗的报纸卷灯下,所有人都知道我们都是神的孩子,一对璧人,明眸善睐,神采飞扬。我穿着一条紫色层层渐深的吊带纱裙,莹莹的嘴唇总是充满期待地张开,像钻石一般璀璨。啊啊,我就像一尾刚刚上岸的人鱼一样,终于登上了人类的陆地。那真是跨时代的一夜,我在这个叫做“生涯”的地方获得了新生。此时此刻我觉得我和纪言是完全一样的了,我终于和他站在了距离神一样距离的地方,就好像人鱼精花了上千年的时间终于修炼成了人的模样。
神仙眷侣。
那天我们从地下酒吧“生涯”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神的孩子仍旧毫无睡意。我们的胃里填满朗姆酒和芝士蛋糕,然而更加多的是所有的人对于我们的嘉许和赞美。他们都喜欢杜宛宛,作为纪言女朋友的杜宛宛,我觉得身体有了质感,我再也再也不是一只纸灯笼了。
我们一路唱歌,纪言不知从什么地方拣来一根笔直笔直的树丫,双手就像击鼓一样有节奏地挥舞着。我感到周围的每一方寸空气都像蜜糖一样地粘稠。
忽然纪言说:
“宛宛,跟我回郦城吧。跟我去看段小沐吧。”
我立刻静止了,鼓声和歌声都不知去向,留下我们两个孤单单的孩子站在路灯柔和的目光下。我的心乱极了,段小沐的名字就像一串飞舞起来的气球一样直冲向我的心壁,咚咚地撞得乱响。
“宛宛,这些信神的日子里,你是不是觉得内心非常平安?再也没有害怕耳边萦绕的那些声音和心绞痛是吗?”纪言停止了向前走的步伐,抓住了我的手,我们就站在这个月色撩人的夜晚,空旷的马路中央。
的确,这些日子以来,也许是因为和纪言相爱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总是默默地在心里祷告的缘故,我竟然忘记了耳边那常常响起的段小沐的声音,我也竟然忽略了曾经令我难耐的心绞痛。我的心再也没有因为这些来自段小沐的声音和疼痛而躁动不安或者癫狂不止。是的,这些日子我一直非常安逸,我知道那些声音还在,心脏也还在一阵一阵地散发着疼痛,然而它们都只是发生在我的躯体上而不曾延播到我的头脑里。我竟然做到了无视它们的存在。这真的难以置信,这对于我而言生来俱有的痛疾忽然被隔绝了。我应该狂喜不是吗?我应该庆祝不是吗?
我据实对纪言说:
“是的,这段时间以来,我很心安。”
“那么你懂得了吗?”他以宽容的微笑示我。
“什么?”
“其实一直在你心里的魔鬼并不是段小沐而是你的心魔。”
“心魔?”
“没错。记得我曾经告诉你的吗?奇怪的事情的确发生在你和段小沐这两个毫不关联的人的身上。你们的触感是相通的。起先我也不敢相信,但是这的确是真的,我认识了你们十几年的时光了我不能不相信了。我知道这个事实的时候也曾为你和她感到伤悲。段小沐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她遭受到的痛苦也传递到了你的身上。我承认,这对你非常不公平。可是这能怪谁呢?小沐有错吗?宛宛,你心平气和地想一想,病痛并不是她能够支配的呵,她也无力阻止这些疼痛传递到你的身上。她也很懊恼很自责,可是除此之外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宛宛你不能把错都推到她的身上!”纪言的身体像块解冻的冰块一样散发出一团又一团哀伤的空气。
我听他的这些话就像吃下一株无限长的水草一样,必须不停不停地吞咽,它纠纠缠缠地把我的五脏都捆束起来。可是我应当是如何的一种表情?如何的一种心境呢?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有意地回避着有关段小沐的一切。我们都清楚,当她再一次从我们之间升出来的时候,我和纪言那还略显孱弱的爱情会立刻化为乌有。于是我们都绝口不谈段小沐,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们爱情。
直到今天,我们终于重新回到了这个话题上。回想这一段刚刚过去的时光里,纪言的爱,上帝的庇佑,竟然使我几乎全然忘记了段小沐――这个像瘤像癌一样在我身体里肆虐了近二十年的女孩儿竟然被连根拔起了,我不知不觉之间早已和那些牢牢缠住我的病痛绝交。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一只一直警觉的动物终于松弛下来,原谅了与它日夜作战的天敌。
6点钟的阳光把这个城市的柏油地板擦亮。我看到熹光在挤压我们,使我们更近,更加近地靠在一起。是的,我们被紧紧地挤在了一起,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空隙,再没有段小沐那像蝉翼一样的单薄的身躯隔在我们中间。
我还没有来得及向他表达我的想法,我们就开始亲吻了。亲吻,和人间所有的亲吻都不同。它细致缜密,它巧夺天工。我忽然充满了愧疚,我无法忍受我的嘴唇竟然用来吻过其他很多男子。他们与我的生命都是不相干的。可是我却把嘴唇像一颗水果一样随意丢给了他们。
男孩现在就在我的面前,我鲜润的嘴唇像一朵莲花一样在柔软的荷叶上摇曳多姿。我抱住他的头,我的手指在他的头发里体会着芬芳。他的整张脸就像一面灼灼闪光的镜子一样反射出我的脸,请允许我说,那是像心脏一样鲜红像玫瑰一样芬芳的一张脸。我们的脸映衬着彼此的脸,我们的嘴唇在彼此的海洋里波腾浪涌。
我还有什么理由再拒绝纪言呢?我有什么理由再计较在爱情面前微乎其微的段小沐呢?我有什么理由再拒绝回到郦城呢?
有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我和纪言在郦城相识。尽管幼儿园秋千上曾发生过一场牵连我和她的灾难,可是那秋千上也发生过我和纪言最先的故事。有关珠子项链和第一次抚慰受伤心灵的故事。
灰姑娘是从那里逃走的,她必须再次回到那里,才能和王子完成他们圆满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