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陀是一个从废墟中重生的世界,在银河核心群星丛聚的太空中,它好像是一颗褪了色的宝石,不断地梦想着往日的光荣与未来的美景。
银河帝国的无形缰索,曾经从这个金属包覆的世界一路延伸到群星的最外缘。当时,这里是一个单一的大都会,其上居住着四百亿行政人员,是人类历史上最宏伟的首都。
等到帝国的末日终于来临,又经过一世纪前的“大浩劫”之后,川陀原本倾颓的势力便加速萎缩,终至永远土崩瓦解。在尸横遍野的战后废墟中,包覆着整个行星的金属也扭曲变形,变成了对昔日光荣一种痛心的嘲讽。
幸存者将这个世界的金属表层一块块剥下,出售给其他行星上的人,以换取粮食种子与牲畜。土壤于是得以重见天日,整个行星也逐渐恢复本来的面貌。随着原始农业的逐步扩展,川陀渐渐遗忘了那个辉煌、伟大的过去。
或者应该说,在沉重庄严的死寂中,若是没有那些至今仍旧耸立的硕大废墟,川陀便能将过去的一切完全忘怀。
艾嘉蒂娅望着地平线上的金属边缘,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在她眼中看来,帕佛夫妇住的这个村庄,只是几幢房屋聚在一起而已――每一幢都既狭窄又老旧。村庄的周围则布满金黄色的麦田,倒是一幅极美丽的景致。
可是在那里,就在目力不可及之处,仍然存留着往昔的记忆。每当川陀的太阳照耀其上,尚未生锈建筑仍能反射出熠熠金光,仿佛处于一股炽焰之中。她来到川陀已经三个多月,只去过那个地方一次。那次,她爬上了没有接缝的平滑车道,走进人迹罕见、布满尘埃的建筑物中探险。在那些废弃的建筑中,阳光只能通过断垣残壁的缺口照射进来。
她内心感到一种实质的痛楚,这简直就是亵渎。
她拔腿就跑,一路带起了叮叮当当的声响,直到双脚再度踏上柔软的土地。
从此以后,她就只能抱着无限的向往,站在远处热切地眺望,不敢再去打扰这个巨大的残骸。
在这个世界的某一处,她知道,是自己的出生地――就在昔日的帝国图书馆附近。那里是川陀中的川陀、圣地中的圣地!在这个行星上,只有该处在“大浩劫”中幸免于难,而在其后的一个世纪间,它也始终能够安然无恙,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傲然屹立于天地之间。
在那里,哈里・谢顿与他的同仁曾经织成一张不可思议的巨网;在那里,艾布林・米斯解开了那个秘密,惊讶得全身为之僵凝。为了防止他将秘密泄露出去,艾嘉蒂娅的祖母不得不狠下心来,让他的生命提早一刻结束。
在那个帝国图书馆里,她的祖父母曾经住了十年,直到骡死去之后,他们才敢再回到重生的基地。
又过了几十年,她的父亲偕同新婚妻子,为了寻找第二基地的下落,再度来到那个帝国图书馆,可是终究一无所获。在那里,母亲生下了她,不久之后又在那里撒手西归。
她很想再旧地重游,可是普芮姆・帕佛却摇着圆圆的脑袋说:“那儿离此地有好几千哩远,艾卡蒂,而且我们在这里有好多活要干。此外,无缘无故打扰那个地方也实在不好,你知道,那是个圣地……”
可是艾嘉蒂娅心中很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他自己不愿意去,这简直就是“骡殿忌讳”的翻版。面对着巨大的历史遗迹,活着的人仿佛都成了侏儒,心中难免会产生这种迷信式的恐惧。
可是,她绝不会为了这件事情,而埋怨这个可爱的小人物,那样实在太不应该了。她已经在川陀住了超过三个月,而在这段时间中,他与她――“爸爸”与“妈妈”――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
然而她的回报又是什么呢?唉,是把他们也拖下水,跟她自己同归于尽。或许她应该警告他们,说自己将会为他们带来厄运?没有!她完全让他们蒙在鼓里,冒着生命的危险来保护自己。
她实在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可是难道有其他的选择吗?
她勉强打起精神,走下楼梯去吃早饭。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声。
普芮姆・帕佛扭了一下臃肿的脖子,才把餐巾塞进衬衣领子里。然后他伸手将水煮蛋取了过来,露出无限满足的表情。
“昨天我进城去了,妈妈,”他一面说,一面挥舞着叉子。吃了一大口之后,后面的话就差点讲不出来了。
“城里头有什么新鲜事,爸爸?”“妈妈”随口问道。然后她就坐下来,仔细地瞧了瞧餐桌,又站起身去拿盐巴。
“啊,可不大好。有一艘从卡尔根方面来的太空船,带来了那边的报纸,说那里发生了战争。”
“战争!真的?哈,如果他们的脑袋瓜都坏掉了,就让他们去打个头破血流好了。你的薪水收到了没?爸爸,我再跟你唠叨一次,你去跟库斯柯那个老家伙说,天底下不是只有他那一家合作社。他们付给你的薪水已经少得不像话,我根本不好意思跟朋友透露,可是至少也应该准时付啊!”
“准时,按时,及时――”“爸爸”没好气地说,“喂,别在早餐桌上数落我,这会害我每一口都噎在喉咙里。”
他一面说,一面拿那片涂好奶油的面包出气,不一会儿就把那片面包消灭了。然后,他才用较为和缓的语气说:“交战的双方是卡尔根与基地,而且他们已经打了两个月啦。”
他伸出两只手来比画着,最后让那两艘星舰撞到了一块。
“嗯,情况怎么样?”
“基地一直占下风。唉,你知道卡尔根,他们全国皆兵,早就有所准备,可是基地却不一样。所以――碰!”
“妈妈”突然放下叉子,压低了声音说:“笨蛋!”
“啊?”
“一点头脑也没有!你那张大嘴巴根本没有闭上的时候。”
她伸手迅速一指,“爸爸”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便见到了僵立在门口的艾嘉蒂娅。
她问道:“基地在打仗?”
“爸爸”不知所措地看着“妈妈”,然后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他们打了败仗?”
“爸爸”又点了点头。
艾嘉蒂娅立时感到喉咙哽住了,简直难过得受不了。她缓缓走到餐桌旁,用很轻的声音问道:“战争结束了吗?”
“结束了吗?”“爸爸”故意用高亢的语调,把她的问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再说,“谁说已经结束了?打仗的时候,很多意料不到的事都可能发生。而且……而且……”
“坐下来,亲爱的孩子。”“妈妈”安慰她说,“早餐之前谁都不准谈正事,肚子里面没有一点食物,可不是一种健康的身体状况。”
但是艾嘉蒂娅没有理会她,又继续问道:“卡尔根人已经登陆端点星了吗?”
“没有,”“爸爸”以严肃的口吻说,“我看到的是上星期的新闻,那时候端点星仍在奋战。这是事实,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基地依然勇猛顽强,你要我拿报纸给你看吗?”
“要!”
报纸拿来之后,艾嘉蒂娅一面勉强吃着早餐,一面仔仔细细从头读到尾,眼前渐渐变得模糊一片。圣塔尼与柯瑞尔都已经失陷――根本就是不战而降;基地舰队的一个分遣队,在星辰稀疏的伊夫尼星区中伏,几乎全军覆没。
如今,基地只剩下四王国的核心疆域,也就是首任市长塞佛・哈定所开创的领域,仍在负隅顽抗,依然有一线希望。无论如何,她想,一定要赶紧通知父亲,一定要想办法把话传到他耳里,一定要做到!
可是战争阻绝了一切的交通,她又该怎样做呢?
早餐之后,她问“爸爸”说:“你是不是又要去出差了,帕佛先生?”
“爸爸”坐在前院草坪的躺椅上,正享受着日光浴。胖胖的手指头夹着一根粗粗的雪茄,不时吸上几口,看起来像是一只快乐的狮子狗。
“出差?”他懒洋洋地说,“谁知道?现在可是难得的闲暇,我的假还没有休完,何必想到什么新差事呢?你住不下去了吗,艾卡蒂?”
“我?不,我很喜欢这里。你们待我都非常好,我是说你和帕佛太太。”
“爸爸”向她挥挥手,表示这根本不算什么。
艾嘉蒂娅又说:“我是在想那场战争。”
“你可别想那种事,你又能够做些什么呢?对于自己根本出不上力的事情,又为什么要瞎操心?”
“不过,我想到基地已经失去大多数的农业世界,食物也许要靠配给了。”
“爸爸”露出了不安的神色:“别担心,情势会好转的。”
她却根本不管他说了什么,径自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我真希望自己有办法送粮食给他们,这就是我在想的事情。你可知道,骡死了之后,基地很快就爆发革命,而端点星曾经被孤立过一段时间。汉・普利吉将军继承了骡的位置一阵子,就是他率领舰队包围端点星的。当时粮食短缺得不得了,我爸爸说,他的爸爸曾经告诉他,他们只能拿胺基酸浓缩粉果腹。那种东西简直难吃死了,可是一个鸡蛋就要卖两百点。后来他们及时突围,来自圣塔尼的运粮太空船才能降落。那必定是一段可怕的日子,现在,也许各处都在重演这段历史了。”
顿了一下之后,艾嘉蒂娅又继续说:“你可知道,我打赌基地一定愿意用黑市价格购买粮食,高出市价一倍、两倍或更多都会愿意。哈,如果有什么合作社,例如川陀的哪个合作社,愿意担负起运粮的工作,虽然他们可能会损失几艘太空船,可是我敢打赌,在战争结束之前,每个人都能发一大笔战争财,个个都会变成百万富翁。过去,基地的行商最爱干这种买卖,不论哪里发生战事,他们就会带着满舱当地亟需的货物,以最快的速度飞到那里去赌运气。哎呀,常常一艘船就能够赚两百万点――我是说净利,光是一艘太空商船上的粮食哦。”
“爸爸”看来动心了,连雪茄已经熄了都没注意到。他说:“粮食可以卖那么多钱,啊?嗯――可是基地离此地很远哪。”
“喔,我知道,我也猜想你不能从这里直接去。如果你搭乘定期太空客船,也许顶多只能到达玛瑟纳或司木西科。到了那里之后,你得雇一艘小型飞候舰,带你偷渡进入边境。”
“爸爸”一面用手梳理着头发,一面在心中猛打算盘。
两个星期之后,一切准备工作全部完成。在这段期间,“妈妈”一直埋怨个不停――首先,她硬要说他是去送死;后来,又因为“爸爸”拒绝让她同行,而坚决抗议到底。
“爸爸”说:“妈妈,为什么表现得像个老婆婆呢?我不能带你去,因为这是男人的工作。你以为战争是儿戏吗?是好玩的吗?”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去?你算是个男人吗?你这个老不中用的――已经有一只脚、半条胳膊进棺材啦。让年轻小伙子去吧――你这个又胖又秃的老头,最好还是蹲在家里乘凉。”
“我可没有秃头,”“爸爸”威风凛凛地回嘴道,“我的头发还多着哩。为什么我就不能赚这笔佣金呢?为什么要找年轻小伙子?你给我听好,这可是几百万的财富啊。”
她自己心里也很明白,于是只好乖乖闭嘴。
在帕佛将要动身之前,艾嘉蒂娅又去找他说了几句话。
她说:“你真的要去端点星吗?”
“为什么不呢?是你自己说的,那里的人亟需面包、米饭和马铃薯。所以,我要去跟他们做一笔生意,然后他们就有得吃了。”
“好的,那么――还有一件事。如果你要去端点星的话,能不能……可不可以请你去看看我爸爸?”
“爸爸”的脸孔皱了起来,显得似乎非常同情的样子。他说:“喔――这根本不必你提醒我。当然,我会去看他的,我会告诉他说你很安全,一切的一切都很好。当战争结束之后,我就会负责带你回去。”
“谢谢你,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怎么找他。他的全名是杜伦・达瑞尔博士,住在史坦马克镇,就在端点市的郊外,可以搭小型交通飞机去那里,我们家的地址是海峡街五十五号。”
“等一等,我把它记下来。”
“不,不,”艾嘉蒂娅急忙伸手阻拦,“你不能写半个字,一定只能记在心里――而且要自己单独去找他,不可以请任何人帮忙。”
“爸爸”显得莫名其妙,不过他只是耸耸肩,然后说:“好吧,就这么办――史坦马克镇海峡街五十五号,在端点市的郊区,可以坐飞机到那里去。行了吧?”
“还有一件事。”
“啊?”
“你能不能帮我带一句话给他?”
“当然没问题。”
“我要用悄悄话跟你说。”
于是他把肥胖的面颊凑近她,那句悄悄话就传进了他耳朵里。
“爸爸”两眼一下变得浑圆,他问道:“这就是你要我说的吗?可是它没有任何意义啊。”
“他会知道你的意思,你只要告诉他这是我的话,而且我说他会了解其中的意义。你要完全照我的话来说,不可以有一点点不同。你不会忘记吧?”
“我怎么会忘呢?只是五个字而已,听我说……”
“不,不,”她急得直跳脚,“别说,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除非见到我爸爸,否则就当作完全没有这回事,请你答应我。”
“爸爸”又耸了耸肩:“好!我答应你!”
“好――”她用哀戚的口吻说。
然后“爸爸”便沿着马路走去,准备搭乘计程飞船到太空航站。艾嘉蒂娅目送着他的背影,怀疑自己是否将他送上了死路,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他。
她几乎没有勇气走进屋去,再去面对善良慈祥的“妈妈”。自己竟然对他们耍了那么多阴谋,她想,也许当一切都结束之后,她最好马上自杀谢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