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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飞机抵达温哥华,他到唐人街参观,不久之前,那里还是讲台汕方言之地,后来,粤语渐渐流行,现在,都讲起普通话来。

    那时,清朝的华人还梳着辫子,黄干瘦,成为白种人欺压嘲笑的对象。

    大文感慨万千,看到横街小食店贴出“招聘熟手厨工”,他进去应聘,条件是“只能做三天”。

    店东毫不犹豫请他即刻开始做炒粉炒面。

    这是大文的拿手好戏,融融炉火,他俩边做边谈。

    “乘火车吗?我去看到英国爱丁堡探亲,也乘火车,南下到了伦敦,转乘欧洲之星过英法海峡隧道到巴黎,再去马赛呢。”

    没想到小食店内有旅行家,失敬。

    “我在那几处地方都有亲戚,我们都经营小食店,均赚了钱,子女,全全都在大学读书。”

    大文心惊内跳,又听到大学两字。

    店主洋洋得意,“小儿在工学院读电脑工程,正在考试,故此店里少了帮手。”

    大文心平气和说:“恭喜你。”

    “你呢,小伙子,你可是打工储学费?”

    大文问:“为什么华裔那么注重读书?”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士农工商,读了书好做士大夫,难道世世代代拿着锅铲闻油烟不成,除出读书,无法胜过白人大块头,幸亏华裔子弟真会用功,小儿拿了九十三分还懊恼呢:明明可取得九十七!”

    大文骇笑。

    “客人来了,快出去应付。”

    大文连忙招呼人客。

    傍晚人多,店东儿子前来帮忙,对大文十分客气,隔一会,他的女儿也来了,小店忽然热闹。

    兄妹毕业后很可能承继父业,学无所有,但是父母一定要他们进入高等学府,一偿夙愿:是,我们是清人,但这一代是专业清人,下次替洋人打官司做手术的可能就是清人。

    做满三日,大文领了薪水,离开时老板娘送他一壶私伙蛋白瑶柱炒饭及一包水果,“在火车上吃”。

    店主说:“大文你是读文学的人吧,一脸书卷气。”他已变成大学学科专家。

    大文背上背囊离去。

    登上火车,他吁了一口气。

    火车背向东方背着太阳驶去,春光明媚,天气不温不火,穿一件衬衫即够,沿路走去,观光,认识民情,其乐融融,只可惜身边没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

    但是,大文惆怅地想,世事并非十全十美。

    他可以猜到司徒与端木医生走到地球另一边顿足。

    “这孩子!”过了十分钟,又再说:“这孩子。”

    张医生也十分遗憾,“只要他快乐。”

    “少壮不努力,老大努伤悲。”

    张医生微笑,“这些成语,都是真的吗。”

    司徒悻悻,“大文就是你姑息成那样。”

    “他不愿意,也没办法。”

    端木问:“钱够用吗?”

    “在欧美,年轻人盛行打工赚零用。”

    “我愿意供他学费及生活费用,要是他肯在――――”

    张医生按住端木的手。

    端木医生颓然禁声。

    大文经过半年才回家,他身段强壮不少,皮肤晒成金棕色,笑起来,眼角有皱纹,英语流利不少,卡其裤与背囊都用得残旧穿洞,像煞某种流行时装。

    他回家先睡个够,然后打扮整齐去探访张医生。

    张医生见到他也顾不得了,与他紧紧拥抱,泪盈于睫。

    “大文,你还好吗?”

    “托赖,好极了,你们呢?”

    “比起你我们生活忙碌紧张,幸亏最近好几个病人都理想康复。”

    “这半年我很自由,分别在超级市场、葡萄园、鞋店、快餐店做过工,赚最低时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毫无压力。”

    张医生看着大文粗糙双手,“你高兴就好。”

    “你们一定对我失望。”

    张医生微笑说,“先不说这个,看看谁回来了。”

    大文转过头去,他惊喜交集:“红荔。”

    是夏红荔,这个女孩子,在他心中,一向有特别位置。

    但是红荔脸色灰涩,忽然不再与她名字相配,她轻轻叫声大文。

    张医生说:“红荔似有心事,大文,你试试开解她。”

    张医生又赶回医院,她是手术医生,她没有生活。

    大文问红荔:“可要出去走走。”

    红荔却说:“大文,你知道伊斯兰教妇女穿的罩衫吗?”

    “叫贝加,宽袍大袖,只露出两只眼睛。”

    “我巴不得穿上那个逃避。”

    大文轻声问:“逃避什么?”

    “失败。”

    “红荔,我不觉你有何失败。”

    “大文,我失去所有。”

    “红荔,你永远不会失去你的家人,你的学识,以及你对人的忠诚。”

    红荔发愣,“大文,真没想到你这么会讲话。”

    “说真话最容易。”

    红荔说:“我失去了婚姻。”

    大文一征,算一算日子,那一段婚姻,才维持了几个月。

    “红荔,为何如此儿戏?”

    “每两对夫妻,有一对离婚,最常用的理由,是“两者之间不可冰释的分岐”。”

    大文苦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那即是说:他们不再相爱,或是从头到尾,要本未曾相爱。

    他们俩在一起只是一种需要。

    红荔的条件那么优秀,她根本不应那么草率。

    这不是责备她的时候,大文调侃她:“终于结过一次婚了,也有所交待,正式成为一个有过去的女人。”

    红荔并没有笑,“大文,你成熟了,同从前的酸涩大不相同。”

    “我出去走了一趟,见了不少人与事,的确有益。”

    这时,红荔躺在长沙发上,大文坐在她对面,距离忽然拉得很近。

    “大文,帮我一个忙。”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红荔笑,“别人那样说,肯定是空话,但大文你必然真诚。”

    “多谢你信任我。”

    “大文,请你陪我去看医生。”

    大文纳罕,“你全家是西医,所有朋友,以及你自己亦是西医,何用去看医生?”

    红荔微笑,转过头来说:“去了你自然明白。”

    大文有种不祥预兆。

    “你为什么不回家?”

    “家人问东问西,问长问短,事事要我交待来龙去脉,十分劳累,故此暂躲在张医生家。”

    大文有同感,“张家最好。”

    “张医生独身,家中得一个品格端庄的管家,成了我们的避难所。”

    她忽然握住大文的手,大文感到酥麻,他不愿甩开红荔的手,可是麻庠已升到他腋窝,像一个中毒的人,他必须自救,大文挣脱她的手。

    红荔喃喃说:“讲一个故事给我听”

    大文轻轻说:“洋女心目中,没有归宿观念,恋爱、结婚,都是人生过程,她们寻求学业事业与成功的家庭生活,但她们字典中没有“归宿”两字,解释给她们听,她们也不会明白”。

    红荔诧异:“给你一说,果然如此”

    “归是回家,宿是留下,家对华裔女性来说,是个避难所,对洋人来说,却完全不同。”

    红荔抬起来,“我没找到归宿?”

    大文温和地问:“发生什么事?”

    “你口气像我大嫂。”

    “你妨对我说。”

    “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这次我回来,留下一封信,希望他忙回复。”

    “你是希望他放下切,赶回来追你回去?”

    “不,我希望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这时,管家进来说:“夏小姐,有电话找你。”

    红荔接过电话讲了几句放下。

    她抬头说:“律师说他已经签了名”

    大文张大嘴,“一点挽回余点也没?”

    红荔悲哀地摇头,“是我自己操之可急。”

    “他是一个可怕的人?他有外遇?他殴打你?”

    “现在,让我们去看医生吧。”

    红荔借用张医生的四驱车,先驶往办馆买一种叫脆皮的冰棒,她吃得很香甜。

    大文看看,却觉恻然。

    命运不允许女性太过逸乐满足,总设法叫她们哀痛,不是婚姻不幸,就是环境欠佳,数来数去,总有不顺心的事,从一双漂亮但轧脚的鞋子起,到同他有缘无份,一生都很少真正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