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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回转者

  当他们进入了大学的校园,置身于各大楼间的空旷地带后,发现此地果然没有一点人迹,四周有的只是庄严与孤寂的气氛。

  这些来自基地的异邦人,对于“大浩劫”那段腥风血雨、天翻地覆的日子一无所知,也完全不知道皇帝被打垮之后,川陀所发生的一连串变故――大学里的学生们,虽然毫无作战经验,个个吓得脸色苍白,却仍然英勇地抓起借来的武器,组成一支志愿军,誓死保卫这个银河学术圣地。这些异邦人也没有听说过“七日战争”,还有当吉尔模的铁蹄蹂躏川陀世界的时候,虽然连皇宫都无法幸免,却奇迹般地放过了川陀大学。

  这四位来自基地、首度进入校园的访客,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在这个从废墟中重生的新世界里,此地是一个静谧、优雅的古迹,仍然保留着往昔的光荣。

  就这一点而言,他们四人可以算是入侵者。笼罩着四面八方的真空状态,明显地不欢迎他们的到来。这里似乎仍然弥漫着当年的学术气息,对于外人的打搅表现出了不悦与不安。

  图书馆的外观是一幢小型的建筑物,然而那只是冰山一角。为了提供学者一个宁静的冥想空间,这个庞大的图书馆绝大部分的结构都深埋在地下。

  艾布林・米斯走进了图书馆的会客室,驻足在精美的壁画之前。

  他小声地说――在这种地方说话自然而然会压低声音:“我想我们已经走过了头,目录室应该在后面,我现在就去那里。”

  他的额头泛红,双手微微颤抖,又说:“绝对不能有人打扰我,杜伦,你能不能帮我送饭?”

  “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我们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你是否需要我们当你的助手,帮你……”

  “不,我必须单独工作……”

  “你认为能够找到你想要找的吗?”

  艾布林・米斯以充满自信的口气轻声回答:“我知道我做得到。”

  自从结婚以来,杜伦与贝妲现在这段时期的生活,才算是最接近普通的“小两口过日子”。不过这是一种很特殊的“过日子”方式:他们住在一座雄伟壮观的建筑物之中,却过着很不相称的简朴生活,他们的食物大多来自李・森特的农场,而他们用来交换食物的东西是任何一艘太空商船都不缺的小型核能装置。

  马巨擘在图书馆的阅览室中,自己学会了如何使用投影机,便一头栽进冒险小说与传奇小说的世界,几乎变得跟艾布林・米斯一样废寝忘食。

  艾布林全天候投入研究工作,他坚持要在“心理学参考图书室”搭一个吊床,以便可以一天到晚都待在里面。他的脸庞变得越来越瘦削,越来越苍白,说话不像以前那样中气十足,过去最喜欢挂在嘴边的那些咒骂,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有些时候,他甚至得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够分辨出谁是杜伦、谁是贝妲。

  米斯大部分的时间都跟马巨擘在一起。马巨擘负责为他送餐点,常常顺便留下来,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位老心理学家工作――抄写数不清的数学方程式、不断比较着各个书报胶卷的内容,耗费全身上下所有的精力朝着只有他自己看得见的目标拼命努力。不知道为什么,马巨擘竟然会对这些工作那么有兴趣。

  杜伦走进昏暗的房间,挨近贝妲身边,突然大声叫道:“贝妲!”

  贝妲吃了一惊,用心虚的口吻说:“啊?杜,你有事找我吗?”

  “我当然有事找你,你到底坐在这里干什么?自从我们来到川陀,你就处处不对劲,你是怎么了?”

  “哦,杜,别说了。”贝妲不耐烦地答道。

  “哦,杜,别说了!”杜伦故意学她说话,接着忽然又温柔地说,“你不想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贝,我看得出你有心事。”

  “不!杜,我没有心事。如果你继续这样子不停地唠唠叨叨、唠唠叨叨,我会给你烦死的。我只不过是……在想……”

  “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有――好吧,是关于骡、赫汶、基地,还有一切的一切。我还在想艾布林・米斯,不知道他会不会找到有关第二基地的线索。如果他真的找到了,第二基地会不会帮我们――还有几百万件其他的事情。这样你满意了吗?”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激动。

  “如果你只是在胡思乱想的话,请你现在就停止好吗?老是这样你心里会不舒服,对目前的情况也于事无补。”

  贝妲站了起来,勉强笑了笑:“好吧,我现在开心了。你看,我不是高兴地笑了吗?”

  外面突然传来马巨擘慌张的叫声:“我亲爱的女士――”

  “有什么事吗?进来……”

  贝妲说到一半就陡然住口,因为门一开,出现的竟是一副有着魁梧身躯、冷峻的脸孔的……

  “普利吉!”杜伦惊叫。

  贝妲猛喘了几口气,然后说:“上尉!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汉・普利吉走进房间来,对他们两人说:“我现在的级别是上校――在骡的麾下。”他的声音清晰而平板,完全不带任何感情。

  “在……骡的麾下!”杜伦的声音越来越小。

  室内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形成了一幅静止的画面。

  马巨擘钻进来,一看到这种场面,吓得躲到杜伦身后,不过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他。

  贝妲紧握双手,却仍止不住地发抖。她说:“你要来逮捕我们?你真的投靠他们了?”

  上校立刻回答说:“我不是来逮捕你们的,我所接受的指令并没有提到你们。要如何对待你们,我有选择的自由,而我的选择是跟你们重叙旧谊,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

  杜伦努力压抑着愤怒的表情,整个脸孔都扭曲了。他说:“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这么说的话,你真的在那艘菲利亚缉私舰上?你是一路跟踪我们来的?”

  普利吉木然而毫无表情的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窘态。他回答道:“我的确是在那艘菲利亚舰上。我当初遇到你们……嗯……只不过是巧合。”

  “这种巧合,数学上的几率等于零。”

  “不,只能说是极不可能发生,所以我的说法仍然成立。无论如何,你们曾向那些菲利亚人承认,说你们的目的地是川陀星区――当然,其实根本没有一个叫做菲利亚的国家。由于骡早就和新川陀有了接触,要把你们扣押在那里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惜的是,在我到达那里之前,你们却已经跑掉了。不过我总算及时赶到,赶紧向川陀的农场下达命令――当你们到达川陀的时候,就立刻向我报告。而我一接到报告,就马不停蹄地赶了来。我可以坐下吗?我是以好朋友的身份来看你们的,请相信我。”说完他就坐了下来。

  杜伦垂下头,满脑子一片空白。贝妲动手准备倒茶,却没有表现出半点的热情或亲切。

  杜伦突然抬起头,厉声说道:“好吧,‘上校’,你到底在等什么?你要表现的友谊又是什么?如果不是逮捕我们,又是什么呢?保护,管束吗?叫你的人进来,命令他们动手好了。”

  普利吉很有耐心地摇摇头:“不,杜伦,我这次来见你们,纯粹是我个人的行动,我是想来劝告你们,别再做任何徒劳无功的努力。如果说不动你们,我马上自动离去,就是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好,那么打开你的传声筒,开始进行你的宣传演说吧,说完就赶紧请便――贝妲,别帮我倒茶。”

  普利吉接过了茶杯,态度认真地向贝坦道谢。然后他一面轻轻啜着茶,一面用有力的目光凝视着杜伦,对他说:“骡是个突变种,他的突变简直无懈可击……”

  “为什么?究竟是什么样的突变?”杜伦没好气地问,“我想你现在能告诉我们了,是吗?”

  “是的,我会的。即使让你们全知道这个秘密,对他也根本毫无损失。你可知道――他有办法调整人类的情感平衡,这听来像是一个小把戏,事实上却具有天下无敌的威力。”

  “情感平衡?”贝妲插嘴道,然后皱着眉说,“请你解释一下好吗?我不太明白。”

  “我的意思是说,他能对一个威猛的将军的心轻而易举地注入任何形式的情感。比如说,对于骡的绝对忠诚,还有对于骡的胜利百分之百的信心。他麾下的将军都受到如此的情感控制,他们绝对不会背叛他,信心也绝不会动摇――而且这种控制是永久的。当初最顽强的敌人,如今也变成了最忠心的下属。像卡尔根的那个统领就是心甘情愿地投降,献出了他的行星,如今成为骡派驻在基地的总督。”

  “而你――”贝妲刻毒地补充一句,“背叛了你的信仰,成了骡派到川陀来的特使。现在我明白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骡的这种天赋异禀,反过来使用的效果甚至更好。绝望也是一种情感!在最紧要的关头,基地上的重要人物、赫汶星上的重要人物――全都感到无比绝望,他们的世界没有怎么抵抗,就轻易地投降了。”

  “你的意思是说,”贝坦紧张地追问,“我在穹隆中会产生那种感觉,是由于骡在拨弄我的情感?”

  “我自己也一样,我们大家都一样。当赫汶快沦陷的时候,情形又是如何?”

  贝妲转过头去不愿作答。

  普利吉上校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骡的能力既然可以用来对付整个世界,那么对付个人自然游刃有余。他能够随心所欲地让你投降,让你成为他死心塌地的忠仆,这种力量有谁能够抗衡?”

  杜伦缓缓地说:“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都是事实?”

  “除此之外,你要如何解释基地与赫汶的陷落?你又如何解释我的‘回转’?老兄,想想看!直到目前为止,你――我――或者整个银河,对抗骡的成绩究竟如何?是不是完全徒劳无功?”

  杜伦感到对方在向自己挑战,他还嘴道:“银河在上,我能够解释!”

  他突然感到信心十足,高声地叫道:“你那个万能的骡和新川陀早就有联络,你自己说过,扣押我们就是他的意思,啊?那些联络人如今非死即伤,我们把皇太子给杀了,另外一个变成哭哭啼啼的白痴。骡并没有成功地阻止我们,至少这一次他失败了。”

  “哦,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那两个并不是我们的人,那个皇太子是个沉迷于酒色的庸才,而另外那个人――柯玛生,他简直是超级大笨蛋,虽然他在自己的世界中拥有大权,却是个既刻毒又邪恶的无能之辈。我们跟这两个人其实没有什么瓜葛,他们只能算是两个傀儡……”

  “然而是他们两人扣押――想要扣押我们的。”

  “还是不对,柯玛生身边有一个奴隶,名叫殷奇尼,扣押你们是他出的主意。那个家伙年纪已经很大了,不过暂时对我们还有利用价值,所以不能让你们把他解决,你懂了吧。”

  贝妲将根本没有动过的茶杯放下,转过身来说:“可是,根据你自己的说法,你自己的情感已经被动了手脚,你现在对骡产生了信心――一种不自然的、病态的信心。你现在的见解又有多少真实性?你已经完全失去了客观思考的能力。”

  “你错了――”上校又缓缓地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只有情感被定型,我的理性仍旧和过去一模一样。制约之后的情感也许会对理性造成某些影响,然而这并非强迫性的。反之,我摆脱了过去的情感羁绊,有些事反而能够看得更清楚。

  “我现在终于可以看出来,骡的计划是睿智而崇高的。在我的心意‘回转’之后,我才领悟到他在过去七年――从他发迹开始到现在的所有经历。他利用与生俱来的精神力量,首先收服了一队佣兵。利用这些佣兵,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攻占了一个行星。利用该行星上的兵力,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不断地扩张势力范围,终于能够对付卡尔根的统领。每一个步骤的发展都环环相扣,合理而可行。当卡尔根成为他的囊中物之后,他便拥有了第一流的舰队。利用这个舰队,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就有办法攻打基地。

  “在骡的计划中,基地具有关键性的地位,因为它是银河中最重要的工业重镇。如今基地的核能科技落在他手中,他其实已经是银河之主。利用这些科技,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可以迫使帝国的残余势力俯首称臣,而最后――当那个不久于人世、又老又疯的皇帝死了之后,他就能为自己加冕,成为名副其实的银河帝国皇帝。有了这个名位与实权,再加上他自己的特殊能力,银河中还有哪一个世界敢反抗他?

  “在过去的七年间,他已经建立了一个新的帝国。换句话说,谢顿的心理史学需要再花七百年才能完成的功业,他只要花七年的时间就能达到目标,银河即将重享和平与秩序。

  “而你们绝不可能阻止他的计划――就如同人力无法阻止行星运转一样。”

  普利吉一口气说完之后,室内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沉默。他发现没喝完的半杯茶已经凉了,于是将茶倒掉,重新添了一杯,慢慢一口一口地喝着。

  这段时间中,杜伦愤怒地咬着指甲,贝妲则是一脸苍白,表情凝固。

  然后贝妲以细弱的声音说:“我们还是不信,如果骡希望我们信服,叫他自己到这里来,亲自制约我们。我可以想像,在你‘回转’之前,一定奋力抵抗到最后一刻,是不是?”

  “我的确如此。”普利吉上校严肃地说。

  “那么让我们也保有这个权利。”

  普利吉上校站起身来,以断然的态度清晰有力地说:“那么我走了。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目前的任务与你们毫无牵连,因此我想我也不必报告你们的行踪。这算不上是什么恩惠,如果骡希望你们住手,无疑会另行指派他人进行这个任务,而你们的计划注定会夭折。不过,我犯不着多管这档子闲事。”

  “谢谢你。”贝妲含糊地说。

  “至于马巨擘,他在哪里?出来,马巨擘,我不会伤害你……”

  “找他做什么?”贝坦的声音突然变得激昂。

  “没什么,我接到的指令也没有提到他。我听说骡指名要寻找他,但是既然骡要找他,在最合适的时候一定就能找到,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我们握握手好吗?”

  贝妲却摇摇头,杜伦也只是以软弱的轻蔑的目光瞪着普利吉。

  上校钢铁般强健的臂膀,似乎微微下垂了一些。他大步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说:“还有最后一件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为何那么固执,我晓得你们正在寻找第二基地。当时机来临时,骡就会采取必要的行动,没有人能够帮助你们――但由于我不是今天才认识你们,也许是良心驱使我这么做,无论如何,我已经尽力想要帮助你们,希望你们能及时回头,避掉最后的危险――告辞。”

  他行了一个利落的军礼,然后掉头便走。

  贝妲转身面对哑口无言的杜伦,对他轻声说道:“他们甚至连第二基地也知道了。”

  此时,在川陀大学图书馆一个幽深的角落里,艾布林・米斯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在这个昏暗的空间中,他蜷缩在微弱的灯光下,正一个人得意扬扬地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