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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之后的几天,贾洪磊开始绝食,不吃不喝,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和陈玉娥的交谈也少了许多。可是固执己见的贾中秋并没有因为儿子的示威而松口答允他外出打工的事情,他的态度甚至比平日坚决了许多。有一回在饭桌上当着贾洪磊的面摔了碗筷。“爱吃不吃,不吃还把粮食省下了!”这就是贾洪磊眼里固执刻薄自以为是的父亲贾中秋。
  然而,陈玉娥就不愿意了。她变着法子哄儿子开心,把饭菜的口味烹制得花样百出,可端到儿子面前,贾洪磊始终不为所动。陈玉娥泪眼婆娑地劝说嘴唇开裂的儿子喝口蛋汤,可不听话的贾洪磊闻也不闻倒头便睡。
  这可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呀!陈玉娥的心快碎了,她没日没夜的落着泪水。她开始恨贾中秋,恨他的死板、狠心和无情冷漠。
  母子连心啊!陈玉娥终于坐不住了。那天趁着烧饭的间隙,出门找到了耿老二,定下了对策。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骨肉这样作践折磨自己而无动于衷。
  秋意渐深,槐子村四处弥散着焚烧玉米秸秆的烟味,一畦畦田地被人们收拾得俯首顺耳的,颇有些世外田园的意味。又是一年农闲时,耿老二终于脱去了那件被土地的腥味熏蒸得脏兮兮的汗衫,换上了干净齐整的的确良料子衣服。远在东北的亲戚前几日已经托人捎来了火车票。他似乎已经筹划预谋了很久,一大早就背上了打点齐备的行李出了门。后头尾随着几个浑实的土了吧唧的年轻后生。
  几个人在村东头的大路上停了下来,把行李搁在柏油路上歇着脚。晨曦中的气温里流出了些许寒意,公路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晨雾,附着着虫子的聒噪声。急性子马铁蛋反复看着手腕上的机械手表,表情开始不耐烦了。
  “二叔,洪磊怕是不来了吧?”他终于开了口。
  耿老二把烟嘴挪离嘴边,瞥了一眼马铁蛋,再瞅了一眼通向村里的蜿蜒土路轻声答道:“甭着急,保准回来的,我和洪磊他娘商量好的。”
  终于没过多久,浓雾里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姗姗而来。耿老二心里一喜,先起身接住行李,但脸上多少挂了点责怪的意思:“咋这么晚?”
  “快别提了,先领上娃走。他爹睡得不踏实。”气喘吁吁的陈玉娥忙不迭地的说,顾不上擦拭一下悬挂在眉毛上的汗珠。
  贾洪磊接过他娘手里的背包,迅速地插在了人堆里,耷拉着眼睛不敢和陈玉娥对视,怕被她看出来什么特殊的内容来。
  不一会儿,一辆半新不旧的汽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众人跟前。耿老二忙吆喝大家伙上车,贾洪磊偷着扭头看了一眼陈玉娥,当时差一点掉下泪来,硬是咬牙忍住了。等坐在了车座上,贾洪磊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来,忍着内心深处的煎熬给陈玉娥挥了挥手。
  车子已经开出百步之遥了,贾洪磊依稀看见陈玉娥还矗在原地,背影越发显得细瘦孱弱。贾洪磊终于忍不住了,低头呜咽。一车的人看见了这个还离不开娘亲孩子的窘态,窃声笑了出来。
  耿老二有个本家的兄弟是个半路出家的泥水匠,做的一手泥水活儿却远近闻名。起先在徐州市里的水泥厂下苦力,后来被东北一家工地的头头重金挖去,还把所有粉刷墙面的活儿承包给了他。然而因为人手不够,他就捎话叫来了老家家境寒酸的堂哥耿老二。
  当天晚上,耿老二的兄弟耿文峰先把这伙千里迢迢赶过来的老家人安顿下来,然后很客气地领着饥肠辘辘的众人下了趟馆子。当时吉林的天气已经有些寒气瘆人了,众人的衣裳都穿得单,禁不住打冷颤。照耿文峰的意思是先喝点北方的烈酒杀杀南方人身体里的潮气。酒桌上的耿老二、马铁蛋等人一改平时的粗鲁气,饶有趣味地和耿文峰猜拳敬酒,颇有些久经世面、精通人事的样子。席间只有贾洪磊的话不多,手上的筷子闷声不响地叼着碟子里的菜,不时会附和一下大伙儿的笑声。
  夜晚的风很凉,躺在建筑队瓷实却硌得身子发疼的铁架床上,贾洪磊睁着眼睛看着房顶,心里头五味杂陈。他有些欣喜,他终于挣开了贾中秋的束缚就要自食其力了;有些抑制不住的期待和激动,外头这花花世界将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和模样迎接自己;甚至还有些不切实际的憧憬,等他挣了大把大把的钱一定要风风光光地在村子里溜达一圈,叫那帮没见过外头天地的乡下人狠劲眼红吧!然而,他又不可阻挡的忧心起来,此时的贾中秋一定还在数落陈玉娥,他都感觉到了贾中秋的唾沫星星溅到了自己的脸上,此时的陈玉娥缄口不言,只是簌簌落着泪,陈玉娥一定想儿子了……
  一屋的人鼾声如雷,窗外的月色清凉如水,夜已经很深了。
  “洪磊,你力气小,就给你文峰叔打下手吧!”耿老二递给贾洪磊一白灰桶,说道。
  “中,二叔说啥就啥!”贾洪磊应答道。他利索地换上了自己上学时退下来的旧校服,明显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学生。
  耿文峰和耿老二相视一笑,不再言语。
  于是,贾洪磊就干起了帮泥水匠耿文峰搬水泥袋、调拌石灰粉之类的活了,活并不累,只是当耿文峰沿着脚手架上高层的时候,需要贾洪磊把灰桶递上去。贾洪磊毕竟才十四岁多一点,加上个头不高,多少有些吃力。幸而耿文峰念他年纪小,又是同村乡党,从来不曾为难训斥过他。
  前几天还好,之后贾洪磊就有些招架不住了,全身酸痛不止,平日死爱干净的他如今一身臭汗也不洗地躺在床上立马就能睡着,脚上手上的水泡血拉拉的看着人心疼。
  一连半月下来,贾洪磊终于从建筑工人的炼狱里走出来了。他中途也想撒手逃回村去,可一想到自己和陈玉娥两难的处境,没个说法的回去,哪有脸见贾中秋。于是就强忍着肉体上的痛楚和精神上的折磨,总算是坚持下来了。期间,贾洪磊磨透了两双陈玉娥上给他的布鞋,等拿出最后一双鞋的时候,实在不忍心了,就一咬牙预支了五块钱的工钱买了双军用胶鞋。这种鞋结实程度没的说,就是把脚丫子裹得太严实,贾洪磊的汗脚被保护在密不透风的环境里加上石灰粉的侵蚀算是糟了大难了。每次贾洪磊一脱下鞋,满脚都是黄黄的脓水,褪袜子时就像是从脚上撕了层肉皮一样生疼。有一回耿文峰碰巧看见了,从自己的床底下扔了双半成新的“回力”牌球鞋给贾洪磊穿上,虽然大了一些,但是多少缓解了一点疼痛。
  天气入冬之后,原来的活儿也收了工。工队转移了地方,住宿的位置却保持原样,除了要破费一块钱坐公交车之外,大家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不满。
  贾洪磊没出过门,上下工地回来休息都跟着大伙,生怕自己会在这偌大的城市里迷路走失了,没法再见爹娘。时间长了,工友们就送给了他“小跟班”的绰号,贾洪磊心里想倒比“借粮户”贾中秋的外号中听,就不做过多计较的应了下来。如今贾洪磊处处都要和父亲贾中秋做个对照,他心里想不管什么事,都要做在贾中秋的前头,这样的心理逐渐成了他自己的为人处世哲学。
  建筑队所在之处是长春的郊区,环境极其萧条冷落。工友们下工之后,大都无事可做。工友里头有个人叫刘子,是个四川人,在此地已经干了两三年了,也算是个前辈级人物,为人也比较热心,有事没事就领着耿老二等一群新人出去闲逛。刚开始的时候,贾洪磊也屁颠屁颠地跟着人家一块去,可日子久了就觉得厌烦。说实在就郊区那一片荒凉破烂的地方,经常转悠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之后贾洪磊就不常和众人一起出去了,闲来无事就一个人瞎琢磨那些起吊机、搅拌车之类的大机器,时间长了见识多少有点长进,这样的生活也就不亦乐乎了。
  有一晚,耿老二、马铁蛋等人回来的都很晚,而且都是一身酒气,醉醺醺的倒在床上还满脸嬉笑。马铁蛋不时地会附耳在刘子旁边嘀咕些什么。有时候看见贾洪磊朝这边瞅,就刻意压低声音,还极其诡异的笑着。
  贾洪磊心想,这伙人保准又是找到了什么更好玩的去处。刚好这几天闲得害心慌,明天也要去凑凑热闹。
  第二天刚吃完晚饭,贾洪磊碗也来不及洗,就侯在了住宿的门口,直等耿老二一帮人换好衣服、洗完头脸从宿舍里走出来,他才紧跟了上去。
  “洪磊,你干啥去呀?”耿老二边用牙签剔牙边问道。
  “我和你们出去转转。”
  “啥?你才多大,你敢去吗?”马铁蛋抢了贾洪磊的话,说话的时候顺便扫了一眼大伙的神情。
  “我小咋了?你们能干的,我也能行!”贾洪磊没好气的反驳着马铁蛋。
  贾洪磊一副据理力争的样子把大伙逗乐了,满脸堆笑的刘子过来一把搂住贾洪磊的肩膀说:“洪磊,那你回来了可别说你这些叔把你带坏了哈!”
  贾洪磊狠了一眼表情不屑的马铁蛋,没说话。
  “好,好,走吧!生气了还!”刘子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众人又乐了。
  距工地不远处有一条街特热闹,平时工地上的人都在这边购买日用品。贾洪磊的军用胶鞋就是打这里买来的。通常大家伙来这里都是满心欢喜的,今天也不外乎如此,例外的是好些人的眼神里都忽闪着一种扑朔迷离的神秘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