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琪苦笑,“均没好好做人,亲友都离得远远。”
医生拍拍我腿部,“以后扬名立万,他们又会回心转意。”
圣琪头一个笑出来。
那年轻医生留意圣琪音容,似不愿离去,直至他的传呼机响起。
他说:“他着迷了。”
圣琪说:“我们出院吧,你暂时到我家住。”
“你家装修似妓院,我不去。”
“你当心我掌你嘴。”
结果圣琪搬到我家陪我。
开门进屋,圣琪说:“这就是血案现场,这间小公寓,不知历劫多少奇事,假如墙会说话,它的故事一定动听。”
地上却没有血迹,家俱全放在原处,一室消毒药水味。
我好生感激,“圣琪,你派人来收拾过了。”
“不成敬意。”
“不好意思,叫你看到一团糟。”
“鉴证科人员昨日才把现场归还,我找清洁公司,他们说,苍蝇已闻血而至,再不处理,更生蛆虫。”
我打冷颤。
“家亮,真不知我与你,谁比谁更勇敢。”
她接动电话录音,王旭声音传来:“家亮,好几天找不到你,人在何处?这样野,谁敢娶你?”
我没好气,“他自己走得影踪全无,还怪我。”
这时王旭声音又传来:“家亮,家亮。”
我取起电话,忍不住落泪,“你在哪里?”
“哎呀,恶人先告状。”
“你什么时候回来?”
“有点急事,延迟三日可批准?”
“不批,我等你回来注册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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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
“听到没有?”
“有一件事……邓志一忽然向我辞工,你们俩为装修闹意见?他不干了。”
我轻轻说:“我自己做得更好。”
“可是你没有时间。”
“我自有计划。”
“三天后我就退休,我俩亲自动手好了。”
我向他道别。
圣琪抚摸手臂,“好肉麻,家亮,我自叹不如。”
我说:“所以要结婚呀。”
“经过此劫,你一切顺利了?”
回到医院复诊,伤口结过缝合,像一只眼睛。
“余小姐,你需做物理治疗,如嫌伤口显突,可做矫形。”
医生叫我做几个姿势,我的左手不能屈至身后,也不能撑腰,功能只剩下一半左右。
“这需要一寸一寸练回。”
我缓缓穿回衣服,病去如抽丝,起码要一年半载。
“你的姐姐呢,”他忽然问:“她今日没陪你?”
我没有回答,抬起头看住他。
他说:“我叫阮轩,驻院外科医生,独身,从没结过或订过婚,亦无子女,身家清白,渴望有一个美丽女伴。”
我笑,“非要那样美貌吗?”
阮医生一本正经说:“差一分亦不可,况且,余小姐你此刻心情欠佳,我也不方便追求你。”
他有幽默感,这是很难得的优点。
我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说我想约会她。”
“你是外科医生,你没有私人时间,不能随传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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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明白,她性格成熟。”
我讶异,“你知道得不少呀。”
“你俩处变不惊,决非娇纵弱女。”
“我替你把名片交给她,对了,邓志一如何?”
“他已出其不意院,听说回亚洲疗伤去了,他始终没见到你?”
我摇摇头,“那女子呢?”
“她仍在精神病院。”他欲言还休。
“这么久?她有否开口说话?”
“她只有一个动作,把手指屈成开枪那样,瞄准了护理人员,然后,嘴里轻轻说‘啪”!”
我身上鸡皮疙瘩都爬起来。
“院方终于寻到她亲人,他们来看过她。”
“有痊愈希望吗?”
阮医生说:“她的主诊医生很有信心。”
我吁出一口气,“为什么她会有如此激烈反应?”
“因人而异,说不定你的创伤一般深,只是不表现出来。”
他送我到门口,“记得--”
我点点头。
回家我把名片交给圣琪。
圣琪摇头,“我不考虑同这种刻板的人在一起。”
“世上百分之九十五人口都有份正经工作,朝起晚息。”
“是,三十岁结婚,四十岁生子,五十岁退休,看着子女自大学出来找工作,循环演出生活。
一代继一代,愚公移山,精卫填海。”
“枯燥啊。”
她说下去:“每日七时起床打点孩子书包及午餐,一边丈夫大声问:‘我那套条子西装自洗衣店取回没有?下星期表弟结婚,你去准备礼物,不可失礼,老妈气喘,想吃燕窝,还有,妹妹英文只得八十二分,你救救她’……”
“家亮,我们已到了旁徨路口,需要作出抉择,我决定自由自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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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岁时呢?”
“与你的子女调笑。”
“那怎么一样。”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对小医生说,我野性难驯,皮相虽佳,毫无灵魂。”
我说:“圣琪,我的家永远是你的家。”
“别说得那么伟大,眼前有一件事,请你帮忙。”
我看着她,我要小心。
圣琪最会出难题。
她轻轻问:“你还记得那个老犹太?”
我点头,“他叫赫左,你与他尚有来往?”
“家亮,他年老体弱,已在弥留状态。”
“最近你见过他?”
圣琪点头,“他叫律师找我,我见过他,他向我道出最后愿望。”
“那又是什么事?”
“他说,在他十五六岁的时候,在上海大剧院带座,曾经观赏过梅花歌舞团表演。”
“嗯,”我说:“那好像是一个脱衣舞团。”
“不,我做过资料搜集,那不过是歌舞团。”
“赫左对表演印象深刻?”
“是,他希望再看一次。”
“多么奇怪的愿望。”
“他说,他爱上其中一对女演员,叫桂花香及桂花白。”
“好漂亮的名字。”
“她们只与他说了三句话,他便给看场赶走,指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至少六十多年,他念念不忘。”
“那也容易,你找艺员来演一场给他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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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看职业艺人表演。”圣琪踌躇。
我这时才听出话中有因,“那又该怎么办?”
“他的意思是,由我们姐妹俩客串一场,大约五分钟,重酬。”
我张大嘴,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这老头花样真多,亏他想得出来。
“家亮,拜托。”
“你知我不会跳舞,况且,我俩也不等钱用。”
圣琪叹口气,“那是你,我这生这世,无时不刻都不会嫌钱多。”
“可是跳艳舞--”
“不,他点的曲名叫小放牛。”
我听不懂,“那又是什么?”
“是一出小调,一个人扮牛童,一个扮小姑娘。”
“越来越稀罕,我更加不会,圣琪,你请另外找配角。”
圣琪拉下面孔,“早知道你没义气。”
“圣琪,你最喜欢强人所难。”
“那你会不会采茶扑蝶?”
我不置信,“一个犹太老人,临终前想看采茶扑蝶?”
“戏服道具音乐我全借来了,我们马上可以开始练舞。”
我取出冰冻啤酒喝一口。
“家亮,这是日行一善。”
我沉吟,“我的伤臂不灵活。”
“你跟着我做更可,没有大动作。”
“圣琪,我还是觉得这是出卖色相。”
圣琪瞪大双眼,斥责我:“你好不婆妈!”
我无奈,“好,我答应你。”
下午,她取来戏服与音乐,与我排练,我觉得趣味十足,不禁想在王旭生日该天也表演一场。
我拿着弹簧蝴蝶,一晃一晃,待圣琪演的村女来扑,我哈哈大笑,心中阴霾去掉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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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出一身汗,我们坐着休息。
圣琪忽然在紧身衣上系上一条有叮当的纱裙,跳起肚皮舞。
我看得呆了,真没想到她那么好身段,姿态撩人,腰肢柔若无骨,可以想像到舞姬沙乐美的姿色。
我赞道:“施洗约翰就是这样丢了人头。”
她吁出一口气。
“什么时候学会的功夫?”
圣琪说:“阿利扬之后一个男朋友,他喜欢这舞。”
“你倒是乐意讨好他们。”
“那时年轻无知现在不一样了。”
“你还不是同意娱乐赫左老人家。”
他不同,一个人走到尽头,想起过去种种,十分悲怆,他说他结果什么也没得到,可怜。”
“可是,无论如何,在老男人面前跳舞,十分猥琐。”
圣琪笑了。
第二天我们又练了一个上午,我发觉该项运动对我手臂重新活动有很大帮助。
小医阮轩打电话来打听:“圣琪怎么说?”
“她对你没兴趣,这好比救了你性命。”
他深深叹息。
“我们在练舞,你可要看彩排?”
“什么舞,我马上来,等我十分钟。”
“来了便知道我对一个好医生的赏赐。”
圣琪问:“你叫谁来?”
“阮医生来帮我复诊。”
“家亮,我教你肚皮舞基本身段。”
音乐响起不久,门铃也响,阮轩来了。
圣琪笑说:“稀客,是阮医生是吧,可是替家亮诊治?你真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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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忙向阮医生使眼色。
阮轩叫我把手臂给他检查。
一边圣琪随着乐声旋转身体,颤动腰肢,摇摆臀部,阮轩看得发呆。
圣琪打横伸开双臂,上身向后扳,直至头发碰到地板。
我拍手鼓舞。
阮医生站到露台上去,呆呆的站栏杆旁。
我问:“我的手臂如何?”
“复元得很好,你很幸运!”
我放下心事。
阮医生问我:“我该怎么办?”
我一时不明白,“你说什么?”
圣琪擦着汗出来说:“阮医生请喝杯茶。”
阮医生轻得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我应知难而退,抑或勇往直前?”
我也用蚊子般声音回答:“尽你所能。”
他民似醍醐灌顶,“是,是,家亮,你说得对。”
我与圣琪认识了几乎一辈子,我已熟习异性对她这种魂不附体的反应。
圣琪这时说:“我要到赫左家去一趟,他病情转剧。”
我连忙说:“阮医生可有时间送她一转?”
阮轩被我提醒,没声价答应,待圣琪更衣。
他问我:“我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做回你自己,你是好医生,你有自然风度,悠然自得,你毋需装作谎容。”
他很感动,“谢谢你家亮。”
他们匆匆出门。
我有时间,用电话找王旭。
他的助手回复:“王先生已回去见你,余小姐,他想给你一个惊喜。”
我微笑,“这的确是一个惊喜。”
“王先生明早十时可到,即你们晚上十时。”
“需要人接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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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会去伺候。”
王旭终于鸟倦知还。
我等着他回来告诉他:枪口瞄准我之际,我还在想:这是一支玩具枪吧,她不致于如此疯狂,她误会了,我与她的男人不过是普通朋友……
抑或什么都不说好?
我正在踌躇,圣琪的电话到了。
她十万火急,说出一个地址,“家亮,速来,否则,就来不及了。”
我迟疑一刻,终于出门赶往那个住宅区。
一个女子,单身匹马,无论前往何处,都有一定风险。
那是一幢灰色大宅,我最不喜欢这类巨屋,走到里边,七八千平方尺,弯里弯,山里山,很容易迷路。
车子一停,路灯立刻亮起,管家出来开门。
会客室里有好几个穿着深色西装男子,一看就知道是律师。
圣琪的声音先到:“家亮你来了?”
她一手拉我到二楼去。
我看到赫左端坐在一张安乐椅上,脸带微笑,一动不动,身边有照应他的看护。
他脸色不错,我看不出异样。
我轻轻说:“赫左先生,还记得我吗,我是余家亮。”
他仿佛点了点头,又好似没有。
圣琪与我匆匆更衣,她大力在我脸上扑粉,忽然落泪,她对他有感情。
我拥抱了她,音乐响起,我俩出场。
这是护士已经轻轻退下,二楼书房只剩我们三人。
赫左一动不动,像是一只被摆在安乐椅上的木偶,但是,我知道他还有生命,他的双眼还有亮光。
我俩开始表演采茶扑蝶:步伐混乱,圣琪更是泪流满面,她一定是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百感交集。
我们在书房里跌跌撞撞兜着圈子,等到脚步略顺之时,音乐已经停止,我一下把粉蝶扑住,两人伏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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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听到轻轻鼓掌声,赫左的声音传来:“好看极了,谢谢你们。”
我们走到他面前蹲下。
他又说:“像双生儿一样。”
看护进来,“你们可以走了,让病人休息。”
赫左伸出手来,拉住圣琪,那个动作像是已经耗尽了他仅余体力。
圣琪静心聆听他吩咐,但是他没有再说话。
我过去主动握住他另一只手。
他喃喃说:“香与白。”
我把耳朵趋近。
他轻轻说:“桂花香了,桂花白了。”
医生进来,老实不客气把我俩赶走。
我在地上拾起那只绢制蝴蝶,离开大宅。
圣琪呆呆的站在大门口,一句话也没有。
我叫她上车。
我把车往市区驶去,到了闹市,圣琪说:“肚子饿了,我想吃椒酱面。”
她已擦干眼泪,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
我找地方停好车,与她挤进小店,坐下吃面,她一边喝啤酒一边大口吃面,脸上舞台化妆糊掉,一嘴油光,大情大性的她十分滑稽。
吃饱了她一言不发上车,在后座呼呼大睡。
到家,我把她推醒,她并不梳洗,倒床上蒙头继续睡,一只脚跷在床边,鞋子掉下,是那种廉价机器造的绣花鞋,鞋头上写着“花好月圆”--永远得不到的盼望。
这样凄凉,我也忍不住落泪。
阮轩的电话找到:“你们回到家了。”
“多谢关心,我们已打算休息。”
他识趣挂上电话。
我卸妆淋浴,圣琪始终没有醒来,她用来遮脸的白被站染有化妆品遗渍,蓝色眼影,红色嘴唇,像一只面谱,奇突到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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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才是圣琪真貌?她的伪容已印在被单上。
我推她一下,她转过身去。
我轻轻问:“还想再憩一会?”
她喃喃说:“不要叫我,让我一眠不起。”
我听见电话铃响,那边说:“请余小姐或李小姐说话。”
“我姓余,哪一位找?”
“我是赫左先生的律师安臣,赫左先生于八时二十分辞世。”
我一震,说不出话来。
“享年八十一岁,你们不必太难过,他将所有产业赠予李圣琪,细节及数字我们稍后会与李小姐联络。”
“啊。”
“李小姐是唯一承继人。”
“我会叫她与你们联络。”
圣琪意外得到这笔财产,以后可不必流离,我坐到她床头,心中感慨,这是一只幸运的蝴蝶,眼看深秋及严冬就要来到,她却得到藏身之处。
我替她高兴,可是,也替那群工蜂尴尬:童话故事往往教训我们勤有功戏无益,激励孩子们努力向上,可是现实世界并非如此,叫人啼笑皆非。
我握着圣琪的手,摇了两下,“玩了半生,还找到歇脚处,真正难得。”
她仍然不愿醒。
又有电话来,司机阿忠气急败坏:“余小姐,我没接到王先生。”
我一怔,“可是飞机误点?”
“不,接机室乱成一片,我听人说,该班飞机在大西洋坠毁,新闻将会公布。”
我静下来。
“余小姐,余小姐,我怎么办?”
我听见自己说:“阿忠,你留在飞机场,有什么消息,向我报告。”
放下电话,我缓缓坐下,异常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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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所有家属一般,找航空公司查询,电话全部不通,网页上没有消息。
我看电视新闻,尚未报告,我耳边发出嗡嗡声,忽然听见有人对我说:“还不找王旭帮忙!”
是,找王旭,他有承担,他有办法,应该第一时间找王旭。
可是,我随即想起,就是王旭在飞机上呀。
震波在主一刻传达我心,我混身发抖。
就在这时,圣琪醒来,她惺忪问我:“有什么消息?”
我缓缓抬起头,“赫左先生已经辞世,请你与安臣律师接头。”
她轻轻“哎呀”一声,掩住面孔。
我取过外套,“圣琪,我要出去一趟。”
“你去哪里?”
我飞车到市内电视台,在新闻室外大声喝问:“太平洋航空公司八八三航机有消息没有?”
护卫员出来干涉:“请离开私家地方。”
我说:“我丈夫在那班飞机上!”
这时有人说:“这位女士是我朋友,”他拉住我,“请跟我来。”
我瞪着他,“你是谁?”
那男子回答:“我是本台记者陈金山。”
“八八三班机怎么了?”
他指一指电视萤幕,报告员正是他:“太平洋航空公司八八三班机在本市下午时间八时三十分突然在大西洋近新史哥莎省附近海域堕海,距离降落时间只有个多小时,全体一百十二名乘客及十四名服务人员无人生还……”
证实了。
我双腿无力,渐渐蹲倒,跌坐地上。
“女士,请你起来坐在椅上。”
我站不起来。
那好心记者把我一把拉起,斟杯黑咖啡给我。
这时电视台接待处渐渐有人聚拢要打听失事消息,电视台派员工招呼这班心急如焚的亲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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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丈夫名叫--”记者取出一叠名单。
“王旭。”
他查一查,“他坐在头等舱A2位置。”
他眼神清晰地说:“女士,你已成为寡妇。“
我问:“航空公司什么时候才愿证实消息?“
“他们此刻正在飞机场公报消息,我们有现场直播。”
我与其他亲属挤在一起观看报告。
大堂鸦雀无声,忽然我身边有人轻轻饮泣,那是一个少女,我把她搂在怀中。
这是,陌生人互相拥抱慰问。
“我的父母亲--”“是家兄……”,“我女儿……”
我站了一会,回家吧,还赖着干什么。
我慢慢转身离开大堂。
有人追上搭住我手臂,“女士,王太太,你还有无其他亲人?”
我摇摇头。
那叫陈金山的记者说:“这是我名片,需要帮忙的话,找我好了。”
我茫然看他一会,回到车上,驶回家里。
一个人了,我同自己说:要小心翼翼,步步为营那样做人。
不要去骚扰母亲,她已经辛苦了一辈子,让她过些好日子。
车子一停,我看到圣琪在门口等我。
她紧紧抱住我,“为什么不说?航空公司有电话来。”
“你自己也够烦的。”
她太息,“你说奇不奇,姐妹俩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同日……唉。”
我走回卧室,“圣琪,你说得对,太疲倦了,别叫我,我想好好睡一觉。”
“家亮,听我说。”
我摆摆手,学她那样,用被单蒙住头,沉沉睡去。
一片黑暗,无知无觉,多好。
我醒过几次,开头是圣琪照顾我,喂我喝粥水,我全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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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说:“真奇怪,心脏像是被人挖空似的,我又不算爱他。”
“当然你深爱他。”
“不,我爱的是邓剑华,记得他吗,他大部分功课都是我帮他做成,挑灯夜战,通宵不寐。”
“真对不起,家亮。”
我吁出一口气。
“家亮,你有高烧,我已叫阮医生来。”
我闭上双眼,我又不是深爱王旭,我无时不刻不想找藉口与他分手。
阮医生到了,他一进房便吃惊地问:“圣琪,你没闻到气味?”
圣琪回答:“家亮呕吐过。”
“不,不,是腐败气味。”
他走近检查我,看我口鼻,忽然想起,拉出我手臂,“啊,明明痊癒,如何又溃烂生脓!”
圣琪看到衣袖已被脓血粘在烂肉上,不禁惊呼。
阮医生忍不住斥责,“你们两人竟不知轻重,快,我与她进急症室。”
接着一段日子,我像腾云架雾一般,只记得圣琪帮我刷牙洗脸,喂我吃流质食物。
终于,母亲闻讯赶到,那时我热度已退。
见多识广的她十分镇定,握住我的手,“瘦成皮包骨了,为什么不早些通知我?我已把大岛房子卖掉,赚了不少美元,随时可以搬回与你同住。”
我没有言语。
圣琪问:“李叔好吗?”
“他很会照顾自己,我不担心他。”
我上身打横躺在母亲怀中,像个婴儿,忽然圣琪说:“我也要。”
妈妈说:“小琪,你也来。”
我们已是成年人,知道母亲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她能做的,只是这样。
幼时,总以为母亲是磐石,什么人欺侮我们,大声喊妈妈即可,妈妈会来打救三五岁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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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医生进来看见笑,“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向母亲解释,我已无恙,随时可以出院,只是,最好在家休养,起码半年不许旅游工作。
妈妈说:“这半年我看守着你。”
我轻轻说:“伤上加伤,惨不可言。”
阮医生又笑,“家亮会完全复元。”
妈妈说:“发生那么多事,都不告诉我,你们两姐妹!”
圣琪说:“你回去照顾李叔伤腿吧。”
妈妈叹气,“我的亲人,全部损手烂脚。”
她走了。
接着,王旭的助手带着律师来会晤。
他说得很清晰:“王先生已将公司转让京都上山组,公司清偿债务后所余将作为员工遣散费,余小姐,你与王先生可有婚姻注册文件?”
我摇摇头,“我们并未注册。”
律师据实说:“余小姐,上山组知你熟悉公司业务,你可愿意加入前新管理阶层?”
我说:“我健康欠佳。”
律师惋惜,“余小姐,你一无所得。”
我告诉他:“我不介意。”
“你手头上可有任何王先生签下的契约?”
我想想,“新咸顿有七亩地的大屋--”
“我们查过,手续未清,已遭银行查封,王先生生前不顾小节,性格豪爽,他财产数目,与一般人想像有个距离。”
我说:“我情愿他这样。”
“我们很抱歉,余小姐。”
助手说:“余小姐,我下月将赴日本,这是我名片,有事请找我,不要见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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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走他们。
圣琪叠着双手看着我说:“余家亮,你穷了。”
我转过头,“你想怎样,落井下石,抑或隔江观火?”
“我会继续帮你漱口换药。“
她紧紧拥抱我。
这叫做亲人。
她带我出外逛街,“家亮,置些衣物,包我身上。”
极细窄脚的牛佴裤,齐胸短大衣,长身阿爷毛衣,银灰色芭蕾舞鞋……我拒绝:“我又不是十八岁。”
圣琪着我搬到她新居,然后帮我装修旧居。
她同我说:“你知道王旭生前住的那一边公寓,原来他写的是你名字,唉,这是他唯一留给你的产业。”
那真是不幸中大幸。
“本要替你打通间隔,后来想一想,还是把它出租为佳。”
我没有回答。
“家亮,世上不止你一个寡妇,振作些好不好,如此阴阳怪气,当心把我闷死。”
我连忙答:“我无所谓,小时喜欢新美术,后来又爱上装置艺术,今日已无选择,一饮一食,莫非前订,切莫强求。”
圣琪叹口气,“我爱你,家亮。”
这些日子,律师及会计师频频向她交待赫左的财产,她说:“没我想像中的多,可是也不少,保险箱里有一盒未经琢磨的颜色原钻,我想联络买主套现。”
我轻轻说:“那是他的收藏,你不觉可惜?”
圣琪沧桑地笑,“当然可惜,我一生有不少叫人惋惜的事,多这一件不算什么。”
我凄然低头。
“其中一颗,我打算赠你。”
“我什么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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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琪取出一只盒子,交到我手上,那颗钻石像一粒柠檬咳嗽糖,不等边,亦无光芒,一点不起眼,倒是适合我脾性。
“太名贵了。”我推却。
“又不算,还有两颗粉红钻,比这更大,中介说,汶莱王妃一直在找这样的宝石。”
“我不要。”
“赫左指明赠你。”她把宝石放回盒子里交给我。
“赫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你错了,他是珠宝商人,他所有的,不过是宝石,这是你为他舞蹈的酬劳。”
“圣琪,养好身子后我要找工作了。”
“家亮,我养你一辈子。”
“啐。”
“你照顾我那么长日子,家亮,我一个孤女,性格又不羁,众人一早在我身上打了一个交叉,专等我在街角烂死,只有你对我好。”
“拜托,圣琪,你少肉麻。”
“连王旭都不喜欢我,觉得我对你有坏影响。”
“王先生最终接受了你。”
“家亮,叫我余生背着你走我都愿意。”
我忽然哈哈大笑。
圣琪愕然,“你怎么了?”
“圣琪,只要我对阮医生稍微表示好感,你已会把我当作仇人,姐妹间恩怨,就是如此脆弱。”
圣琪呆住,缓缓问:“你会那样做吗?”
“阮医生眼中只有你。”
“我又不是那样钟情于他。”
“你不知道你自己的心,圣琪,先前你太不懂保护自己,今日,又筑起坚固围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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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回答只说:“我们出去吃甜品,你那么瘦,可以吃焦糖蛋。”
公寓装修妥当,面目全非,搬进去那日,圣琪代我买了松馅饼派送邻居,“装修期间噪音打扰,对不起,请多多包涵。”
你说怪不怪,独行独断自我中心的圣琪居然如此体贴,人真会转性。
而我,却越变越孤僻。
直至一日,陈金山找上门来。
我开门时并不认得他。
他却与我很熟的样子,“你气色好多了。”
我认他不出,“你是谁?”
“呵,余小姐,我是时代电视记者陈金山。”
他是一个好人,我想起来了,任何愿意帮助弱者的人都是君子。
他手里捧着一盘水果。
“有什么事,还是纯粹探访?”
他笑了,露出整齐牙齿,惹人好感,“余小姐,看样子你不知道,你是我的房东,我自上月起住在你隔壁,据说,两个单位本来有一道互通的中门。”
“啊,”我意外,“原来租了给你。”
“我见过你几回,没有打扰你,这两天你气息好多了。”
我摸摸面貌孔,他强调面色,可见我曾经面如死灰。
“请进来喝杯咖啡。”
他走进我的单位,“咦,”他说:“装修几乎一样,都是简约主义。”
他喧宾夺主,做了两杯牛奶咖啡。
我坐在窗边,那日有很好的阳光,我双肩温暖。
他轻轻说:“航空公司保险已经赔偿,也正式举行了追悼仪式,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报告说是机舱电线损毁引致爆炸。”
我据实回答:“我不是亲属,我无资格领保险金。”
他瞪大双眼:“余小姐,你不是王太太?”
我轻轻说:“一直说一纸婚书不算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我没有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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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原来如此。”
“是我不好,一直拖延婚期。”
他深深叹口气,他把那盘水果放在阳光下,青柠檬与橘子的香味蒸发出来。
“不说那个了,记者生活如何?”
“天天都有许多事发生,最近我在调查华人社群中妇女遭虐打事件。”
“啊,都是因为缺乏经济能力只得任人侮辱吧。”
“是的,脱离魔掌也不难,只是要睡到街上。”
“有手有脚--”
“可是言语不通,连最低工资也赚不到。”
“那最终要自教育办起,一定要读好书。”
陈金册凝视我,“而且必须要有健康身体。”
我苦笑说:“明白。”
他说:“我还在写一本非小说类报告,想你参予。”
“关于什么?”
“我挑选这次空难中七名亲属,记录他们故事。”
我摇头,“对不起,我不想多说。”
“我不会勉强你,但希望你考虑。”
“有什么益处?”我只想迅速忘记。
“读者可学习坚强,以及如何重生。”
“啊,心灵鸡汤,励志之作。”
“但这些实例的确有正面影响。”
我看着窗外,“每当想起王先生已不在人世,像有一只手揪住胸口,”我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这才知道什么叫做痛不欲生,的确是最写实的形容,我真不明白,人类生命这样短暂,为何却要承受如此巨大痛苦。”
“时间治疗一切伤口。”
“我不相信,渐渐我也会装成若无其事,因为怕亲友憎厌嫌弃,不得不扮作坚强,但心底下那个缺口,终身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