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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她不出声,伸个懒腰,回房睡觉。

    张妈在我身边咳嗽一声。

    我轻轻说:“看样子她会在这里住一阵子,张妈,劳驾你。”

    她不出声,这表示她不大愿意,这么些年了,我从没听过张妈说过任何人是或非,她真是难得,可是,我可以猜到她的心意。

    我拍拍她的肩膀。

    有人按铃,原来是邓剑华同学。

    “我到中央图书馆找到这些资料,还借到一本六三年英国出版的--”忽然,他皱下鼻子。

    “什么事?”我问。

    “你没闻到?”

    这是张妈也出来,“小亮,这是什么臭味,如此辛辣?”

    邓剑华在我耳边说了两个字。

    我变色,我说:“请稍等。”

    我跑到客房门口,呼一声推开房门,圣琪正在抽一支烟草,那股臭味直呛到我鼻前,我掩住脸咳嗽。

    我把她拉到卫生间,把她的烟草抢下扔进厕所冲掉。

    我咬牙切齿地说:“李圣琪,这是我的家,我的规矩,你听好了,此处禁烟禁酒禁毒,你如果不满意,可以到别处去住。”

    她瞪着不出声。

    我放开她手臂,打开窗户通气。

    张妈追问:“是什么?”

    我答:“不小心烧着了塑胶。”

    “哟,可要小心呵。”

    “她明白。”

    我把邓剑华送走。

    “那是谁?”他一边张望。

    我没回答:“学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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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撵走了李圣琪,又叫她到什么地方去?

    我与她,应当同舟共济才是。

    忠伯在我身边说:“不如请示太太。”

    “免叫她为难,这一个月内,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解决。”

    忠伯想一想,“待我把太太的房门锁上。”

    我进去一看,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放在案头的一只金表已经失踪。

    我走进圣琪房内,“我不见了一只金表,那只表是家母大学毕业那年外公送的礼物,表背刻字,不值钱,我愿意出价三千购回。”

    “你是承继人?”

    我点头,“是,我大学毕业时家母会转赠给我。”

    “那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放好?”

    我忍无可忍,“我不知道会有闲人。”

    她懒洋洋地说:“好像我在角落鞋盒里见过一只手表。”

    我打开那只鞋盒,看到手表,喜出望外,连忙握在手中,有点心酸。

    “喂,那三千呢?”她追问。

    “你好意思!”

    “喂,手表落在鞋盒里,我不过意外看见,你不可入我罪,我也不是不识字的人,说过话要算数。”

    我只得数给她一千,“欠你两千。”

    她得意洋洋,“谢谢。”

    我回自己房去,不再与她说话,不再理睬她。

    第二天一早上课之前,母亲的电话来了:“你们相处还好吗?”

    我已气得泪盈于睫。

    “今日考英文,你熟读莎士比亚麦克佩斯--”

    “妈妈,你们几时回来?”

    “下个月三号,什么事,可是想念我们?”

    “我要去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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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试前,大家围在一起讨论功课,邓剑华却问我:“你家里是什么人?”

    我反问:“为什么你有那么大兴趣?”

    “她好像一个叫田中的日本歌星。”

    我没有回答,走得远远。

    他们眼睛真尖,稍微漂亮别致一点的容貌都烙印在脑海里,记功课又不见那样用心。

    回到家中,张妈用手一指,“看。”

    厨房里蹲着两只小猫,报纸上都是排泄物。

    “野猫,由李小姐捡回来,有大半天了。”

    我坐下,开始头痛。

    “有虱子呢,咬得我整条腿红斑。”

    “她人呢?”

    “出去买猫粮,问我拿了三百元。”

    我同忠伯说:“把猫放进纸箱送到防止虐畜会去,母亲对小动物敏感,闻不得气味。”

    “小亮,这,你不与客人商量?”

    我也有脾气,“快,扔出去喷消毒药水。”我走出厨房。

    忠伯开始收拾猫只猫毛。

    我听得他轻轻说:“屋里本来掉一根针也听得见。”

    张妈说:“要是真姐妹就好了。”

    “…….李先生斯和霭,怎么女儿如此怪异,唉。”

    他拾起纸盒出去了。

    下午,圣琪回来,我去开门,看到她,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张妈在我身后,她手上的杂物通通掉在地上。

    只见圣琪把整个头剃成平头,这还不止,她把陆军装染成深紫色,又换上一身新的黑皮衣裤,妖异无比,耳朵上挂着银色十字架,胸前一只骷髅头。

    她走过厨房,“咦,猫呢?”

    我冷冷答:“我家不准养小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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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声音尖起来,“你扔掉它们?你冷血动物。”

    我说:“入乡随俗,李小姐。”

    她冲进房间,嘭一声关上门,我听见玻璃摔破的声音,我想去敲门,被张妈拉住。

    张妈做得对,这是我的家,无论如何我已占了上风,不要与她理论了。

    一方面我也相当沮丧,我同张妈说:“我虽不擅长人际关系,但是一向与同学师长相处和洽,与圣琪却水火不相容,不知是谁的错。”

    张妈说:“也许,她自小在外国长大。”

    “外国长大都是生番?”

    张妈却有见地,“他们自由度较大。”

    那天晚上,张妈做了卤肉面放在客房门口。

    那碗面也真是香喷喷,我看到圣琪打开门,把面取进房内,吃个干净,又把空碗筷递出来。

    我既好气又好笑。

    客房设备齐全,她不怕无聊。

    半夜,我看到房内灯光未熄。

    张妈又送上宵夜,“她比你会吃。”

    我点点头,她真有爱心。

    张妈又说:“也不过是一个孩子。”

    我们一连三天没说话。

    幸亏住所面积较大,她走到哪里我避到哪里,考完试有个假期,可是我仍然捧着下学期的书读。

    是,我是只书虫。

    圣琪出来,我总是看着书,不去理她。

    一日,她出去了,母亲来电:“我胖了七磅,全在肚腩上,丑得不得了,烂挞挞活脱像中年妇。”

    “你们在何处?”

    “在巴哈马晒得黄肿烂熟。”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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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李叔步不关心圣琪,他不同女儿说两句?”

    “他知道你们很和睦。”

    啊,是吗,难怪张妈有点同情李圣琪。

    “小高,下星期三下午,新业主会带装修师上来看地方,你记得通知张妈。”

    “什么,不请你装修?”

    妈妈回答:“我已许久没做私人住宅了,我将转道往温哥华装修一幢办公大楼。”

    我把日子时间记下,立刻知会张妈。

    她在厨房,呆呆地看着一幅画发呆。

    我诧异,“这是什么?”

    一看之下,连我也意外,小小一幅画用水彩画成,画中人正是张妈:香云纱唐装衫裤,袖子半卷,正在厨房做菜,额角油亮出了汗,神情专注紧张。

    这是新写实派一张好画。

    “张妈,这是谁的杰作?”我忍不住问。

    “圣琪小姐送我,又赞我的食物美味。”

    啊,李圣琪天份如此优秀,人不可貌相。

    张妈说:“原来她有艺术家脾气。”

    她的画天真可爱,一点不如其人,颜色清澹,笔触寂寥动人,画下角有她签名,还有画题,叫烟火人间。

    我自愧不如。

    我终日在数学物理、生物科的公式里兜转,老是与牛顿三大定律纠缠,一早已放弃文学美术,没想到圣琪这样文艺。

    张妈苦笑,“厨房生涯。”不想她也有了感触,艺术威力正在此。

    我悄悄回房,这一天起,我对圣琪改观,她不像我,我是平面的一个人,她立体多面,她比较复杂。

    我们仍不交谈谈,可是气氛缓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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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剩下的两千元放在她床头。

    有时,圣琪伏在露台的栏杆上看风景,她穿着小背心,可以看得到纹身,那双翼像一个堕落的天使,不过,说不定什么时候振翅飞出去。

    她有才华,她会成功,不过,我想西方社会比较适合她。

    尤其是伦敦苏豪区或纽约格兰威治村,那里多怪多特别的打扮都有,圣琪会如鱼得水。

    星期三,新业主带着装修师上来量尺寸,我没想到那是一个打扮时髦的英俊年轻人。

    张妈在我耳边说:“原来是歌星叶子威。”

    我听过这名字,可是没听过他的歌,他们不论男女都唱得有气无力,叫听众吃力。

    他们很客气,坐在客厅喝茶,忽然,眼光落在紫色平头、靠在栏杆上看风景的圣琪。

    叶子威轻轻问:“请问那是谁?”

    我答:“我姐姐圣琪。”

    他很坦白,“可以介绍我认识吗?”

    我踌躇,我已不与圣琪讲话好多天了。

    谁知圣琪听见,回转客厅,伸出手,“你好,我是小琪。”

    叶子威立刻说:“我想邀请你做我新歌宣传片中女主角,可以考虑吗?我让我经理人与你联络。”

    我意外,他欣赏圣琪,到底都是走艺术路线的人,我替圣琪高兴。

    谁知圣琪答:“你是歌手?”她没听说过他。

    叶子威笑:“是,我是本市著名歌手。”

    圣琪说:“我没兴趣出镜,不过,多谢你邀请。”

    咦,对答有纹有路,不见得是哥赋,野蛮人专门破坏文明一族。

    叶子威好修养,连碰两枚钉子,仍然笑容可掬,“可以约会你吗?”

    圣琪笑了,“看情形再说吧。”

    他们告辞后,张妈纳罕地说:“好奇怪,像蜜蜂见了糖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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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遗憾,“我在本市生活十余年,从未有人邀请我做MVT,也无人约会。”

    我对圣琪刮目相看。

    可是隔一天,她主动与我说话。

    “我要回伦敦去了。”

    我抬起头,有点意外,“假期还没有完毕。”

    “这里不适合我,他们婚礼已经结束,二人已离开英国,我可以回去如常生活。”

    “小琪,听我说,你可以住在这里直到--”

    她微笑,“小琪与小亮,两个孤寂的少女。”

    我也微笑,“少女永远觉得寂寞,少女分秒憧憬被爱,少女一直无药可救。”

    “多谢你招呼。”

    “几时动身?我送你往飞机场。”

    “不用劳驾。”她与我握手。

    我发觉她嘴里有闪光,“牙齿上有什么?”

    她咧开嘴让我看清楚,原来她门牙上镶着一排钻石牙箍,闪闪生光。

    我倒抽一口冷气,“对,”我说:“你回伦敦去吧。”

    “我会记得你,小亮,你踢走我的猫。”

    那时我同母亲说:“小琪要走,我留不住她。”

    “嗯,我同她父亲说。”

    “妈,我想小琪或许需要成年人督导。”

    母亲笑了,“我不担心她,小亮,我担心你,人家玲珑剔透,是一枚三层象牙球,你,你是一团饭。”

    “可是母亲,她好像只比我大一岁。”

    “我们已经尽了力,你说是不是?”

    是,我颓然。

    我记得是个星期三,我出外与同学聚会,回来的时候,张妈对我说:“圣琪小姐已经走了。”声音中有点惆怅。

    我也立刻发觉屋子又静得掉一根针也可以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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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没有留言?”

    “一句话也没有,地址电话全无。“

    啊,毫无留恋,我们对她不够好。

    “还有,小亮,有人来载她走。“

    人见人爱,车见车载,“谁?”

    “是一个年轻男人,你记得吗,上星期来过的新业主。”

    “他?”我吃一惊,他俩极速搭上。

    “正是那个歌星叶子威,小亮,我好担忧。”

    “怎么可能,那天,他俩只不过说了几句话--”

    张妈微笑:“小亮,你是饭团。”

    我没好气,怎么可能,心里仍在嘀咕,我与邓剑华同学三载才开始说一两句话,今年才比较熟络。

    我回到房内,发觉衣橱打开,里边比较时髦的衣服已经被取走。

    我心血来潮,打开抽屉,平时放零钱的信封空空如也,这李圣琪!她可以问我,我一定会给她,但是她怕开口,又怕我拒绝,所以顺手牵羊。

    那只金表,我已收密,其余杂物,任她取用好了,统统是身外物。

    张妈进来说:“小亮,你的内衣物全部不见了。”

    是,一个人在路上,最重要是内衣物,数量多,穿脏可以丢掉,十分潇洒。

    算一算,小琪只来住了三个多星期。

    可是,我俩好似已经认识十年八载。

    张妈提着吸尘机进客房大扫除。

    我到附近花市去兜了一转,发现许多新品种,玫瑰花瓣有皱边,牡丹两个颜色由浅入深,十分漂亮,人造美艳。

    不久,母亲回来了,我们搬了新家,与李叔一起住。

    她哪里容许自己发福,精神奕奕,与李叔好似廿四小时手牵手,甜蜜得发酵。

    我每次出现客厅都看到他俩在接吻,十分尴介,他们有时在露台追逐,叫我更加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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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我往外国寄宿的时间已经到了,避无可避。

    我平静地向母亲提出要求。

    母亲放下茶杯,“你打算读什么科?我希望你读专业。”

    “专业只得建筑医科会计与法律。”

    “任选一样吧。”

    “我全不喜欢,都很辛苦,非要读六七年,且与死人塌楼有关,责任重大。”

    “你想做什么?”

    “妈妈,倘若我不成才,你可还爱我?”

    “我爱你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

    我放心了,“我只想做一个快乐人。”

    “咦,那是不够的。”

    “妈妈,你会照顾我。”

    “可是人生在世,除出经济金钱,总还些其他,譬如说:事业、爱情、家庭。”

    “那么,我读纯美术,住在一座灯塔里--”

    “为什么住灯塔?”母亲大为诧异。

    “面对大海,四边无阻无隔,接近大自然,方便写生。”

    “那多萧刹,不好不好。”

    “那么,我可以找一幢乡村小学,改装成宽大明朗的寓所。”

    “哪里来的怪主意。”

    “小琪怪主意更多,又不见你教训她。”

    “她不同,”母亲叹口气,“她长得美。”

    那即是说我不够漂亮。

    “小亮,你相貌比较平凡,不像小琪,异性见到她,精魂像是随她而去:走足打跌,说话打噎。”

    “她像她母亲?”

    “我想是,唉,别人家的女儿都是美女。”

    我不服气,“妈妈,美貌十分肤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