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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礼子木着脸,“我要更衣。”

    女警跟着她走进寝室,看着她换上衬衫长裤。

    警察看到案头剪报,“你是名记者朱礼子?我最喜欢读你的采访。“像是不置信她欣赏的文人会沦落成为警方急于会晤人物。

    礼子冷静地说:“我要通知我的律师。”

    她找到于律师,“请知会礼禾,我现在将往中区警署。”

    礼子到达警署,于律师已在等她。

    她走近,“不要怕。”握紧礼子的手。

    礼子把事情经过在她耳畔轻轻叙述,于律师渐渐变色,但这不是责罪的时候。

    警员说:“朱礼子,王志诚受电枪狙击,心脏一度停顿,经过急救,情况危殆,王氏手掌抓紧一件饰物,经过王氏未婚妻辨认,属于你所有,所以我们想取一份口供。”

    警员出示一张照片,“这枚胸针,可属于你?”

    礼子点点头,就是那颗插着匕首的心。

    “朱礼子,王氏的未婚妻赵小兰指你多次主动接近她,这可是事实?你为何向王氏发禁制令,却又自动接近他的未婚妻?”朱礼子无言。

    这时朱礼禾匆匆赶到。

    于律师连忙向礼禾接头,两人密斟。

    在整个过程中礼子不言不语,静静坐着,像是事不关己,毫不劳心。

    警署繁忙,不住有人进出,礼子像是对众生相发生极大兴趣,她看着警方盘问证人,律师挥着汗与检查官交涉……

    终于,于律师与官方谈妥条件,她朝礼子做一个眼色,就在这时,有人冲进办公室大堂。

    那人大声说:“你,你为什么陷害王志诚?你故意激怒他,使他接近你,因此你可以杀害他!”

    礼子抬起头,那人正是赵小兰,这时,她也完全失去平日优雅,敞着衣领,披散头发,厉声痛骂:“匿名信也都是你写的吧,告诉你,你的毒计不会得逞,志诚已经苏醒,他已度过难关,我们不会被你破坏,我们不会分手,你去死吧。”

    于律师走近隔开两女。

    这时派出所里的人全部转过头来看这场好戏,人人脸色兴奋,谁赢谁输了他们一样高兴,最好两人滚地厮打。

    礼子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深深后悔,神智在该刹那清醒,她叫仇者快亲者痛,她太不自爱了。

    她摇晃站起,忽然眼前发黑,双腿一软,身子往前摔去。

    偏偏赵小兰尖叫一声闪身避开,没扶住礼子,礼子往钢桌角落跌下,啪的一声,额角撞破,血流如注。

    礼子仰天堕地,昏迷中像是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说:慢慢杀死你,慢慢杀死你。

    也有更响的声音叫:“这是苦肉计!”

    礼子闭上眼睛,她希望可以去到一个清淡天和的地方,她噗地吐出一口气。

    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头上缠着纱布,手腕接驳着管子,听见有人哭泣,礼子认得是母亲的声音。

    “妈妈,妈妈。”她竭力叫:“不要哭。”

    “醒了,她醒了。”有人欢呼。

    “妈妈——“礼子充满歉意。

    礼禾的手按着妹妹的嘴,“不要多讲,一切真正已成过去,忘记所有,好好养病。“

    礼子看着姐姐,泪流满面。

    “王志诚不会起诉你,当然也有交换条件,你也别投诉他,至此为止,划一句号,从此如陌路人。”

    礼子轻轻问:“你们仍然爱我?”

    “礼子,抬起头来,听住,我与妈妈爱你,不管你是英雄抑或狗熊。”

    嘿嘿,狗熊,礼子笑了。

    “礼子,你必须到我处接受治疗。”

    礼子叹气,“我明白,我心理有毛病。”

    礼禾宽慰,“你一向明敏过人,你会渡过难关。”

    “王志诚他可出院?”

    “谁?”礼禾反问:“你说谁?我们不认得这个人。”

    礼子不再出声,半晌她说:“我想喝柚子汁。”

    “我给你带苹果汁。”

    下午惠明来了,看到礼子,感慨万千,“礼子,你表面上若无其事,实则内心受到巨创。”

    “告诉我,王志诚怎么样。”

    “我不认识这个人。”惠明态度强硬。

    礼子追问:“他痊愈没有,出院没有。”

    “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这时宝珍推门进来,偷偷走私玫瑰香槟,斟在塑料杯里递给惠明及礼子。

    她说:“生活充满压力,在东京,一个小杂货店老板五年生下四个儿子,他不明何以皇室四十七年没有男丁出生。”

    惠明说:“昆荣叫我退休。”

    “他们都是那样,无论娶的是物理学家抑或警务署长,最终都希望她们为家庭退休。”

    “回到家有人问好是件舒服的事。”

    宝珍答:“女子的事业也是终身成就。”

    “孩子哭着喊妈妈,我的朋友抱怨早上出不了门。”

    礼子不出声,孩子,哭声,她恍惚。

    “礼子倦了,让她休息吧。”

    看护进来,起疑,问她们:“在喝什么?”

    惠明答:“西柚汁。”

    她们都不是老实人,在江湖找生活奔波吃苦已久,都很有一套,真不知可否成功变型做回温驯的家庭主妇。

    第二天一早礼子出院。

    礼禾对她说:“妈妈不知就里,你别叫她伤心。”

    “明白,我已完全苏醒。”

    “把你送往北极圈都没用,逃避不是办法。”

    礼子微笑,可是她身边的人都说不认识王志诚,这难道不是逃避吗?

    她回到母亲家居住,礼禾着她每日上午十时到她诊所。

    礼子说:“改下午三时。”

    “不行,你一定得振作地早上起来,我情愿你打中觉。”

    礼子明白姐姐是为着她设想。

    母亲张罗一天五顿清淡食物,并且找人煎中药给礼子宁神,满室药香。

    上午,到礼禾处做她当天第一个病人。

    礼禾说:“这张丝绒沙发十分舒服,你可以躺上去松弛。”

    礼子把一张毯子盖在上身。

    “你过去的行为愚不可及。”

    礼子心平气和,“是……伤害自己,企图令对方的伤害更深。”

    “看样子额角撞击受伤终于叫你头脑清醒。”

    礼子苦笑:“为什么惠明与宝珍没有我的悲惨遭遇?”

    “人家比你聪明,懂得避重就轻,你是生活白痴,不知人间险恶。”

    “也许我命该注定受劫。”

    这时,密云忽然遮住太阳,治疗室阴暗起来。

    礼禾轻轻问妹妹:“你的梦境里,可是时时出现一间小房间,房里,有一对母女?”

    “啊,姐,我与你提过多次。”

    “让我们找出原因可好?”

    礼子忽然害怕,“姐,为何我潜意识中有这对母女?”

    “她们可是新闻人物,前一阵子,你是那样投入家暴新闻。”

    “起先我也以为如此,可是一次又一次,梦境重复,房间里细节越发清晰。”

    “意识会如一支画笔,每一次添加一些细节。”

    礼子说:“某一日,我闲着无事,将房间绘图,你可要看一看?”

    “你带在身边?”礼禾意外。

    “一切都装在我私人电脑里。”

    她起身取过手袋,取出电脑,接上打印机,印出图像,礼禾接过一看,“嗯”地一声,仿佛受惊,她轻轻说:“礼子你绘图技巧益发进步,我记得你小时候曾经想做漫画家。”

    礼子微笑,“到今天还想得发昏。”

    她又将另一张图画印出。

    礼禾问:“这又是什么?”

    礼子答:“那对母女。”

    礼禾一看,脸上变色,她双手微微颤抖。

    “重复的梦,朱医生,佛洛依德会怎么说?”

    礼禾轻轻放下两张画,不再言语。

    礼子轻轻说:“那少妇蹲在墙角,恳求我照顾幼儿,她明显受了重伤……”

    礼子声音低下去,终于睡着。

    礼禾站起回到办公室,她用电话找到于律师,“启韶,她完全记得,又完全不记得。”

    于启韶回答:“你可有向她透露真相?”

    “我真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是医生,有话直说。”

    朱礼禾苦笑,“医生最大苦差是向病人或家属说出真相,你可否仗义担当这个任务?”

    “礼禾,这是你的家事,我虽知首尾,实在不方便开口。”

    “你说得对。”礼禾惭愧。

    “不要再拖了,越早说出真相越好。”

    “我明白。”

    挂上电话,朱礼禾自抽屉里取出一只信封,抖出里边的照片。

    其中一张,正是一间小房间,明显是间会客室:沙发、茶几、以及一只书架子,礼禾把照片与礼子的绘图并排放在桌上,两者几乎一摸一样。

    毫无疑问,礼子脑中深藏着这一幕。

    人脑与电脑的装置不同,人脑毋须顺序便可抽查资料,比电脑快捷百倍。

    受家暴新闻个案影响,礼子忽然抽查了藏在记忆深处的这一幕。

    礼禾把礼子绘画另外二张母女图画放在桌上,她双手又颤抖起来,她取出最后一张照片,那是帧母女合照,相片中的小女孩只得两三岁,照说,应无任何记忆,但是礼子却能清晰绘出生母容貌。

    礼禾把照片与绘图整齐在桌上列出,决定向礼子透露真相。

    她走到邻房去叫醒妹妹。

    “礼子,礼子。”她轻轻推她。

    礼子睁开双眼,“哟,我在何处?”

    礼禾握住她的手,“你在姐姐身边。”

    礼子伸个懒腰,“好睡好睡,一时竟忘了握不过暂来歇脚。”

    “礼子,从小我俩一起长大,最友爱不过。”

    礼子微笑,“正是,妈妈若果责骂我们其中一个,另一个都会伤心痛哭。”

    “你都记得。”

    “姐姐用功读书,而我不,但是父母却偏爱我。”

    “完全正确,礼子,请你到我办公室来,我给你看一些东西。”

    礼子跳起来,“明天吧,今天时间到了。”

    “礼子,这很重要。”礼禾着急。

    “明天,还有明天。”礼子安抚姐姐。

    她像一条泥鳅般溜走。

    街上正在下雨,难怪室内阴暗,心理医生诊所像煞另一个世界,她走到报摊选购报章杂志,捧着一叠到小餐厅吃点心。

    摊开报纸,读完头条,翻倒内页,看到彩色照片:王志诚医生赵小兰小姐新婚志喜。

    他们终于排除万难结婚了。

    朱礼子认识这个人吗,不见得。

    但礼子乐于见到他痊愈出院。

    这时,临桌有两个中年妇女长嗟短叹。

    一个说:“你的女儿真乖,会得读书,又顾家。”

    另一个答:“人乖命不乖,有什么用。”

    “将来一定会碰到更好的人。”

    “对方抛弃她之后放肆到极点,丝毫颜面也不给她,公然与新人出双入对,山盟海誓,唉,太过份了。”

    “会有报应的,个人头上一片天,过头三尺有神明。”

    “我一方面可怜这个女儿,但又憎恨她不带眼识人。”

    “你一定要疼惜她。”

    “这一耽搁,又不知要几年,真正恼人。”

    礼子抬起头,这仿佛是在说她似的。

    礼子垂头,丢下报纸,付账离去。

    临走还听到那烦恼的母亲大声叹息,真是,别人的女儿都平安无事,恐怕生养到第三胎了,她的乖女却还在寻寻觅觅。

    雨下得急了,礼子回到家,问惠明:“有什么新闻?”

    惠明答:“去年那宗郊外度假别墅杀妻案裁决出来了:有罪。”

    “我记得,那受害人漂亮一如女明星。”

    “你记得年轻貌美得冯碧玉吗?七年了,悬案,未破。”惠明唏嘘,“她在大学停车场遭到枪击。”

    “不,警方深知凶手是谁,苦无证据起诉。”

    惠明说:“礼子,你还好吗?”

    “不好也得好,否则对不起亲友。”

    惠明笑:“亲友还不如你自己重要,你必须自爱。”

    “王志诚结婚了,他终于得到归宿,希望他好自为之。”

    惠明在电话另一头说:“谁,什么人?礼子,告诉你,你快要做阿姨了。”

    礼子要隔一会才明白过来,“惠明,恭喜,我立刻帮你添置婴儿用品,是男是女,知晓没有?”

    "还未能得知,一有消息便告诉你。”

    礼子乐开怀,“叫什么名字?”

    “你说呢,我是正式恭敬请教。”

    “叫快乐,欢喜,展颜,笑容,开心,满意……就好。”

    “我也是这么想,倘若有些积蓄,我一定带着孩子到小镇生活,夏季戏水,冬季滑雪,春天摘果酿酒,秋天远足钓鱼,礼子,三餐一宿而已,人老得多快,如此忙碌,为着什么?”

    两人欷歔一会,才结束谈话。

    第二早,礼子醒来,觉得神清气朗,莫非,她摸摸自己脸颊,终于把噩梦都丢在脑后乐。

    她与姐姐有约。

    去到诊所,看护说:“朱小姐今日气色不错,朱医生还未到,请你在办公室稍等。”

    礼子轻轻走进姐姐私人办公室,只见书架上放着一只水晶玻璃大瓶,插满白色姜兰,香气扑鼻。

    她坐在沙发上,翻阅报纸,一件好新闻都没有,她轻轻合上报纸,走到写字台前。

    只见桌面上放着照片与绘图,这时礼禾的文件资料吧,她昨日下班忘记收起。

    目光落到图像上面,礼子呆住,这不是她的绘图吗梦中的母女二人,那间小小会客室。

    这些照片又从何而来?

    略为褪色的彩照上两母女与绘图有七分相像,礼子认得小女孩正是她,可是,抱着她的少妇又是谁?

    正在这时,礼禾推门进来。

    “啊,呢早到。”她放下外套与公事包。

    礼子转过头,“礼禾,快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礼禾说:“你先坐下,这件事,原本一早就该对你说,可是一年推一年,母亲说她无论如何难以启齿,开头我觉得她懦怯,可是接着,我也没有找到开口的适当时刻,故一直拖到今日。”

    平时冷静镇定的朱医生这时声音微微颤抖。

    礼子指着照片中小女孩说:“假设这是我,抱着我的少妇是什么人?”

    “你不记得她?没有记忆?”

    “怎么没有,她就是我梦中时时向我托孤的母亲。”

    “礼子,这小女孩不错是你,女子是你生母。”

    礼子吸一口气,头有点晕眩,可是她居然维持镇定,她挤出一个微笑,“我与你是姐妹,我们的生母好好在家,你说什么?”

    “礼子,妈妈是我的母亲,但不是你的母亲,你是个领养儿。”

    礼子缓缓坐下,“你们到今日才告诉我?”

    礼禾叹口气,“对不起,礼子,但是我向你保证,妈妈与我,自始至今,爱你不渝。”

    礼子把脖子伸长,“你不是我姐姐?”

    刚以为今日神清气朗,不料更坏的事情发生。

    “这少妇是妈妈的妹妹,我的阿姨,你是我表妹,我俩一样有血缘关系。”

    “姨母领养我,我的生母呢?”

    礼禾双眼露出无限怜悯,“你在三岁时亲眼目睹惨剧。”

    礼子站起,“我看到什么?”

    “你看到——”礼禾掩住面孔。

    礼子高声喝问:“我看到什么,说!”

    礼禾鼓起勇气,“你亲眼目睹生母射杀父亲,然后吞枪自杀,警察到场,只见到三岁的你独自坐在小房间里哭泣。”

    礼子骤然静下来,过片刻她说:“我不相信你。”

    礼禾找出一只文件夹子放在桌上,“礼子,这些都是剪报,很多人都记得这件惨案。”

    “为什么捱到今日,又把真相告知?”

    “因为你性格出现暴力倾向,你不能理智处理感情问题。”

    “我?”她指着胸口。

    礼子一直以为那是王志诚,不料她才是罪魁。

    “假如不决定揭露真相,无法根治你心理状况,我与妈妈才不得不把事情告诉你。”

    “我,”礼子终于哭了,“在我血液中有太多仇恨因子?你们怕我重蹈生母覆辙?”

    “只要知道问题在什么地方,才可以设法治疗,我与其他医生谈过,都认为你脑海深印暴力一幕,最近因处理家庭暴力新闻引发记忆,以致行动失常,这完全可以理解。”

    礼子发呆。

    “礼子,你也是受害人。”

    礼子摇头,“这不是真的。”

    礼禾叹气,“你静一静,我就在邻房,有事叫我。”

    “不是真的。”礼子仰卧在沙发上。

    她欲哭无泪,双目炙痛。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礼子抬头一看,大声叫妈妈。

    朱太太紧紧拥抱她,“别怕,怕什么,明白真相以后做梦也不惊心,妈妈在这里。”

    她让女儿喝茶,用湿毛巾替她敷脸,“我们回家休息。”

    可是,她双手也簌簌发抖。

    礼子忽然说:“妈妈,卧感激你们收留卧。”

    朱太太用力捂住礼子的嘴,这时,房门碰一声推开,有人气极败坏问:“卧女儿呢,女儿在什么地方?”

    原来是朱先生气极败坏赶来,匆匆进门,手肘撞到门框,雪雪呼痛。

    朱太太扬声,“这里,女儿在这里。”

    这时礼子忍不住放声痛哭。

    看护听到那么多杂声,终于忍不住探视。

    朱先生说:“回家去吧,别打扰别人。”

    这时司机也上来乐,朱太太责问:“车子在什么地方?你为什么不在门口等?”

    礼子这时深深呼吸一下,挺起胸膛,“回家再说。”

    她一步一步坚持地轻轻跟着父母回家。

    那天晚上,她独自在房中读礼禾给她的剪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