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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白雪飞花乱人目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七十一・李白〈对雪醉后赠王历阳〉

    罗中夏万没想到她劈头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只得喘息道:「送……送人了。」

    小榕双眉微颦:「我爷爷让你随身携带,你却把它送了人?!」没等罗中夏回答,她瞥了一眼远处的怪人,冷冷道:「怪不得颖僮惹起这么大动静,它还是无动于衷。」

    「你在说什么啊?」罗中夏莫名其妙。

    「稍等一下。」

    小榕转过身去,正对着那个被称为「颖僮」的怪人,以她为圆心三十米内的树林里陡然白雪纷飞,扑扑簌簌地飘落下来,很快盖满了颖僮全身,它那张青色脸孔在雪中显得愈加干枯。颖僮似乎对冰雪毫不为意,四肢僵直朝前走去,关节处还发出嘎拉嘎拉的声音。

    「劣僮,还不束手?」小榕威严地喝道,头上乍起一道青光,很快在头顶汇聚成一股雪白笔气,纷攘缭绕。

    罗中夏蜷缩在地上,脸上难掩惊骇。看来,那天在长椿旧货店发生的绝对不是幻觉!这个姑娘似乎会用一种叫做咏絮笔的异能。

    他感觉自己被骗了。

    颖僮见到咏絮笔现身,终于停住了脚步,慑于其威势不敢近前。

    「区区一个散笔僮儿还想忤逆笔灵?」

    小榕反手一指,两道雪花挟带着风势扑向颖僮双腿。颖僮意识到有些不妙,也顾不得咏絮笔在头上虎视眈眈,连忙高高跳起,试图摆脱这股冰风。

    这却恰恰中了小榕的圈套,原本铺在地面上的雪花忽地散开,顿时凝成一片亮晶晶的冰面。颖僮跳在空中,已经是无可转圜,重重落在冰面上,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四周冰雪立刻席卷而来,似群蝶扑花,雪花锦簇,登时把颖僮埋在雪堆之下,冻成一个硕大的冰堆。

    这一起一落不过十几秒的时间。料理完了颖僮,小榕缓缓转过身来,周身雪花飘荡,表情冷艳如冰雪女王。她低下头,盯着瘫在地上的罗中夏道:「送给谁了?」

    罗中夏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小榕轻叹道:「那枝笔本是用来救你性命的,谁知你不爱惜,今日若非我来,只怕你已经死了。」

    罗中夏一听,心中一阵恼怒。明明是他们自己不说清楚,让自己生死悬于一线,现在倒反过来责难自己。他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盯着小榕反问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榕微微皱了下淡眉:「此事说来话长……」话音未落,罗中夏截口又问道:「上星期,你和那个黑衣人在旧货店里又是风又是雪的,到底有没有这件事?」

    「有。」小榕这一次回答得很爽快。

    罗中夏冷哼一声,看来果然是韦势然那个老家伙骗人,亏他一脸忠厚的样子,硬是让自己相信了那是幻觉。他伸出手抚摸胸口,刚才那阵异动似乎稍微消退了些。

    「那我被那枝黑笔贯穿了胸部,也是真的喽?」

    「是的。」

    「那我体内的怪物,自然也是你们的主意了!」

    小榕闻言一愣:「怪物?」

    「是啊,自从那天以后,我体内好像多了一只异形……」罗中夏把这一星期来的苦楚折磨通通说了出来,说到痛处,咬牙切齿。

    不料小榕听罢,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娇憨尽显,随即又立刻改回冰女形象,只是笑容一时收不住,还留了几丝在唇边。

    罗中夏又窘又怒:「这有什么好笑!被寄生的又不是你!」

    小榕也不理他,扬起纤纤素手,指作兰花,本来悬在半空的笔灵登时化作白光,吸入囟顶,而四周纷飞的冰雪也开始被召回。她走到埋着颖僮的大冰堆旁,俯下身子:「让你看看,那怪物究竟是什么。」

    她把手伸进冰堆里一捞,冰堆轰然倒塌,中间空无一物,刚才那体格颀长的颖僮竟不知所踪。罗中夏再仔细看去,发现小榕手里多了一杆毛笔。这枝毛笔的笔杆沉青,笔头尖端有一段整齐而透明发亮的缝颖,和怪人额头一样。

    「这就是它的原形,乃是一枝湖笔所炼成的笔僮。你看,湖笔有缝颖,是别家所无的。」

    罗中夏不知湖笔是什么来历,咽了口唾液道:「那你爷爷送我那枝……」

    「那种笔叫做无心散卓,乃是……」小榕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唔,算了,总之是湖笔的克星。」

    「这么说,我体内也是类似的东西了?」

    小榕冷笑道:「果然是个牛嚼牡丹的人。湖笔虽然声名卓著,却只是没经炼化、未得灵性的散笔而已。你体内的笔灵,却比它们要上等得多。」

    「那……那我的是什么?」

    罗中夏觉得现在自己一肚子问题,什么笔灵啊,什么炼化的,听起来都像是神话传说里的东西,现在却实实摆在自己眼前。

    小榕抬起下巴,看看天色,「你想知道更多,就随我去见爷爷吧。」说完也不等他回答,转身就走。罗中夏别无他法,只得紧紧跟着小榕离开松涛园。

    从华夏大学到长椿旧货店距离着实不近,现在这钟点又不一定搭得到车。罗中夏原本打算骑自行车,还揣了个「夜载美女游车河」的心思,不过小榕出了校门,扬手就叫了一辆出租车,上了前排副驾驶的位置。罗中夏暗自叹息了一声,无可奈何地钻进了后排一个人坐着。

    一路上小榕目视前方,默不作声,罗中夏也只好闭目养神。

    说来也怪,现在他胸中那种异动已然消失无踪,呼吸也匀称起来。他一想到胸中居然藏着毛笔,就忍不住伸手去摸,无意中发现出租车司机通过后视镜诧异地看了自己一眼,吓得赶紧把手放下了。究竟是怎么回事,等一下就会真相大白了。罗中夏这样对自己说着,开始欣赏小榕在前排优美的身影轮廓,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很有效果。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住了。罗中夏往窗外一看,正是长椿旧货店。

    旧货店内还是一切如旧,罗中夏小心地避开地上的古董,心里回忆着先前小榕与欧子龙那场战斗的情景,历历在目,清晰无比。

    「这绝不是幻觉!我被那个老头骗了!」他在心里捏着拳头大喊。

    恰好这时韦势然迎了出来,他一见罗中夏,热情地伸出手来,「罗先生,别来无恙?」

    「托您老的福,担惊受怕了一个多星期。」罗中夏没好气地回答。

    韦势然丝毫不尴尬,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小榕,随即笑道:「呵呵,进来再说吧。」

    说完他把罗中夏引进小屋,这时罗中夏才发现原来这小屋后面还有一个后门。穿过后门,眼前霍然出现一个精致的四合小院,院子不大,青砖铺地,左角一棵枝叶繁茂的枣树,树下一个石桌,三个石凳,树下紫白色的野花东一簇、西一丛,墙根草窠里油葫芦唱得正响。虽不比松涛园茂盛,却多了几分生气。

    罗中夏没想到在寸土寸金的闹市之内,居然还有这等幽静的地方,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情略微一舒。

    他们三个走进院子,各自挑了一个石凳坐下。小榕端来了一盘花生米还有一壶茶。韦势然似乎不着急进入正题,而是不紧不慢地给罗中夏斟满了茶,「来,来,尝尝,上好的铁观音。」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先啜了一口,深吸一口气,闭目神游,似乎为茶香所醉。

    小榕端坐在一旁,默默地抹掉桌上滴水。有她爷爷的场合,她似乎一直都默不作声。

    罗中夏于茶道六窍皆通,草草牛饮了一大口,直截了当地问道:「韦老先生,请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韦势然似乎早预料到他会这么问,眯起眼睛又啜了口茶,回味片刻,这才悠然说道:「今夜月朗星明,清风独院,正适合二三好友酌饮品茗,说说闲话,论论古今。时间尚早,罗先生也不急于这一时之……」

    「谁说我不急!」罗中夏一拍桌子,他已经被这种感觉折磨了一星期,现在没有闲心附庸风雅。

    韦势然见状,捋了捋胡须,把茶杯放下,徐徐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权且闲话少提吧。」他顿了顿,又道:「只不过此事牵涉广博,根节甚多,需要一一道来,请耐心听着。」

    「洗耳恭听!」

    罗中夏深深吸了一口气,摆出正襟危坐的样子。只是这姿势坐起来委实太累,过不多时他就坚持不下,重新垂下肩膀,像个泄了气的充气猴子。小榕见了,偏过头去掩住口,却掩不住双肩微颤。

    韦势然又啜了口茶,右手食指敲了敲桌面,沉吟一下,两道白眉下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可听过笔冢?」

    「手冢我就知道,画漫画的。」罗中夏生性如此,就是在这种时候还忍不住嘴欠了一句。

    韦势然用指头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笔冢」二字,罗中夏嘟囔道:「听起来像是一个秘密组织。」

    「呵呵,也是也不是吧。欲说笔冢,就得先说笔冢主人。」

    韦势然举臂恭敬地拱了拱手,罗中夏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院里多出了一幅画,正是先前挂在小屋神龛里的那一幅古画。风吹画动,画中男子衣袂飘飘,似是要踏步而出。

    「笔冢主人就是他?」

    「不错,这一位笔冢主人姓名字号大小都不详,只知道本是秦汉之间咸阳一个小小书吏。笔冢主人一生嗜书,寄情于典籍之间,尤好品文,一见上品好文就喜不自胜。你也知道,那时候时局混乱,焚书坑儒、火烧阿房,一个接着一个,搞得竹书飞灰,名士丧乱。笔冢主人眼见数百年文化精华一朝丧尽,不禁痛心疾首,遂发下一个鸿愿:不教天下才情付水东流。」

    「……说白话文,听不太懂。」

    韦势然解释道:「就是说,他发誓不再让世间这些有天分的人都被战火糟蹋。」罗中夏似懂非懂,只是点了点头,「于是他把那些人的书都藏起来了吗?」

    「夹壁藏书的是孔鲋。」韦势然微微一笑,「书简不过是才华的投射,是死物,才华才是活的。笔冢主人有更高的追求,他希望能把那些天才的才气保留下来,流传千古。」

    「这怎么可能?」

    「呵呵,别看笔冢主人只是一介书吏,却有着大智慧,乃是个精研诸子百家的奇人――最后真的被他悟到了一个炼笔收魂的法门。」

    又是炼笔。罗中夏已经听到过这个词许多次,知道这与自己关系重大,不由得全神贯注起来。

    「所谓炼笔收魂,就是汲取受者的魂魄元神为材料,将之熔炼成笔灵形状。《文心雕龙》里说过:『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可见才自心放,诗随神抒,魂魄既被收成笔灵,其中蕴藏的才华自然就被保存下来。」

    「听起来好玄,为啥非要选笔做载体啊?」

    「文房四宝之中,砚乃文之镇,纸乃文之承,墨乃文之体,而笔却是文之神,因此位列四宝之首。你想,人写文作画之时,必是全神贯注。一身元神自心而生,自言而立,无不倾注笔端。所以炼笔实在是采集才华的最佳途径。」

    韦势然说到这里,又斟了一杯茶。小榕不失时机地添了些热水。罗中夏也学着啜了一小口,一种奇异的苦涩味道从舌尖荡漾开来,他抬头看看院子上空四角墨黑色的天空和枣树,忽然想起了鲁迅先生当年的一篇文章。惫懒如他,一时间也不觉有些心清。

    韦势然放下茶杯,继续娓娓说道:「笔冢主人自从修得了这个手段,就周游天下,遍寻适于炼笔之人,俟其临终之际,亲往炼笔。常言道,身死如灯灭,所以那些名士泰半都不愿意让自己才情随身徒死,对笔冢主人的要求也就无有不从。他把炼得的笔灵都存在一处隐秘之地,称之为『笔冢』,自己自称笔冢主人,本名反而不传。」

    「那后来呢?」

    「且听我慢慢说。」韦势然示意他稍安毋躁,「笔冢主人自从领悟了炼笔之道,循修循深,最后竟修炼成了一个半仙之体。嗣后经历了数百年时光,由秦至汉,由汉至三国,由三国至南北朝隋唐,笔冢主人炼了许多名人笔灵,都一一收在笔冢中。后来不知生了什么变故――我估计可能是笔冢主人虽是半仙之体,毕竟也会老去――笔冢主人不再出来,而是派了笔冢吏代替自己四处寻访……」

    这时罗中夏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想知道,这个神话故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韦势然不以为忤,他从小榕手里拿过那管被打回原形的湖笔,用指尖从笔锋划至笔尾,说道:「刚才我也说了,笔灵乃是用名士的精魄炼就而成。名士性情迥异,炼就出的笔灵也是个个不同。凝重者有之,轻灵者有之,古朴者有之,险峻者有之,有多少种名士,便有多少种笔灵。」

    韦势然说到这里,声音转低,他把脸凑近罗中夏,严肃道:「接下来,才是我要说的重点。你可要听好了。」

    罗中夏咽下一口唾沫。

    「笔冢主人发现,笔灵自炼成之后,除了收藏才华之外,却还有另外一层功能。所谓天人合一,万物同体,笔灵自收了精魄以后,与自然隐然有了应和之妙。而且每枝笔灵的应合之妙都不同,各有神通。」

    韦势然指指身旁的孙女:「小榕能冰雪,欧子龙能风云。这都是他们体内笔灵显现出来的神奇功效。」

    罗中夏回想起他们那日对决的情形,在这么一间小屋之内居然风雪交加,这笔灵未免也太过奇妙了。他又想到自己那次还曾和小榕撞了个满怀,那种温香软玉的感觉至今思之仍叫人神往,唇边不禁微微泻出丝暧昧笑容。他恍惚间忽看到小榕正盯着自己,虽然面无表情,一双俊美的电眸却似看穿了自己的龌龊心思,面色一红,连忙去问韦势然问题,以示自己无心:「他们的笔灵是如何得来?」

    韦势然道:「笔灵乃是神物,有着自己的灵性与才情,但非要与人类元神融合才能发挥。笔冢称与笔灵融合的人为笔冢吏。」罗中夏连连点头,不敢侧眼去与小榕眼睛直视。韦势然却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可知小榕她体内寄寓的是什么?」

    「啊……呃……韦姑娘会操纵冰雪……这个……」

    「她体内的这枝笔灵,乃是炼自西晋才女谢道韫。当年谢道韫少时曾有咏雪名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奉为一时之绝。所以这枝笔的名字,就叫做咏絮笔。」

    「那个欧子龙呢?」

    「唔……」韦势然捋着胡子想了一下,又道,「我当日不在场,据小榕描述,他自称凌云,又以『子虚』二字为招。有此称号的只有汉代司马相如。司马相如擅作汉赋,尤以〈子虚赋〉为上佳,汉赋气魄宏大,小榕的咏絮本非敌手,若非你及时出手,只怕……」

    罗中夏经这么一提醒,猛然想到自己被黑笔穿胸的记忆,不禁惊道:「难道,难道说我胸内的不是怪物,而是笔灵?」

    「不错。」韦势然盯着他,「而且你的那枝笔灵,大大地有来头呢。」

    罗中夏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闪过那首绝命诗,说话不由得结结巴巴:「你、你们别告诉我是李、李白的啊?」

    「也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