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研三从下北泽现场出来,回到中野的家中时,已近傍晚。
他相当疲累,对前来开门的大嫂说:
“我回来了!”
简单地打过招呼,对这事只字未提,便上了二楼躺在榻榻米上。
也没有气力做任何事,抽了两三根烟,心情稍稍平静下来。
打开在车站买的晚报,上面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闻,其中一版的头条新闻是“纹身杀人事件”。
以特大号的字体出现在第三版上,上面的讯息引起他的注意。
记者敏锐的神经剥去此事所有的粉饰,将深藏于内部的秘密,确实地报导出来。
此时的研三,仍挥不去眼前大蛇丸的影像……到底是谁夺去了大蛇丸呢?
没心情吃晚饭,婉拒了到二楼来叫他吃饭的嫂嫂,说他一点都不想吃。
“是不是夏天吃不下去?你脸色不太好,早点睡吧……”
对毫不知情的嫂嫂安慰的话,研三听了实在很难过。
太阳下山了,不久大门的电铃响起,好象有人来了。由于不关己事,研三还是一直躺着,嫂嫂上来了。
“研三,你连电灯都不开……”
她很担心地询问着。
“想事情,这样比较好。暗,心情比较不易散乱。”
“你想当哲学家啊!有客人来找你。”
“谁?”
“叫早川和最上的,二位一起来的。”
“早川和最上!”
研三大叫着,好像要推开大嫂一样地冲到大门口去。
站在大门口的最上久手腕包着绷带,太阳穴附近又贴了两三张外伤膏药,身旁还站着一位陌生女子。
约三十四五岁,面部修长,看来很高贵的妇人,穿着和服,姿态苗条,一定是个出身有教养家庭的妇人。她美丽的脸庞因哭泣而微肿,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最上先生,这位是?”
听到研三一问,也忘了打招呼。
“这是早川先生的太太。”
“老师的太太……找我?”
研三心中一阵刺痛。他知道博士已经从涩谷的黄兴楼被带到警视厅去了,让美女如此伤悲的原因,皆因他而起,想到这儿,虽非本意,也觉得有些抱歉!
“我是早川的太太,打扰你不知有没有关系?”
“唉!这简陋的地方。”
研三走在前面上了二楼,打开电灯,灯罩上停了一只黄色的大蛾。细细的鳞粉四散,在灯罩周围飞舞的形影,令研三感到一阵冰冷。
“突然在晚上来打扰你……”
进入里屋后,早川夫人郑重地叩了头。白色的粉颈看来更惹人怜。衣领后面好像露出青黑色的肌肤,研三感到吃惊,连声招呼都讲不出来。
“请坐吧!这儿实在太简陋了!”
“实在是舅妈打电话给我,问我如何是好,我想到了你,她就希望能见你一面——于是我才陪她一块儿来。”
最上久将“和平”牌香烟凑到嘴边,以忧郁的神色讲着。
“那案件,你知道吗?”
“听说了,但详情不太清楚。”
“今天下午,突然有警视厅的人来,说要搜查住宅。我很吃惊,请教他们搜查的理由。好像说是北泽那边发生杀人命案,我家主人有嫌疑。最初想——我家主人绝不会做那种事,但一听到有关剠青女人的躯体,我眼前就不住地发黑起来……”
“连自己的太太都这么想,何况一点都不知情的哥哥,唉!这也难怪!”
研三为哥哥的行动辩解。
“我慌慌张张地打电话给久,他提起你,所以我们才来拜访,不知是否可以告诉我们更详细的情形?”
夫人长长的睫毛闪烁着泪光。
“我将我所知道的程度讲给你听。太太,你先生昨晚在家吗?”
“不……”
“几点回家的?”
“十二点多,大概是最后一班电车的时间回来的。”
研三有一种被槌到胸部的感觉。
“他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他常常出去都不说到哪里。”
“这样不太好。据推断,行凶的时间是昨天晚上八点半到午夜间,他没有不在场证明,真麻烦……我不认为老师是个杀人犯,但……唉!”
“我知道我先生的习惯,像照片那种东西,他是绝不会让它漏掉的,他几乎到了快疯狂的程度!”
“带出底片的事倒没什么关系,但这是不是刺青的照片呢?我就不得而知。”
“一定是!”
夫人咬着牙,好像下了什么决心的样子。
“你累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事,我想我该告辞了。失礼!失礼!久先生是……”
最上久一直看着研三,突然间好似看透他的心事。
“我想和松下先生谈一下话。”
“那请便!我先告辞。”
慎重地打了招呼,送夫人到大门后,二人又回到二楼。
“真是糟糕透了!”
最上久搔着头,粗暴地吐出真话。
“为什么?”
“我哥哥行踪不明,舅舅又被列为嫌疑犯,我心情糟糕透了。他们为什么要选那种女人做对象,哥哥真是太笨了!”
研三好似被刺痛一般,急忙转变话题。
“先生!你的绷带怎么同事?”
“没什么大碍……昨晚从东京剧院同来,在银座喝醉了,跟流氓演出一场全武行,当场被警察带走——在拘留所过了一夜,真是倒楣。”
“你是不是看到散场为止?”
“是啊!到八点。”
“打架的时间是不是近八点钟?”
“差不多九点,喝太多酒,忘了正确的时间。”
“打架有时也会成为护身符,你有不在场证明了。”
二人相对苦笑。
“你要问的是什么?老师为什么会有那么奇怪的举动?”
“底片的事吗?那是舅妈说的,可能是刺青的照片,不论何时他一看见研究的资料,都是不会放过的。”
“那也得视场所、情况而定,唉!从杀人现场把……”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也许不该这样讲,他是医生,看到尸体并不会觉得怎样。收集狂的心理是常人无法理解的,连舅妈都这么说是为了这个。”
“怎么样?他太太……”
“好人家的千金,竟要求人家刺青,才要娶她!”
“大概不会吧!”
研三吞了口口水。
“真的,我们亲戚间大家都知道。他们彼此都很喜欢,舅舅在正式结婚前,说:
“——我自己是男人,对于没有刺青的女人不感兴趣。如果结婚了,生活也不会美满,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去纹身。
“他提出这样的条件。对方是个不知世事的处女,父亲是个律师,结婚前听到这种事怎会不吃惊!”
“那么……”
“舅妈考虑两三天后,与双亲商量。她本以为自己是好人家的女儿,双亲听到这事一定会吃惊,不过,她父亲却对舅舅格外欣赏。嫁出去就要从夫,既然已经订婚,你就是早川家的人——他如此明白地说。舅妈也因此下定决心。”
“纹全身吗?”
“刚开始是纹手腕内侧,雕上一朵小小的牡丹花,至此夫妻琴瑟和鸣。舅舅说:
“——刺青是**的具体化表现,对于这种被针刺的滋味,女人比男人更热中。刚开始会感到很恐怖,像个不知男人的处女一样。
“就这样每天地劝说;人说近朱者赤,慢慢地舅妈也受其感化,增加纹身面积,连背上也有。”
最上久以轻蔑的口吻说着。
“我不太清楚,你以为如何?”
“我本来就是学化学的,以化学的立场来看事情,就凡事都看得开。男女之间的关系就像化学反应一样,接合在一起应该会起化学反应的物质;加在一起若无反应,可以加些触媒下去,诱发它的反应。若舅舅讲得没错,对他而言,纹身就是一种触媒,是绝不可或缺的东西。”
“理论上是可以了解,但那与这次杀人事件……”
“我并不是说我舅舅与这次杀人事件有直接关系,但对于你们无法解释的一些行为,也许是这种个性的产物。”
听了最上久的话,研三心里蒙上一层阴影,对早川博士的怀疑也更深了。
“你哥哥怎样了?”
“我不知道,当我知道这件事时,已是下午两点,我正一个人在西荻窪。我们并没有每天往来,当警视厅派刑警来问我哥哥有没有来,我最初以为是黑市买卖被揭露了,至于你问我有关我的不在场证明,可查一下附近的警察局就知道了。不久,舅妈就歇斯底里地打电话来,向来乐观的我,也只好到中野哥哥的家去看看情形,再到四谷舅舅的家与舅妈商量对策,就这样于警视厅、律师之间四处跑,然后到这儿来。”
“中野家那边……”
“家里只有一个佣人。”
“你哥哥还没结婚?”
“他是个独身主义者——但并不是一生都不碰女人,而是不愿娶为正妻。哥哥大概会为了这位纹身夫人,而抛弃终身所奉行的主张。”
“你哥哥非常爱她?”
“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哥哥完全被她迷住了,好像正在办手续要娶她为妻。本来嫉妒心就强,而对方又有众多男人喜欢,不用法律约束实在是危险,但胜负早已分晓了!”
“你觉得她是个轻浮的人,过去就别提了,最近你对她还有那种感觉吗?”
“我不知道,那个人若要做什么事,也不至于笨到让我抓到尾巴!”
“但像经理稻泽义雄那种男人,看起来很正经,却没有想到他也要勾搭那个女的。这是他自己承认的。”
“他到那儿去被你碰到,他说是绢枝叫他去的,这是真是假谁知道?此事若揭露了,以我哥哥的个性,两个人当场就会被杀掉,这点稻泽比谁都清楚,我想他没那个胆。但事到如今,死人也不会开口讲话,不相信他的话,也没有其池办法。”
“你怀疑那个男人?”
“我对天下的人都不信任,除了我自己。”
“我在那次大会上,初次见到你哥哥时,就觉得有一件事很奇怪,说了你也许会笑。战争中有一种士兵,他们会显出一种死相——令兄的相中就给我这种感觉。”
“你会看相?”
最上久的态度十分认真,身体动了一下,把香烟捻熄。
“那个女的——绢枝小姐如何?”
他高声的问。
“我没注意到,她的身体比她的脸给我的印象更深。”
“这也难怪!稻泽呢?”
“好色之徒,一看便知。”
“那我舅舅呢……”
“收集狂,医学上所谓的偏执狂。”
“我呢……”
“你吗……”
研三稍停顿一下,不得已才虚言应对一下:
“属于天才型的,头脑聪明,但偷懒,对不喜欢的工作一点也不会想去做,一旦做了就会一心努力去实现目标。不过目标很难找到,可说是个赌博大师。若战争还没结束,也许会变成巨富,但在战后的日本有才能,却不得所用……”
“过分褒奖我了!”
“你有那样的才能……有没有打算做个侦探?”
“侦探?我……”
“不!我突然想起某个人的事来了。”
“你是不是想起中学时代,那些最喜欢的侦探小说中的人物?”
最上久微笑,看来心情还不错。
“若不是和自己有亲戚关系的人,倒还可以做做侦探的工作,由于太亲了,这事要多考虑。”
“拜托,若有什么有价值的事,你就当作在帮助你哥哥,也顺便告诉我。”
“知道了!”
研三把绢枝给他的六张照片从抽屉拿出来给最上久。
“自雷也三兄妹!”
“照片为什么在你这儿?”
“在大会时绢枝给我的,用白色信封装着。她说若发生什么事再打开来看。”
“她……为什么把照片……”
“你看过照片吗?”
“在北泽哥哥的家中看过。”
“贴在相簿中吗?”
“第一页上。”
“有没有什么说明?他们三个人的刺青好像有什么秘密……”
“刺青的秘密?不知道。没听过,等一等……”
“怎么搞的?”
“在那页背后,她不让我们看,神经质的藏着。”
一段长久的沉默。
“总之是很恐怖的案件……这事件好像江户时代绘本小说世界中的气氛重现,若套用古代的模式,便无法推察犯人的意图,就跟下棋一样。”
“下棋?”
“我认为要搜查罪犯就跟下棋一样,正常的棋局,正面的方法只有一种,若不这么下就会让对方的王给逃掉,但到复杂的棋局时,有种种陷阱,依正常顺序若下错一子,就会被情势所困惑,而无法发现正确的方法。现在,所面临的就是一种残局。”
“那么,我们现在该坚守的原则是什么?要去掉的要素,又是什么?”
“不知道!我只是个理论家,至于实践就不是我的范围了。”
最上久寂寞地笑着,不久,就告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