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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冯乙,很少听你赞人。”

    “是,愿意写中文的人越来越少,都认为缺乏前程,尚未动笔,便艳羡英文书动辄畅销三千万册。”

    “不是时常讥讽畅销书吗?”

    “英文畅销书不一样。”

    “心思如此复杂,怎能静心写作。”

    冯乙答:”那孩子单纯,她毫无杂念。”

    ICQ,冯乙苦笑。

    他担任当地一份华文报编辑已有两年,刊登社团消息及图片实在已经生腻,希望得到新血。

    谈何容易,在学校裏他们还得兼顾英法两语。

    可是因为教学方式轻松,他们并不觉得特别辛苦。

    原来只是个小女孩,中文系出身的他颓然。

    方倍回到家,神气活现地对管家说:”从今日起,我的名字叫方舟。”

    管家正在签收一只大纸箱。

    “这是什麼?”

    “巴黎寄来的古董,你母亲的收藏品。”

    这时孙女士兴奋地推门进来,”寄到了吗,让我看看。”

    她拆开检验,原来是两幅玫瑰图案染色玻璃,她小心翼翼朝阳光举起,”小倍,这是路易康复铁芬尼的玻璃窗,一共十六幅,我都拿下了。”

    孙女士吁出一口气,转让给客户,从中获利。

    她在近郊租了一间货仓,堆满类此宝物,囤积居奇,换言之,孙女士是个小生意人,手法有时颇为腌臢。

    方倍曾经见过从峇里岛运回的坛香木古朴雕刻大门,原来属於一间庙宇,又有庞贝古城找来的一块碎石拼图,是小小爱神丘比特射箭人像,此刻,它们都跑到富豪的家裏去了。

    只听得母亲问:”猜猜这些染色玻璃会装置在什麼地方。”

    方倍想一想:”浴室。”

    “是一间兰花种植暖室。”

    管家称赞,”那多美。”

    “是,暖室朝东,每天太阳升起……”

    小倍没听下去,这些都是身外物,她没有兴趣。

    她回到房中,问编辑部要了些资料,坤容的电话又来了。

    “有空吗,记得那个叫朱昌的孩子?”

    “她怎麼了?”那张小脸烙印在方倍脑海。

    “她一直叫妈妈,你可以来看她吗?”

    “案情发展如何?”

    “原来她母亲嗜赌,欠下大量赌债,债主持枪上门,那母亲逃逸,父女遭到枪劫,为着家声,丈夫还得替妻子顶罪掩护。”

    “荒谬。”

    坤容也这样说:”幸亏到了你我这一代,已不知面子为何物。”

    “抓到凶手没有?”

    “没有,那女子丢下家人不知所踪。”

    “我马上来。”

    方倍走进病房,看护正在替小孩解换绷带,尚未发育的胸部伤口是一个洞,即使痊愈,也是终身疤痕残疾。

    看护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轻轻答:”可借助矫型手术。”

    方倍不出声,握住小朱昌的手。

    看护又说:”人类总有看得到或看不到的伤口。”

    方倍点点头。

    朱昌说:”姐姐你来了。”

    “是,我给你带来星球大战影碟。”

    朱昌立刻被主题曲吸引,”姐姐,说些什麼?”

    “旁白说:许久许久之前,在一个老远老远的银河系……”

    朱昌兴奋,暂时忘记苦楚,捧着小小液晶荧幕欣赏。

    方倍写了一篇散文,题目就叫”在一个遥远的银河系”。

    刚预备修正,身後有人说:”给你带来咖啡。”

    原来是警务人员金彼得,他穿着便装,一脸阳光。

    “谢谢。”

    “听说你在这裏,顺便过来看看,案子已经侦被,疑凶落网。”

    “朱太太欠债多少?”

    “连利息一共七万美元,警方已逮捕高利贷。”

    这笔债一辈子还不清,”找到朱太太没有?”

    金彼得摇摇头,”这孩子恐怕要交给儿童所。”

    方倍心痛,”呵千万不要。”

    金彼得无奈,”社会福利署已经插手。”

    “她父亲并非凶手,为何要交出女儿。”

    “可是他身受重伤,没有能力——”

    这时看护推进一个坐着轮椅的男子。

    朱昌叫出来:”爸爸。”

    那父亲拥抱小女儿,大汉也不禁落泪。

    方倍抬头,”我会替他找市议员帮忙,务必替他寻得代表律师,争取扶养权。”

    那朱先生听懂了连忙说:“多谢你们热心帮忙。”

    金彼得腼腆地说:“我是韩国人,不谙中文。”

    “我立刻去办事。”

    方倍知道这得靠传媒大能,她致电冯乙,冯乙一听,连忙答允,”我找华侨中心帮忙,你快交稿。”

    方倍回家把稿件写出来。

    管家问:”你忙什么?”

    “打抱不平,即扮演罗宾汉。”

    “你当心,凡是替植物动物说话都理直气壮,人帮人,却要小心种族问题。”

    方倍搭住管家肩膀,”我叫传媒出面。”

    “放暑假以来你反而瘦下来。”

    父母出门前给方倍一张备忘录,上边写着详细指示,还附着律师会计师医生联络号码,”有事廿四小时与父母通话。”

    ???“明白,我稍后来看你们。”

    孙女士凝视女儿,”你几岁了?”明知故问。

    “妈妈,二十岁。”

    “为什么在母亲眼中,你永远只得六岁。”

    方倍无奈,”爸比你略好,爸永远当我九岁。”

    第二天方倍送父母往飞机场,原来客户派私人飞机来接王氏夫妇。

    在世俗眼中,这叫做尊重,这叫做排场。

    方倍走上飞机舱参观,飞机师是个年纪不比她大很多的金发女,向她介绍:”这十二座位飞机叫海湾暖流,十分舒适安全,有两张卧铺,一个厨房,通讯设备齐全。”

    方倍朝父母摆手,”“顺风。”

    小小飞机朝蔚蓝天空仰冲上去,地勤人员向方倍笑说:”有钱真好。”

    方倍也客气地回答:”那不是我。”

    她把车朝家驶回去,忽然心血来潮,她找出电话,拨过去:”我是新明日报记者王方倍,请问,你找到红胸鸟餐厅那个人吗?”

    原先以为那位女士不愿回答,谁知她毫不犹疑告诉陌生记者:”我没有找到他。”声音里有许多遗憾失望。

    “可以来采访你说几句吗,或许我可以帮你。”

    “舍下十分狭窄凌乱,孩子吵闹顽劣,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你过来吧,地址是六福路三七三号。”

    方倍立刻把车子转弯。

    六福路是中级住宅区,治安普通,妇女要份外当心。

    一按门就有人来应门,一个略胖的年轻女子说:”我是阿琳,你是王?”

    她们互相握手。

    屋内并不如她形容那样不济,她有一个幼儿,坐在高凳上吃胡萝卜。

    阿琳颓然坐下,”你读到广告,他却没有。”

    “广告只有两行细字,不易看到。”

    “我不敢刊登半页纸。”

    “我帮你写一段特写,或许他会看见。”

    阿琳扬扬手,”算了。”她斟出红茶,刚刚烤好的巧克力饼真香脆可口。

    她说:”我是个单身母亲,在家工作,缝制设计女装晚礼服,兼照顾一个小女作,我没有机会接触男性,我深感寂寞,我并非轻薄女子。”

    方倍却微笑,”女子偶尔轻薄又有何妨。”

    阿琳一怔,”你似乎是个明白人。”她笑了。

    她给孩子一块饼干,孩子吃得津津有味。

    “小孩多大了?”

    ““十五个月。”

    “应该会走路了。”

    “是,到处乱跑,一日,想吃冰淇淋,便到红胸鸟餐厅去,碰见那个男子,或许他已有妻子,或许……”

    “那男子为何吸引你?”

    “他十分干净,有极友善笑容,还有,他喜欢孩子,替小琪拾起外套。”

    “就那样吗?”

    “王小姐,‘就那样吗’,你还年轻,不谙世事,这样的男子,已经十分难得。”

    方倍笑,”相信我,我有不少男同学,我对男儿本色略知一二。”

    “加上他眼神中有一种我向往的机灵神采。”阿琳叹口气。

    方倍问:”可以参观你的工作室吗?”

    她带记者进走廊。”这里。”

    啊,方倍意外,工作室宽大明亮,两张大方桌上遍布绫罗绸缎,纸样软尺,有些已经完成大半,穿在人型模型上,美不胜收,全是跳舞宴会时穿的晚服,但是它们的创造主却寂寥不堪。

    “多漂亮。”

    “谢谢你,我特别喜欢灰紫色奥根地纱这件。”

    “都是你本人设计?”

    “有些客人带了样子来,我通常说服她们用我的设计。”

    “相信我,阿琳,你很快就会成名,你有天份。”

    阿琳苦笑,”承你贵言。”

    方倍带着照相机,顺手拍了几张照片,”你是华裔?几岁?移民多久?”

    “家母来自汕头,我不谙中文,今年二十九岁。”

    “我帮你写篇特写,如获刊登,可能那人会看到。”

    “你真是好心人。”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阿琳忽然说:”大家都是手作者。”

    方倍这才发觉,”你说得对。”她叹口气,缝纫及做特写是何等相似的工作。

    回到家,她开始写这篇叫做”当你寂寞时候”的人物素描,傍晚冯乙收到她的稿件,给她意见。

    “首先,中文里没有‘当‘这个字眼,那是英文文法。”

    方倍不服气,”首先,中文开头都是用之乎者也,接着,章回体跑出来,后来,又演变成白话文,今日,渗入外来语,有何不可?”

    冯乙意外,”唷,你还知道得不少。”

    方倍笑,”不敢不敢。”

    “那么,猜一猜,我家一共三兄弟,其余两人叫什么?”

    方倍冲口想说甲乙丙,可是脑筋一转,题目哪有如此简单,她略加思考。

    “嗯,上大人,孔乙己。”方倍松口气。

    “你十分聪敏。”

    “谢谢你,请把特写读完。”

    “下星期三刊出。”

    “我会知会当事人,她一定十分高兴。”

    “或许你还可以告诉她,当日她在红胸鸟餐厅遇见的人,正是我,叫冯乙。”

    “什么,是你?”

    “是,我记得她是一个鹅蛋脸丰硕的美女,左颊有一颗痣,极短发,那小女孩约一岁余,梳两角辨子。”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把那则寻人小广告也找出来读过,可惜不是登在我报上。”

    方倍十分兴奋,不过小心翼翼,”冯乙,你可有家室,或是要好女友?”

    “两者均无,光棍一条,去年女伴因我没有出息抛弃我,我心仍在滴血。”

    一听就知道是个文人。

    “冯乙,我帮你俩安排约会。”方倍兴致勃勃。

    “呵不,我不想与她有普通朋友以外的关系。”

    方倍失望得张大嘴,众里寻他,好不容易找到此人,该君却婉拒约会,”为什么?”

    他轻轻答/:”她是一个单身母亲,爱屋还需及乌,我哪有这种能力。”

    “孩子可不是乌鸦。”

    “这是一种比喻。”

    “你嫌她身份?”方倍顿悟,”我猜你一早就看到那则小启,你不想行动,你计算得失,你觉得不值。”

    他不出声。

    “冯乙,感情怎可用算盘,你会损失一名红颜知己。”

    他仍然不出声。

    方倍一气,咚一声扔下电话,在她眼中,阿琳并无不妥:自力更生,又有脑筋,那小孩活泼可爱,不是任何人的负累,可是很明显,工心计的男子却不那样想。

    他们觉得与阿琳配对是种委屈。

    这些人全部该掉眼镜。

    方倍代阿琳不值。

    这下子,怎么向阿琳交待?

    方倍必需想个对策,成人的世界便是如此你虞我诈,虚伪不堪,方倍,欢迎成为它的一份子。

    过两日,特写刊出,最惹人注目的是阿琳设计的那袭灰紫色奥根地纱裙,据说漂亮得叫报馆女同事倒抽一口冷气,各人立刻决定要订做一件。

    阿琳向方倍道谢。

    方倍讪讪问:”收到许多电话?”

    “接到若干订单,有人订制圣诞舞会晚服,我忙得透不过气来呢,真没想到你的文字有那么大魅力。”

    “别客气,是你的真材实料。”

    “真可惜要推却一些生意。”

    也好,收之桑隅,方倍灵机一触,”阿琳,雇伙计帮手,来者不拒,扩展营业。”

    “什么,我?”阿琳似十分意外。

    “是,你家有足够地方请两个临时工帮着钉珠片剪线头,否则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对,对,我怎么没想到。”

    “记得吗,雅诗兰黛第一管唇膏在厨房用一只小锅煮成,也不过从家庭手工业开始。”

    “方倍,你对我的鼓励,我十分感激。”

    方倍哈哈大笑,”去,去,飞向天际。”

    阿琳却问:”那人可有音讯?”

    方倍顿时收敛笑意,”呵,还没有消息。”

    那边有人叫阿琳,”对不起,我的保母来了。”

    才挂上电话,它又响起来,这次是冯乙。

    他的声音讪讪,方倍对他冷淡。

    冯乙轻轻说:”我想解释一下。”

    “对,副刊改版,从此不需要我的搞件。”

    “不,不,我一直没看到那段寻人小启。”

    方倍嗤之以鼻,”永不解释,永不抱怨。”

    “况且,我心里早已有一个人。”

    方倍意外,”呵,是吗。”这倒不好怪他了。

    方倍脸上肌肉松弛下来,这倒情有可原。

    “方倍,那个人是你。”

    方倍跳起来,什么?这是第一次有异性向她表示爱慕。

    “我先是喜欢你文字真挚,然后,第一眼看到你就欣赏你气质清秀,所以,不打算另外结交女友了。”

    方倍缓缓放下电话,她不知道如何应付,什么都有第一次,这便是她的第一次。

    在学校她重女轻男,时时叫男同学难堪,冷淡他们,有事呼呼喝喝,从不假以辞色,方倍没打算做友谊小姐,人缘颇差,小器男生对她敬而远之,大方男生把她当作兄弟,真没想到冯乙会对她示爱慕之意。

    电话铃又响,平日,方倍甚少电话,她对某些女同学有一只耳朵永恒贴在手提电话上表示诧异,而且恶作剧地恐吓她们:”辐射,脑癌”,没想到今日听完一通电话又是一通。

    这又是冯乙,他这样说:”我今年三十岁,并非广告上形容的四十岁。”

    方倍在家发呆,管家起疑,”这是怎么了?”

    方倍问:”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性?”

    管家哼一声,”你读心理学,你应知端倪。”

    方倍陪笑,”还是经验可靠些。”

    管家坐下来,”他们都喜欢有妆奁的女子。”

    方倍大吃一惊,”不会吧,你太悲观了。”

    “像你这样女孩最受欢迎:父母有学识,是一对专业人士,开通,大方,又有积蓄,却没有富人的势焰架子,你本身又平易近人,斯文勤学,最理想不过。”

    方倍笑起来,”这么好?”

    管家端详她,”你若长得像艳星,反而吓坏男生,美女并非贤妻。”

    方倍啼笑皆非,”谢谢你。”

    这时门铃响起,管家去应门。

    客人是坤容,她一脸倦容,坐下不说话。

    管家立刻端出茶点,给她加油。

    坤容说:”这奶油卷真正可口,管家你的巧手值千金。”

    管家眉开眼笑地帮她添咖啡。

    方倍看着好友,”你怎么了,仿佛气馁。”

    坤容吁出一口气,”有一位肿瘤科医生作出统计,百分之四十七医生得知病人救治无望,仍会得流泪。”

    方倍劝说:”你不如调到别处做义工。”

    “朱昌可望与她父亲团聚。”

    “那是好消息。”

    “她母亲仍然潜逃,凶手亦未曾归案。”

    “凡事往好处想,坤容,世界本非完美。”

    “小倍,你便是完美世界居民。”

    方倍笑出来,”你把我看得太好了,家母时常希望我把平均分提高十分。”

    坤容大吃一惊,”什么,十分?怎么可能。”

    “我看过她的分数,好可怕,全是一百,九十九,九十八,最低九十二,那还是法文。”

    “可是伯母并无给你压力。”

    “你开玩笑,坤容,看过那种分数都会做噩梦。”

    “真高兴知道你亦有烦恼,平日就你一个人嘻嘻哈哈无忧无虑,举手投足不费吹灰之力便有优雅气质。”

    方倍笑问:”你在说谁?”

    “你家玄关地砖都自十六世纪英国堡垒运来,自幼耳濡目染,不同凡响。”

    “那是家母的特殊品味,与我无关。”

    “你们都那样说:家中司机保母与我无关,可是每天都用车子往返,不用挤公车。”

    “坤容你今日牢骚特多,何故?”

    “我下个学期学费尚无着落,看样子得打工赚最低工资。”

    方倍吃惊,”政府贷款呢?”

    “今年申请比往年困难。”她双手捧着头。

    “不怕,我来帮你。”

    “不,方倍,穷学生有的是办法,我已决定下周起到餐馆打工。”

    方倍还想说话,被坤容一个手势阻止,”你只需时时请我吃下午茶就好。”

    “一定一定,随时欢迎,当是自己家好了。”

    坤容告辞,管家把蓝霉松饼装在盒子里给她带走。

    关上门,管家叹口气,”看,人长得秀丽,又品学兼优,可惜家境欠佳。”

    方倍答:”不过,也不会阻止她成为社会成功人才。”

    “可是,她得多费多少力气。”

    方倍笑,”多劳多得,似我这般懒散,则一无所得。”

    管家却笑,”小倍,你无求无欲,你已得到最大福气。”

    方倍一笑置之。

    她打开报纸,继续寻人。

    啊,她耸然动容。

    “柏萨那夫妇在一九三七年五月十四日结婚,共有两名子女五名孙儿及十名曾孙,家人与亲友祝贺他俩结婚七十周年”。哗,照片中两老精神闪烁,认真难得。

    方倍立刻打电话到花店命人送上一株橘子树。

    还有更比这惊人的故事。

    接着一段标题是”八十年婚姻,两百零五年岁月”。

    方倍惊呼:”什么?”连忙叫管家来奇闻共赏。

    “北区的爱路史蔑夫妇,他一百零五岁,她一百岁,结婚八十周年,也许是世上最长寿夫妇,祝他们永远健康快乐”

    连见多识广的管家叫出来:”惊人。”

    方倍大笑,”爱情小说中吹嘘”爱你一百年”原来是真的。”

    她俩像是在乌云密布的雷雨天看到一丝金光,快乐兴奋,搂在一起跳起舞来,半响,又拾起图片仔细看。

    方倍说:”看上去不似百岁老人,就同八九十岁差不多,可能人老到一个地步,会得停止。”

    “不,是他们保养得好,不过头顶已经像火鸡了。”

    方倍站起来,”我从没见过百岁老人,我要拜会他们。”

    管家说:”我也没见过,他们头发是真的吗,耳朵及眼睛还灵敏否?”

    “回来我向你报告。”

    方倍勿勿赶到报馆。

    冯乙正在黯然神伤,忽然看到方倍出现,大喜过望,方倍把那段祝贺启示放在他面前。

    “呵呵,”冯乙也笑出来,”人间有希望,你看他们,还紧握着双手呢,老先生的耳朵几乎有巴掌大,听说人的耳朵会一直生长……”

    方倍笑说:”请代为联络,我愿意做一个访问。”

    冯乙巴不得为这名小女生服务,立刻去拨电话,表明身份,要求做访问。

    半晌回复来了,”他们住老人宿舍,主任看护允许我们做一个二十分钟谈话。”

    “我立刻去。”

    冯乙说:”我与你一起,我摄影技术不错,这次不用闪灯。”

    方倍笑,”还在等什么。

    到了老人院,发觉整排小小花园镇屋叫做芳园,老人有独立住所,可是大堂左边即是饭堂及休息室,当中平房设有泳池及健身室,园子后方通往高球场。

    冯乙轻轻说:”像度假村,我也即时可以搬进来。”

    方倍悄声回答:”原来长寿与私人财富颇有关连。”

    冯乙感叹:”英国十九世纪初叶,工业革命时期穷人平均寿命只得二十二岁。”

    方倍吃惊,”这是真的?”

    “正确,数字记载在教科书中:平均五个婴儿,只得一名存活,每二百五十人,才得两个卫生间,环境恶劣,得利奸商。”

    方倍不出声,迄今,资本主义已经改善,可是,社会仍然贫富悬殊。

    他们坐在布置精致的会客室等候。

    忽然,方倍看到一道染色玻璃门通向小小祷告室。

    那花纹颜色十分熟悉,方倍肯定见过,她站过去细细观赏,呵是,母亲说过,这是铁芬尼厂所制,可能自哪间二十世纪初华厦拆下。

    接待处人员微笑,”请用咖啡。”

    “呵谢谢,我在欣赏这染色玻璃呢。”

    “客人都很喜欢,这是三角洲一名工匠所制,是我们住客的儿子,价廉物美。”

    不知怎地,方倍有点不安。

    她取出相机,拍了几张照片。

    这时,史蔑夫先生太太出来了,手牵手,与他们招呼。

    方倍的注意力又扯回来,她发觉老人相当清醒灵敏,十分欢迎客人到访。

    她怕老人疲倦,抢先问问题:”在你记忆中,印象最深刻有什么事?”

    史蔑夫先生看看妻子,”结婚那一天,在我眼中,她与当日一般美丽。”

    方倍忽然深深感动,鼻子发酸,她微笑聆听。

    “还有,就是孩子们出生,我在二次大战曾出征荷兰,其余小事,都无关重要了。”

    他回答得真好。

    “可以握你的手吗?”

    老太太先伸过手来,方倍双手罩住,觉得十分暖和。

    “对我们有什么忠告?”

    “诚实、相爱、努力。”

    冯乙笑,”我仿佛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些训话。”

    大家都笑起来。

    看护过来说:”散步时间到了。”

    方倍知道二十分钟谈话时间已届,到底一百岁了,看护不想他们太累

    方倍吁出一口气,觉得不枉此行。

    冯乙问:”你想活至耄耄吗?”

    方倍答:”没想过,如像他们那样有伴又有积蓄,何乐而不为。”

    冯乙说:”也许,会有点累。”

    他们走出安老院,小路上两边都是玫瑰花,冯乙忽然捧起花蕾趋近鼻子常常闻那花香。

    冯乙说:”我是苦出身,今日有顿悟:脚步仍未能松懈,但是,却需调剂精神。”

    他们回到报馆把照片印出。方倍取了照片就走。

    “喂,你去哪里,还不坐下写稿。”

    “我先回家一转,很快回来。”

    方倍到家走进母亲书房,看到拆开的染色玻璃已经不见了,方倍问管家可有见过。

    管家答:”都带往纽约应用。”

    方倍”嗯”了一声。

    “叫你有时间去看他们。”

    方倍答:”明白”,她回到房间,凝视照片里史蔑夫先生太太。

    呵,做了八十年夫妻,彼此心灵已融汇,举手投足,浑为一体,他们俩都戴着双光眼镜,衣着丝毫不马虎,时时相视而笑。

    也吵架吗,俩人肯定有相反意见,但无碍大事,经过八十年岁月,仍在一起,难能可贵。

    她做好特写传真到报馆。

    冯乙收到稿件,”今晚请你到星马印餐厅吃咖哩羊肉串可好?”

    这是约会吗,方倍最爱吃咖哩。

    专程来接,一定是约会了。

    好友坤容说过,如果他们来接,一定要他们做足全套,千万不可让他们在门外乱按汽车嗽叭便扑出去,要等他们上门按钤同家长打招呼。

    坤容好似经验丰富,值得尊重。

    冯乙六时就到了,小汽车停在路边,没有响号,走近,抬头打量王宅,然后按铃。

    管家尚未收工,给他开门,请客人到会客室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