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他在黑暗中卷了两根烟,点燃后递给她一支。房间里充满着她的香味,像清新的丁香花,有些哀婉动人。淡淡的香味之外是沙漠的气息。他突然觉得自己对前方的沙漠充满畏惧。
“他叫诺特。”她说。声音还是那样尖锐。“就叫诺特。他死了。”
枪侠等她继续。
“他被上帝触碰过。”
枪侠说:“我从没见到过上帝。”
“打我记事起,他就在这里――我是指诺特,不是上帝。”她突然对着黑暗一阵大笑。“他以前有辆垃圾车。后来开始酗酒,再后来迷上了鬼草,最后用鬼草卷烟抽。小孩子跟在他后面,放狗咬他。他一直穿条绿色的裤子,臭味熏天。你在听吗?”
“在。”
“他后来开始嚼鬼草。最后他就坐在那里,不吃不喝。也许在他的幻觉中,他是个国王。小孩们都是他的弄臣,而狗是他的王子。”
“是。”
“他就死在这前头。”她说,“他从街边走过来,脚步很重――他的靴子永远穿不烂,是他在废旧火车站找到的一双军靴――后面跟着一群孩子和他们的狗。他看上去就像是由许多铜丝做的衣架拧绞在一块儿。你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到垂死的目光,但是他还在咧嘴笑。就像在收割节前,孩子们刻在南瓜上的笑脸一样。你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鬼草和腐烂味。口水从他嘴角流出,就像绿色的血。我猜他是想进来听席伯弹钢琴。不过就在进门前,他停住了,头歪到一边。我能看到他,还以为他是在听客车过来的声音,但那个时候不会有客车经过。然后他开始呕吐,黑色的,都是血,从他咧开的嘴里流出来,就像水从阴沟里涌出来那样。臭气能熏得你发疯。他的两条胳膊扬起来,然后就倒下去了。就是这样。他倒在自己的污秽中,死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笑。”
“真是个精彩的故事。”
“哦,谢谢你,先生。这是个好地方。”
她坐在他身旁,还在颤抖。窗外,风仍在呼啸,远处有扇门被砰地关上,声音犹如来自梦中。墙壁中间有老鼠跑过。枪侠猜这里也许是全村惟一一个养得起老鼠的地方。他把手放到她的肚皮上,她开始剧烈地抖动,然后慢慢放松下来。
“黑衣人。”他说。
“你一定要知道,是不是?你就不能和我**,然后睡觉吗?”
“我一定要知道。”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她握住他的手,开始叙说。
7
诺特死去当天的黄昏,黑衣人到了特岙。那时狂风大作,土地表层的松土被吹走,砂土就像暴雨一样刮来,玉米被连根卷起,像直升机飞过时那样。朱伯・莰讷利锁上了他的马房,其他几个商贩也关上了窗板,还在窗板外用木板加固。天空变成了黄色,就像变质奶酪的颜色,云朵快速地飞过,就好像它们刚才经过沙漠时看到了恐怖的一幕。
枪侠的猎物坐着辆破马车进村,马车上铺了块防雨油布。他脸上挂着十分友好的笑容。大家看着他走近,老莰讷利正躺在窗边,一手攥着个酒瓶,另一只手里握着他二女儿松软发烫的左乳。他暗自发誓,倘若黑衣人敲门他就假装不在家。
但是黑衣人经过马房时,并没放慢速度,马车卷起的尘土很快被狂风拥抱了。他可能是个牧师或和尚;他穿了件黑色的长袍,上面沾满了尘土;袍子的兜帽宽松地罩在头上,让人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却没遮住那友好得有些令人反感的微笑。他的袍子被风吹得哗啦作响。从袍子边缘可以隐约看到他穿着一双扣得很紧的方头靴子。
他在席伯酒吧门口停下来,拴住马匹。栗色马低下头,对着地面喷气。他走到马车后面,解开绳子,找到个陈旧的马褡裢,往背上一甩,穿过摇门走进酒吧。
爱丽丝(注:即爱丽。)好奇地看着他,但其他人都没注意到陌生人进来。酒吧的常客都已酩酊大醉。席伯正在用拉格泰姆调子(注:拉格泰姆调子,是美国黑人的一种早期爵士乐,多用切分音法,风靡于1890―1915年间,七十年代初又开始流行。)演奏卫理公会(注:卫理公会,是一个新教的教会。主要集中在英伦小岛和北美洲。在美国成员数目最多。)的赞美诗,散在钢琴旁的许多人早些时候就进来躲风暴,顺便也为诺特守灵,他们已唱得喉咙嘶哑。席伯喝得差不多失去知觉了,他完全陶醉于自己还能活着这个事实中,弹琴的双手飞快地移动,几个手指来回如梭就像在打板羽球游戏。
人们尖声歌唱着,叫喊着,声音怎么也盖不过风声,但不时也跟风声较量一番。角落里,翟彻利把艾美・费尔顿的裙子掀过头顶,在她的膝盖上画收割节的符咒。几个女人围在他们周围。他们显得都特别兴奋。然而门外暴风留下的凄惨的白光似乎是对他们的嘲讽。
诺特的尸体被放在房间中央拼起来的两张桌子上。他的军靴摆成了一个神秘的V字形。他的嘴还张着,留下一个呆滞的微笑。有人合上了他的双眼,在上面各放了块金属片。他的双手被人合在胸口,握着一枝鬼草。浑身散发出毒药一样的气味。
黑衣人推掉他的兜帽,走到吧台边。爱丽丝看着他,一种深藏在体内熟悉的渴望让她全身颤抖。他身上没有任何象征宗教的标记,当然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威士忌。”他说。他的声音柔和且愉悦。“宝贝,我要上好的酒。”
她伸向柜台下面,拿出一瓶星牌威士忌。她本可以拿当地的酒当做最好的来打发他,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她倒了一杯,黑衣人看着她。他的眼睛又大又亮。但是目光深邃,以至于爱丽丝难以判断他眼睛的颜色。她的渴望让她觉得浑身发热。房间里的叫喊歌唱并未减弱。而席伯,爱丽眼里这无用的阉马,正在弹基督精兵的赞美歌;一些人怂恿米尔大妈和着唱。她的歌声简直不成调,就像一把钝斧切过牛犊的脑子。
“嗨,爱丽!”
她转过去招待客人。对陌生人的沉默不语有些怨恨,还怨他那看不清颜色的眼睛,怨自己内心的蠢蠢欲动。她的渴望让她害怕。它们变化莫测,狂野得让她无法控制。它们也许标志着一些变化,表明她开始变老――在特岙,这就像冬天的日落,既短暂又凄凉。
她放着啤酒,直到小桶空了为止,然后她又凿开了另一桶。她宁愿自己做,也不想叫席伯;他当然会乐意过来帮忙,像只贪婪的狗,不过他肯定会凿掉自己的手指,要么就把啤酒喷洒得到处都是。她干活时,陌生人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她感觉得到。
当她回来后,他说:“这里很忙。”他还没碰他的酒,只是用手掌捂着杯子,让酒变暖些。
“人们在守灵。”她说。
“我注意到了逝者。”
“他们都是酒鬼。”她说,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憎恨,“全都是酒鬼。”
“这让他们兴奋。他已经死了,但是他们还活着。”
“他活着的时候就是他们嘲弄的对象。但现在他们不应该再嘲笑他了。这太……”她的声音变小了,无法确切表达这是什么,或者这是多么可憎。
“他吃鬼草?”
“是!他还能有什么?”
她的语气过于强烈了,这让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没有移开目光,她觉得一股热血冲到脸上。“对不起。你是牧师吗?这肯定让你反感吧。”
“我不是,这也没让我反感。”他一口喝完了杯中的威士忌,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请再来一杯。再来次感动――就像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常说的。”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又不敢问。“我得先看到你的钱。对不起。”
“不用抱歉。”
他把一块粗糙的银币放在柜台上,一边厚一边薄。她说了跟后来一样的话:“我可没钱找你。”
他摇摇头,表示不要找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倒酒。
“你只是途经此地?”她问。
他半晌没有作答。她正准备重复刚才的问题,他却不耐烦地摇摇头:“不要谈无聊的事。你在这里面对着死亡。”
她有些畏缩,觉得受了伤害,但又很惊讶。她的第一反应是他佯装正经,只是为了考验她。
“你很在乎他。”他语气平淡地问:“对不对?”
“谁?诺特?”她笑了,假装恼怒来掩饰她的窘迫。“我认为你最好――”
“你心肠很好,就是有点胆小。”他打断她:“他躺在草上,从地狱的后门往外看。他就在那里,他们已经把门关上了,你认为只有当你要走过那道门时,他们才会再次把门打开,是不是?”
“你怎么了,喝醉了?”
“密司脱诺顿,他死了。”黑衣人像是在吟咏,他带着挖苦的语气故意改变了说话的调子。“他就像任何一个人那样死了。像你或任何人一样,死了。”
“你给我出去!”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反感,全身开始颤抖,但是小腹里的那股暖流却固执地流遍全身。
“别怕。”他柔声说,“别怕。慢慢等。等着就行。”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她突然放松下来,仿佛服了镇静剂。
“像任何人那样,死了。”他说,“你明白吗?”
她木然地点点头,他大笑起来,响亮的笑声似未受过污染,非常明亮。这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黑衣人身上。他猛一转身,面对着众人,俨然成了整个房间的中心。米尔大妈声音发颤,歌声戛然而止,空气中留了半个破碎的高音,好像在流血。席伯弹错了音,琴声也突然停下。他们不安地看着陌生人。风沙吹在门窗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沉默继续着,似乎那一刻就永远定格了。她沉重的呼吸堵在了喉咙口,低头看到吧台下自己的双手紧紧按着肚皮。他们都看着他,他也注视着大家。突然一阵笑声又爆发出来,浑厚洪亮,让人无法抗拒。但没人跟他一起笑。
“我要让你们看一个奇迹!”他朝人们叫喊。但人们只是看着他,就像些顺服的大孩子被带去看他们再也不相信的魔术表演。
黑衣人猛地站起来,米尔大妈踉跄着退后了几步。他冷然一笑,拍了一下她肥厚的肚皮。她不由自主地咯咯笑起来。黑衣人把头朝后一仰。
“觉得好点了,是不是?”
米尔大妈又是一阵咯咯笑,突然间变成一阵啜泣,然后夺门而逃。其他人默默地看着她离开。风暴开始了;乌云不断涌来,阴影在半圆的白色苍穹上积聚。站在钢琴旁的一个男人,显然已忘了拿在手上的啤酒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黑衣人站在诺特身旁,低头看着他笑。狂风怒吼尖叫着,一个大物件被刮起来,撞到房子一侧,又弹了回去,让房子一震。吧台旁一个男人挣脱人群,慌乱地躲到安静的角落。雷鸣似乎要扯破天穹,响声就像天神的一阵剧烈咳嗽。
“好吧。”黑衣人咧嘴一笑,“好吧。我们开始吧!”
他开始朝诺特脸上吐口水,仔细地对准目标。唾沫在死者的前额闪着光,慢慢流下来,流过他的鼻梁。
在吧台下面,她的手更快地挪动起来。
席伯笑起来,像个傻子似的,也弯腰俯向诺特。他开始咳嗽,从喉咙底咳出许多粘厚的浓痰,让它们飞到诺特尸体上。黑衣人吼了一声表示肯定,拍了拍席伯的后背。席伯咧嘴笑了,一颗金牙闪闪发光。
几个人逃出门外。其他一些人松散地围在诺特周围。他的脸上,他皱得像公鸡颈部下垂的皮肉一样的头颈,和他的胸部上都是痰液――这片干旱土地上如此宝贵的液体。突然痰雨停止了,像有人发了号令那样整齐,只有一阵精疲力竭,沉重的喘气声。
突然黑衣人冲向尸体,跳起来,弯身越过它,划出了一条平滑的曲线,看上去很美,宛若一股泉水。他手着地落在地上,然后敏捷地弹跳起来,稳稳地站在地上,他微微一笑,又重复了整套动作。人群中一个人已经忘我地开始鼓掌,但突然向后退了几步,眼里蒙上了层恐惧的阴影。他手捂着嘴,朝门口奔去。
当黑衣人第三次跳越尸体时,诺特抽搐了一下。
人群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哝,很快又恢复了安静。黑衣人仰头怒吼一声。他吸了口气,胸部飞快地不断起伏。他开始快速地来回弹跳,就像在两个玻璃杯之间来回倒水那样越过诺特的身体。房间里惟一的声音就是他急促的喘气声和窗外不断加强的风暴声。
那一刻,诺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双手胡乱地拍打桌子。席伯发出一声尖叫,夺门而出。一个女人疾步跟在他身后,眼睛瞪得滚圆,头巾上下飘动着。
黑衣人又跳越了一次,两次,三次。桌子上的躯体抖动起来,继而剧烈地颤动,扭曲,敲打着桌面,就像一个体内藏着根巨大发条的没有生命的布娃娃。伴随身体的扭动,腐烂、变质的恶臭和排泄物的腐臭一阵阵袭来,令人窒息。那一刻,他睁开了双眼。
爱丽双脚发麻,失去了知觉,她向后倒去,撞在镜子上。一阵惊恐让她眼前一黑,她朝吧台外奔去,像头发疯的公牛。
“这就是给你的奇迹。”黑衣人在她身后喊,喘着粗气。“这是给你的。现在你能睡上安稳觉了。即使是死亡,也不是不可逆转的。尽管这是……如此……如此……滑稽!”他又开始大笑。她跑上楼梯,直到把酒吧楼上的房门插上插销才停下来,这时听不到楼下的笑声了。
她蹲在门边咯咯笑,笑得前俯后仰。但声音转而变成尖锐的哀号,融入到风声中。她耳边充斥着诺特起死回生时发出的声音――拳头不断敲击棺材板的响声。她十分好奇:他重新激活的脑子里留下的是什么想法?他死后看到过什么?他还记得多少?他会告诉我吗?坟墓里的秘密是不是就等在楼下?她想,这些问题背后最让人恐惧的就是你忍不住想问的冲动。
楼下,诺特心不在焉地走出酒吧,走进风暴中,拔了一些鬼草。黑衣人已是酒吧里惟一一个客人了,他仍咧嘴笑着,看着诺特走进风暴中。
晚上,她逼迫自己走下楼,一手拎着油灯,一手拿了根沉重的烧火棒。黑衣人早走了,什么都没留下。诺特却还在那里,坐在靠门的一张桌子旁,仿佛他从来没离开过那里。他身上有股鬼草味,但不像她记忆中的那样强烈。
他抬头看着她,勉强一笑。“你好,爱丽。”
“嗨,诺特。”她放下烧火棒,开始点燃屋里其他的油灯,但始终都面对着他。
“上帝的手碰过我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再也不会死了。这是他向我保证的。”
“诺特,你多幸运。”她的手颤抖着,点火用的纸捻掉在地上,又被她拣起来。
“我再也不想嚼这些草了。”他说:“我不像以前那么喜欢它了。一个被上帝碰过的人,再嚼这些草不合适。”
“那你为什么不停下来?”
她的怒气惊醒了她,她像对常人那样看着诺特,不再当他是地狱里发生的奇迹。她眼中的诺特看上去有点悲伤,嚼鬼草让他显得麻木,但他看上去十分惭愧自责。她不再觉得害怕他。
“我会全身抖动。”他说,“然后我就想嚼。我停不了。爱丽,你一直对我很好…”他开始抽泣。“我连尿湿自己都没法控制。我怎么啦?我怎么啦?”
她走到桌子边,犹豫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他应该让我不再想嚼鬼草。”他啜泣着。“他既然能让我活过来,就应该能让我戒了。我不是在抱怨……我不想抱怨……”他向四周张望一番,像见鬼似的,小声说:“如果我抱怨,那他会将我劈死的。”
“也许这只是个玩笑。他看上去很有幽默感。”
诺特把挂在衣服底下的小袋拿出来,掏出一把草。她不假思索地一巴掌就把草打掉了,但很快把手缩回来,被自己给吓坏了。
“我停不下来,爱丽,我做不到。”他艰难地俯身去拿小袋。她本可以阻止他,但她没有。她转身去点灯,觉得很累,尽管夜幕才刚降临。那晚没有一个人到酒吧来,除了老莰讷利――他下午没来酒吧,错过了一切。但当他看到诺特时并不特别吃惊。也许有人把这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他点了啤酒,问了席伯的去处,然后对她一阵乱摸。
晚些时候,诺特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张折着的纸。她看到诺特的手在抖,这只手一看就不像能活着的人的手。“他把这个留给你。”他说:“我差点就忘了。如果我真忘了交给你,他肯定会回来,杀了我。肯定会。”
在这里纸是很贵重的商品,人们都视之为宝,但她却不喜欢手里这张纸。感觉很重,很龌龊。写在上面的就两个字:爱丽“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问诺特,诺特只摇摇头。
她打开纸,读起来:
你想了解死亡。我留给他一个字。这个字是十九。如果你对他讲这个字,他的记忆大门会打开。他会告诉你前方是什么。他会告诉你他看到了什么。
这个字是十九。
我知道这会让你发疯。
但迟早你会问的。
你会控制不了自己。
祝你快乐!
沃特・奥・迪姆
又:这个字是十九。
你会试图忘了它,但迟早这个字会从你嘴里吐出来,就像呕吐一样控制不了。
十九
哦,上帝,她知道自己会忍不住的。这个字已经在她嘴唇上滚动了。十九,她会说――诺特,听着:十九。那时死神的秘密和前方的世界就会展现在她面前。
迟早你会问的。
第二天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只是没有孩子跟在诺特身后。又过了一天,孩子们的嘘声也恢复了。生活又平稳地继续下去。被风暴连根拔起的玉米被孩子拾到一起,诺特复活七天后,他们在街中央烧了这些玉米。火光有一瞬特别明亮,酒吧中的多数常客都站到门外看。面对火光,他们都显得非常质朴。他们的脸好似在火焰和冰屑般明亮的天空之间浮动。爱丽看着他们,对这个世界上悲哀的时刻感到绝望,她的心有股阵痛。她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消失。事物都离散开来。世界的中心再也没有以往的那种黏着力。某个地方,有样东西摇摇欲坠,若它倒塌了,所有的一切也就会不复存在。她从没见过大海,永远也见不到了。
“如果我有胆,”她自言自语,“如果我有胆,胆,胆……”
诺特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头,从地狱里对她微笑。但是她没有胆。她只有一个酒吧和一条伤疤。还有一个字。在她紧闭的双唇后面,这个字翻滚着。假设她现在就把他叫过来,尽管他很臭,还是让他走近;假设她对着那算做耳朵的涂蜡似的脏东西吐出那个字,会发生什么?他的眼睛会变。它们会变成他的眼睛――穿着黑袍的男人的眼睛。然后,诺特会对她说他在死神的王国里看到的,在土地和蛆虫之外的世界里看到的一切。
我永远也不会对他说出这个字。
但是黑衣人给了诺特生命,又给了她这个字――这个字就像上了膛的手枪,有一天她会用来对准自己的太阳穴。黑衣人最清楚会发生什么。
十九会开启这个秘密。
十九就是秘密。
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在吧台上用水迹写这个字――十九――当她看到诺特注视着自己时,慌忙把字给抹了。
玉米很快就烧完了,她的顾客也都陆续回来。她开始用星牌威士忌麻醉自己,到午夜时,她已醉得不省人事。
8
她停了下来。枪侠没有马上作出反应,起先她还以为这个故事让他睡着了。她觉得有些困,这时他说:“就这些?”
“是的。这就是发生的一切。时间很晚了。”
“对。”他又卷起根烟。
“别让你的烟灰掉在我床上。”她对他说,语气要比她想用的尖锐。
“不会。”
又一段沉默。他的烟头暗了又变亮。
“你早上离开这里。”她干巴巴地说。
“我应该离开。我想他在这里为我设下了陷阱。就像他也给了你陷阱一样。”
“你真认为这个数字会――”
“如果你还神志正常,你永远也不会对诺特说出那个字。”枪侠说。“把它从你脑子里赶出去。如果可以,教你自己接着十八的数字是二十。三十八的一半是十七。叫他自己沃特・奥・迪姆的这个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但是他不会撒谎。”
“可是――”
“如果你有冲动要讲,强烈的冲动,那就到这儿来,躲在被子底下,一遍遍地讲――如果你需要的话,就把它喊出来――直到你的冲动消失。”
“总有一天这冲动永不会再消失。”
枪侠对此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她是对的。这个陷阱完美得可怕。如果有人告诉你,若你有念头想见到自己的母亲赤身**,你会下地狱(当枪侠年幼时,就有人这样对他说过),那么你终究会产生这念头。为什么?因为你不想想像自己母亲裸露的样子;因为你不想下地狱。因为,如果给意识一把刀和一只握刀的手,最终意识会吃了自己。不是因为它想这样做;而是因为它不想这样做。
迟早,爱丽会把诺特叫过来,跟他说那个字。
“你别走。”她说。
“再说。”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但她感到有些欣慰。他会留下来,至少一小会儿。她睡着了。
就快睡着的一刹那,她想起了诺特跟枪侠讲话的方式,那奇怪的语言。那是她看到她古怪的新情人流露出感情的惟一时刻。他甚至连**时都是沉默的,只有在最后一刻呼吸才变得急促,然后停止一两秒钟。他就像从童话或神话中走出来的人,一个摄人心魄但又无比危险的造物。他会同意我的请求吗?她猜答案是肯定的,那她会提出她的愿望。他就会住上几天。对于一个脸上长疤的可怜女人来说,这个愿望已经够奢侈了。明天还有时间再想一个愿望,或者第三个。她睡熟了。
9
早上她为他烧了些粗燕麦,他一言不发地吃着。他往嘴里送着食物,试图不想她,甚至都不看她一眼。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这里。他坐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黑衣人就拉开些距离――说不定现在他已经走出了这片硬质地,走过了旱谷,进入了沙漠。他的路线肯定是朝着东南方,枪侠清楚其中的原因。
“你有地图吗?”他抬起头问。
“这个村子的?”她笑了。“这个村子还不够画张地图呢。”
“不是。这里东南方向的地图。”
她的笑容僵住了。“沙漠。那儿只有沙漠。我以为你会住些日子。”
“沙漠那边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没有人穿过沙漠。自从我出生以来,这里就没有人尝试过。”她在围裙上擦擦手,拿起锅钳,把她烧的那桶水倒进水槽,水溅起来,升起一片雾气。“所有的云都朝那里走。仿佛那里有东西把它们吸过去――”
他站起来。
“你到哪去?”她听到自己声音里尖锐的恐惧,恨自己这个样子。
“去马行。如果有人知道,那马夫肯定是第一个。”他握住她的肩。这双手很硬,但也很温暖。“我还要去看看我的骡子。如果我待在这里,它可要被照料周到。这样我才能上路。”
但还不会马上上路。她抬头望着他的眼睛。“但你要当心莰讷利,如果是他不知道的事,他就会编造点来唬你。”
“谢谢,爱丽。”
他离开后,她转身看着水槽,感觉到自己滚烫的感激的泪珠。有多少年她没听到人家向她道谢了?尤其是她在乎的人。
10
莰讷利满口的牙都掉光了,他是个让人作呕的老色情狂:他已经埋葬了两任妻子,而且还和女儿乱伦。两个尚处发育期的女孩从谷仓的阴影里偷看着枪侠。一个娃娃坐在土里开心地吐口水。一个成熟的金发女郎,在用房子一旁吱嘎作响的水泵汲水,她看上去神态淫荡,衣服满是尘土;她好奇地看着枪侠走过。看到枪侠在看她,她用指头捏了捏自己的乳尖,朝他抛了个媚眼,然后继续汲水。
马夫在马房和街道中间等着枪侠。他的态度摇摆于充满憎恨的敌意和怯懦的奉承讨好之间。
“它被照顾得好好的,不用怕。”他说,枪侠还没来得及答复,莰讷利已经转向他的女儿,他举着拳头,像只皮包骨头但狂妄的公鸡。“你进去,苏比!你快给我滚进去!”
苏比脸色阴沉地拽着水桶走向搭在谷仓外的棚子。
“你是说我的骡子。”枪侠说。
“是的,先生。好久没看到过骡子了,尤其是像你这头没变异的――两只眼睛,四条腿……”他的脸突然受惊似地挤到一块,这种表情可能是表示无比的疼痛,也可能在暗示他刚刚说了个笑话。枪侠判断应该是后者,尽管他自己几乎没有幽默感。
“以前,人们需要牲口,它们疯狂增长。”莰讷利继续说,“但是世界变了。现在只看得到几头变异的公牛和拉客车的马,和――苏比,我要掴你,天!”
“我不会占便宜。”枪侠打趣地说。
莰讷利笑了,一副阿谀的嘴脸。但枪侠清楚地从他眼里看到了杀气,尽管他并不畏惧,他还是认为这个人值得在他的书里占上一页,因为他可能给枪侠有价值的启示。“不是指你。上帝!不,不是指你。”他尴尬地笑笑。“她天生愚笨。她体内肯定有个鬼怪,让她那么狂野。”他的脸沉了下来:“世界末日要到了,先生。你知道,《圣经》上说的。若孩子不服从他们的父母,那灾难就会降临到大家头上。你只需听这里的女传道士讲就会明白的。”
枪侠点点头,然后指向东南方:“那边是什么?”
莰讷利咧嘴笑了,露出光秃秃的牙龈和几颗黄牙:“边界居民。野草。沙漠。还有什么?”他咯咯地笑了几声,两眼冷冷地打量着枪侠。
“沙漠有多大?”
“很大。”莰讷利试图装出严肃状,好像他在回答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大概有一千轮(注:轮,wheel,仍在蓟犁使用的古老的度量单位。8000轮的距离约莫为7000英里。)。也可能是两千轮。我不知道,先生。在那里,只有鬼草,还可能有魔鬼。听说更远的一边有个会说话的圈,但说不准这是骗人的。另一个家伙就是朝那个方向走的。那个治好了生病的诺特的家伙。”
“生病?我听说他死了。”
莰讷利还咧着嘴笑:“好吧,好吧,可能。但我们都是成人了,不是吗?”
“但你相信魔鬼。”
莰讷利看起来像是被冒犯了:“那可大不一样。女传道士说……”
他开始胡言乱语,倒出一大箩筐的废话。枪侠摘下帽子,擦了擦前额。阳光直射着,十分灼热。莰讷利好像没有注意到。他有说不完的话,可没有一句是有意义的。在马房狭小的阴影里,女娃娃不断地把灰土朝脸上抹。
枪侠最后失去了耐心,在一句话当中打断了马夫:“你不知道过了沙漠是什么?”
莰讷利耸耸肩。“有些人大概知道。五十年前客车在沙漠里走过一段。我爸是这么说的。他总是说‘那里是山。’其他人说那里就是大海……绿色的海,里面都是怪物。也有人说那里是世界的尽头,什么都没有,只有光,会让人眼瞎掉的光,还有上帝的脸,他张着嘴,把到那里的人都吞下去。”
“胡说。”枪侠冷冷地说。
“当然都是胡说。”莰讷利故作高兴地叫起来。他又一次作出奉承的丑态,他对枪侠又恨又怕,但又急于想要讨好。
“你要把我的骡子照顾好。”他扔给莰讷利又一枚金币,在半空中就被莰讷利接住了。枪侠想到狗跳起来在半空中接球的样子。
“当然。你要住几天?”
“我想是吧。这里会有水――”
“――如果上帝愿意的话!当然,当然会有水!”莰讷利笑了,一副不高兴的脸色,他的目光显示他愿意让枪侠立即就死,而且被他横踩在脚下。“那个爱丽,在她乐意的时候,她对人可好呢,是不是?”马夫把左拳握成个圈,然后用右手指快速地来回在圈中抽拉。
“你说什么?”枪侠漠然地问。
突然莰讷利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恐惧,就像天边一对月亮同时升起。他迅速把手放到背后,像个淘气的孩子偷吃果酱时被发现了。“没有,先生,一个字也没说。如果我说了什么的话,那我道歉。”他看到苏比靠在窗边,对她举起拳头:“我真要掴你了,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荡妇!哦,上帝!我要――”
枪侠迈步走开了,他知道莰讷利转身看着自己,他也知道如果他突然转身,会看到马夫脸上不经伪饰的真表情。不过,干吗烦神呢?天太热了,而且他知道他会有什么表情:憎恨。对入侵者的憎恨。他有一个男人所能有的全部。关于沙漠他惟一确定的就是它的大小。而对这个村子,他能确定的是它展现出来的并不完全。他尚未了解全部。
11
他和爱丽正躺在床上时,席伯踢开门闯了进来,手上提了把刀。
他到特岙已经四天,而这四天一眨眼就过去了。他吃饭,睡觉,和爱丽**。他发现她会拉小提琴,就经常让她拉给他听。黎明时分,她会坐在窗下――只有一个侧影――在乳白色的晨曦中拉一首曲子。如果她能多加练习,曲子大概不会被拉得支离破碎。他觉得自己对她的感情不断增强(但奇怪的是他始终并没有全心投入),因此怀疑这可能又是黑衣人为他设下的一个陷阱。他有时也出去走走。但他无心思考任何事。
他没有听到钢琴手上楼的声音――他的反应能力似乎完全丧失了。但此时此刻他也未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尽管若此事发生在过去,会让他受惊不小。
爱丽全身裸露,**赫然呈现在被单之外。他们正准备开始**。
“哦。”她乞求,“就像上次,我想要那样,我想――”
门被狠狠踢开,瘦小的钢琴手迈着夸张的步子进来,他的螺旋腿显得滑稽可笑。爱丽并没有失声尖叫,尽管席伯手上提着的是把八英寸长的切肉刀。他喉咙底发出种声音,好像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听上去,就像一个人淹没在一桶泥浆里时发出的声音。唾沫四溅。他双手举着刀砍下来,枪侠抓住他的手腕,将两只手拧在一起。刀飞了出去。席伯发出声尖叫,声音像打开一扇生锈的帘门一样尖锐刺耳。他的手晃动着,就像提线木偶。两个手腕都断了。风撞击着窗户。爱丽挂在墙上的镜子起了层雾气,映射在里面的房间看上去有些变形。
“她是我的!”席伯痛哭流涕,“她最早是我的!我的!”
爱丽看着他,下了床。她披上件衣服。枪侠突然对面前这个男人有些同情,席伯看到自己如今和最初的境地有天壤之别,肯定十分悲痛。他只是一个瘦小的男人。枪侠突然意识到他曾经在某地见到过席伯。他认识这个男人。
“这都是为了你。”席伯抽泣着,“爱丽,这都是为了你。最初就是你,这都是为你。我――哦,上帝,亲爱的上帝……”这些话语突然变成一阵歇斯底里的胡言乱语,最后只剩下眼泪。他把断了的双腕捧在腹前,上身前后摇晃着。
“嘘,嘘。让我看看。”她跪在席伯身旁。“手腕断了。席伯,你真糊涂。现在你靠什么养活自己?难道你不知道你从来就不强壮?”她扶他站起来。他试图用手捂住脸,但是它们不听使唤,他可怜地抽泣起来。“坐到桌子跟前,让我看看我能做些什么。”
她扶他到桌边上坐下,把他的手腕搁在几块点火木上。他的抽泣慢慢减弱了,他变得十分顺从。
“眉脊泗。”枪侠说,瘦小的钢琴手眼睛瞪得滚圆,四周张望了一番。枪侠点点头,和善了许多,至少席伯不会在他眼皮底下再试图用刀戳他了。“眉脊泗。”他又重复了一遍。“在清海那。”
“怎么?”
“你曾经在那里,对不对?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许多许多年前。”
“就算是又怎样?我不记得你。”
“不过你记得那个女孩,不是吗?那个叫苏珊的女孩?和那个收割节的夜晚?”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你没有去看为她搭起来的篝火吗?”
瘦小男人的双唇颤抖着,布满了痰液。他的眼神告诉枪侠他知道真相:比起刚才提着刀闯进来时,他现在更接近死神。
“滚出去。”枪侠冷冷地说。
席伯眼里突然出现了顿悟的光芒,他说:“但你那时还只是个孩子!那三个男孩中的一个!你过来数牲口,艾尔德来得・乔纳斯――灵柩猎手――也在那儿,还有――”
“趁你还有口气,快滚出去!”枪侠说,席伯抱着双腕跑出去。
她回到床上,问:“怎么回事?”
“不要管。”他说。
“好吧――那,我们刚才到哪了?”
“哪儿也没有。”他翻了个身,离她远远的。
她耐心地说:“你知道席伯和我的事。他做了他能做的,当然不多。而我拿了我应得的,因为我不得不那么做。我们之间两清了。不然还能有什么?”她把手搁在他肩上。“不过我很高兴看到你那么强壮。”
“现在不行。”他说。
“她是谁?”过了会儿,她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一个你爱着的女人。”
“不要再讲了,爱丽。”
“我能让你变得强壮――”
“不。”他说,“你做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