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尘埃腾飞(15)
陈霭不知道滕教授是在跟她开玩笑,还是在说真话,她有点拿不准滕教授,觉得他像个谜,说话好像百无禁忌,但又总是占着理,让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她跟他说话有点紧张,但同时又觉得很放松,紧张是因为怕自己听不懂他话里的话,放松是因为他百无禁忌,跟他说什么都不怕损坏中国人民的形象。
她觉得滕教授这次多半是在开玩笑,因为一个堂堂的美国大学副教授,什么样的聚会没参加过?还会央告她带他去参加她老板的Party(聚会)?于是她也开玩笑说:“行啊,只要你不怕。正好我没车—”
“我怕什么?”
“你不怕—你夫人—我听别人说—你夫人—-很爱吃醋—”
“呵呵,吃醋是夫人的专职嘛,哪个做夫人的不爱吃醋?你不爱吃醋?你不吃说明你不紧张你丈夫,不紧张说明你不爱你丈夫—”
如果是别的男人对她说什么爱不爱的,她会觉得很刺耳,会马上找个借口避开,但滕教授这样说,她就不觉得刺耳,只觉得像个TrueorFalsequestion(正误题),她就只想着如何回答才不会显得傻不拉叽。
扪心自问,她还真没吃过赵亮的醋。以前赵亮做学校团委副书记,得接触多少女生啊!有时吃着饭,就有女生找上门来,说有工作方面的事要跟赵老师商量;有时是女生来约赵亮出去春游,一去一整天,还有女生跟赵亮学吹笛子的,不止一个,但她从来没为这些事吃过醋。
不吃醋就说明她不—喜欢赵亮?这好像有点不对头吧?赵亮是她的丈夫,她不喜欢赵亮还能喜欢谁?她不吃醋,是因为不吃醋是一种好品德。但怎么到了滕教授嘴里,不吃醋反而成了一种缺点呢?这不是在鼓励大家都来吃醋吗?
她替自己辩护说:“我不紧张他,并不等于我不—喜欢他,只能说我很信任他。夫妻之间,如果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了,那就谈不上喜欢—”
滕教授呵呵笑起来:“你说的这个‘喜欢’,是不是就是我说的‘爱’?你连‘爱’这个字都说不出口,那还谈得上‘爱’?”
陈霭答不上来,滕教授建议说:“如果你觉得‘爱’字说不出口,你可以用英语说。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习惯,中文说不出口的,就用英语说。你跟我可以说英语,这样可以帮助你提高英语口语和听力—”
“是吗?那太好了!我听别人说,要想提高英语口语和听力,最好是跟美国人合租房子,那样就可以强迫自己从早到晚听英语说英语,但我在BBS上没找到美国人出租房子的,只好找了个中国人—”
“小杜忙得很,你跟她没机会练英语,而且她的英语也不是很地道,还不如跟我练—”
陈霭喜出望外:“真的?你愿意跟我练英语?”
“我们也不用特意找时间练,在一起的时候尽量多说英语就行了。我们从现在就开始吧!”
滕教授这样一说,陈霭反而开不了口了,红着脸说:“这—怎么开始?”
“就从你刚才说的那段非常有哲理性的话开始—”
“哪段话?”
“就是‘我不紧张他’那段—”
陈霭说了半辈子的话,还从来没人说过她有哲理性,听得最多的,就是说她这人说话很直,但她觉得“说话直”跟“说话有哲理性”放在一起一比,就像贫农王大爷跟美国滕教授放一起比较一样,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嘛。
本着英语口语不练白不练的原则,她试着翻译说:“I’mnotnervous—him,but—itnotequal—Idon’tlikehim.IonlycansayI—confidenthim—Ifbetweenhusbandandwife—”
陈霭看见滕教授憋不住笑了起来,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差点一拳擂过去,嘴里嗔道:“你怎么这么坏?人家是当真的—”
“我也是当真的—”
“你当真的,干嘛要我翻译成英语?”
“我没叫你翻译成英语,我是叫你用英语说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滕教授不笑了,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你很聪明,真的,像你这样全凭着自己的本事到美国来的女大夫,我见得还不多—”
“是吗?那—人家都是怎么到美国来的?”
“大多数是探亲来的,我们C大有不少,以前在国内都是医生,因为丈夫出国,她们就办探亲出来了,现在都改了行,在实验室干活,人称‘白老鼠’,有的连technician(实验员,技术员)都算不上—”
陈霭听了很有鹤立鸡群的感觉,但习惯成自然地谦虚说:“我算个什么呀,英语这么差,说话又这么—没水平,光惹你笑话—”
滕教授很诚恳地说:“你英语也挺不错的,刚来嘛,不可能说得跟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一样好,但是你敢说,模仿能力强,语感也挺好,你很快就会超过那些来了很多年的中国人—”
陈霭正在构思一句更谦虚的话,就听滕教授说:“我觉得你的性格也很—可爱—,大方自然不做作,我很喜欢你—的性格—真的。”
这样的表扬陈霭还听得不多,本来想一如既往地反驳,但有点无从下口,滕教授是在说他自己的感觉,她怎么反驳?一反驳不就等于批评滕教授瞎感觉了吗?她百年不遇地没反驳这个表扬,惊奇地发现对表扬不加反驳也不会死人翻船。
滕教授用英语讲了几个他刚到美国时讲英语闹出的笑话,又讲了几个外国人讲中文的笑话,陈霭都听懂了,一路哈哈大笑。
到了卖床的那户人家,才发现卖主是个C大应届毕业的女生,修过滕教授的课,看样子对滕教授印象不错,一见买主是滕教授,卖主就坚决不肯收钱了,叫他们喜欢什么就拿什么,说她已经在外州找到了工作,马上要退这边的房子,所有东西都得搬出去,如果能卖几个钱当然最好,卖不出去还得花钱请人来拖走,所以送给滕教授那真是一举两得。
最后,除了那张床,他们还要了一个写字桌,一个放CD的架子,几把折叠椅子,加上很多不实用的小摆设,把个van塞了个满满当当。
回到陈霭的住处,滕教授帮着把床支好,把写字桌摆好,把CD架子放好,调侃说:“有了这个架子,你可以让赵老师多带些盗版CD过来了—”
“可不敢带盗版CD,抓住一张罚一万—”
“你开始给他们办探亲没有?”
“还才来了几天呢,哪里就能办探亲了?”
“怎么不能?你是J-1签证,你家里人办J-2,好办得很。明天我带你去银行开个户头,存些钱在里面,就可以担保他们来探亲了—”
“赵亮他又改了主意了—他不想出来探亲—他想出来读学位—”
“噢,那好啊,挺有志气的嘛。嗯—-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出来读我的研究生,只要他GRE托福什么的上了研究生院定的录取线,我可以保证录取他—”
陈霭太高兴了:“真的?他可以读你的研究生?”
“就看他喜欢不喜欢这个专业—”
“他肯定喜欢,他说了,只要能出来读学位,他什么专业都喜欢—”
“那你叫他好好复习GRE托福,你也要想办法留下来,不然的话,等他复习好了考出来,你早回国去了—”
“但我—怎么留下来?”
“等这个周末去你老板家时我跟她谈谈—-”
收拾了一通,把该安的安了,该挂的挂了,该支的支了,该下的下了,滕教授才拍拍双手,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像个住人的样子了。”
陈霭自是感激不尽,无以回报,又要以饭相许,但滕教授说:“这顿饭先记在这里,你以后再请我。今天我请你,我们上餐馆去吃—”
“为什么要上餐馆去吃?是嫌我菜做得不好吗?”
“当然不是。今天刚好有个饭局—”
“噢,那—你今天就去赴饭局吧,等你有空了我再做炸酱面你吃—”
“不光是我的饭局,也是你的饭局,国内有人过来考察在C大办孔子学院的可行性,我请他们吃顿饭,尽一下东道主之谊—”
陈霭不好意思去蹭饭,推辞说:“既然是国内考察人员的饭局,我就不去了吧—”
“不行,不行,你一定得去,今天这个面子你一定要给我—,我还请了小杜,你们俩一个代表‘汉办’,一个代表B大,都是我们申办孔子学院必不可少的人员,今天一定要去的—”
“可是我—又不是B大的人,怎么代表B大?”
“你怎么不是B大的人呢?你先生是B大的,你跟B大就有了非同一般的关系—。我对中国的‘关系学’作过很深的研究,出版过一本这方面的专著,下次我带一本来送给你—”
陈霭见滕教授说得这么学术化,不好再推辞:“那好吧。我就怕吃了你的饭,什么忙也帮不上—”
“吃饭就是帮忙。你先收拾打扮一下,我现在得走了,七点左右来接你们两个—”
滕教授走了一会,小杜回来了,一回来就扎进浴室洗澡,看样子早就知道今晚赴宴的事。小杜洗完澡出来,看见陈霭,催促说:“你还没开始打扮?时间不早了,滕教授七点就来接我们的,快去打扮吧,把你最漂亮的衣服穿上—”
陈霭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把最漂亮的衣服穿上?”
“国内有人来考察—”
“但他们是考察C大,这—跟—我们穿漂亮衣服有什么—关系?我怎么觉得有点像—做花瓶一样?”
“做花瓶又怎么啦?如果你不想做花瓶,你可以不去,我是要去的。滕教授帮了我那么大的忙,他叫我干什么我都会万死不辞。我—这个人是很知恩图报的,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别说是做花瓶,就是—-做—什么别的,我也愿意为他做—”
陈霭说到“花瓶”,本来有百分之八十是在开玩笑,现在听小杜这么一说,眼睛都瞪圆了:“你的意思是—”
“别想那么多意思不意思了,滕教授叫我们去,我们就去,只要能帮上他的忙。我可不像我以前那个roommate,不知得了滕教授多少好处,到最后溜得人影都没有了,一点良心都没有—”
“谁?小—韩?”
“不是她还能是谁?”
“滕教授也帮了—小韩很多忙?”
“小韩出国是滕教授帮忙弄出来的,来了之后滕教授又让她做他的助教。她根本就不是学滕教授那个专业的,照理说根本没资格做滕教授的助教,但滕教授千辛万苦地给她搞到了一个助教的名额,还不用她做任何事,就是白拿钱不干活—”
“那她干嘛毕业了就—跑掉?”
小杜迟疑了一下,机密地说:“这话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千万别传出去—”
陈霭差点跳起来告饶:“求求你,求求你,别告诉我小韩的秘密行不行?你不告诉我,我就不会泄密。”但她的好奇心占了上风,终究没把这话说出口。
小杜仿佛得到了陈霭的保密公证一般,体己地说:“其实是小韩的妈妈很喜欢滕教授,当然小韩自己也挺喜欢滕教授,但滕教授是有家室的人,如果她妈妈坚决反对,小韩老早就死了那条心了。既然她妈妈也挺赞成,小韩胆子就更大了—”
“那滕教授他—”
“小韩说滕教授挺喜欢她,但我觉得她有点吹牛。如果滕教授真的喜欢她,她干嘛要偷偷溜掉呢?”
艾米:尘埃腾飞(16)
陈霭见小杜说得这么神龙见头不见尾的,益发好奇:“滕教授是结了婚的人,小韩的妈妈怎么会—支持女儿—跟滕教授—?”
“结了婚有什么?不可以离吗?”
陈霭觉得这话相当刺耳,她一向很反感那些把婚姻当儿戏的人,成天就是离啊离的。在她看来,一个人要么不结婚,要么就要把婚姻进行到底。婚姻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大的事,连这种事都可以出尔反尔,半途而废,当儿戏,那这个人肯定不可靠。
她妈妈当年跟她爸爸离婚,在她看来是非常不慎重的做法。事实证明她妈妈后来又后悔了,所以才会复婚,这不是把婚姻当儿戏吗?这件事她一直不愿意别人知道,因为她觉得很丢脸。她自己早就决定不走妈妈的老路,她除非不结婚,结就要结到底,绝不留笑话给别人看。
她听小杜的口气,就知道小杜在离婚的问题上跟她绝对不是一路人。不过她这个人不爱抬杠,友谊永远都比真理重要。她半附和说:“离当然是可以离,我的意思是—做妈妈的一般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离过婚的男人—”
“三十多岁的女人了,不嫁离过婚的男人,还想嫁什么?难道现在还有没结过婚的小男生在等着她?就算有,也肯定是个找不到老婆的窝囊废。”
“噢,小韩已经三十多岁了?我听你说她在读书,我以为才二十出头呢。”
“又不是高中,哪里还能从读书判断出年龄来?在美国,六十岁都可以去读大学的。再说小韩自己也是离过婚的人—”
陈霭好奇地问:“小韩是—为了滕教授离的婚?”
“那还能是为了谁?”
“那她既然为—滕教授把婚都离了,怎么又—不跟滕教授在一起,而要跑掉呢?”
“滕教授不离婚,她不跑掉还能怎么样?”
“滕教授不肯离婚?那—不等于是骗了小韩?”
小杜马上反驳:“这怎么能说是滕教授骗了小韩呢?人家滕教授叫她离婚了吗?是她自己要离婚,怪人家滕教授干什么?”
“可是—滕教授是不是起先答应过小韩,说他自己会离婚呢?不然的话,小韩怎么会—”
“滕教授绝对不会答应小韩,他知道自己不会离婚,怎么会这样答应小韩?”
“他知道他自己不会离婚?你不是说他跟他妻子—感情不好么?”
“呃—他这个婚—迟早是会离的,但只要他妈妈在,他就不会离。”
“为什么?”
“因为他妈妈不让他们离婚,而滕教授是个大孝子—”小杜憧憬说。“但他妈妈也不会活一万年,对不对?我不是咒她什么,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嘛,谁也逃不掉—”
小杜还没把滕教授的妈妈说进棺材,大孝子就打电话来了,说已经出发来接她们了,马上就到。两个女人只好停止谈话,匆匆忙忙收拾一下,听到滕教授的喇叭声就跑了出去。
陈霭穿了件中式旗袍,专门为出国定做的,从来没穿过,这还是穿头水。滕教授的车有点高,上车的时候她还当自己跟平时一样,穿的是长裤呢,很豪迈地抬腿一跨,结果被旗袍绊住,失去平衡,往前扑去。
滕教授慌忙从驾驶室那边伸出手来,大概是想扶她一把,但远手救不了近人,陈霭还是以狗吃屎的姿势扑趴下去,幸好她本能地伸出两手,撑在了车门那里的台阶上,嘴没啃泥,但姿势很狼狈,膝盖磕得生疼。
那边滕教授慌忙上演肥皂剧,下了车,跑到陈霭这边来英雄救美,刚好赶上陈霭正在自救,她见附近没人,便高高撩起旗袍,露出半截大腿,自力更生往车上爬。
滕教授问:“没摔伤吧?”
陈霭正专注于自己的攀登呢,听到滕教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才意识到自己撩高旗袍撅着屁股,肯定走了光,让滕教授看见了某些不该看见的部位。她满脸通红,心也跳得很快,手忙脚乱地挤到后排座位上坐下。
滕教授边开车边从后视镜往后望,关切地问:“摔着了没有?”
“没有,没有—”
“怎么—脸这么红?你—心脏血压都没事吧?”
“我没事,我没事—”
“有事别瞒着我呢,我送你上医院—”
“真的没事,真的没事,别耽误了—饭局—”
“饭局能大得过人命?”
“我真的没事—”
“你没事的话,我现在就带着你们一起去接国内来的人—”滕教授把车开到一个饭店的停车场停下,让两个女人坐在车里,自己进去叫人。
过了一会,滕教授带着四个穿西服的男人出来了,陈霭这时候才注意到滕教授今晚也穿着一套深色的西服,脚下是黑色的皮鞋,里面是白衬衣,衣领和袖口都露在西服外面,黑白分明,全身很挺括的感觉。
虽然五个男人都穿着西服,但陈霭的感觉却像是一个华侨领着四个高粱花子去见洋广,开洋荤。滕教授的西服就像是跟他的人一起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一样,要多合身有多合身。但那四个人的西服,就都穿得瘪瘪歪歪的,肩头耷拉着,胸前垮拉着,皮带呼拉着,裤脚拖拉着,西服是深色的,但脚下却是颜色娇嫩的皮鞋。
陈霭以前从来没注意过男人穿西服是个什么劲,赵亮很少穿西服,平时是T恤夹克,上台表演则是民族服装,其他男人陈霭就更没注意过了,但也没觉得扎眼。今天这四个人都是穿的什么玩意啊!简直是在糟蹋西服!也许中国男人天生就不适合穿西服,肩不够宽,腰不够细,腿不够长,胸不够挺,又不讲究搭配,还不如穿件没肩没腰的民族服装,也能遮个丑。
但她想到滕教授也是中国人,怎么就可以把西服穿得这么笔挺这么耐看呢?到底是他身材好,还是因为他喝的洋墨水多?
几个西服男来到车跟前,鱼贯上车,一阵烟味扑面而来,仿佛几个人都是刚从大烟馆出来一样。滕教授已经坐在了驾驶室里,给两个女人四个男人做了介绍,大家就一路寒暄着来到了餐馆。
几个男人先下车,小杜也从车的另一边下去了,就剩下陈霭一个人,她很怕下车的时候撩高旗袍会在那几个男人面前走光,正迟疑着呢,就听滕教授说:“来,我帮你一把!”
陈霭看见滕教授站在她这边的车门前,向她伸着两手,她不知道他要如何帮她,以为他的意思是抱她下去,她此刻倒没想到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而是怕自己太重,滕教授会在心里笑话她。她红着脸推辞说:“我自己行,自己行—”
滕教授仍然伸着两手:“把手给我—”
这句话的重音落在“给”上,产生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她乖乖地把两手“给”了他。他握着她的两只手,带着向上的力量,往他的方面一拉,陈霭就不由自主地双脚一跳,落到地上。滕教授用的力度正好,陈霭一个软着陆,几乎跌进滕教授怀里,但实际上身体没接触。
滕教授很快就放开了她的手,去关车门,然后招呼她说,“喏,这就是‘美味居’,是D市很有名的中餐馆,D市市长都光临过,还跟店老板和老板娘合过影,就挂在餐馆外面。走,去看看他们的手艺比你怎么样—”
“比我肯定强多了—”
“那不一定—。我考察过他们做的菜,又考察过你做的菜,我最有发言权—”
陈霭走进餐馆,发现已经有两个中国人和两个美国人等在那里了,男人都是西服,女人则袒肩露背,跟餐馆以竹子为基调的古色古香中国式装潢相映成趣。
滕教授为每个人都做了介绍。那两个中国人都是男的,一高一矮,高的那个长得挺帅,但跟滕教授是两种不同的帅,那个人的帅是文艺界那种轻飘飞扬的帅,而滕教授的帅是学术界那种底蕴深厚的帅。
滕教授介绍说那位帅哥是D市华人协会的会长,叫华伟,矮的那个姓刘,是C大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的会长。那两个美国人一男一女,男的是Dr.Mayfield,是C大的provost(副校长),女的叫Barbara,是C大OfficeofInternationalStudies(负责国际间学生学者交流项目的部门)的头儿。
陈霭不知道provost是干啥的,但知道肯定是个大人物,因为滕教授和Barbara似乎都得听他的,而他不用听任何人的。她刚才进餐馆之前还在为自己比小杜胖而自惭形秽,现在见了Barbara那壮硕的身材,就有了“比下有余,比上不足”的欣慰。
国内来的那几个,有一个是“汉办”的人,还有一个是B大对外汉语教学中心的人,另外两个地位都很高,但在陈霭听来都是跟孔子学院八杆子打不着的部门。
一大桌人,就陈霭和小杜两个没什么头衔,使陈霭越发有当花瓶的感觉,但奇怪的是,她不仅不为此生气,反而很关心别人怎么评价她今天的打扮,看来她这人真是属螺丝钉的,上到革命机器的那个部位,就争取在那里闪闪发光,端的是干一行,爱一行,哪怕干上了花瓶这一行,都一心想着如何当个好花瓶。她不知道这算不算职业道德,但至少说明她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滕教授跟那家餐馆的上上下下都很熟,餐馆老板是个中年男人,长相性格口音都很山东。但老板只出来寒暄了几句就退到厨房里去了,大多数时间是老板娘在应酬。
老板娘一点不像开餐馆的,也不山东,而是瘦瘦高高,戴着一副眼镜,说话也文质彬彬。小杜低声告诉陈霭:“这家的老板在国内是个贪官,老板娘是他的二奶,两人赶在事发之前卷了一大笔钱逃到了国外。滕教授帮老板娘进了C大的MBA项目,但老板娘读完了没去干MBA工作,而是在餐馆当老板娘,因为老板英语不大好,餐馆门面上的事务全靠老板娘支撑――”
负责他们这桌的waitress(女招待)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小杜偷偷告诉陈霭:“这女孩是老板的亲戚,刚从加拿大过来,也是滕教授帮忙弄到C大读书的,帮她把B签证改成了F签证—”
席间因为有中美两国客人,滕教授一直在当翻译,小杜也帮身边的几位做点翻译,但陈霭英语不好,没法跟美国客人攀谈,中国客人也不怎么理睬她,搞得她很尴尬,觉得自己既没姿色,又没水平,帮不上滕教授的忙,不由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英语学好,要把身材练好,要去买几套漂亮衣服,争取下次做个出色的花瓶。
两个美国人似乎很急于开办孔子学院,态度十分热切,陈霭不听滕教授的翻译都能感觉到这两人有点巴结的味道。那两个会长似乎也很热切,但因为英语不大好,得等着滕教授翻译,所以很多时候插不上嘴。国内考察团的那四个人都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陈霭听到身边一个人老在向华伟打听D市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吃完饭后,两个美国人自己驾车离去,两个会长也自己驾车离去,滕教授负责把四男两女送回家。一路上,国内的几个人一直在抱怨D市没什么好玩的地方,说如果是在纽约、洛杉矶、华尔街、迪斯尼这些城市开办孔子学院就好了,最好是在赌城拉斯维加斯开办。说到拉斯维加斯,几个人就开始欢呼,因为明天要去拉斯维加斯了。
陈霭听着很难受,主要是替滕教授难受,这些人说话一点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就算你对D市不感兴趣,你也不用当着滕教授的面说出来嘛,而且这些人完全不从工作出发,只想着自己到哪去玩,这么自私自利的想法,他们怎么好意思这么公开地说出来?
滕教授先把四位国内客人送到他们下榻的饭店,然后再送两位女士回家。小杜愤愤不平地说:“这些人真是糟蹋国家的钱财,这哪里是出来考察办学情况的?根本就是出来公费旅游的—”
滕教授答非所问:“其实D市还是有一些旅游资源的,但目前还没有名气—”
陈霭担心地问:“不知道他们回去会怎么汇报?他们会让C大承办孔子学院吗?”
滕教授说:“很难说—”
“C大不能自己办一个孔子学院吗?非得要跟国内合办不可?”
“主要是经费来源问题。孔子学院的经费都是国内掏的,但办班开课的收入都是归C大得—”
陈霭这就不懂了:“为什么国内愿意做这种—赔本的生意呢?”
“呵呵,国内考虑问题并不一定都是金钱挂帅—有时更看重政治上的收益—中国以前无偿援助那些发展中国家,不一样赔了很多钱吗?但在中国政府看来,如果能在国际上得到一个国家的支持,赔钱也觉得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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