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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以后,一切正常。

    我是说,她不再凭空激动不已。

    她已能说出笑话。

    她为我做饭,非做不可,我在旁边看,顺便告诉她做饭所需的东西在哪里,切肉时,她用菜刀先连剁几下,然后对我笑着说:"这就是你对我不好的下场。"说罢,扔掉菜刀,搂住我,与我接吻,对我说:"我对你不好,求你别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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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天夜里,她要求与我**,并且是强烈要求。

    她一整夜都在要求,且用尽办法,以至浑身虚汗。不幸的是,我无法与她**。

    我也弄不清为什么会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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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天,她对我特别温柔。

    从未有人对我那样温柔过。

    我们终日躺在床上说话,我们喝可口可乐,吃苏打饼干,相互抚摸,说情话。

    她在捱着我时,往往能出奇不意地说出令我深受感动的情话。

    有时,她说出的情话可爱至极。

    她的表情真挚迷人。

    她有一种内心深处的羞怯,我从未见过一个一丝不挂的姑娘能用话语表达出一种发自内心的羞怯,而且,那种羞怯还带着诗意。

    而且,她会轻松自如甚至漫不经心地流露出她的诗情画意。

    这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有心灵的姑娘。

    对此的记忆:她就像画中人。

    由于不停地在床上滚来蹭去,褥子被弄得折叠起来,我们不得不重新铺床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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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雨中柠檬,你是中秋满月。

    你是冰雪之烛。

    你是细腰。

    你是在疾风暴风之中弯折的细腰。

    你是在海底幻想蓝天白云的诗歌少女。

    你是在浅海之沙中安眠的人鱼。

    你是我的细腰。

    心爱的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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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喜爱谈论冒险的话题。

    与此相关,还喜爱谈论死亡。

    她的惯用语:"我要把你碎尸万段――如果你不爱我。"她可以用至少100种语气来讲这句话,而且,通常,她用这句话做为结尾。

    说完这句话,她往往会盯着我看,看我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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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习惯她的注视,我只习惯她的注视,在她之前,我不习惯,被人看令我十分不好受,除了她的目光以外,我至今也未能习惯别人的注视――任何别人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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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从未谈过她的病。

    也许因为,还未到最后时刻,最后时刻,她的病,一种令人熟视无睹的灾难。

    一种令人感到玩世不恭的解脱感、松懈感。

    一种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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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她回家,她取东西,我在楼下等她,她不叫我上楼,不叫我帮她,她三上三下,取到很多属于她的东西。

    一些休闲时装――"我的寄存在商店的外壳",她说。

    一些画册――"我要给你看的图画",她说。

    一些零碎――书籍、CD、VCD、化妆品等等,"我的多余的私人物品",她说。

    当所有的一切被她放进后备箱后,她气喘吁吁地坐到我旁边:"一起生活,不会太久,你当你的作家,我过我的假期,互不打扰,关键是,不会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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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为什么我愿意跟作家在一起吗?"她在煎鸡旦时问我。

    "关小火。"我提醒她。

    "因为作家不死。"她说。

    "胡说八道。"我说。

    "我要沾一沾不死的运气。"她说。

    "笨蛋。"我说。

    "躯壳与灵魂的关系,"她说,"只能通过爱情来表现,伪艺术家是色情狂,好艺术家是爱情狂,最好的艺术家是诚实的老人,这不是我说的,但我抄下来送给你,你要是能记住,就会认为那是我说的。"她对我一笑。

    "你真好笑。""追欢逐乐的作家,"她说,"一钱不值,追欢逐乐的艺术,"她看看我,再说:"让我看不起,"她把平底煎锅拿到料理台上,把里面的鸡旦装在盘子里,"黑人艺术是最贪图轻松快活的,可惜是一堆垃圾,你说呢?""我说,我与艺术毫无关系,我只是想跟你混一段时间,高高兴兴地在一起。""错错错错错,"她说,"这不是你应该说的话,你不要忘记,你是个**商,还是黄色小说中的男一号,"她抱住我,"你要让我看得起,就先把这两件事干成,然后,你要想方设法搞艺术,要是你能坚持住,就会不死,最少,会死在我之后。""你有病吧,"我说,"死对我毫无意义,也与普通生活毫无关系。""你真不开窍呀,"她说,"我怎么才能让你明白写作与不死是一回事呢?""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但我不同意。""话不投机半句多!从现在开始,一晚上别跟我说话!"她挣开我的手臂,把做好的晚餐一一端到客厅的饭桌上,回头看一眼跟在身后的我,一下笑出声来:"反正我是做不到,你能做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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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电视,她说:"丧门星,你晚上吃饱了要去哪里?"我说:"看你的。"她说:"我的计划是――先去滚石跳舞,然后再去长虹桥下卖淫,然后去东直门吃宵夜,然后回来散步,看日出,然后听听音乐,然后看看精神好坏,如果好,就去逛商店,上午人少,逛起来痛快,把挣来的钱全花掉,然后呢,回来坐在马桶上看书,再喝点酒,困了就睡觉。"我说:"安排得不错,我得把汽车加满油,不然,就无法把你的计划执行完。"她说:"我是说我――跟你没关系。"我说:"那我呢?"她说:"你――在家写作,我把你锁在书房!"我说:"咱们俩换换计划吧,我把你锁进书房,我去执行你的计划。"她说:"去你妈的。"我说:"你是不是生气了?"她说:"你是不是生气了?"我说:"你现在看起来像个丧门星。"她说:"我就是丧门星。"我说:"你是名震中外的丧门星一号。"她说:"我还是叫你如雷贯耳的疯狂老鼠。"我说:"可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呢?"她说:"我无聊至极。"我说:"要不我们一起钻进书房,玩电子游戏吧?"她说:"我怎么那么恨你,那么恨你。"她推开杯盘,骑坐在我腿上:"我能给你带来灵感吗?"我说:"只要你站在长虹桥下,我开车过去,停在你身边,摇下车窗,向你招手,你向我卖淫,没准儿灵感就会一下子出现。"她说:"照你说的做吧,丧门星。"我说:"还是别去长虹桥了,太远了。"她已解开我的上衣钮扣,听我说完,便把我的上衣脱去,然后说:"别动啊!"忽然,她从我腿上跳上,跑到卧室拖过一个大包来,从里面找到一支绿颜色的签字笔,在我胸前画了一个小小的发光的小太阳,然后收起画笔,对我说:"这是什么?""屁眼儿。"我回答。

    "你最多只能成为低级农民作家,真让我失望。""那么,"我说:"笑话太低级,换一个吧?""把我抱到床上去吧,要不,我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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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她抱到床上,她说:"你一个人的时候,是这么无聊吗?"我说:"你呢?"她说:"我永远无聊,永远无聊,我老觉得,什么都是多余的,无论什么,都是多余的。"于是,我们开始乱搞,我们搞得还行,搞完之后,她起身去吃药,我洗澡,然后她洗,我去洗碗碟,她从洗手间出来后,与我一起坐在沙发上,对我说:"跟你在一起,要么意乱情迷,特别高兴,要么胡说八道,特别懒散,我一个人的时候,特别寂寞,特别寂寞,我总是特别寂寞,无论跟谁在一起,我都觉得厌倦,无论听谁说话,都觉得心烦意乱,什么也不想说,不想听。""可是,你才二十五岁,你想想,二十五岁你就这样了,以后会发生什么?""我连现在都混不过去,哪儿有心情去想以后呢?我已经二十五岁了,用你小说里的话讲,叫我已经日薄西山了,我已经穷途末路了,你知道吗?""你心情为什么不好呢?""我不是心情不好,而是觉得生活没有意义。""如果生活有意义,你会高兴吗?""如果生活有意义,那么,我就会为生活的意义而努力工作,最起码,给你做个榜样。""要么,你试试演戏怎么样,我可以把你介绍给副导演,也可以自己张罗,其实要是当演员,也挺好玩的。""我小的时候,就有人找我演戏,后来,我演过两次,一次是拍一个广告片,还有一次,是当一个说了四句话的小情妇,两次以后,我就厌倦了,多么无聊的事啊,居然有人不厌倦,真不明白那些人怎么那么傻,跟小孩儿似的,一个皮球也能玩上一辈子。""完了,全完了,你是个艺术气质的人,一定是这个害了你,你受不了一丁点重复。""是的,我受不了,我没法像别人那样兴致勃勃地一遍遍重复,那样太蠢了。""那画画呢?""画画?我觉得没什么可画的,我心里没有东西,画不出来,我不会再画画了。""我们出去兜风吧,你会开车吗?""我会开,我可以拉着你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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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们出去兜风,她开车,我坐在她旁边,她开得很好,速度不快不慢,我们情绪低落,无话可说,中间,我们下车一人吃了一盒冰淇凌,然后,我们来到滚石跳舞,她仍然情绪不高,为了能让她高兴起来,我给老冯打了一个电话,问他买右旋安非他明,凑巧的是,老冯就在滚石的包房里,我们上去,他给了我二十片药,没有要我的钱,老冯在谈生意,我们很快离去,到下面的舞池里跳舞,两小时后,她高兴起来,摇动细腰,跳出一段漂亮的舞,引得大家都看她,我坐在舞池边,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在轰响地音乐与黑暗的灯光之下,为她写下几行文字――"飞舞吧,细腰,尽情地飞舞,你只能飞舞,你属于飞舞,若不是飞舞,若不是你会飞舞,若不是你正飞舞,――不幸的细腰,你还是去飞舞吧,还是去飞舞,要么飞舞,要么,干脆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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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跳了约三小时,然后我们开车去东直门吃宵夜,然后我们回家,这之间,她谈笑风声,面无倦色,光彩夺目,令人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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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与她在一起,我始终处于兴奋的状态下,因而,十分容易受她感染,她情绪不好,我也跟着不好,她一情绪高昂,我也平添快乐,她很神经质,有点反复无常,她始终是自己,她沉迷于自己,她是那么容易沉迷于自己,她的矛盾、痛苦、无聊都是发生在自己内部,因此,无论她如何表现,都会令人着迷,同时,也令人怜悯,总之,与她相处,你很难不关心她,不注意她,你好像是受着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总是不停地想要接近她,靠近她,与她交流,而结果呢,通常是叫你百感交集,迷惑不解,同时,她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也不知是何处发出的,叫你在她身边,明明是形同虚设,却不得不急切、焦虑与激动――我有一个解理她的方式,这是很久以后我才得出的结论,我认为,她是死亡派到人间的使者,她是空虚天使,同时,也是一名优秀的爱情女飞贼――这令人防不胜防,我是指,她叫你爱她,一旦你爱上她,你就成了一个目的不明的奇怪随从,我毫不怀疑,她的前男友受过比我更深刻的情感折磨,我也毫不怀疑,她会带给我痛苦,但是,简直令人求之不得――那是怎样的新奇与兴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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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有自己真正的刹手锏,前面已经提到,后面还会再说,而且,我知道,如果你不跟她在一起,你就无法理解我说的,必须是跟她在一起,你才能知道那绝招的厉害与无可躲避,我指的是情话,是的,情话,她会说情话,可爱的情话,漂亮的情话,真挚动人的情话,神秘的情话,她的情话有时很密集,叫你腾云驾雾,不知置身何处,有时冷不丁地出现,叫你心中一震,犹如子弹骤然穿过脑际,加上她的醒目,因此,我认为她生于人世,完全是一种神迹,我不知如何来讲述她,我一直没有找到讲述她的办法,现在也讲不清楚,总之,我对她只是有一个强烈的感觉,总是觉得她特别厉害特别厉害,不仅厉害,简直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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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哀伤是一种人类情感,我认为这种情感是真实的,却难以描述,它比悲伤更加沉痛,比忧伤更加深切,比绝望更加折磨人,因为,哀伤通常是活跃的,变幻的,复杂的,丰富的,更讨厌的是,它是持续的,不停的,它很有内容,不流于空洞,一旦这种情感上身,那么就会让你感到,就是置身于地狱之火也不过如此――在舞厅里,我为她写下文字,原因之一就是,我为她哀伤,那种哀伤曾多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击倒,但我恢复之后,哀伤还会再次降临,再次将我击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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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东直门吃饭时,她表情丰富,兴高采烈,脸色红润,神态妩媚,她与我逗笑,俏皮话满天飞,说个不停,一高兴,还把自己的一根银手链送给一个跑来卖花的脏兮兮的小姑娘,她送我从小姑娘手中买得的隔夜鲜花,对我讲了一通时髦女光棍的烦恼,她还悄声讨好我,问我是否对她厌烦,要求我不要趁她不备,另寻新欢,我们结账出门,她仍兴致盎然,我的烟抽完了,她要与我赛跑,看谁能首先买到香烟,我赢了,她就假装生气,非要再跑一遍,我与她比赛跑回汽车,她赢了,但她仍不满意,说我故意落后,让着她,事实上,我没有让她,她跑得十分之快,尽管她那么娇小,她在饭馆喝下半瓶啤酒,一副似醉非醉的神态,目光迷离,好动而俏皮,总之,那天晚上给我留下深刻印像,她说的话我大多已记不得了,只有几句话留在耳际――

    "别对我花言巧语了,我是不会上你当的,我呀,我就是不告诉你我人老珠黄、死期将至的秘密,你横竖花多少钱也别想从我这里买到!"

    "你不是就喜欢我穿红裙子跳舞的样子吗?我就偏不穿,要穿你自己穿去!"

    "什么时候你抛弃我了,我就相信你是真爱我。""我真爱你,可无法抛弃你。"我说。

    "那当然了,你是个笨蛋,这还用说?"

    总之,就是这副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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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回家,分头洗澡,她说她想看电影,我便为她找到一盘《布拉格之春》,然后,我进入卧室,靠在床上看书,不久,我感到困倦,于是关了灯,准备睡去,将睡未睡的一刻,她从客厅跑过来,说一个人看电影没意思,要跟我说话,我半梦半醒,与她说话。

    "说什么?"我问她。

    "说什么都行。"她说。

    "那就说说你吧。""从哪儿讲起?""就从你一次怀孕讲起。""第一次怀孕?我只怀过一次孕,孩子也死了。"她的语调忽然悲伤起来,脱净衣服,钻到我身边,抱住我,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迷迷糊糊中说错了话,触及了不该触及的话题,人也清醒了。

    "那么,不说这件倒霉事了,还是说说你第一次失身吧。"我再次说错话。

    "那是我第二个男朋友,就是甩了我出国的那个,他要,我说等等,他坚持要,我推开他,但他仍然一再要,我挣扎,滚来滚去,从床上到床下,但他无法控制自己,完事以后,我趁他抽烟,到洗手间穿上衣服,跑了,跑到街上,我就开始恨他,我无法原谅他,我一路走回家,一直恨他,嘴唇也咬破了,我现在也恨他,他怎么能不经过我的允许呢?他是个粗暴的人,我恨粗暴的人,后来他求我,死皮赖脸,但我没有原谅他,我恨不得他死了,我不想再见到他,他缠着我,对我哭,求我父母,我没有见他,我不能让自己看见他,一看见他,我就从心里厌恶――因为,从那以后,我再也无法管自己叫做诗歌少女了,我认为自己很堕落,很肮脏,我不再读诗歌,我不再认为那些美好的事物与我配得上,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变了,变得无法朗读诗歌了。"

    "后来,我们要好过很长时间,也许时间太长了,在我们要好时,我每天都问他一名话――你爱我吗?――他一直可以飞快地接上――爱――但是,几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我再次问他――你爱我吗?――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回答――我爱你――我知道,就在那一夜,爱情终结了。"

    "后来,我有点不相信爱情会终结,我就拗着劲儿对他好,我想让他相信,爱情没有终结,也想让我相信,爱情是坚强的,是可以挽回的,我做了很多事情来挽回爱情,但我没有说服他,最后,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了,彻底不信了,我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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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我为你感到难过,为当年的诗歌少女感到难过。"她说:"那么你就为我做点什么吧。"我说:"你要我为你做什么?"她说:"安慰我。"我说:"我怎么安慰你呢?"她说:"跟我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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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不是睡觉,而是乱搞。

    她很悲伤,她竟悲伤地与我乱搞。

    完事后,她的悲伤情绪依然没有消失,她忽然对我说:"跟我乱搞一定没有意思,我不紧了,我生了孩子,这儿被撕裂了――松了,从那以后,我便感到我的下面永远地松了,再也紧不起来。"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然后指指自己的心,说:"这儿也松了。"最后,她笑了,说:"我的脑子也松了,我以前就像一根橡皮筋,一直崩着劲儿,越崩越紧,突然有一天,橡皮筋断了,我就成了这样。"随后,她起身去洗澡。

    471

    回来后,她要求我抱着她,她说她十分喜爱我抱着她,还喜爱我用脸蹭她的肚皮。

    "那样特别温柔,反正我是那么觉得,那样最温柔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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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为她而哀伤,在黑暗里,在她的声音里,在她的过去,在此刻,在她悲伤的时候。

    473

    必须承认,人们是不了解他们自己的,人们也许可以解释自己意愿的过程,就像我在对于"我爱陶兰"这件事的描述一样。爱她,是我的意愿,这意愿似乎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但是,根本的问题,我是不清楚的,比如,为什么会产生出这种意愿?有时,出于敷衍,我也会根据自己掌握的学识,简单地把原因归结一下,比如,性格决定意愿,或是人的精神气质决定意愿,但是,这种解释是经不住追问的,当问到什么决定性格的时候,我往往就更不着边际了,比如:经验决定性格,教育决定性格,或是干脆来一个遗传决定一切之类的无稽之谈,事实上,关于心灵的知识,至今为止,依然是贫瘠的,人类一直在自己穷困潦倒的人性中挣扎,人们任由所谓"命运"的驱遣而荒唐度日,然而,什么是命运呢?我要说,纯属出于懒惰,人类才发明的诸如"命运"之类的神秘而无根据的词汇,以便他们愚蠢地在自己的心灵迷雾中活动。然而,这是可悲的,非常可悲的,心灵由于被无知没完没了地摆布,渐渐就会丧失它的活力,很多老人的心灵往往就是麻木的,他们见怪不怪,消极颓废,悒郁等死,毫无办法――但是,不能这样,绝不能这样!当我看到陶兰,当我如同身受地感受着陶兰的痛苦时,我的心中便发出这样的声音,"不能这样下去了!绝不能,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我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我要知道,我想知道,我必须弄清楚,是什么让我如此痛苦?又是什么在摆布她,摆布我,摆布我们俩?什么是情不自禁?为什么情不自己禁?怎么才能从情不自禁中摆脱出来?我不是那种混账无聊作家,认为只要是把情不自禁的过程描述出来就够了,我另有进取心,虽然无望,但我仍然顽强追问――于是,所有关于人类知识的谎言全都暴露出来了!我完全寻求不到一种可信的解释,用以说明,我为什么会那样,我为什么会那样地痛苦,为她,为我自己,好心的上帝曾给过我没心没肺的好姑娘,令我快乐,令我感到慰藉与满足,不幸的是,上帝终于狠毒地给了我一个有心灵的姑娘,他是何用意?他要干什么?他为什么要我如此哀伤?此刻,我猜测着,我迫使自己冷静,迫使自己集中精力,专注于我的思考,我的头脑激烈地运转着,试图为我的每一个猜测寻找证据,我一次次失败,但我绝不屈服,我想,我不停地想,我要追问那痛苦的爱情:这是因何而生?!为什么会这样?!

    失败!再一次失败!无可避免,仍然是失败!

    但我仍将倨傲地思索,我已无所畏惧,为了我的陶兰,为了我的爱情,我必须这样,我要与那神秘的造物拼死对峙,我试图穿透他为我、为我的心灵所布下的重重迷雾,我要寻求解释,我要从可信的解释当中获得解脱,而不是在一团死硬的谜团中心灰意冷,灰溜溜地遗忘,像野兽那样忍气吞生――我不能那样,绝不能!

    474

    不能低估无聊的力量!人们愿意放弃生命,为他人捐躯,人们为了想像中的解脱而孤注一掷、舍死一击的时候,我看到无聊在旁边悄然冷笑,那阴恻的表情分明告诉人们,他再次获胜――人们以为只有在激烈的时刻,比如战争时期,革命时期,人们才能显现英雄本色,事实上,不是这样的,人们若能平静地战胜无聊,那么才是人类真正的胜利,在我看来,死亡就是披着无聊的外衣,与生命并肩而立的那个事物,在生与死之间,是有无数的途径的,人们可以通过疾病而死,人们也可以因为绝望而死,有头脑的人们更愿意自发而死,但是,这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隐藏在无聊背后,当无聊把人生的乐趣一一取走,人们这才蓦然惊觉,原来,此刻人们已走上死路,并且,无法退回,只有一走到底!

    475

    我有一个对付死亡的笨办法,这是一个悲惨下作而混账的苦肉计,那就是:以苦为乐!当痛苦全面的收紧它的绳索时,我便故意发出猖狂的笑声――来吧,我的宝贝,我的尖刀,冲我下手吧!我惨笑着迎接你,我虽胆战心惊,但就是咬碎牙齿我也要硬挺着,没关系,折磨我吧!我是他妈的不入流的拙劣作家,我在人世间没有什么可顾忌的,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吧!

    476

    但是,我想我仍未准备好,我徒有决心却准备不足,因为,因为,人间痛苦之丰富多彩竟是殊难预料,它竟在我最弱的地方刺下一刀,将我最后一朵希望之花一脚踩碎,当然,我是指陶兰,我的诗歌少女,我的风中碎片,她满怀爱情而来,躺到我的身边,她有那么多爱情要送给我,让我满足,让我为之深深感动,但是,但是――

    477

    "我活不了多久,我会死的。"陶兰这样对我说。

    "你不要为我难过。"她接着说。

    "我并不是非死不可,像我这样的病,很多人能活到九十岁――但我有时候不是我,那个时候,我管不了自己。"她说。

    "我自杀过很多次,都是大夫告诉我的,我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我被抢救过来,糊里糊涂地后悔,我想我不该后悔。"她接着说。

    "我是一个麻烦,老冯一定对你说过,他也对我哥哥说过,我在电话里偷听到的,我不恨老冯,他说的是实话。"她说。

    "我想我是死不死两可,我爱你,亲爱的,要不是爱你,我真的是死不死两可,可是我一爱你,我就一直想爱你,并且还想爱下去,到了这时,我就觉得,我是一个麻烦,叫人担心,我也担心,我就为这种担心而苦恼。"她接着说。

    "我的话你听到吗?"她问我。

    478

    她竟问我!

    479

    我听到了,并把每一个字都记住了,亲爱的,每一个字,从今以后,我要记住你说的每一个字!

    480

    我说:"我听到了你的谣言,并且,我还相信你。""那你不要恨我。""是的,我不恨你。""那你叫我亲爱的。""亲爱的。""那你再叫一遍。""亲爱的。""那你亲我。"我亲她。

    "那你不要发抖呀!"她说。

    "那你不要哭呀!"她接着说。

    481

    小姑娘,你要去哪儿?

    手里拿着花的小姑娘,你要往哪里去?

    亲爱的小姑娘,你可知道,你正急匆匆地奔向哪里?

    482

    三天以后,我们在上午吃早饭时,我对陶兰说:"我要为你写一本书。""如果要为我写,那你还是别写了,你要是为你自己写,那么,我就允许你写。"她想了一会儿才说。

    "我为自己写。""好吧,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呢?""我要你告诉我所有关于你的事情。""我的事儿?我没有什么事儿呀。""我们可以这样,我问你问题,你回答我,这样,我就能知道很多关于你的事儿了。""我回答你。""我可以记录吗?""你可以,但你最好记在心里,用心去记也许更好。""为什么呢?""因为我在画画时就有这种感觉,我对着画时,总是画得不够好,但我可以盯着要画的东西没完没了地看,等有一天,我想画了,就画下来,这样画出的画要比对着画的好。"

    483

    事实上,在当时,我同意陶兰,我相信记忆,我相信,记忆会筛去那些不重要的东西,而把重要的留下来,另外,我试过几次,无论是打开录音机,还是我用笔记录,她都会把注意力集中到我的工作上,而把自己的要讲的内容含混带过,即使是我使用她不知不觉的偷录的办法,都会在下一次分散她的注意力,因此,我不再使用记录手段,我甚至放弃了日记,我只是陪着她一起混时间,而她说:"别忘了,我们在谈恋爱呢!这是头等大事儿,你难道连这个都忘了吗?"

    484

    我想为她照相,但她不肯,她甚至不给我看她小时候的照片,她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就会在梦中见到我,我愿意与你在梦中相见,要是有了照片,你就会以为,照片上那个人是我,不,我不是照片,我是一个活人,我还是一个爱你与被你爱过的幻影,我宁愿成为你的记忆、你的文字,也不愿成为一堆照片,照片、画,声音,所有这些都是假的,你自己不是也说过吗――装腔作势,毫无用处。"

    485

    我是说过类似的话。

    关于陶兰,关于她的事情,关于爱情,关于记忆――最可靠的还是文字,有头脑的人是用文字思想的,不是吗?

    我再次同意陶兰。

    我永远同意她。

    486

    我们继续在一起,风平浪静。

    487

    仍然是在深夜,我们抱在一起,在黑暗中说话。

    "你的外壳很硬,可里面却很软,你骗不了我,我知道,因为你的里里外外我都去过,都摸过,所以我很知道你。""你别傻了,说什么呢!外面嘛,我从没有穿过盔甲,里面嘛,还长了一身的结石――胆结石,肾结石,膀胱结石……心结石,肝结石,肺结石――""你才别傻了呢――你听我说,你听好了,我不喜欢你这样,你不能这样,我要你硬起心肠来来生活,要一直硬下去,要不然,你就活不长,像我一样,你必须打起精神,硬起心肠才行,要么我死了也不放心你――我一点也不放心你――我在跟你说正经话,你听到了吗?""我听到了。""你记住我的话。""我会记住。""我命令你记住,你必须记住,要不,我就生你的气,永远也不原谅你。"

    488

    傍晚,她趁我不备,坐到电脑前,把光标移到我写过文字边上,一副要接着写的样子。

    "看,我也要成作家了。""我热烈欢迎你投身文学。"她抬起头来问我:"我写什么?""想什么就写什么。""那么我就是还没想好,所以写不出来。""那你就这么坐着吧。""你有什么也不写,就坐着的时候吗?""我经常这样。""这么说,我现在也像个作家了?""当然,你已经是一个作家了。""真的吗?我像吗?""不像。""我像什么?""像个呆头呆脑的傻瓜。""真的吗?"她望向我。

    事实上,她像个小妹妹,牙齿还没换完的小妹妹,当她牙齿换完了,就像个小姐姐,像个能照顾自己的小姐姐。

    489

    有一天夜里,她对我说――"你真的喜欢细腰吗?""是。""很多人都喜欢细腰,你就不能不跟他们一样吗?""在这一点上,我不能。""那么,你要是早点遇到我就好了,那时候,我还没有生孩子,腰比现在还要细,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的腰太细了,我直担心,怕我的腰会突然撑不住我,一下子折了。""这样就很好,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你的腰已经很细了。""它还能再细,我要细给你看,开灯,开灯。"我伸手打开灯,她吸了一口气,"看,可以细成这样,还能更窄。"我摸着她的肚子:"真有意思,你还当过小妈妈呢。""是当过,小妈妈,没有孩子的小妈妈。"她撒娇。

    490

    悲伤的小妈妈。

    被爱伤害的小妈妈。

    孩子死了。

    孤零零的小妈妈。

    崩溃了的小妈妈。

    491

    另一个夜晚,我们在一起。

    "我现在就像一个装满爱情残骸的废仓库,最好的东西全都腐败了,变质了,毁坏了,我还剩下什么给你呢?我该怎么爱你呢?""用你的细腰爱我吧。""可是,它已经没有原来那么细了。""我还是喜欢,我还是爱它,它联接着你的心灵和欲望,它很坚韧,什么也毁不了它。""但是,它已经毁了,已经折断了,它不再新鲜,不再可爱了,我原来有一个细腰,你一定更喜欢,我真想把它给你,而不是这个,这个已不是腰,它的腰的灰烬,你知道吗?""但是,亲爱的,它仍你的腰,你的宝贝,我的宝贝,我爱它,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爱它,你看,你生了孩子,可是小腹上什么也没留下,过去才是灰烬,过去的痛苦已经自己烧成了灰烬,现在,你是那么新鲜,那么新鲜,那么可爱,亲爱的,你是我的宝贝,你是重新出生的宝贝,我让你出生,让你长大成人――""你真傻,难道你没看出,这一切都是假的吗?这是美容手术的结果,我也是,在痛苦的灰烬上,什么也无法生长,我爱你,我知道我爱你,但你要知道,这不是我最好的爱,最好的爱已经变成了灰烬,你真傻,居然相信我是新鲜的,我的一切都不新鲜了,只有你的感觉才是新鲜的,因为你的爱情是新鲜的,我都能感到那种清新的气味,但是,我已没有什么可给你的了,我的过去是灰烬,而我的未来是苦难,不仅是我的苦难,因为你爱上我,也成了你的苦难,我为此而难过,我先是毁了自己,然后,我拉上你,我怎么才能甩开你,让你离开我,让我离开你,让我们就像互不相识一样呢?""可是,亲爱的,亲爱的,我们不是已经认识1000年了吗?1000年里,我们经历了多少事,我们忍受了多少苦难,我们没有什么苦难可忍受了,我们相爱,在这一刻,下一个时刻,我们仍然相爱,我们一直相爱,我们永远相爱,你不该哭,亲爱的,相爱是件美好的事,应当为美好的事情而高兴,求求你,不要哭了,你学学我,我就不哭。""但是,亲爱的,最亲爱的,你已经哭了,就像哭了1000年一样,就像1000年里,你从未停止过哭泣一样,你哭得比我还要厉害,亲爱的,心爱的,难道你不知道你在哭吗?"

    后来,她拉着我,在黑暗中,面对着窗帘上映照的路灯的微光,对我讲大道理。

    "亲爱的,你要和我的名字分手,你一定要这么做,你要记住的只是爱情,而不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与爱情毫无关系,你要爱上爱情,而不是我的名字,当你忘记我的名字以后,你也许会幸运地再次见到爱情,你要记住,在人世间,还有别的名字,爱情会顶着别的名字出现,那些幸运的姑娘会让你也幸运,你要爱她们,像爱你自己的骨髓一样爱她们,你要跟她们**,你要抱着属于自己的孩子教他们说话,你要告诉他们,在人世间有爱情这种东西,它是最珍贵的,比土地还要珍贵,为爱情做什么都值得,你要对他们说,不仅要为爱而生,还要为爱而死,不要告诉他们我的名字,那是一个不值得记忆的名字,那个名字没有被爱情的绳索绑住,于是,那个名字变成碎片,谁也无法辨认的碎片。""亲爱的,我会记住你的话,我会为你记住,在你忘掉你的话以后,我仍然要替你记住,你的名字很完整,它不会向碎片屈服,它将成长,像孩子一样,亲爱的,心爱的,你的名字会变成爱的精灵,它就像树脂一样,闪亮地挂在爱情树上,它会粘在那里,永不滑落,我不允许你滑落,我守护着你,心爱的,我的树脂,直到你变成树脂的珍珠,变成琥珀,变成永不褪色的记忆。""亲爱的,是谁让你遇到我的?是谁让你来的?是谁让你躺在我身边的?是谁让你捱着我?让我呼吸,让我心跳,让我觉得死去是一个错误――让我觉得死去是那么可耻,让我觉得活着是那么幸运――""亲爱的,亲爱的――"

    492

    我们都忍不住,我是指,**。

    从来没有人反对过这件事,一次也没有。

    每一次都像是急不可待。

    每一次都不满足,越来越不满足。

    每一次还未开始,就在想下一次,下下一次。

    "每一次都好。"她这么说。

    "要是有很多个你参加,就会更好。"她还这么说。

    "而我,一个人就够了。"她得意洋洋。

    "你十分顽强,善打硬仗,强项是拉锯战,以一当十,从不吹牛,永不言败。"这是我当场为她写下的色情技术鉴定书。

    "《一个人的大妓院》,这个书名非常适合你。"我还这么夸她。

    "关于你的美貌,小姐,请容我再说一句,就一句――与你相比,所有封面女郎的图片下面都应再加一行字――猪狗不如的丑怪东西――我这么说还算基本客观吧。"我差点把她夸急了。

    493

    亲爱的,你是我的白日梦,也是我最深沉的肉体之梦,还是我最有效的迷药,我的肉体想你,止不住地想你,我的肉体在对你喊叫,我的肉体对你肉体有着炽烈的热望,我要吃下你,我要嚼碎你,我要让你成为我的――我还要见到你,又一次见到你,再一次见到你,我要紧贴你,我要用力地拥抱你,挤压你,把你榨干,让我的汁液与你的汁液相混相融,让你的血肉与我的血肉在人世间相互惦记,相互思念,一刻不停,让我的孤寂与你的孤寂手拉手,在黑暗中跳我们最神奇的舞蹈,我们用最奇怪的方式并肩而行,对着我们深深恐惧的死亡摆起不可一世的骄傲姿态,我会说不怕,你也会说,无论我们各自死去,还是一同死去。

    494

    一个月后,陶兰的父亲去世,突发性脑溢血。

    她的父亲几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在55岁去世了,母亲因过度悲痛,心脏病发作,住进医院,陶兰回家料理一些事情,她哥哥犹豫再三,才告诉她这个消息。

    她哥哥本想叫她不要回家,干脆住在我那里,只是参加一次葬礼,但她听闻此信,执意回家,我帮她收拾东西,送她回家,在她家楼下,她仍不让我上去,自己再次几上几下,把自己的东西拎回家,随后,她的哥哥开车赶来,带她上医院看母亲。

    第一次见她哥哥,他长得很瘦弱,个子不高,带一副黑边眼镜,穿西装,还打领带,脾气急躁,三句话后,便成叫喊,叫我很看不惯,但是,我想,也许,他原先不是这样的。

    495

    送走陶兰那天,我一个人回到家里,空虚莫名,我是如此空虚,一时间,我感到我特别需要解脱,特别需要一种疯狂,才能填补陶兰走后留下的空虚的深坑,于是,灵感忽发,半瓶剩威士忌混着两根干得不成样子的剩大麻,被我连喝带抽,一股脑吞进肚里,半小时后,我感到自己头上长角,身上长刺,脚底生疮,背后流脓,我很不快乐,很不清醒,腾云驾雾,不知所终,我有些感想生出,我有些私房话要讲,我有些问题要问,我有些无奈急需排遣,于是我摇摇晃晃地坐着,忽忽悠悠地想着,我不断追问,望眼欲穿,我筋疲力尽,毫无头绪――然后,然后――然后是浓咖啡,在刺耳的音乐声中,我顿时豪情万丈,感到自己在赴汤蹈火,我冲进地狱,我过关斩将,杀人如麻,我紧闭双眼,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在鬼魂丛中奋勇向前,我踏尸而歌,踏血而舞――是的,我很苦闷,我很单调,我很无力,我很沮丧,但我已忘掉这一切,我已不在世上,我无父无母,我混蛋一个,我卑鄙下流,我毫无廉耻,我狂放不羁,我马不停蹄,我随风而逝,我形如枯鬼,我穿过烈火,我飞跃巅峰,我夹带暴雨,我呼出霹雳,我散布硫磺,我投掷战旗,我口吐白沫,我神志不清,我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我钻进烂泥,我潜入水下,我翱翔空中,我深入地心――忽然,我在混乱而荒凉的黑暗中看到一团光,我睁大眼睛,却发现那团光刹那间不翼而飞,而我,却被一只飞来的钢钉钉在一片无际的黑暗之中。

    496

    亲爱的,亲爱的,心爱的,心爱的――是的,是的!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

    你是插在我肋上的剔骨尖刀,你是令我痛不欲生的穿肠毒药,你是我挥之不去的最黑暗的梦靥,你是让我魂不附体的最邪恶的咒语。

    是的,是的!我还是要跟你在一起!

    你使我的等待变成酷刑,你使时间粗糙、僵硬、坚利,你使空间变成一个黑点,我被定在那里,痛不欲生,摇摇欲坠,怨恨无比!

    是的,是的!我仍然要跟你在一起!

    你向我笑一次我便死一次,你一生气我便心烦意乱。

    是的,是的!我只要跟你在一起!

    我不安、我疯狂、我愤怒、我失眠、我头痛、我手麻、我抑郁,我头重脚轻,我头晕脑涨,我捶胸顿足、我咬牙切齿,我坠入深渊,我坐卧不宁!

    是的,是的!我特别需要跟你在一起!

    我恨你,我恨你的头,你的脚,你的细腰,你的窄肩,我恨你的双手,你的双腿,你的耳朵,你的眼睛,你的表情,你的背影!

    是的,是的!我无时无刻都在想与你在一起!

    你快回来吧,我没日没夜地想着你的眼睛,想着你的声音,想着你的电话,想着你的亲吻,你的话语仍在我在身边游荡不去,你的气息也萦绕不散。

    是的,我快疯了,是的,但是,我们必须在一起!我们定要在一起,我们无法不在一起!我与你在一起,我与我的和你的幻影在一起,我们是在一起吗?是的,我们仍然在一起,因为我感到我跟你在一起,我握紧你从黑暗中伸出的手,焦灼地坐在黑夜里呓语――然而,然而――此刻我听不见你,我抓不住你,我杀不死你,我忘不掉你,此刻我为一切而绝望,我不知道你何时才会回来。

    497

    她何时才会回来?她在干什么?在是否身体健康?是否像我一样仍在意乱情迷?

    这是我关心的,我成天就想着这么几件事,我成天胡思乱想,我猜来猜去,我推测她在每一刻的行动,我想我能为她做什么――一种无能的感觉伴随着我,我感到我是那么无能,那么无能,若是我有一种力量,一种惊天动地的力量,一种让她完好如初的力量,那么我该会怎样地欣喜呀!

    但我十分无力,我垂头丧气地呆在家里,极不情愿地听天由命,焦灼而无奈地等待她的消息,我还偷偷地盼她回来,或者,偷偷地想去见她。

    498

    终于,我发明一个与她相见的方法,不怕人笑话,在此说出来,那就是想像,当我知道自己足够软弱的时候,我便想像,在想像中与她呆在一起,当然,回忆与想像在很多时候混在一起的,很难分开,由于有回忆做基础,想像也显得十分真实,这使得我在内心深处,维持着一种我们仍在一起的幻觉,一般来讲,我每天只吃一顿饭,其余时间,我愿意花在床上,我侧躺着,随便抱住一个什么东西,一团被子,一个枕头,然后闭上眼睛,于是,她便从我的幻觉中升起,她悄然而至,躺在我身边,我可以自言自语,与她说话,还可以拉起她的手,出现在北京随便什么地方――游船上、草地上,大树下,天空里,饭馆里,汽车中,甚至自来水管里,在想像中,我能力无穷,一会是药到病除的医生,一会儿是动作利落的保镖,一会儿是付账如流水的土款,一会儿是甜蜜情人,一会儿是一只追着她看个不停的密探,当然,我们一起干了很多事,有时,我们违法乱纪,犯罪冒险,还有时,我们侠肝义胆,勇斗坏人,我们多次濒临绝境,但每次都能绝处逢生,依靠神奇的想像能力,我们基本上可以做到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们配合默契,天衣无缝,我们对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意愿,而我们的意愿总能通过我们的超人能力最终得以实现。

    499

    当然,无边无际的想像虽然随心所欲、痛快无比,但也有一个缺点,就是不真实,不真实的东西不管多么来劲,但其致命之处也显而易见,那就是荒谬绝伦,而这一点,恰恰是很影响情绪的东西,我总是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十分无聊,只要是睁开双眼,就会发现她不在身边,在我最迷信想像的时候,甚至跑到厨房或楼下去寻找她,我希望她在,但是,我失望了,她不在,她不是与我在一起,她的形象孤零零的,我也孤零零的,我们只是暂时存在于死亡之外,其余的,全是我的臆想,想像无法得到验证时,那想像就会变得轻飘飘的,毫无意义,也许,我可以找到她,见到她,但我必须动身,必须行动,而绝不是闭上双眼,自以为是,但我无法动身,我们通电话时,除了去看看她以外,我想不到见她的任何理由,但是,看看她,或远或近地看看她,这是见她的理由吗?我想不是的,如果看看她不是她的需要,那么,这个行为就只是我自己的意愿,我不能允许自己的意愿干扰别人,对我来讲,别人的意愿是神圣的,无论他是谁,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相信,在世上,每个人的真实意愿都平等而不可侵犯的,若这些意愿彼此相同,那么,才有行动的理由,如果不同,那么,还是让它停留在意愿的阶段吧,我特别厌恶强制与说服,一旦一个人被某人强制或是说服了,我就认为这个人毫无价值,一旦我在强制下做了一件我不想做的事情,事后就会对自己产生深深的厌恶,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意愿在别人的强制下改变,我更无法原谅自己设法改变别人的意愿,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事实上,理由是容易平空说出的,一个大人可以从孩子手里劈手抢下黄色小说,顺手用大人的理由把孩子臭骂一顿,但我认为那个大人比孩子更加下流,并且,还要加上粗暴无礼,因为大人竟能把自己的意愿凌驾于孩子之上,这是不可原谅之中最不可原谅的!

    500

    但是,没有想像,我如何才能与她在一起呢?

    除了没完没了地等着她叫我,我还能做什么呢?

    等待,我不谈这个话题,这个话题令人绝望,真心的等待是可怕的,如果你等待过,就会理解我的话,我不讲它了,以后也不想讲,我知道我的等待是一只压缩起来的弹簧,只要她一声呼唤,我就会立刻飞身弹到她身边――我还知道,如果在每时每刻都紧张地等待,那么,任何酷刑都无法与之相比,但是,在这里谈残酷的事情是不恰当的,残酷的事情不应属于记忆,记忆应设法忘掉它,不仅是自己忘掉它,也不应让别人知道,人们为什么要知道残酷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