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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丁乙老觉得“宝伢子”跟他科里的小护士们走得太近了,什么事都对小护士们说,而小护士们也特爱掺合他的事,给她的感觉就是他在医院里成天都在跟小护士们打打闹闹,说说笑笑。

  她回想了一下,她住院期间似乎没见着他跟小护士打打闹闹,但她那时困在病床上,怎么可能看见他们医护办公室的情况呢?等到她看见他的时候,也就是他到病房来公干的时候,当然不会打闹。除了那次换病房,她甚至没看见过他跟护士一起到病房里来过。

  不过从小护士打电话骗她去医院,带她去他办公室的情况来看,他跟小护士之间是很随便的,那些小护士没把他当上司看待,而是当男人看待的。

  俗话说“日久生情”,像他这样成天泡在护士堆里,不知道会不会对某个小护士生出情来?

  她知道过问他这些事不好,但放在心里结成一个疙瘩更不好,所以还是开诚布公地跟他谈谈这事:“你是不是挺喜欢你们科的小护士?”

  “谁?”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只知道有一个姓张,就是上次带我去你办公室的那个。”

  “我不喜欢她。”

  “别的小护士呢?”

  “小李?”

  她并不知道有个小护士姓李,但既然他问出来,说明是有这么一个人了,她顺水推舟地问:“嗯,你喜欢小李吗?”

  “不喜欢。”

  “还有呢?”

  “小王?”

  “嗯,你喜欢小王吗?”

  “不喜欢。”

  “那些小护士你一个都不喜欢?”

  “一个都不喜欢。”

  她见他答得这么干脆利落,觉得他是真的不喜欢那些小护士,因为他应该还没学会撒谎,即便撒谎也还没撒到这么圆熟的地步。他能答得这么顺当,只能是因为事实就是这样,不然他会不吭声。但她不甘心,又问:“你不喜欢她们,怎么――什么都对她们说呢?”

  “我说了什么?”

  “你一开始就把我们的事告诉你科里的小护士们了。”

  “哦,那事啊?她们问么。”

  “她们问你就告诉她们?”

  “你那时没说不能告诉么。”

  “我怎么知道你会告诉她们呢?”

  “你说了之后我就没告诉她们了。”

  她换个方式拷问:“你们科的小护士是不是挺喜欢你?”

  “不喜欢。”

  “你怎么知道她们不喜欢你?”

  “她们没说喜欢我么。”

  “还要说?她们老找你说话,就是喜欢你。”

  “找我说话就是喜欢我?”

  “当然啦。”

  “谁说的?”

  “我说的。”

  “那我叫她们不找我说话了。”

  她以为他随口说说应付她,哪知他真的对科里的小护士们说了:“你们别找我说话了。”

  小护士们问他:“为什么?”

  “你们找我说话,就是喜欢我。”

  几个小护士笑弯了腰:“你别自作多情了,我们喜欢你?我们要是喜欢你,早就找你做男朋友了,还会等到今天。你憨头憨脑的,讨好女孩子都不会,谁喜欢你呀?除了你那个丁姑娘,谁都不会要你。”

  “你们不喜欢我,就不要找我说话。”

  “行啊,你以为谁稀罕跟你说话?”

  周末,他照例到她家来吃饭,趁没人的时候,他面有得色地向她汇报:“宝伢子,我给科里的小护士说了,叫她们不要找我说话,她们都答应了。”

  “你真的给她们说了?”

  “嗯。”

  他把谈话经过给她这么一学说,把她的腰也笑弯了:“那她们现在还找你说话吗?”

  他回想了一下:“这几天不找我说话了。”

  “你把她们得罪了,现在她们真的不喜欢你了。”

  “她们本来就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们。”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

  “为什么?”

  “因为――你好呀。”

  “我怎么好?”

  他想了一会,说:“你心好。”

  “你怎么知道我心好?”

  “你不嫌弃乡下人。”

  “谁?你?”

  “还有满大富他们。”

  她发现他还是长了眼睛的,很多事情还是看到了的,只不过没说出来而已。她问:“为什么说我不嫌弃满大富他们呢?”

  “你没嫌弃么。”

  “你怎么知道我没嫌弃?”

  他一惊:“你嫌弃了?”

  她又笑弯了腰:“我没嫌弃,我是在问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不嫌弃他们的。”

  他认真想了想,说:“你给东西他们吃,还不怕他们吵。”

  她心里一热,看来他还是长了心长了眼睛的,只不过他看到的东西与别人看到的不一样而已。她撒娇地问:“你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喜欢我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嗯。”

  她高兴坏了,这么久了,终于拷问出一点自己希望听到的告白来,她急切地问:“你怎么样喜欢的呢?”

  “心里喜欢的。”

  “心里怎么喜欢的呢?是不是老想着我?”

  “没有老想着。”

  “有时想?”

  “没有。”

  她心里冷了半截,但他突然说:“我梦里想的。”

  她如获至宝:“你梦里怎么想的?”

  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忘了。”

  她撅起嘴来:“那你怎么说在梦里想的?”

  “是在梦里想的么。”

  “但你说忘了。”

  “我是忘了么。但是我记得梦到你了的。”

  “你梦到别的――女人没有?”

  他点点头:“也梦到过。”

  她擂他几拳:“你倒是早点说啊!”

  “为什么早点说?”

  “早点说你也梦见过别的女人,我就不为你梦见我高兴了。”

  他看上去很惶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她不忍心打击他的诚实,安慰说:“算了,算了,梦见过就梦见过吧,反正只是个梦。如果我连你梦见过的人都要吃醋,那我这辈子吃不完了。”

  他表态说:“我以后再不梦别人了。”

  她哈哈大笑起来:“乱发誓吧?做梦是由得你的?”

  “不是由得我的,是由得你的。”

  “你的梦怎么会是由得我的?”

  “有了你就没梦过别人了么。”

  她心里甜滋滋的,追问道:“我住院的时候,你就喜欢我了,那你怎么不来追我呢?”

  “你没叫我追你么。”

  又回了老路!赶快抓回来:“除了心好,你就不觉得我别的地方好了?”

  他看着她,半晌没说话,显然是在绞脑汁,而且一幅快绞尽了的样子。

  她不想太难为他,提示说:“你觉得我――长得好不好?”

  “好。”

  “哪里好?”

  “皮肤好。”

  “不像梅伢子那么粗?”

  他憨憨地笑:“嗯。”

  “我就是皮肤好?没别的了?”

  他叉开五指,在她头发里梳理了几下,很老练地说:“头发好。”

  “头发怎么好?”

  “不打结。”

  她没想到他用这么一个词来形容她的头发,便逗他说:“你怎么不说‘没虱子’?”

  他拨开她的头发查看了一下,说:“没虱子。”

  她笑晕了:“难道梅伢子的头发又打结又有虱子?”

  “梅伢子?我不知道哦,我妈没说。”

  “那你怎么知道什么头发不打结之类的事?”

  “我姐的头发打结么。”

  “难道你帮你姐梳过头?”

  “没有。她自己一路梳一路哭。”

  “虱子呢?你怎么知道你姐头发有虱子?”

  “她痒么,就烧水烫虱子,把头皮都烫伤了。”

  “怎么不买洗发香波呢?”

  “没钱。”

  “连买香波的钱都没有?”

  “要交学费么。”

  她听得很难受,天,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满家岭的女孩子真是牛马不如,如果她生在满家岭,肯定活不出来。

  她拷来拷去,也没拷出“你长得漂亮”几个字来,主要是她自己不好把问题问得这么赤裸裸的,总在外围转来转去,而他是不懂什么旁敲侧击的,直接问了,都有可能不懂,你还旁敲侧击,他当然是摸风。

  她相信自己在他心目中还是很漂亮的,不然他不会喜欢她。但很可能他所谓的“漂亮”就是皮肤白和头发不打结,这些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很高的要求,能达到的人应该很多,不知道他怎么会独独喜欢她?

  答案几乎是明摆着的:因为只有她不嫌弃他是农村人。

  但她就是不愿意接受这个答案。她早已不再指望他对她是一见钟情了,但她还存着一线希望,希望他是因为她各方面都不错才喜欢她的,而不是因为没别的城市女孩要他才接受她的。

  他说过,他被城里人带坏了,不喜欢长得粗的女孩子了,那他就只能找个细皮嫩肉的城市女孩,但城市女孩又嫌他是农村人,连同是乡下出来又离过婚的女人都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绝望之中,他准备再混半年就回满家岭,接受命运的安排,跟梅伢子结婚。

  而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冒出来的,刚好皮肤还不错,终于满足了他找城市女孩的愿望,他当然会一把抓住,生怕她飞走了。

  每次她说要跟他吹,他就很惶恐,就愿意做出很多让步,这让她很感动,马上打消跟他吹的念头,但事后却有个不好的感觉,好像他担心的不是她爱不爱他,而是她跟不跟他吹。

  她问:“你是不是很怕我跟你吹?”

  “嗯。”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她发现“为什么”是他答得最不好的问题,十回有九回都是回答“不为什么”,可见这人很多事情都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知道他在自己的专业方面是不是也这个样子?

  也许外科大夫用不着知其所以然,他们是行动派,不是思想家。阑尾坏了,就割掉,不用问“阑尾为什么会坏掉”,或者“为什么要割掉”;长瘤子了,就切掉,不用问“为什么会长瘤子”,也不用问“为什么要切掉”,因为教科书上就是这么说的,老前辈们也是这样教的。

  但是他搞科研总要问几个为什么吧?是不是脑子全用在科研上去了,就没有地盘装生活上的东西了?

  她记得曾经有个数学家叫陈景润,也是个专业拔尖,但生活一塌糊涂的人,听说自理能力很差,家里搞得乱七八糟,穿的衣服也都是皱皱巴巴的,走着路都会撞在树上,煮鸡蛋的时候把手表放水里煮了都不知道,而那时的手表可是贵重货。

  慢点慢点,好像搞错了,把手表放锅里煮了的不是陈景润,而是一个外国科学家,比陈景润更有名,可惜她不记得是谁了。这是不是说明她在记忆名人方面很糟糕?也许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方面很糟糕?而她的“宝伢子”碰巧在浪漫方面很糟糕?

  跟陈景润那样的人相比,“宝伢子”在生活上还算聪明的了,至少没把手表放锅里煮。不过那也可能是因为他不做饭的缘故。但树应该没撞过,因为没听他说过么,不过也可能是撞了树都不知道,那就傻到家了。

  她逗他:“如果我跟你吹了,你怎么办?”

  他很惶恐地看着她:“你要跟我吹?”

  “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是问如果的话。”

  “如果的话?”

  她发现他也没什么想象力,像这种没发生的事,你叫他想象一下,真是比登天还难。

  莫非外科医生也不需要想象力?

  恐怕还真是这样,越没想象力越好,一切根据已经发生的事实来做判断,是一就是一,是二就是二,是瘤子就是瘤子,是溃疡就是溃疡,太爱想象了,没瘤子也想象出一个来,那就糟糕了。

  她问:“为什么你怕我跟你吹呢?”

  他想了一阵,说:“我不想你跟我吹。”

  这人真是!榨出一个“我爱你”来,就这么难啊?她问:“你以前那个女朋友,她要跟你吹的时候,你怕不怕?”

  “不怕。”

  “真的?”

  “嗯。”

  “她是怎么跟你吹的?”

  “她说我家住在岭上,太难爬了,她要跟我吹,就吹了。”

  “她在你家里就跟你吹了?”

  “还没到我家,刚爬了一会山,她就不往前走了。”

  “那你怎么办?背她?”

  “没有。我把她送回去了。”

  “你连夜把她送回去了?”

  “嗯。”

  她没想到他还这么硬气,不由得问:“那为什么我上次说要回去,你不让我回去呢?”

  “我不想你跟我吹。”他搂着她,恳求说,“宝伢子,你一辈子也不要跟我吹,好不好?”

  “我不跟你吹,但如果你要跟我吹怎么办呢?”

  “我不会跟你吹的。”

  “那谁知道?人生的道路这么长,谁知道你以后会起什么变化?”

  他急了:“我不会起变化的!”

  她逗他:“你不会起变化?难道你不变老?你头发不变白?脸皮不打皱?”

  “我说的是心。”

  “心也是可以变的嘛,你没见我们楼上的刘教授,年纪一大把了,还变了心呢,跟小保姆好上了,天天闹离婚,系里都来做了好多次思想工作了。”

  “我不会变的。”

  “等到我们老了,你不会嫌我老,喜欢上小保姆?”

  “不会。”

  “你不会在外面偷偷摸摸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了?”

  “不会。”

  她这么说着说着,真的想到未来去了,那时她老了,而年轻漂亮的女孩正一拨一拨长大,比她小十岁,小二十岁,小三十岁的,都长成大姑娘了,都能来诱惑他了,她在女人中一点也不突出了,甚至向相反的方向突出,而他仍然是男人中的佼佼者,他会遇到大把的诱惑,那时她怎么办?她凭什么一辈子吸引住他?

  她伤感地说:“宝伢子,别看你现在怕我跟你吹,再过些年,就变成我怕你跟我吹了。”

  他不解:“为什么?”

  “因为过些年,我就老了呀。”

  “你老了就怕我跟你吹?”

  “我老了,你还没老,小姑娘都跑来找你,你不想跟我吹吗?”

  “为什么你老了,我没老呢?我还比你大几岁。”

  “但是男人老得慢啊,你没听人说‘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

  他沉默了一会,突然说:“我知道了,你在安慰我。”

  “为什么说我是在安慰你?”

  “你知道我怕你跟我吹,你就安慰我。”

  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你这才是在安慰我。”

  “我不是在安慰你。”

  “我也不是在安慰你。”

  “你这句是跟我学的。”

  她没跟他打嘴仗,只低声问:“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跟我吹?”

  “永远都不会。”

  “真的?”

  “真的。”

  “如果你哪天跟我吹了呢?”

  “天打五雷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