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伍德夫人焦躁地用手指敲打着方向盘。“该死的道路施工!今天晚上大家都动不了。恐怕这段路要开上好长时间了。”她伸手在杂物箱里的那堆零碎里摸索着,找出几颗放了很久的糖果,“想来一块儿吗?”
乔纳森摇摇头,“不用了。”
埃尔伍德夫人微微一笑,飞快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她的个子很娇小,大概只有四点五英尺高,金色的头发倾泻下来,直达腰际。她需要坐在垫子上才能看到方向盘前面,为了让她的脚踩到踏板,刹车和油门也都被特别改装过。乔纳森第一次坐她开的车时,曾经被这些不同寻常的装置弄得紧张万分。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他知道埃尔伍德夫人开车又快又稳:千万不要低估一个女人。
“你来之前我在看新闻,”她若有所思地咀嚼着太妃糖,“一个像你这么大的男孩在学校组织的郊游里失踪了。就在特拉法尔加广场上。而且还是在大白天里!他的父母肯定要急疯了。”
乔纳森哼哼一声。他想把收音机打开,但他知道埃尔伍德夫人想跟他聊聊天,试图让他感觉好点儿。每当爸爸生病时,乔纳森总是会为自己该如何表现而感到困扰。他觉得每个人都在希望,甚至是想看到他着急地嚎啕大哭。但阿兰-斯塔林(AlainStarling)病的次数太多了,而且在通风良好的医院走廊里等待花去了乔纳森大把的时间,他确实没力气再去产生任何感觉了。这只不过是……出什么事了。
“你是怎么知道爸爸的事情的?”他问。
“我看到救护车开过我家的前窗,立刻就有了不祥的预感,所以我出去看了看,发现它停在了你家外面。”她叹了口气,“噢,我真是太惭愧了,乔纳森。我还以为他最近要好多了。但他好像又恢复老样子了。”
乔纳森耸耸肩。他真的不知道爸爸的“老样子”是什么样子。从他记事起,阿兰就对他很疏远冷淡。但乔纳森知道埃尔伍德夫人认识爸爸很长时间了,长到了爸爸其他的朋友都不在人世了。也许他那个时候跟现在不同。
不过有件事她是对的。爸爸病了有一段时间了。每个人对其原因都用不同的名称来解释:邻居们把它描述为“精神错乱”或“发作”;医生们抛出了一大堆超长而复杂的医学术语,用来伪饰他们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的事实;乔纳森学校的孩子们简单地说他疯了。乔纳森则更愿意用爸爸在某个难得的清醒时刻在他耳边呢喃的那个词。黑暗,孩子。我能感觉到那种黑暗……
前面的汽车慢悠悠地动了起来。埃尔伍德夫人再次微笑着拍了拍乔纳森的手臂,“一切都会好的,你知道的。想把收音机打开吗?”
乔纳森点点头,在赶到医院之前,他们再没跟对方说过话。
圣克里斯托弗医院(StChristopher’sHospital)坐落市区西部,靠近海德公园(HydePark)的地方。一道高高的围墙将它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如同中世纪的修道院。它是为长期病患和精神病患者准备的:这里没有急症(Accident&Emergency)病房。虽然狭窄的走廊里也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和别的医院没什么两样,但这地方还是有种异样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氛。汽车刚刚开过拱门,驶进停车场的时候乔纳森就感觉到了: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夜色迅疾地流淌下来,乔纳森一下车就感觉到几滴雨滴落在头上。他穿过自动门,走进了医院。这里没有一般的接待处,一个人也看不到,但乔纳森毫不犹豫,大步走进了最近的走廊。向左转,接着再往右……他从闪烁的灯带下走过,又绕开了一个正在为地板打蜡的清洁工。埃尔伍德夫人在他身后一路小跑,想要追上来。
“你确定没走错方向吗?”她气喘嘘嘘地说,“我们走了好远了。”
“我确定,”他静静地回答,并没有转身。
“那当然了。真是对不起。但我们至少能走慢点儿吧?我的腿比你短了那么一点点。”
乔纳森在这天首次露出了笑容,“没问题,我们走慢点儿吧。”
推开走廊尽头那扇沉重的门,他们突然间又到了室外。这里是个小院子,长凳簇拥着精美的木头亭子,茂盛的盆栽绿色植物星罗棋布地点缀其间。乔纳森估计访客们可以在这里放松一下,但还是逃避不了待在医院里的事实。看护们推着手推车来回穿梭,车轮在不太平整的地面上咯咯作响,面前的地上还丢着一双橡胶的手术手套。
庭院角落里,用黄线在沥青地上圈出了个进货区。在远处看不见的地方有个又小又脏的偏厅。维多利亚时代(Victorian)的砖墙早已支离破碎,上面覆盖着烟尘和污垢,几排窗户也全都被堵住了。水从檐槽上滴下来,在门口汇成了个小水洼。爸爸现在就躺在这个偏厅里,乔纳森上次看到它时还是一年多以前。
埃尔伍德夫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乔纳森,“我都忘记这里有多可怕了,”她说。
“我真希望自己能忘记。”
“你想我先进去吗?”
乔纳森点了点头。
她走过去推开了门,医院显然是在偏厅内部做了一番努力,使接待处更为现代化:服务台有几把塑料椅子,饮水冷却器和玻璃荧光屏,但气氛仍然很惨淡。有三个人沉默地翻阅着杂志,坐在那里等着。埃尔伍德夫人走到接待处去和护士说话时,他们谁都没有抬头。
“你好,我们是来看阿兰-斯塔林的。”
那位护士撅起嘴巴,查看了下文件夹。“是的……恐怕这会儿我们不允许访客进入偏厅。里面有点儿……乱。”
“你确定吗?我们可是从大老远来的。”
“对不起。我帮不上什么忙。”
那位护士抬起头,突然透过玻璃看到了乔纳森,“噢,是你啊。”
“我想看看我爸爸,”他说。
护士犹豫了下,在权衡着情况。终于她还是妥协了,“你们能上去,但只有十分钟时间。他在七号房(RoomSeven)。”
楼上的走廊比接待处更加寒冷阴森。乔纳森踏进一个拱形屋顶的大病房。灯是开的,但光线太弱了,根本不能照亮整个房间。阴影在屋角和高高的屋顶附近肆意蔓延。绝大多数病人都躺在各自的床上,无声地呻吟着;但也有几个穿着罩衣四处游荡。一个虬须大汉趁乔纳森走过时抓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嘶声说起了话。
“他一到晚上就会来,你知道的。在没人看得到他的时候。在天黑的时候。昨天晚上他带走了格里芬(Griffin),但也有可能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你必须要帮帮我们!”
他的眼睛里淌着泪水,声音里带着无限的绝望。乔纳森谨慎地挣脱了他的手,走开几步,“对不起,我帮不了你。”那个男人啜泣起来,用双手拍打着胸膛。两个看护从乔纳森身边跑过去,想要阻止他。乔纳森领着埃尔伍德夫人离开了这场混乱,走出了病房。“可怜的人,”她说,“像他们那样疯掉了真是太恐怖了。”
下一个病房里的病人们更加吵闹,整个房间里都回荡着叫嚷声和哭喊声。几个站着的男人用乔纳森听不懂的语言含糊不清地交谈着什么。有个男人用拳头大声捶打着粉刷过的墙壁,另一个则坐在床沿上,前后晃动着身体喃喃自语。乔纳森经过时,他忽地一下抬起了头,脸上写满了惊恐。
当进入幽长宁静的走廊时,乔纳森不由松了口气。医院的工作人员对阿兰早就有了足够的了解,直接把他送到了医院最偏僻的某个单人病房里。七号房是这条走廊里的倒数第二间房。隔壁房间的门后面传出了可怜兮兮的抽泣声,但阿兰的房间里却很安静。乔纳森深深吸了口气,走了进去。
七号房很狭小,只有少得不能再少的几件家具。空气中散发着霉味,唯一的光源就是床头桌上的小灯。阿兰-斯塔林手脚摊开,死尸似的躺在床上。他的皮肤苍白,汗津津地闪着亮光。他的脸是扭曲的,嘴巴大张着,一条细细的涎液流到了下巴上。他没理会自己的儿子。
“好了,爸爸,”乔纳森打起精神说。说实在的,在好多年以前,爸爸“黑暗”以后的样子就没再让他害怕过。年幼的时候,有段时间他几乎都不敢看阿兰,但现在他看过的次数太多了。
“你好啊,阿兰,”埃尔伍德夫人壮起胆子说,她有点儿紧张。
“爸爸,你怎么样了?”乔纳森把一张椅子拉到床边,“你看起来还不错。要知道我还见过你更差的样子。”阿兰-斯塔林一动不动。乔纳森用袖子擦掉他脸上的涎水,“情况有点儿糟糕啊,”他小声嘀咕着说。
“你感觉怎么样,阿兰?”埃尔伍德夫人问道。
没有任何回答。他的眼睛紧盯着天花板。甚至很难判断出他是不是还在呼吸。
“那么,你想听听我的新鲜事吗?”乔纳森试探着说,“呃,我最近在做什么呢?几个星期前,我被停课了。他们抓到我在上学时间闲坐在摄政公园(Regent’sPark)。对那件事我感到很抱歉。我本来想告诉你的,但我们很少说话,而且这也没什么意义。他们说如果再有什么麻烦就会把我赶走,但我觉得他们不会的。反正,又不是说普通中等教育证书(GCSE)有多大用处。”
“乔纳森,”埃尔伍德夫人温和地说,“你知道的,这个时候你不该说那些事情,那只会让阿兰心烦。”
乔纳森没有回答。也许这是一年或者更长时间以来,他对爸爸说话最多的一次。在家时,他们两个经常躲着对方,只是偶尔会在厨房或者楼梯上碰面。乔纳森相信爸爸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是爱着他的,但他坚信爸爸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表达。此刻,阿兰默不作声地躺在他身边,反而更容易说出来。
“所以我会帮他们省省事,主动退学。去旅行一段时间,看看世界。我能在国外找到工作――不需要你花钱。我想这对我有好处。你觉得呢?”
他知道爸爸什么都不会说的,但他一定要试试。乔纳森和埃尔伍德夫人轮流跟阿兰说话,搜肠刮肚地找着可能会引起反应的话题。白白浪费了几分钟后,护士带着歉意敲响了门,“对不起,但你们真的得走了。病人们很快就会安顿下来。”
他们准备离开了。乔纳森看到埃尔伍德夫人背对着自己,就草草地拍了拍爸爸的手臂,匆匆离开了病房。
他们走出走廊时,八号房爆发出一阵尖叫。
“我感觉到了!”一个沉闷的声音哭喊道,“他要来抓我了!”
乔纳森打个寒战,走下了楼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