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走后,谢克特博士轻轻地、谨慎地按下召唤钮。一位年轻技术员很快走进来,他穿着一身雪白的实验袍,棕色的长发仔细扎在脑后。
谢克特博士说:“波拉有没有告诉你――”
“有的,谢克特博士。我已经借着显像板观察过他,他无疑是一名真正的志愿者,绝非经由通常的途径送来的实验对象。”
“我应不应该通知议会一声,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该给你什么建议,议会不会受理普通的通讯。任何波束都能被人截听,您也知道。”然后,他又热心地说,“让我把他打发走吧。我可以告诉他,我们需要三十岁以下的人,这个对象少说也有三十五岁。”
“不,不,我最好见见他。”谢克特的思绪像是一股冰冷的漩涡。直到目前为止,每件事都处理得很明智,公开的消息刚好足以构成坦白的假象,一点也不多。而现在,却来了一个真正的志愿者,而且恰好在恩尼亚斯来访后。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吗?在这个受到诅咒的地球表面,正开始涌起相互角力的巨大暗潮,谢克特自己却只有最模糊的概念。但就某种意义而言,他也知道得够多了。多得足以令他受他们摆布,而且绝对比任何一个古人想像中还要多。
可是他能怎么办?现在他的生命受到了双重威胁。
十分钟后,谢克特博士无奈地望着面前这个粗鲁的农夫。他将帽子抓在手上,脑袋转向一侧,仿佛想要避开过分仔细的端详。他的年纪,谢克特想,绝对在四十岁以下,但与土地搏斗的艰苦生活,当然不会让人养尊处优。这个人的面颊棕里透红,虽然室内温度不高,在他的发际与两侧太阳穴附近,却挂着几滴明显的汗珠,他一双手则不断在互相揉搓。
“好,亲爱的先生,”谢克特亲切地说,“我了解你拒绝提供姓名。”
亚宾的反应则是盲目的固执:“我听说如果来当志愿者,什么问题都不会问。”
“嗯,好吧,那究竟有没有什么你想说的事?或是你只想要立刻接受手术?”
“我?此时,此地?”他突然吓了一跳,“志愿者不是我自己,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不是你?你的意思是,志愿者另有其人?”
“当然,我怎么会想要……”
“我了解。这个实验对象,另外那个人,跟你在一块吗?”
“可以这么说。”亚宾谨慎地回答。
“好吧,听好,那就告诉我们你愿意说的事。你说的每句话,我们都会绝对保密,我们还会尽一切可能帮助你。同意吗?”
农夫忽然垂下头来,勉强可算是个表示敬意的动作:“谢谢你,事情是这样的,先生。我们农场里有个人,一个远――啊――远亲。他帮我们的忙,你该了解――”
亚宾困难地吞着口水,谢克特则严肃地点了点头。
亚宾继续说:“他是个非常勤奋的工人,也是个非常优秀的工人。我们曾经有个儿子,你知道吗,可是他死了,而我的好太太和我,你知道吗,我们需要帮手――她的身体不大好,没有他的话,我们几乎没法子应付。”他感觉这个故事好像乱成一团。
那位瘦削的物理学家却一直在点头:“而你这位亲戚,你就是要他来接受手术?”
“啊,没错,我以为我说过了。但我如果还没说到那里,也要请你原谅我。你知道吗,那可怜的家伙脑袋不――不完全正常。”然后,他慌慌张张地一口气说下去,“他没有生病,你了解吧。他没什么不对劲,还不至于被剔除。他只是动作迟缓,而且不说话,你懂了吧。”
“他不会说话?”谢克特似乎吃了一惊。
“哦――他会。只不过他不喜欢说,而且说得不好。”
物理学家看来有些犹豫:“而你想用突触放大器来增进他的智力,啊?”
亚宾缓缓点了点头:“假使他多懂点事,先生,啊,他就能做些我太太干不了的活,你懂了吧。”
“他也许会死,这点你可了解?”
亚宾一筹莫展地望着对方,十根指头猛力互相缠扭。
谢克特说:“我需要他的同意。”
农夫慢慢摇着头,表情十分倔强:“他不会了解的,”然后,他以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尽力劝道,“啊,你听我说,先生,我确定你会了解,你看来不像个不知道苦日子是什么的人。那个人上了年纪,不是六十大限的问题,你知道吧,可是如果说,下次普查的时候,他们认为他心智鲁钝,而――而把他带走呢?我们不想失去他,这就是我们带他来这里的原因。
“我会这样神秘兮兮,是因为也许――也许――”亚宾的双眼不自主地绕着墙壁打转,仿佛想要凭借意志力穿墙透壁,以便侦测可能藏在外面的监听者,“好吧,也许古人不会喜欢我的所作所为,也许试图拯救一个残废,会被判定是违反俗例的举动。可是生活很艰苦,先生……而且这对你也会有帮助,你们一直在征求志愿者。”
“我知道。你的亲戚在哪里?”
亚宾趁机赶紧说:“在外面我的双轮车中,只要还没被人发现。他不会照顾自己,万一什么人……”
“好吧,我们希望他平安无事。你和我现在就到外面去,把那辆车开到我们的地下停车场。除了我们两人和我的助手,我一定不让其他人知道他的存在。而且我向你保证,兄弟团契绝对不会找你麻烦。”
他伸出一只手臂友善地按在亚宾肩头。农夫咧嘴笑了笑,面颊不由自主地抽动,对他而言,就像一根套在脖子上的绳索终于松开了。
谢克特低头望着躺在睡椅上那个肥胖、秃发的男子。这个病人已失去意识,呼吸深沉而有规律。刚才,他说的话完全不知所云,他自己什么都不懂。可是,又找不出任何弱智的生理征候。对一名老年人而言,他的反射机能相当正常。
老年人!嗯。
他抬头望向对面的亚宾,后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切过程。
“你要不要我们做骨骼分析?”
“不!”亚宾叫道,然后又用较温和的口气说,“我不要任何能确认身份的检查。”
“那样做对我们有帮助。你懂吗,假如我们能知道他的年龄,那就会更安全。”谢克特说。
“他五十岁。”亚宾立刻回答。
物理学家耸了耸肩,这并不重要,于是他再度审视沉睡中的实验对象。刚才被带进来的时候,他显得很沮丧,完全封闭自己,对一切漠不关心,至少看来如此。即使那些安眠药丸,也没有引起他的疑心。当药丸递到他面前时,他露出个迅速而神经质的笑容,便一口吞了下去。
技术员正将最后一组机件推进来,这些机件看来相当粗陋,但凑在一起就成了一具突触放大器。按下某个按钮后,手术室的偏光玻璃窗便开始进行分子重排,一下子全部变成不透明,唯一的光线只有病人头上耀眼的冷光。病人已被移到手术台上,借着数十万瓦功率的反磁力场,他整个身子悬浮在手术台上方两英寸。
亚宾仍坐在黑暗的角落,他什么也看不懂,却偏偏认定只要他在场,就能阻止任何不利的行为。虽然他也明白,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阻止。
物理学家对他视若无睹,只是细心地将电极接到病人的头颅。那是个冗长的工作,首先要利用乌斯特氏技术,仔细研究颅骨结构,将蜿蜒曲折、严丝合缝的裂隙全弄清楚。谢克特绷着脸对自己笑了笑――要定量测定一个人的年龄,颅骨裂隙虽不是无可取代的途径,但对这个手术而言,它已足够精确,这个人的年龄绝对不止五十。
过了一会儿,他就笑不出来了,反而皱起了眉头。裂隙结构有点不对劲,它们似乎很奇怪,不太……
一时之间,他已经可以发誓,这个颅骨结构相当原始,表现出一种返祖现象。可是嘛……嗯,此人的智力本就异常,又有何不可呢!
他突然惊叫道:“啊,我没注意到!这个人的脸上有毛发!”他转向亚宾:“他一向都有胡须吗?”
“胡须?”
“就是他脸上的毛发!过来这里!你没看到吗?”
“有的,先生。”亚宾迅速搜寻记忆,当天上午他的确注意到了,后来却忘得一干二净。“他生来就是那样,”接着,他又有所保留地补充一句,“我想的话。”
“好吧,我们把它除去。你不想让他像个野兽般到处招摇吧,是吗?”
“不想,先生。”
技术员立刻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将脱毛软膏涂在史瓦兹脸上,那些胡须随即尽数脱落。
技术员说:“他胸部也生有毛发,谢克特博士。”
“银河啊,”谢克特说,“让我看看!啊,这个人简直是一张活地毯!没关系,别管它,穿上衬衣就看不见了。我要开始安插电极,让我们在这里、这里和这里各插一根。”细如毛发的白金电极扎了进去,“这里和这里也要。”
共有十几根电极穿过皮肤刺入裂隙,透过紧密的裂隙,电极能感受到脑细胞间微电流的细微回波。
几个人仔细盯着安培计,当连接电极的电线接上再拉开时,安培计的指针出现了纤细的跳跃动作。微型的针尖记录器在绘图纸上画出不规则的波峰与波谷,最后的图形就像许多细致的蛛网。
然后,那些图形被放在发光的乳白色玻璃上,大家弯下腰来,围在图形旁边窃窃私语。
亚宾只听到断断续续的语句:“……实在太规则了……看看这个五阶峰值的高度……我想应加以分析……清楚得肉眼都能看出来……”
接着,他们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着手调整突触放大器。一面转动许多旋钮,一面盯着游标调节器,然后紧紧夹住,并将读数记录下来。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检查各种不同的电表,每次都得重新做些调整。
然后,谢克特对亚宾微微一笑,说道:“很快就会结束了。”
巨大的机器向沉睡的病人推进,像个动作迟缓的饥饿怪兽。四条长电线悬垂在他手脚上方;一个黑色的垫子,看来像是硬橡胶制成的,仔细地垫在他的后颈,并用夹子固定在他的双肩。最后,一对像是巨大鸟嘴的电极张了开来,咬在他灰白、圆胖的头颅上,两极各指着两侧太阳穴。
谢克特的眼睛紧盯着精密计时器,开关则握在他手中。他的拇指突然动了一下,却未发生任何可见的变化,就连被吓得神经过敏的亚宾,也没看出什么究竟。时间仿佛又过了几小时,实际上还不到三分钟,谢克特的拇指再度动了动。
助手连忙弯下腰来,检视了一下仍在熟睡的史瓦兹,然后抬起头来,得意洋洋地说:“他还活着。”
不过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好几个小时,记录报表逐渐堆积如山,大家几乎都兴奋得发狂。当皮下注射器将药剂打进史瓦兹体内,他的眼皮开始眨动的时候,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谢克特后退几步,脸色苍白但神情愉快。他一面用手背轻拍额头,一面说:“大功告成。”
他又转向亚宾,以坚决的口吻说:“他必须在这里待上几天,先生。”
亚宾眼中立刻射出万分惊慌的目光:“可是……可是……”
“不,不,你必须信任我。”他极力说服亚宾,“他会很安全,我可以拿性命担保,其实我已经把命赌进去了。将他留给我们,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会看到他。假如你现在把他带走,他也许就活不成,这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如果他真死了,你还得向古人解释尸体是打哪儿来的。”
最后一句话发生了作用。亚宾吞了一口口水,然后说:“可是我问你,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接他?我才不想告诉你我的名字!”
无论如何,他已经屈服了。谢克特说:“我没有问你的名字。从今天算起,一个星期后,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你再回到这里来。我会在停车场门口等你,就是我们把你的双轮车开进来的那道门。你必须相信我,老兄,你没什么好怕的。”
亚宾驾车冲出芝加的时候,已是晚上八九点钟光景。从那个陌生人敲门算起,已经整整过了二十四小时。在这段时间中,他一再触犯俗例,可算是罪上加罪,今后他还能平安无事吗?
双轮车沿着空旷的道路飞驰,他不由自主地频频回首。会不会有什么人跟踪?一直跟到他家去?他的面容有没有被记录下来?现在,位于华盛的兄弟团契总部,是不是有人正在悠闲地比对着档案?在那里,所有活着的地球人,以及他们的统计资料全部记录在案,那主要是为了六十大限而准备的。
六十大限,所有的地球人最后都难逃这个劫数。还要再过四分之一世纪,他才会面对这一关。不过,由于格鲁的关系,他早已每天为这件事烦恼。如今,这个陌生人带来了同样的问题。
如果他再也不回芝加,会不会好一点?
不!他与洛雅无法长久维持三人的生产量。一旦他们撑不下去,他们最初的罪行――藏匿格鲁――就会被人发现。所以说,触犯俗例的罪行一旦开始,一定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亚宾知道自己会回来,不论有任何危险。
直到午夜过后,谢克特才想到该就寝了,这还是操心的波拉坚持之下的结果。即使如此,他并未入睡。枕头像是令人窒息的装置,裹在身上的床单则能使人疯狂。他站了起来,坐到靠窗的椅子上。现在整个城市一片漆黑,但在地平线上,在大湖的对岸,还映着象征死亡的暗淡蓝光。在地球表面,除了少数区域外,全都在这种蓝色光芒的笼罩下。
一整天处于兴奋状态的活动,仍在他心灵中疯狂地飞舞。劝走那个受惊的农夫之后,他第一个行动便是以视讯电话联络国宾馆。恩尼亚斯一定在等他的消息,因为接电话的正是他本人,他仍套在灌铅的厚重衣物内。
“啊,谢克特,晚安。你的实验做完了?”
“我的志愿者也差点完了,可怜的家伙。”
恩尼亚斯露出嫌恶的神情:“当我想到最好别再待下去时,我的决定果然没错。你们科学家跟杀人凶手几乎没什么分别,我有这种感觉。”
“他还没死,行政官,我们也许能把他救活,不过……”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
“我建议你,今后一律只拿老鼠做实验,谢克特……但你今天像是另一个人,朋友。虽然你对这种事一定早已麻木,但是我做不到这一点。”
“我上了年纪,大人。”谢克特随口说。
“在地球上,这可是一种危险的游戏。”他淡淡地答道“上床睡觉吧,谢克特。”
因此,谢克特此时坐在那里,凝望着垂死世界中一个黑暗的都市。
突触放大器的测验工作已进行了两年,在这两年中,他一直是古人教团的奴隶与玩弄的对象。古人教团就是兄弟团契,后者是他们自己的称呼。
他早已写成七八篇论文,本来可以发表在《天狼星区神经生理学期刊》上,真要那样的话,他就会因此在整个银河享有盛名,而他十分渴望这个荣誉。如今,这些论文锁在他的书桌里发霉,他却写了一篇词意晦涩又故意误导读者的文章,刊登在《物理评论》上。那就是兄弟团契的行事方法,一半的实话胜过全然的谎言。
而恩尼亚斯却认真追究起来。为什么呢?
这一点,跟他所知道的其他事情合拍吗?他所怀疑的事,难道帝国同样起了疑心?
过去两百年间,地球曾有过三次起义行动,每一次都打着所谓古代光荣的旗帜,以武力反抗帝国驻军。结果三次都失败了,这是当然的事。若非帝国本质上相当开明,银河议会大体而言也很有政治家风度,那么地球早被血洗一空,从住人行星的名单上除名了。
不过现在情势或许有所不同……真的不同了吗?一个垂死的疯子讲的话,四分之三都语无伦次,他又能听信多少?
那又有什么用?无论如何,他什么也不敢做,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他已上了年纪,正如恩尼亚斯所说,在地球上,这可是一种危险的游戏。六十大限眼看就要来临,这个无所遁逃的死劫,只有极少数人能得以幸免。
即使生活在地球,在这个悲惨而不断燃烧的泥丸上,他也想要继续活下去。
想到这里,他又躺回床上,而在快要进入梦乡之际,他在心中暗自嘀咕:他打给恩尼亚斯的那通电话,不晓得有没有被古人窃听。这时,他还不知道古人另有其他情报来源。
直到第二天早上,那名年轻的技术员才完全下定决心。
他十分崇拜谢克特,可是他很明白,秘密地改造一名未经认可的志愿者,是违反兄弟团契直接命令的行为。而那个命令,曾被赋予等同于俗例的法律地位,违反这样的命令就是犯了死罪。
他翻来覆去地推想,接受改造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征求志愿者的行动进行得很小心,那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透露一些有关突触放大器的消息,以消除帝国间谍潜在的疑心,并非真正鼓励志愿者前来。古人教团一直送他们自己的人来接受改造,这已经足够了。
那么,这个人是谁派来的?是古人教团暗中派来的吗?为了要检验谢克特的可靠程度?
或者,难道谢克特是一名叛徒吗?当天稍早的时候,他曾与某人密谈许久。那人穿着厚重的衣物,而外人为了防范放射线毒害,一律会穿上那种服装。
不论事情如何,谢克特都将注定灭亡,自己为什么也要被拖进棺材呢?他还是年轻人,还有将近四十年好活,为什么要提早进入六十大限呢?
此外,这还代表他能因此而晋升……反正谢克特老了,下次普查也许就会把他除掉,所以对他而言不会有什么损失。实际上,是一点损失也没有。
技术员终于做出决定。他的手伸向通话器,按下数个密码,这样便能直接接通地球教长的私人房间。教长的地位仅次于帝国皇帝与行政官,他掌握着地球上每个人的生杀大权。
第二天晚上,由于一阵剧烈的疼痛,史瓦兹脑中迷蒙的印象才开始明朗。他记起沿着湖边来到一堆低矮的建筑群中,又在车子后座伏着身子等了许久。
然后呢,是什么?是什么?他的心灵用力拉扯迟钝的思绪……对,他们来找他,将他带到一个房间,里面有许多仪器与仪表,此外还有两颗药丸……就是这些了。他们把药丸递给他,他高高兴兴接了过来。他有什么好怕的?即使是毒药,对他而言也甘之如饴。
接下来――什么都没有了。
慢着!还有些意识的片段……许多人俯下身来看他……突然间,他又记起冰冷的听诊器按在胸口的动作……还有个女孩喂过他一些食物。
他忽然恍然大悟,自己曾接受过什么手术。他感到惊慌失措,用力拉开被单,在床上坐了起来。
一名少女出现在他面前,双手按向他肩膀,坚决地将他按回枕头上。她以安抚的语气说了一些话,他却完全听不懂。他试图推开那双纤细的手臂,可是办不到,他没有一点力气。
他将两只手伸到面前,看来似乎没有异常。他又动了动双腿,立刻听见床单发出沙沙声,他的两只腿绝未被截掉。
他转向那名少女,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问道:“你听得懂我的话吗?你知道我在哪里吗?”他几乎连自己的声音都已无法分辨。
少女微微一笑,突然以流畅的声调,吐出一大串快速的言语。史瓦兹哼了一声,感到有些失望。然后,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走了进来,就是当初给他药丸的那个人。他跟那位少女交谈了一会儿,不久,少女又转身面对着他,并指着他的嘴唇,做出一个劝诱的小动作。
“什么?”他说。
她热切地点了点头,美丽的脸蛋露出喜悦的光彩。最后,连史瓦兹都不禁感到赏心悦目,浑然忘却其他的一切。
“你要我开口说话?”他问道。
那个男的坐到床缘,对史瓦兹做着手势,示意他张开嘴巴。他先说:“啊――”然后用手指轻抚史瓦兹的喉结,于是史瓦兹也跟着说:“啊――”
“怎么回事?”那人松开手后,史瓦兹不悦地说,“我能说话使你感到很惊讶吗?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几天后,史瓦兹知晓了一些事实。那个男的是谢克特博士――自从他跨过那个布娃娃,这还是他第一次知道某人的名字。那位少女则是他的女儿,名叫波拉。史瓦兹还发现自己再也不必刮胡子,脸上的胡须一直没再长出来。这点令他害怕,他以前真有胡须吗?
他的体力很快恢复。现在他们准许他穿上衣服,下床走动一会儿。除了浓粥外,也开始喂他一些别的食物。
那么,他的问题是失忆症吗?他们帮他治疗的就是这个毛病吗?这个世界是否一直都很正常、很自然,而他自以为记得的那个世界,难道只是一个失忆的头脑产生的幻想?
但他们从不准他踏出这个房间,连到走廊上也不准。这么说,他是一名囚犯吗?他是否犯了什么罪?
再可怕的迷途经验,也比不上迷失在自己孤寂的心灵中那么可怕――在那些庞大繁复的心灵回廊里,什么也抓不到,什么也抱不住。再也没有什么人,会比一个丧失记忆的人更加无助。
波拉以教他说话自娱。他学得很轻松,也都能记住,但他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记得以前自己的记性就很好,至少,这项记忆似乎是正确的。只花了两天时间,他就学会了简单的句子,而在三天内,他就能让别人懂得自己的意思。
然而,第三天发生的事,则的确令他惊讶。谢克特开始教他算术,还出题目考他,史瓦兹每次都能说出正确答案。谢克特一面盯着计时装置,一面用铁笔迅速做记录。接着,谢克特又对他解释“对数”的定义,并问他二的对数是多少。
史瓦兹仔细选取所用的字眼,他学到的词汇仍然太少,因此特别利用手势强调“我――不――说,答案――不――数字。”
谢克特兴奋地猛点着头,然后说:“不是数字,不是××,不是××;一部分××,一部分××。”
史瓦兹十分明了谢克特的意思,他是在肯定自己的说法正确。那个答案并非整数,而是个小数。因此他又说:“○?三○一○三,还――多――数字。”
“够了!”
然后他开始感到讶异,他是怎么知道答案的?史瓦兹确定自己从未学过对数,却在听到问题之后,心中立刻冒出答案。至于究竟是怎么算出来的,他一点概念也没有。仿佛他的心灵是个独立的个体,只是把他的身体当成一个传话筒而已。
或者,在他丧失记忆前,他曾经是个数学家?
他开始感到日子极难熬,觉得自己必须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想办法找出答案,而且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这样像囚犯一样被关在房间中,只不过是个医学实验品(他突然有了这个想法),他永远无法知道真相。
到了第六天,机会终于来临。他们变得过分信任他,有一回谢克特离去后,竟然未将房门锁上。通常,房门锁得十分严密,连门缝都看不出来。这一次,却留下四分之一英寸的空隙。
他等了一会儿,以确定谢克特不会立即回来。然后,他模仿着他们开门的动作,慢慢将手按在一个小灯泡上。房门随即轻巧无声地滑开……走廊上没有人。
于是史瓦兹“逃走”了。
他又如何能知道,在这六天中,古人教团的特务一直在监视这间医院、这个房间,以及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