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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节

  那天接下去的情景很奇怪,海伦泥塑木雕地坐在床上奶孩子,而李兵则坐在椅子上泣不成声。海伦不敢睡觉,怕自己睡着了,李兵会把孩子抱走。她一直坐在那里看着李兵,观察他,揣摩他此刻的心理,以便知道怎么对付他,但她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哭得这么悲痛、这么委屈。

  李兵哭了一阵,指着海伦说:“你真是没良心啊!我追求你这么多年,你说你不能生育,我不嫌弃你,你不肯调到X市跟我在一起,我不计较。但你却一直是在利用我,你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有个孩子。现在孩子一生出来,你就不要我了。你把我当什么?当种猪?”

  海伦解释说:“我提离婚,是因为你百般下作我妈妈,跟孩子无关。”

  “我下作你妈,是因为你妈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俩才是一家人,为什么你要向着你妈?”

  “我不是向着谁,只是按一般的常识来评价谁是谁非。你当着我的面骂我妈妈,实际上也没把我当一家人——”

  “我对我自己的妈也是一样骂的,如果你妈真的是把我当她自己的儿子,她就不会计较我骂她几句,她从来就没把我当一家人看待。”

  她觉得他不可理喻,无奈地说:“你骂你自己的妈妈也不对。”

  于是李兵又扯回钱箱钥匙的问题,扯回海伦妈妈说他家人到Y市是为了兄弟团聚的问题,还扯到以前暑假到她父母家时,她妈妈不让他们俩睡一个床的问题,等等。

  海伦既不想听,也不想解释,因为说来说去,都是说进一个死胡同里去了。不论她怎么说,李兵也不会认为他自己不对;不管李兵怎么说,她也不会认为她妈妈错了。剩下的时间,她就由着李兵在那里哭诉,她基本是不闻不问,想着自己的心思。

  对她来说,从李兵说出把孩子弄死的那一刻起,她跟他之间的感情线就彻底斩断了,她唯一关心的就是如何保障孩子的安全,因为她相信李兵做得出伤害孩子的事,他刚才抢孩子的时候,乱抓乱抢,完全不考虑那样会伤及孩子。

  看他那股疯狂劲,她觉得他是那种头脑一发热就不顾后果的人,也许等他清醒过来,他会后悔,但那时孩子可能已经受到伤害了,他再怎么后悔也于事无补。考虑到他和他家人那种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有他对孩子是不是他自己的骨血的那种怀疑,他伤害孩子的可能性很大。一旦他伤害了孩子,即使法律判他死刑,他的命也不能换回孩子的命。

  世界上就有那么一些人,头脑一热,就会不顾后果,做出损人而不利己的事来。这样的人受到惩罚罪有应得,但做他们的牺牲品,却是太亏太不值得了。

  以前她楼下就住着这样一个不幸的女人,是Y大出版社的,姓周,因为不堪丈夫酒后打骂提出了离婚,而且非常英明地在事前就把孩子送到了北京她父母家,因为别人告诉过她,说即便法院把孩子判给你,如果孩子不在你手里,也等于零,因为法院不可能派人帮你把孩子抢回来。

  小周成功地离了婚,也要到了孩子。她怕她前夫带走孩子,就一直把孩子放在父母那里,她自己也开始了新生活,有了一个很体贴的男朋友。正当她以为彻底摆脱了前夫的暴力时,她的前夫找到北京她父母家,说他有探视权,要带孩子去公园玩。小周的父母怕他把孩子带走了不送回来,就不肯把孩子交给他。小周的前夫带着几个人强行冲进她父母的家,打伤了她父母,把她孩子带走了。

  从那以后,小周就一直在为这事四处奔走,公安局发了通辑令,但至今也没抓住她前夫。后来小周离开了Y大,有人说她疯了,有人说她嫁了一个公安局的大官,就是为了把前夫捉拿归案。

  那事发生的时候,海伦正怀着孕,她很同情小周,募捐的时候她交了不少钱。那时她觉得小周真是运气不好,碰上这么倒霉的事。她甚至觉得是小周跟男朋友太招摇了,才会刺激了前夫,惹出这么大的祸事。

  但海伦万万没有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就摊上了同样的命运。李兵还没动手打过她,但他威胁要把孩子弄死,比打她还让她痛恨。

  李兵哭够了,就爬上床来,居然还要跟她做那事,说他刚才那样说那样做只是因为太爱她了,太怕离婚了。海伦由着他去折腾,她想,结婚前两个人也有过矛盾,她也不止一次说过要分手,但每次李兵都是哀求她不要分手。

  她自己的、还有她女友们的那些分手悲喜剧留给她一个印象,就是女孩谈恋爱时多多少少都说过分手,而她们结婚后,也多多少少都说过离婚。但她们这样说的时候,大多数都不是真正地MEANIT,只不过是两人争论到了一定地步,彼此无法说服对方的时候,女的拿出来终止争吵的杀手锏。

  到了这种时候,只要做丈夫的停止争吵辩论,说个不愿离婚,安慰两句,爱抚一通,一般就会从战争到和平,两人从此不再提那引起矛盾的事由,双方今后在这方面都会格外注意,爱情婚姻的小船也就平稳地向前了。

  她当时说离婚,无非也是这么一个动机,跟以前说分手差不多,是等着李兵来转个弯的。但李兵却以这样的方式来回应她,她觉得自己无法饶恕他。如果他当时说的只是要把她弄死,她可以原谅他,甚至可以把那当作他爱她的证据。但他说了把孩子弄死,而且动手抓抢孩子,她就不能原谅他了。无论有多少爱,一旦到了用弄死孩子的方式来表达,就已经灭绝人性了。

  李兵似乎并没觉得自己的做法已经伤透了海伦的心,或者他知道但并不在乎,总之,过了几天,他竟然以开玩笑地方式对海伦说:“我现在知道怎么治你了,你不听我的,我就把孩子抱到屋顶上去,在那里一把把拧她,你就老实了。”

  海伦冷冷地说:“你听没听说过所罗门判别真假母亲的故事?”她把那个故事讲了一遍,以为李兵会受点教育。

  哪知李兵说:“这不能说明所罗门聪明,只能说明那个假母亲太傻,她也可以嚷嚷‘别把我的孩子分成两半,给她吧’。如果她也这样说,所罗门还有什么招?”

  海伦无话可说,碰上这样的无赖,也许连所罗门也没招了。唯一的办法是想个万全之策,带着孩子安全地离开李兵。

  这些年来,她也试过了不少办法,但都因为担心伤害孩子而缩手缩脚。她原以为出国是一个好办法,哪知出了国却还是没办法带着女儿逃离李兵。

  现在她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耐着性子在电话里跟李兵讲先办咪咪出来的好处。她竭力轻松地说:“你总是怕我跑了,你没想想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结了婚,又有小孩,谁还会要她?这里读书的人,要么就是拖家带口的,要么就是小年青,你以为还有谁会看上你老婆?倒贴钱都没人要。”

  李兵笑了两声,说:“你不要在那里打我的马虎眼,我知道我的老婆,想要的人多得很。你现在又在国外,又是博士,那还不抢手得很?”

  海伦也跟着笑了几声,说:“这你就真的是搞错了,哪个男的找老婆是看她学历的?还不都是看年青不年青,漂亮不漂亮?越是博士越没人要。没有孩子,说不定还有人看得上我,拖着个孩子,我保他们望风而逃。”

  李兵有一会没吭声,过了一会,说:“嗯,你说的有道理,让你在美国耍单边是有点危险,你打扮打扮,还可以冒充未婚小姑娘,有个孩子拖住你,也少几个追求者。那你先办咪咪吧,不过你要保证把我也办出去。”

  “我保证!”海伦高兴极了,恨不得马上就让李兵带女儿去签证,但她想最好是开一个新的I-20,上面只写女儿探亲,不写李兵,这样他就不能去签他们两人。刚好明天她休息,她决定明天就到学校去开一个新的I-20。

  李兵说:“小沈结婚,我把你寄的美元都送了礼了。这次我想带咪咪在北京多住几天,好好玩一下——”

  海伦是一点就通,马上说:“那我再寄点钱给你。咪咪需要一个新的材料才能去签证,我明天就叫学校帮忙办材料,一办好我就用快件把材料和钱一起寄给你。”

  给李兵打完电话,她又给于真打了个电话。于真说两个孩子昨天睡得晚,现在还没起来。

  海伦把刚才跟李兵通话的内容告诉了于真,于真松了口气,说:“只要李兵不来找麻烦,你可以把咪咪一直放我这里。我一个孩子是带,两个孩子还是带。咪咪很乖,不光不会给我添麻烦,还可以帮我忙,瑶瑶有了她在这里,就不需要我陪她玩。”

  海伦打完电话,兴奋莫名。她回到舞会上坐了一会,太高兴了,坐不住,又跑到PAYPHONE那里,给弟弟和父母打了个电话,说李兵同意先签咪咪了。她父母听了,都高兴得不得了,只有她弟弟提醒说:“他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会不会是在玩什么花招?”

  海伦说:“他能玩什么花招?我让学校在I-20上只写咪咪一个人的名字,料想他也玩不了什么花招,我觉得他这次是真正想通了,他想让孩子跟着我,免得有人来追我。”

  给家里打完电话,她觉得意犹未尽,又往餐馆打了个电话。

  她听见BENNY接了电话,很常规地报了餐馆的名字。她突然想恶作剧一下,就装做是客人,用英语说要点几个菜。他好像没觉察,问她要点什么,她胡乱说了几个菜名,他告诉她TOTAL是多少,又问是PICKUP还是DELIVERY。她回答说是DELIVERY。他问她地址,她就把自己的地址报上了。他说四十五分钟之内送到。

  她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说:“你被我骗了吧?”

  他说:“一早听出是你了——”

  “你瞎吹,你听出是我还问我地址?”

  “小女孩嘛,你想玩,我就陪你玩啰。”他问,“你不在里面跳舞,跑到外面来打电话?”

  “我本来就不是来跳舞的,只是陪LILY来的。”

  “‘小白脸’呢?”

  “我怎么知道?他又不是跟我们一起来的,可能正在泡哪个妞吧。”

  “算你聪明。”

  她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放过不追究,只问:“今天晚上店里忙不忙?”

  “不忙。”他问,“你那边忙不忙?是不是很多人来请你跳舞?”

  “哪里很多?基本上没人请我跳舞,就是有人请,我也没跳,我一直坐在旁边当WALLFLOWER。”

  “又在骗我?”

  “我没骗你,真的。我说了只是陪LILY来的,你还不相信?”她想,怎么说着说着,就像是男女朋友一样了?调查的调查,表白的表白,吃醋的吃醋,声明的声明,搞得煞有介事的。

  他交待她:“你在那里要当心,有些人去舞会就是为了哄小女孩,那些人家里有老婆,在大陆,还没办出来,就到外面找人HAPPY一下。但是他们都没想过要离婚的,等他们的老婆出来,他们就会把你甩了,又回到老婆那里去了——”

  他听上去完全是鸡蛋教训母鸡,她开玩笑说:“舞会这么险恶,你怎么还劝我来舞会?”

  他申辩说:“我没说舞会上的人都是哄小女孩的嘛,我只说有些人是这样的嘛,我也不是说那些人就是坏人嘛,我只是说他们爱玩一夜情的嘛,如果你也玩一夜情,那双方都HAPPY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嘛,但是你是个傻呼呼的嘛,你太当真了嘛,你如果给他们骗了,就陷在里面爬不出来嘛——”

  他一路“嘛”过来,每句都说得底气十足,好像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她觉得他对她的判断很准,她的确不是玩一夜情的人,但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她见他很认真的样子,怕他担心,连声说:“我知道,我不会那么傻的——”

  她听他提高了嗓音,穷追猛打地训她:“你不会那么傻?那你怎么还会为那个‘开台’掉眼泪?象那样的人,我早八百年就把他忘记了——”

  她好奇地问:“你这么拿得起,放得下,怎么还说纽约是你的伤心之地?怎么还要逃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打工?”

  他一时语塞,咕噜说:“那跟这不同嘛——”

  她想到他一定是爱过什么人,爱得很深,所以伤得很深,才会把纽约称为“伤心之地”,才会逃得这么远。她心里有点酸溜溜的,说:“看见没有?人就是这样,说别人的时候很容易,轮到自己了,一样看不开。”

  她听见他在那边哼了一声:“你这个傻呼呼的,什么都不懂,我不跟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