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年夏天一点儿也不热啊!还没有来得及使用空调,转眼就到秋天了。”
中山房江将邮件放在桌子上,一边说道。
“我听儿子说,地球在逐渐变得寒冷,说是什么冰河期要来临了。他还说,到了冰河期,兴许夏天里还必须做过冬的准备呢。我们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立花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侧躺着,神恩恍惚地望着窗外。他被房江的喋喋不休鼓动着爬起身,拿起邮件。
尽是一些不很重要的学会通知和夏天探望他的贺卡,里面混着一枚野矢优子寄来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写着:我为了能去鬼无里玩而住进了越水高原旅馆,但听说你已经走了,我很感失望。还写着:母亲见到老师后,变得十分高兴。
立花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注视着优子的来信。
优子倘若知道自己是他的孙女,会怎么样呢?
生活在现代社会里的优子,也许能格外坦率地面对这一事实,但母亲阿桂就不可能平静下来。至少,立花自己就缺乏能够平静面对的自信。
他就是觉得自己无法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去面对那一对母女,才惊慌失措地逃离了户隐。
但是,尽管逃离户隐或从优子的身边逃走,这样的事实也无法得以摆脱。在立花的头脑里,优子和阿桂、还有在她们两人对面的天道泷的面影,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仅没有渐渐地淡薄,反而变得越来越鲜明,变得越来越沉重。
归根到底,毁了天道泷并将她逼疯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这样的想法毫不宽恕地折磨着立花。
一想到阿泷已经发疯,就连她自己的女儿和孙女都以为她早就死了,一想到阿泷的不幸和孤独,立花的胸膛里便会感到一阵生不如死的痛疼。
算了,不要去找她了?
不!难道能不去找她吗?
立花不住地责问着自己。
最后,他还是得出这样的结论:要去找阿泷,哪怕只看见一眼也好。
倘若正如楠木春说的那样,自己去见阿泷会导致阿泷的精神崩溃,那么只要暗中能够悄悄地看她一眼就行了。
否则,他的内心就永远不可能得到安宁。
立花心想。
8月17日,竹村与木下再次走访了立花的住宅。
也许是因为在户隐不期而遇的缘故,双方都油然涌现出一种亲近的感觉。相互之间的问候,有一种霍然冰释之感,与上次截然不同。
尽管这么说,调查与被调查之间的关系始终未变。
“这次,又有何公干?”
立花尽管面露微笑,但明显流露出戒备的神情。
“还是为了上次拜访您时的那件事情。”
竹村诚恐诚惶地说道。
“上次我们问您,对一个叫‘武田喜助’的人,您有没有什么线索,以后我们进行了调查,得知武田君,是他当招女婿以后的名字,他原来的姓叫‘德阿’。因此我们重新来找您了解,不知道‘德冈’这个姓,您有没有听说过。”
“德冈君吧……我觉得好像听到过啊……但是,在哪里听说的,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他出生在户隐的宝光社这个地方。”
“宝光社?”
竹村发现,立花的表情忽然变得阴沉。
“您知道的吧?”
“嗯。宝光社,我当然知道。但是,德冈这个人,是不是在那里,我就记不起来了。”
“请等一下。听立花先生刚才的口气,您曾经在宝光社一带住过吧?”
“是啊!我的确住过啊!”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很早以前的事了。是在战争中的时候啊。那时你们还没有出生吧。当时,我胸部患病,在那里住了将近两年。不过,在当孩子的时候,那里,我每年暑假都去的。”
“那么,那时您见过德冈君吧?”
“也许见过。但是,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过去很久,而且我与村里的人不太交往啊。”
“但是,你们一点儿也不认识,他却在调查立花先生,这令人无法想象吧?”
“不管你怎么说,不认识的人,总还是不认识吧。”
真是一个固执的人!
竹村无奈地笑了。
“即便立花先生已经记不得了,但德冈君却还记得您,这是很有可能的吧?”
“也许有那种可能。因为对当地人来说,外乡来的人是很少见的。上次也是那样,我偶尔遇见一位老妇人,她却还记得我啊!我甚至听到名字以后还不知道她是谁,但她却说,一眼就认出我了。”
“难怪。那么就是说,武田君还记得立花先生,这是完全可能的吧。而且,倘若能够这样来推测,在7月3日的酒会上看见立花先生时,他的记忆苏醒了……但是,以前的事,他就是一点儿也回想不起来。武田君到底为什么要调查立花先生的身份呢?”
“真是的,我也不知道啊……”
竹村无法推测立花是否在说谎。
“但是,立花先生是否知道一个叫‘石原隆二’的人?”
“这个人啊,我知道啊!他也是在户隐被杀的吧?我是听新闻知道的。我平时很少看报纸的第三版新闻,自从那起事件以后,我对新闻也留意起来,听说这起事件很离奇吧?说什么尸体的身上还扎着箭……”
“是的。而且啊,抛尸的地方是在一个叫‘矢立八幡’的神社里,那个神杜所在的地名就叫‘西之矢’。”
“是在西之矢的矢立神社?这些地方全都与鬼女很有缘份啊。”
“您知道得很清楚啊。”
“嘿!那些事……我还在想,这次的事件,也许就是鬼女作祟吧。”
立花这么说道,顿时心里“咯顿”了一下。
“鬼女”这个词,令他回想起楠木春说的“阿泷变成鬼女了”的话来。
立花那一瞬间的踌躇还是没有逃脱竹村的眼睛。但是,竹村当然无法理解立花的踌躇表示着什么含义。
“立花先生也联想起鬼女了吧?其实,在当地也有人这么说啊。”
“那是理所当然的吧。户隐这个地方,原本就有那样的风俗啊。”
竹村故意装作一副很感兴趣的表情说道:
“那么,恕我冒昧,7片10日夜里,立花先生有没有去过那里呢?”
“呃?这是什么意思?是问我在不在现场吗?”
“不!嘿!希望您不要那么多疑。”
“即便你这么说,我也不可能不在意啊。”
立花嘴上这么说,脸上却笑了。
“怎么样?7月10日的夜里?”
竹村执拗地问。
“7月10日,是星期六吧……那天,我应该一整天都在家里。记得那天天气很好,不是一整天都很热吗?在那样的日子里,我一般都不会外出。”
“夜里也没有外出吗?”
“呃?夜里就更懒得外出了。”
“一直是一个人吗?”
“你是在问有没有人能证明我不在现场吗?很遗憾,没有啊!白天,住在附近的夫人来过。”
“立花先生会开汽车吗?”
“不会。我不会开车。”
“我明白了。但是,刚才我问过,那位叫‘石原’的人,您与他有什么私人的交往吗?”
“嗯,完全没有。记得是住在名古屋吧?”
“是的,但在户隐有一幢别墅。”
“嘿!是吗?但是,我不知道啊!”
“那么,猪户君这个人。‘么样?是一个叫‘猪户弘文’的人。”
“那人也被杀了吗?”
“不!没有。”
“你等等。你说起猪户弘文,我好像记得有一位众议院议员是那个名字。”
“正是。是众议院议员。您认识吗?”
“不认识。我这个人不愿意与政治家交往。”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私人之间的……”
“噢,是私人性的吗?那我就更不认识了。难道,那个人也认识我?”
“我也实在不太清楚。议员却好像认识立花先生。”
“嘿!那是一种荣幸啊!我也成了名人了。尽管如此,接二连三地不断有人认识我,我真是受宠若惊啊。而且,会成为警察的调查对象,说实话,我真受不了。”
立花这天第一次皱起了眉头。
“很抱歉。但是,我们并非故意要将立花先生设为嫌疑对象。只是,在例行公事。”
“那当然。因为倘若将我设为嫌疑者,你们的推测就全部落空了。不过,你们这样屡次三番地找到我这里来,就是说,调查难以获得进展吗?”
“您说得没错。”
竹村搔着头,无奈地笑了。
“发生了那些事件,眼下还丝毫找不到凶手的目标。不是开玩笑,我们真地以为那是鬼女作崇啦!”
“一会儿东京,一会儿名古屋,刑警也真是够辛苦的。”
“不不!这是我们的工作,谈不上辛苦,但您那么繁忙,我们却不断地打搅您,真是很对不起。”
事实也真是如此,所以立花也并不想否定竹村的话。
“话虽这么说,但如此说来,你们不是经常会白跑吗?”
“那当然,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上次在户隐遇见你们,你们那次去户隐,也是为了这件事吗?”
“嘿!真是为了这件事。那里有一位算卦的老婆子,被杀的石原君夫人生前对她非常崇拜,我们怀疑石原夫妇在最后一天也许去了那里,但最后我们还是白跑了一趟。”
“那么,你们的案子,为什么不干脆请那位老婆子算上一卦?”
“嘿嘿!她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
竹村坦率地笑了。
“我不是开玩笑,听说算得很准呢!让这位木下君来说,那是一个很会愚弄人的老婆子,但我绝对相信,她决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她有着一种能力,我们在想什么,她一眼就看出来了。难怪信她的人很多。”
“这人这么厉害?”
“那里叫‘天智院’。”
“噢,如此说来,上次你们在问道的时候,我是那么对你们说的吧。我还以为是‘天地’,我想怎么又出了一位大人物呢。”(在日本语中,“天地”与“天智”的发音一样。)
“不!不是那个‘天地’,是天智天皇的天智。”
“算了算了!不管哪个名字,都是很了不起的。”
立花开怀地笑了。
竹村受到感染,也露出了笑脸。
无论是谁,想要说什么,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样的人设为调查对象!
想起议员对事件调查的横加干涉,想起对议员的干涉惟命是从的县警干部,竹村感到一阵无可压抑的愤怒。
离开立花的公寓时,木下回头仰望着立花居住着的三层楼的一角。
“那位老师,大概是清白的吧。”
木下还有些放心不下地问道。
“他是清白的!”
“你说得很肯定啊!”
“这种事,当然一眼就能看出来。难道你还有什么可值得怀疑的根据?”
“我当然没有那样的根据啊!”
“你看前面!”
在幽静的住宅区内,小道的前端,有一位老人迎面走来。他手上拿着一枚纸条,一户一户地对照着门牌号码。看他的模样,好像是要走访哪一户人家。
看见竹村他们靠近,老人便鞠了一躬。
“对不起,我问一下,立花先生的家是不是住在这里?”
竹村的目光不由与木下交织了一下。
“您问立花先生的住宅,就在这三层楼的公寓里,他住在三楼啊!”
竹村用手指给他看。
老人不住地鞠着躬离去了。他长着一副端庄的脸,白发梳理成三七开。
“他是长野来的吧……”
竹村喃语道。
他在老人那微妙的语调里,感觉到浓重的“信浓口音”。
“喂!我们躲起来!”
竹村将木下拉进小道里,从拐角探出脸来,窥察着老人的举动。
老人弯着腰急急地走着,一直走到公寓的门前。
“嗳……”
竹村正要探出身子,不料老人在公寓的门前毫不踌躇地径直走了过去。
他不可能没有注意到那幢公寓的。在竹村那里也能够感觉到,老人的目光在频频地朝着三楼的方向瞥去。
但是,老人快步地走着,在前面的拐角拐弯了。
“那位大叔怎么回事啊!明明告诉他的……”
木下惊讶地说道,正要从小道上出来,竹村急忙一把拉住他。几乎同时,老人的身影又出现了。
他用与刚才同样的速度朝着这边走来,一边留意着公寓,一边却还是径直地走过那幢公寓的门口。
“不对啊!”
竹村回头朝着小道的深处跑去。木下因为年轻的缘故缺少敏捷,奔跑起来毫不在乎地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好歹跑到小道的又一个拐角拐弯了。
紧接着,老人拐进了刚才竹村他们守候着的小道。
“朝着这边来了!”
两人简直就像是被通辑的嫌疑犯一样惊慌失措了。再跑去不远,就是小道的尽头。
但是,老人走进小道有五六步远时便停下了,流露出一副沉思着的表情。不久,他似乎下了决心,转身再次朝着公寓的方向拐去。
竹村又奔跑上去,紧紧地贴在小道的拐角,注视着老人的背影。
这次,老人毫不犹豫地消失在公寓里。
“他好像很犹豫啊!”
“那位大叔是什么人……”
街道里没有行人。两名刑警站在街道的拐角一动不动,简直如同凝入在住宅区的风景里。
2
在看见老人那张脸的一瞬间,立花便立即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了。
“您是桂次郎君的……”
“是的。我是野矢桂一。”
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就连那副举止,都很像他的父亲!立花感到一阵宛如桂次郎本人出现这里一样的错觉,怀恋之情油然而起。立花说起他与他的父亲很相似,桂一便害羞地用手掌抚摸着自己的面颊。这又是桂次郎的习惯,立花不由地笑了。
立花过着单身生活,所以用很不习惯的手势为桂一泡茶,桂一深感羞愧,又连连鞠躬道谢,甚至显得有些卑微。
两人的交谈表面上显得和气融融,却没有实质性的对话,时间过得很窘迫。
双方都极力地不愿意触及往事。
“今天来打搅您,没有其他的事情。”
桂一啜了一口红茶,沉默了片刻以后,如此开口道。
这时,立花本能地产生了戒意。他觉得自己此刻是一个无处藏身的被告。
“我来找您,是为了女儿和孙女的事。”
桂――副毅然决然的态度,盯盯地注视着立花。开始时的和蔼的感觉已经消失。
“我还什么都没有告诉她们,希望您今后不要接近她们。”
“您等一等。”
立花急忙说道,流露出一副简直如同小毛孩子似的狼狈。
“理由是为什么?”
“立花先生应该已经知道。”
“那么,阿桂和优子君果然……”
“还是不要再多说了……”
桂一将粗糙的手掌摊开在立花的面前。
“因为她们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
立花坦率地鞠了一躬。
“我对您,只有感激。”
“这话无从谈起,事情早已经过去了。”
“我只想问您一件事……”
“什么事?您问吧。”
“是阿泷的事。”
“她太可怜了,战争结束以后不久,她就去世了。”
“野矢君,您不用再瞒我。我知道阿泷还活着。”
“呃?”
桂一叹了一口气,露出一副阴暗的表情。
“是吗……您知道了……”
“其实,我在战争结束后不久拜访过宝光社,那时听说过阿泷的消息。当时听说她去世了,所以我完全死心了。但是,上次我听一位与阿泷的关系极其密切的妇人说,其实阿泷还活着,我简直不敢相信。听她说,村子里是特地隐瞒着阿泷的消息的。”
“正是如此。其实,要求大家都隐瞒着阿泷的消息的,是我的母亲。据说,我母亲直到战争结束以后,还一直无法摆脱恐惧的情绪,害怕宪兵会来抓人。现在听起来,这些话好像很荒唐,但当时是豁出命来的。由此可见,那些家伙的暴虐非常残酷。阿泷疯了,这就是证据。”
“这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但是,不管我怎样不知情,我都是一个不可饶恕的人。令她变成那副模样,说到底,责任在我的身上。我在那天晚上应该干脆死了的,却还聒不知耻地活在这个世上,而且对她无动于衷,我感到无地自容。”
“不!您用不着责备自己。阿泷不仅不恨立花先生,而且至今还十分仰慕您。我那去世的父母,直到临死前还十分惦记着您,知道您还安然无恙地活着,总算松了一口气。”
立花感到很吃惊。
“那么,我复员的事,他们知道的?”
“是的。那当然知道。”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与我联络?我的家一直在这里,没有搬迁过,所以您的父母不会不知道。”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应该告诉您,但在当时却怎么也开不出口。母亲是不忍心让您看到阿泷那副模样吧。”
立花无言以答。“那天夜里”袭击他与阿泷的悲剧,又在他的脑海里苏醒。
当时,我应该去死!
这样的想法,在立花来说,决不是什么浪漫,其实他常常如此悔恨不已。
即便拼上性命也应该保护阿泷。这样的悔恨,可以说决定了立花今后的人生。
立花知道,自从那件事以后,四十年来,他的过去归根到底只是一种退缩的人生。
既然参加战争,就必须要摆脱死亡的恐怖。所以,为了摆脱对上司的恐怖,他出于无奈持枪杀敌。战后,即便恢复了平和的生活,他也不会主动进取拼博。他总是渴求从社会生活中遇到的所有困难中逃避。
只要在那天夜里,在那种绝对无法回避的状况得到苟且贪生,原本支撑着他的矜持的东西便已经殆尽。而且,为了使自己能从那样的痛苦中逃避,他一头扎在学问里,在学问中寻求自己的寄托。
说一句真心话,得知天道泷的“死”时,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不正是有着一种霍然释解的感觉?
他甚至有着这样一种自虐的念头。
“我是在昭和21年(公元1946年)春季复员的。”
立花颇感沮丧。
野矢桂一将目光从立花的身上移开,用淡然的口气说道:
“我们住在屋代,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养育着一个还不满一岁的婴儿。听说,父亲战后不久便去世了。他被警察带走以后,受到了极其残酷的暴行。母亲说,战争结束被释放时,他已经如同一具活着的尸体。
“据说,阿泷在宝光社的大火时生下了孩子,但她自己已经完全疯了,母亲与楠木君的家人商量以后,决定让她住院。当时生下的孩子,作为我父母的孩子人籍了。那孩子就是阿桂。所以,阿桂在户籍上就是与我相差二十四岁的妹妹。但是,实际上是我将阿桂当作女儿养大的。
“这些事,我都对阿桂提起过。不!我当然没有向她提起阿泷的事。我只是对她说,您真正的父亲是我,母亲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在生下你时便去世了。我对她说,因为战争,我与你的母亲没有时间举行正式的婚礼,我自己也生死未卜,所以便将你作为祖父母的孩子申报了。所以,你不是社会上说的那种没有父亲的孩子,而是父母爱情的结晶呀!”
桂一讲到最后,语气微微有些颤抖。
立花感到意外。
眼前的这个桂一,莫非也爱上了阿泷?
“昭和38年(公元1963年)那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阿泷出院也是在那一年。那年的3月份,孙女、就是阿桂的女儿出世了。阿桂在中学毕业以后,我曾要求她继续读书,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坚持说要帮助家里干活。
“当时我在屋代车站附近开着一家洗涤店勉强煳口,交学费也很不宽裕。这些事,阿桂也知道。她真的是一位很懂事的姑娘。
“而且,我还丝毫也没有察觉到,她突然带回一位男子,向我提出要结婚,说这位男子是招女婿。我一问,他是附近素封家的第三个儿子,年龄比她大六岁。
“嘿!说一句有些庸俗的话,也许可以说是拉人入伙,但阿桂却有着她自己很成熟的想法。那位女婿名叫‘雅男’,阿桂将他带来的钱作为资本,开了一家店,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联锁店,不断地扩大着经营的规模。
“她简直好像天生就具备着预测未来的能力,她要干的事全都运转得非常顺利。雅男这个人也很勤快,也许是因为社会正在向前发展的缘故,他们不久便从长野市到上田市附近开了十几家联锁店,招牌也换了一个很大的名字,叫‘北信洗衣联锁店’。工场设在川中岛……”
“野矢君……”
立花一直愣愣地听着桂一的话,忽然忍不住插嘴道。
“阿泷现在在哪里?”
“呃……”
桂一的脸上随即浮现出困惑的表情。
“呃?那件事,立花先生还不知道?”
“是啊!我不知道。我听说阿泷住进了精神病医院,便找遍了长野的各家医院……但是,听医院里说,她在二十年之前就出院了。”
“是rH!是的……”
“那么,现在你们住在一起吗?”
“哪里的话!因为阿泷的事都还瞒着女儿和孙女她们。”
“那么,她在哪里?”
“您问这事,您打算干什么?”
“我当然要去看她呀!”
“这有些不好办。”
“不好办?”
自见到野矢桂一以后,立花第一次有些气急败坏了。
“您说的不好办,是什么意思?我去见她,会有什么不合适吗?我只是想见见阿泷,我要为以前的事向她道歉。”
“我很理解您,但眼下很为难。”
“您是说,是阿泷要回避我吗?还是野矢君,是您不让我去见她?您爱着阿泷?难道不是吗?”
“您怎么说这种话!”
面对立花那几乎可以说是挑战性的辞言,桂一脸色大变,明显地流露出动摇的神情。
“不是的!刚才我也说过,阿泷现在依然还仰慕着您。我甚至觉得,她的心还是像三十八年前那样清纯,丝毫也没有改变,也没有成熟。出院时她还说要回宝光社。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她说:‘我要等着智弘君回来。’她就是这么说的呀!我对她说:‘立花先生已经去世了。’她对我的话只是付之一笑,嘲笑着说:‘您就是骗我也没用。’她要求住回到原来天道家的地方,但无奈那块土地已经让给了别人,所以便在那附近……”
桂一讲到一半,露出“糟了”的表情。
“那么,阿泷回到户隐了?”
立花顿感振奋。
“是啊!嘿,话是这么说,但……”
“那么,她是一个人生活?”
“是的。是一个人。我偶尔去帮她修缮房子,买些物品,一些大的东西由我来洗,但一般的事都由她自己做。”
“那么,病已经完全恢复了?我即便去见她,也不应该有什么不妥吧?”
立花一副责难似的目光望着桂一。
“不!您错了!”
桂一慌忙连连摆手:
“阿泷表面上显得很平静,但有时还常常会讲出离奇的话来。”
“但是,对她来说,讲出离奇的话,她原本不就是那样的吗?您也许不知道,阿泷在以前就是那样的。倘若不是阿泷自己要回避我,我一定要去见她一次,哪怕在远处看她一眼也可以。”
桂一叹了一口气。他的模样好像是:倘若再拒绝下去,就会被立花看作是因为个人的原因而百般阻拦着。
“我明白了。既然您这么说,我也不拦您。只是,您去见她,一定要等到9月份以后。是的。请您务必要等到9月份以后。”
“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就等到9月份。……但是,这是为什么?”
“原因,我现在不能告诉您。总之,在9月份之前,我希望您不要去户隐。就这么说定了。”
表面上是央求立花,但在他的话音里却含有一种不容立花拒绝的口吻。
立花感觉到一种气势,不由本能地点了点头。
桂一见状,松了一口气,啜着已经完全冷却了的红茶。
“我给您换一杯热的。我是一个很不机灵的人。”
“不用了。我马上就要告辞,您不用再操心。不过,不管怎么说,一个人生活,总会很不方便吧。”
“哪里的话。一个人也有轻松的一面呀!而且,附近也有人来照料我的起居。只是,对客人就怠慢了。总之,您特地从长野远道而来,我却不能款待您……对了,刚才也有两位客人是从长野来的。嘿!还算不上是客人。您没有遇见吗?两个长相很坏的人……”
“对了!您如此说起来,我确实见到了。是来拜访您的?但是,要说长相坏……”
桂一笑了。
“长相暂且不说,目光很锐利吧。那是刑警呀!”
“刑警?”
桂一大吃一惊,怔怔地望着立花的笑脸。
“刑警是从长野赶来的?”
“是啊!真是长野来的!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刑警到您这里来干什么?”
“好像我已经成了杀人事件的嫌疑者。对了,就是那起发生在户隐的连续杀人事件,我被当作是那起事件的凶手了!”
“您说的是什么事……”
“哈哈,我怎么看也是一个残暴的凶手,所以您还是不要与我靠得太近。如果同起我家,也许会受到警察的盘问呀!”
“别开玩笑啊!立花先生究竟为什么才受到怀疑的?”
“那个被杀的人叫‘武田’,他好像在调查我的身份。据他们说,以前在宝光社的时候,他的名字叫‘德冈’。我记不得那个人,但看来他还记得我。但是,为什么在调查我?我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德冈这个名字,您也想不起来了吗?”
桂一不住地打量着立花的脸,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不认识啊!难道连您都在怀疑我吧。”
立花抬起手挥动着,像是在拂去眼前的烟雾似地挡去桂一的目光。
野矢桂一走出公寓,便若无其事地打量着四周。他觉得在两个地块前的电线杆背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了一下,但他无法作出明确的判断。
他向大街走去,在街上拦了一辆出租汽车。汽车驶出不远时,他回头张望,看见两名男子举手拦了下面一辆空车。
果然――
桂一苦笑了。
他心想,自己的模样,即便自己是刑警,也会毫不犹豫地跟踪上去的。因为不管怎么样,当时自己简直就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纯情少年一样,在目标房子前踱来踱去。
到达上野车站,要赶上去长野的“朝间11号”列车,时间还很宽裕。桂一购买了软席车票后走进检票口。根本用不着再回头张望,他也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那两个人会去购票窗口确认他乘车要去的目的地。
列车驶离上野靠向王子附近时,那两个人一副悠闲的步态从车厢的前端向这边走来。
还没有等两人走近,桂一便站起身来。
“呀!刚才就是向你们打听路的,谢谢你们的关照,你们也去长野吗?”
“这……”
刑警猝不及防,装出一副刚才没有看见桂一似的模样,演技非常拙劣,在周围乘客的目光下,显得有些尴尬。
“我可以在这里坐下吗?”
竹村在桂一的身边坐下,飞快地出示了一下证件之后,轻声地自报姓名。
“嘿!那么,真是刑警先生吗?”
桂一好像受到了感染,也轻声问道。
竹村微徽地笑了。
“其实,我们是在跟踪你。”
“呃……真的?但是,这又是为什么?”
“你与立花先生是什么关系?”
“哪里。谈不上是什么关系,我的孙女在大学里受到过他的关照,我去向他道谢。”
“那么,你是为了向他道谢,特地从长野赶来的?”
“不是。我是顺便去的。偶尔就不能去东京看看吗?”
“去东京?是今天?”
“是的。”
“乘坐几点的列车?”
“嗯……8点零几分吧?”
“那么,是在我们的后一班列车吧。正好12点到达上野……”
“是啊!是啊!”
“那么,来不及在东京看看?”
“这……”
桂一露出狼狈的神情,“嘿嘿”地笑着。
“你们到底是目光锐利啊!不!其实我今天真正的目的是探望立花先生。刚才我说过,我的孙女是大学一年级学生,与那位老师太接近,我们担心得不得了,所以我去敲敲警钟……近来,嘿!大学里的老师也有各种各样的人啊!”
竹村忽然想起在户隐遇见的那位姑娘。
“你也许就是北信洗衣联锁店的人吧?”
惟独这次,桂一才感到非常意外。
“你们怎么知道的?”
“在户隐,我们遇见了你们店里的客货两用汽车,当时是一位年轻的女性驾驶着汽车,立花先生就坐在她的边上。”
“是啊!那肯定是我的孙女……是吗?还是与那位老师在一起吗?”
“但是,我们看不出有什么你所担心的那种感觉啊!”
“她不是那种很有心计的人。”
“对不起,你的名字?……”
竹村终于抓住了问他姓名和住址的机会。
野矢桂一,更殖市屋代
“北信洗衣联锁店是我开的公司。”
桂一稍稍挺起胸膛说道。
3
“在立花智弘的身上,没有发现值得怀疑的现象。这些话,呃,警视监先生,你的部下就只能得出如此轻松的结论吗?”
猪户弘文用指尖一边敲打着桌子上的报告,一边用焦虑的声音嘲讽道。
他说的“警视监”,就是县警本部长长仓。
猪户今天早晨从东京一进人选举区,没打招呼便直奔县警本部。面对11月份的国会解散和总选举,长仓虽然收到了选举运动已经开始的报告,但怎么也没有想到猪户从东京来到这里的第一站,会是盯上了县警,所以国会议员的贸然造访,令这位本部长措手不及。
“警视监殿下说过,将长野县警首届一指的优秀警部设为主任搜查官,所以我也深寄厚望。没有想到却只能得出一个平安无事的、不负责任的答案,凭这样的答案,善良的市民们能够得到安宁吗?”
猪户平时总是称长仓“本部长”的,现在却故意称他“警视监”,而且还在后面加上“殿下”两个字。也就是说,在猪户的眼里,长仓不是作为县警的“长”,而是作为被编入国家公务员里的一员来看待的。
“但是,搜查一课的竹村君,在我们长野县警里也是最可信赖的警部之一,新闻媒介将他称为‘名侦探’。”
“我不管他是名侦探还是什么:那些媒体不是都在报道说‘搜查没有进展’、‘早就陷入了迷宫’吗?实在太靠不住。更换干部或干脆向警视厅请求增援,怎么样?”
“那是不可能的。”
长仓的脸色变得徽微苍白,他殷勤、谦恭然而明白无误地答道。
“这个结论也是竹村君经过竭尽全力的调查以后得出的,所以只能如实向您报告,立花智弘先生还是与事件无关。”
“所以,所以呀!我是说,问题不就是在那个竹村君的身上?我说应该调查一下立花某人,这不仅仅只是血心来潮,或是醉话,我是有根有据的。
原因,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总之,我已经暗示你们了,现在却不起任何作用,我无法理解。在这起事件中,已经有两个人……不!有三个人遇害。无论如何必须防止出现第四名遇害者。正因为如此,我才提请你注意。”
“嘿!猪户君也认为,会发生第三起事件吗?”
“嗯……对了!我是害怕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但是我也……你的意思,是说其他还有人这么认为吗?”
“是的。正是如此。”
“嘿!那个人非常敏感。他是谁?”
“不是别人,就是竹村君。”
“嘿……”
议员将一副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长仓。
“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我们不知道。一课的课长宫崎君曾经说过,说他具有那样的特殊能力。嘿!而且啊,据说,他还相当固执地对宫崎君说,他一定要见一见指示对立花先生进行调查的那个人。”
“那么,发指示的是我,这件事……”
“当然,这事我还保密着。但是,根据他那一流的推测,是否已经察觉出是您,我无法保证。”
长仓的话音中多少含有一些厌恶的口气,因此猪户打量了长仓一眼,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然后默默地伫立在窗边,眺望着窗子前善光寺和寺院背后的山岩。长野市北侧的山峦里大多是常绿青树,尤其在现在这个季节里,绿得很鲜艳。
但是,这样的风景兴许也不能使猪户的心情得到平静,他那交织在臀部后面的手指不安份地扭动着。
“见见吧?”
“呃?”
“不!我是说,见见那位叫竹村君的警部吧。你告诉他,就我们两个人见面。见面的场所,设在观月楼怎么样?”
猪户弘文讲出当地一流的日本式菜馆的名字。
竹村赶到菜馆时,转告竹村警部已经到达的女侍者,差一点儿悄声向伙伴说:“我还以为会不会是来要饭的。”由此可见,竹村警部的打扮,确实与这家高档菜馆很不相称。
松缓的领带,没有折痕的藏青色裤子,一把抓在手里的上衣――这样的打扮,很难让人相信,这就是眼下正在走红的县警的天字第一号警部。
竹村跟着贴身警卫一走进客厅里,猪户便微微地蹙起着眉头。竹村那乡下人一般的风貌,与猪户喜欢的那种眉清目秀的面貌相去甚远。
竹村恭敬地站立着,寒喧着,并自报姓名。
“请坐。”
夹着座桌,对面的位置上铺着座垫,猪户请竹村入座。
“我是猪户弘文,把你请来,很抱歉。”
在初次见面的寒喧时,他表露出特有的卑微神态。
“嘿!怎么样?来一杯?”
猪户用下颚向手持酒壶的女人示意了一下。
女人拿起倒伏着的小酒杯,用娇甜的声音说道:
“您请。”
“不用!我正在执务。”
“嘿!你不用说得如此坚决吧。现在正是吃饭的时间。”
“不!我要遵守警纪,而且妻子在家里等着我。”
竹村一副认真的表情回绝道。
猪户瞬间露出不悦的神情。
“唉哟!您就不用客气了!”
女人打着圆场道。
不料,猪户对着女人厉声吼道:
“喂!没你的事了,你出去!”
秘书和贴身警卫都走出了房间。在面对着院子的宽大客厅里,只剩下两个人。猪户亲自动手接连着为自己斟酒,不知喝了几杯。他仿佛正在犹豫着,是否要向这种最下等的人,暗暗地透露自己的心事。
“我听长仓君说……”
猪户故意让对方明确与他在身份上的差别。
“听说,在这起户隐的事件中,你预测会出现第三名……不,第四名遇害者。”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
“根据是什么?”
“首先是感觉。”
“感觉?……”
“是的,只是无意中这么觉得。”
猪户用苦笑掩饰着想要骂竹村不稳重的冲动。
“嘿!我们不谈那种感觉,我想听到有根据的判断。”
“作为我个人来说,在搜查中,最重要的,我认为是感觉……”
竹村讷讷地说道。
“要说有根据的判断,就是那些反常的凶杀方法。不!也许还是说抛尸方式,更清楚地阐明了问题的所在。因为倘若目的纯粹只是杀人,就没有必要花那些工夫,不惜冒险做出演戏一样的举动。凶手如此煞费苦心,我觉得是准对下一个牺牲者的,这次是轮到您了。”
“嗯。不过,假设会是那样吧,即便如此,我觉得那种作案方法里,总有着什么特别的含义。”
“您说得没错。我想您也许已经知道,那起事件显然是利用了鬼女红叶的传说。因此,在杀人的动机中,不管什么样,总含有与鬼女传说或户隐、鬼无里有关的怨恨,这一方面的情况,目前还不太清楚。
“在被害者中间,只知道武田喜助君旧姓‘德冈’,出生在户隐村宝光社的村落里。至于石原君夫妇――尤其是石原隆二君,没有发现任何与户隐有过接触的迹象。只是听说石原君很不喜欢户隐,这有些莫名其妙,但反过来也能够这样理解,这暗示着他与户隐有关联。
“噢!对了!在不喜欢户隐这一点上,武田喜助君也有同样的表现。明明是自己出生的故乡,说起来也很奇怪,据说那起高尔夫球场建设的筹备工作,武田君也极不愿意参加啊。实际上啊,据我查获的情报,说武田君是迷上一位女性的色相才接受了那件工作的。”
竹村说道,继续将刑警特有的目光毫不顾忌地投在对方的脸上。
猪户不耐烦地避开着他的目光,眺望着窗玻璃外的黑暗。
“竹村君,还是先谈一谈你对立花智弘先生调查到什么程度,才得出结论说他是清白的?”
“应该做的事全都已经做了……”
“这事长仓君也已经说过了,那么我问你,立花先生与户隐有关联,这事你们在调查吗?”
“当然调查过了。据说在战争中,立花先生有一时期因为养病曾居住在户隐村宝光社的村落里。”
“倘若这些事都已经查清了,难道不能认为与武田君有接触吗?何况啊,武田君被杀的那天夜里,立花先生也同样住宿在越水高原旅馆里吧。”
“那么,您的意思是说,将近四十年以前,这两个人之间发生过争执,立花先生是为了发泄那时的怨恨吗?”
“嘿!我是说,那样的情况,不是也能够考虑吗?”
“那么,对这方面的情况,您有什么线索吧?”
“嗯?不!我不可能有那样的线索,但是,只要确实发生了杀人事件,那样来推测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那当然。立花先生倘若是凶手,在那里寻找作案动机,这也是有可能的,但眼下我只能说,没有任何根据能够将立花先生设为嫌疑者。很抱歉,我这样回答您,您怀疑立花先生,我觉得这好像实在太牵强了。或是,您在等待能够证明那种嫌疑的根据?”
“你是说,立花先生作案是不可能的吧。但是啊,你刚才也说过,在搜查中,感觉不是很起作用吗?或者,怎么说呢,你的意思是说,警察的感觉很了不起,众议院议员之类的感觉是不足挂齿的吧?”
“哪里的话……”
竹村无奈地笑了。
“与我们这样的人相比,即便从经验上来说,您的能力远在我们之上。而且,猪户君曾经当过什么宪兵……”
猪户脸色大变,制止了竹村。
“那些事,你怎么……是吗?是在那老婆子那里打听到的吧。但是,你不会是想威胁我吧?”
“威胁?”
“嘿!现在是非常时期,正面临着国会的解散,你如果再提起那些像幽灵似的往事,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这不是很明显吗?”
“不!我没有那样的打算。”
“既然如此,那样的禁句还是不要说的好。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我在向你提出忠告。”
众议院议员与警部两人夹着餐桌对峙着。
但是,这次先将目光从对方的身上移开的,是竹村。
“我明白了。以后我注意些。”
“是啊!那就好。那么,请你尽可能地斟酌我的意思,一心地投入在搜查里。”
“那么,您是说,依然还是调查立花先生?”
“当然继续调查啊!理由暂且不谈了,我只是说,他具有足以引起警方怀疑的动机吧。你听着,武田君被杀,是在委托调查立花的身份以后吧。即便光这一点,不就有着一追到底的价值吗?像你这样对那些事一口回绝,干脆说什么也没有,光凭这些,倘若在以前,马上就这样了呀!”
猪户用手掌傲了一个砍脖子的动作。
竹村感到一阵如同嘴里嚼着砂粒似的苦涩。
“那么,我也重新静下心来,再次对立花先生进行清查。还需要对与此有关的情况进行调查。这一点,希望您谅解。”
“那当然。只要需要,请你不要顾忌,一定要穷追猛打下去……你是说,与我有关的事也……”
“我打个比方。关于石原君那幢别墅的买卖,您起着什么样的作用?这一点,我也希望能直接向您了解。”
猪户在座椅子上挺起胸,将身子靠在扶手上,朝竹村瞥了一眼,就差说出“无可救药”的话来。
“您为什么要将脖子伸在那些无用的事情上?调查的对象是谁?你不要弄错了!目标很明确――不要太顽固啊!”
“那么,有一件事我想向您请教,猪户君与武田君,还有石原隆二君的联系,原本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行了!”
猪户猛地站起身来,一副与老人很不相称的举动,用脚尖踢去扶手,大声喊着“喂,快来人!”一边向到走廊里。
秘书和贴身警卫飞奔而来,守卫在猪户的前后。
竹村盘腿坐着,朝猪户的背影鞠了一躬。
大门口的嘈杂远去以后,一名女侍在房间门口窥出脸来。
“哟!您一个人……嘿!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吃。这太浪费啦!请您稍稍吃一点吧。”
女侍坐下,拿起酒壶,端起酒杯,但竹村执拗地摇摇头。
“我不喝不义之酒!”
“呃?”
女侍露出惊诧的表情。
翌晨,猪户弘文再次拜访了县警本部。
“能不能将竹村警部撤离主任搜查官的位置?”
当着长仓本部长与冢本刑事部长的面,猪户一副不容回绝的口吻提出道。
“您是说,要更换竹村君?”
这是一个非常无理的要求,因此长仓再次问道。
“是的。”
猪户浮现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他是危险分子啊!”
“嘿!”
长仓吃惊地望着猪户,接着与冢本的目光交织了一下。
“他对您说了什么无礼的话?”
“你说得没错。那是一个很无礼的家伙。他显然对我们执政党怀恨在心。”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猪户将慌悸的目光在眼前的桌子一端到另一端游移了几次。
“我只能对你们说,他放跑了调查对象。”
猪户说道。
“我还不太理解。就是说,竹村警部对您提出的、对那位立花先生进行调查的指示,持否定性态度吗?”
“正是如此。靠如此固执已见的搜查官,这起事件不可能侦破的!”
“是吗?我认为他是一位相当出色的警察。”
“那么,你是把我当作外行在愚弄我吧。”
“没有那样的事。”
简直像是一个胡搅蛮缠的孩子!
长仓心里暗暗感到吃惊。但是,他无法猜测猪户的话里究竟有多少是真心话。总之,这是一个老奸巨滑的人。
然而,在这个问题上,猪户始终不肯让步。见长仓有庇护竹村的倾向,他焦虑不安,眼睛呈三角形睨视着长仓。
“怎么样?你是打算接受我的要求,还是不接受?”
猪户发出最后通牒。
作为长仓来说,见此情况,也不得不认真对待。
“当然。既然您有那样的要求,我们也很愿意采取这样的措施。”
“那就行了。”
猪户挺了挺胸,从内口袋里取出一份折成四折的便笺。
“其实,我收到一份这样的东西。因此我,有些神经过敏了。”
长仓和冢本窥视着摊开在桌子上的便笺。
便笺上写着一行显然是为了隐瞒笔迹而故意写得歪歪扭扭的蓝墨水文字。
――最后是将军去死――
“这是什么?……”
长仓吃惊地审视着猪户。
“不知道,反正我收到了这样的东西。嘿!从前后的状况来看,当然可以认作是杀人警告吧。”
“杀人警告?那么,您是说,这个‘将军’就是指您吗?”
“说‘将军’,说起来也很可笑,但倘若与已经被害的两人相比,我在战争中好歹也是将校中最小的军官。因此,凶手就把我比作将军了。”
“但是,为什么要写‘将军’呢!”
“这件事,你想一想,在鬼女传说中,在故事里最后死去的,不就是将军吗?”
“嘿……是那么回事吗?……”
“长仓君出生在哪里?”
“我出生在千叶县。”
“难怪,所以不知道吧?但是,户隐的连续杀人事件利用鬼女传说的作案方式,你能理解吧。”
“能理解。这一方面的事,我已经听这位冢本君讲过了。的确,竹村警部也是这么说的。”
“是的。我们对他作过讲解。”
冢本回答道。
猪户很不高兴地用手在眼前挥动了一下。
“你们还是要起用竹村警部吗?看来长野县警真的没有能人啦!”
“不会没有能人吧。”
冢本和气地说道,心里在想:你快滚吧!
“嘿嘿!是吗?那是我多舌了。既然你这么说,就请你们一定要起用一个有能耐的搜查官。”
猪户微微地笑着,望着冢本那张紧绷着的脸。
猪户一离去,搜查一课课长宫崎便被紧急招来。
听到要更换竹村岩男警部,宫崎便好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样愤怒地争辩着。
这次冢本刑事部长对他进行劝解,长仓本部长站在一边旁观。最后,冢本终于忍耐不住发火了。
“你口口声声说竹村竹村,在我们长野县警,除了竹村之外,能干的搜查官难道就没有了?”
简直是猪户讲话的口气,因此长仓惊呆了,对此一无所知的宫崎愤愤地无言答对。
紧接着,竹村被宫崎找去,走进了会议室。
宫崎一边脸上堆出笑容,一边向竹村敬烟。
“昨天夜里你辛苦了,听说你受到了很大的压力。”
“不!也没有什么压力。你见到议员了?”
“是听部长说的。”
宫崎浮现出一副令人发怵的表情,将还很长的烟揉灭了。
“我很难说出口来,说是要让你休息一段时间。”
宫崎紧紧地抿着嘴唇,目光睨视着天花板。
令人称奇的是,竹村出乎意外的平静。也许在昨天夜里,他就已经预感到会发生这样的结果。但是,不可能因此便任人宰割的。
“这就是压力吗?”
竹村一字一顿地说道。
“嘿!还谈不上什么……”
“就是说,容忍了他?”
“嗯。你已经无法为自己争辩。当然,不仅仅是我,我们每一步都据理力争进行了抵抗,但最后便是这个结果。反正,在情势发生变化之前,要更换现场指挥官,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
“原因,你问了吗?”
“原因?那样的东西……”
宫崎刚要说,便又缄口无言了。
竹村真切地感受到,宫崎有着与他同样的愤慨。
“你说的情势发生变化,是指什么样变化?”
“你不要让我说出令你为难的话。嘿!也许就是一直到调查出现新的局面吧。”
“还是,到下一起杀人事件发生?”
“喂喂!你不要嚷嚷呀!”
宫崎苦笑着,故意逗乐道。他心里还在担忧着,见竹村没有表现出抵触的情绪,他放下心来。
“但是,事件发生后还不到两个月,搜查主任已经更换,这不是很反常吗?倘若文部省的人问起来怎么回答呢?”
“所以只好让你生病。这只是对外宣称,内部按你出勤处理。‘病假’有一个星期足够了吧。在这期间,不管你想去哪里干什么,都不会有人抱怨你的。”
宫崎徽微地一笑,补充道。
“比如,去东京看看,或是在户隐休养。”
宫崎采取了一个将计就计的灵活措施,何况事实也正是如此,但作为竹村来说,他首先感到一种不悦和不信任,心里很不服气。
倘若是涉及高级官僚的疑难案件,这姑且不谈,政治家介入杀人事件的调查,这是绝无仅有的。
猪户究竟为什么如此不择手段地要将嫌疑的目光对准立花呢?竹村总觉得,惟独此事本身,才有可能真正地解开谜团。
立花智弘这个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竹村怎么也无法摆脱这样的疑问。那位初看举止有些轻浮的学者先生,也许身上隐藏着令财政界震撼的力量。
如此一想,竹村重又涌现出对立花的兴趣。
一条陡坡将宝光社的村落分割成两个。攀登到陡坡的尽头时,竹村走下汽车,正好看见眼前有一家土特产商店。竹村首先走入这家土特产商店。
商店里面非常简朴,一位优雅的女性照看着商店,笑容可鞠地迎接着竹村。
“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竹村一出示证件,女性便立即露出一副惶然的表情。
“可以。是什么事?”
“这一带,有没有对战争中的事情很了懈的人?”
“你说的战争中,就是那个……太平洋战争的时候吗?”
她面露惊讶的表情问道。
“是啊!是太平洋战争的时候。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呢。”
“连我都没有出生呢。我母亲也许会知道,但现在她正好出门了……若是那样,去问问楠木君和他们家的大娘,也许知道吧。因为他们一直住在这里。”
“好吧!可以。那个楠木君的家在哪里?”
“就在前面不远开着楠木旅馆的那家呀!”
女性抬起手,指着道路对面建在小高地上的建筑楼。回头一看,果真挂着“楠木旅馆”的招牌。
竹村道谢后,小跑着向那里赶去。
在院门前的空地上,停靠着旅馆的小型汽车和三辆像是客人自己开来的汽车。竹村正要按响写有“借宿者请按此纽”的呼铃时,四位学生模样的客人走出来,一看见竹村,便又回到里面,帮竹村喊着:
“大妈,有客人”。
然后,学生们便径直向外面走去。
等了许久,走出一位约莫已过四十五岁的女性。
难道就是这位女性?竹村一边想着,一边出示着证件,问道:
“大娘在吗?”
“是的。在,请你稍等一会儿。”
女性慌慌张张地消失在里面,片刻之后,好像很不愿意出来似地,拉着一位老妇人来了。
“我是县警的竹村,我在这一带寻找了解战前情况的人,才来打搅你的。想听你说一说以前的事。”
还以为她是老人,竹村稍稍大声地说道。
“你不用发那么大的声音。我的耳朵很好。”
老妇人流露出一副很没趣的表情说道。
竹村搔着脑袋。
“对不起,你叫什么名字?”
“阿春,我叫楠木春!嘿!不是的,是用片假名写……”
她窥见竹村在笔记本上写着“春”字便更正道。
“你想要问什么?我还有事要忙。”
她好像对警察不太有好感,讲话时口气十分生硬。总觉得与武田的夫人佐知江如出一辙,竹村甚至心想,莫非这老妇人也是招女婿?
“是很早以前的事……记得是战争中的事情。这一带,有一个从东京来的人,名字叫立花先生,你知道吗?”
“立花先生?”
老妇人的脸色大变。
1
“子爵?”
这次,轮到竹村颇感意外。
“立花先生是子爵吗?那个叫立花智弘先生的人,有六十多岁”
“是啊!立花先生是子爵啊!不过,他本人当时还被称为少爷那个立花先生,他干了什么事?”
“不!不是立花先生干了什么事,而是在一起事件中被杀的人与立花先生之间,好像有什么关系,但我们不了解,所以在进行着调查。”
阿春怔怔地打量着竹村的脸,说“还是进屋谈吧”,便将他请进屋里。
沿着一楼的走廊向左侧拐去,走廊的深处设有餐厅。阿春将竹村领进餐厅里。因为不是吃饭的时候,所以餐厅里空无一人。也许是面对着山的北侧的缘故,尽管关着窗户,房间里却冷得让人直打哆嗦。
“你说的事件,就是德冈的那起事件吗?”
夹着桌子面对面一坐下,阿春便流露出一副不安的目光问道。
“德冈……是啊!这一带是喊他‘德冈君’的吧。是的。现在他的名字叫武田君,就是那个德冈君被杀的事件。”
“那么,立花先生与那起事件有什么……”
“不!不是说与事件有什么关联,作为警察来说,无论对谁,都要调查一下,这是我们的工作。”
阿春的脸色流露出释然的神情。竹村看出准是有着什么情况。
“那么,我想问,立花先生与武田……不!他与德冈君是什么样的关系?”
“你问是什么样的关系?……”
阿春明显地念混其辞了。
“比如,是朋友关系,或……”
“怎么会是朋友!”
阿春一副强烈的口气否定了。
“恰恰相反呀!不管怎么说,德冈那样的人……”
她的语气简直就是不愿意提起什么德冈似的模样。
“立花先生与德冈君之间,有什么纠葛吗?”
面对竹村的提问,阿春顿起戒意,担心言多必失似地猛然闭上了镶满假牙的嘴,一副再也不愿意多说的表情。
老顽固难以对付!
于是,竹村苦笑着改变了提问的方式。
“德冈君好像非常熟悉立花先生,但立花先生却说不认识那个叫‘德冈君’的人啊!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谎话呢?”
“这不是谎话吧。倘若立花先生说不认识,那就是真的不认识了。那时,立花先生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贵人,所以德冈那样的小崽子……”。
“就是说,两人的身份截然不同吧?”
“是啊。真是那样啊!”
“那么,就是说,不要说什么纠葛,连交往都没有吧。”
楠木春只是将目光朝竹村瞥了一眼,便没有再说什么。
“我再提一个问题。当时,立花先生住在哪里?”
“天道君那里呀!”
“是叫天道君吧。那是在哪里?”
“是在坡道的半途中,战争结束那年,因为大火被烧,现在已经没有了。”
“你说没有了,是搬家了吗?”
“是的。”
“他们搬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
阿春越来越讳若噤口,流露出一副希望竹村赶快回去的神情。
竹村苦笑着,一边道谢着站起身来。
离开楠木旅馆,竹村又去土特产商店讯问村公所的地点。
据说,从宝光社乘坐公共汽车往回朝着长野市的方向开10分钟左右路程,便到达村公所。
离公共汽车到来还有一段时间,于是竹村沿着通往宝光社神殿的路走去。
在户隐三社中,最像神社的,也许就是宝光社。倘若说庄严是神社的条件之一,那么宝光社便完美无缺地具备着这样的条件。
竹村只是望着通往山巅的石阶,如此想道。他对石阶产生了一种敬畏的感觉,怎么也不敢贸然攀上山去。
竹村用神社境内参拜者洗手漱口用的溪水洗了手和脸,然后朝着设有寺院的郁郁苍苍的山巅鞠了一躬,表示歉意。虽然竹村连自己都觉得动作显得很拙笨,但这里笼罩着一种庄严的气氛,令他不得不这样做。
户隐村村公所就设在靠近户隐山岩南麓的高地上。那里集中着学校、邮局、农协等,是所谓的村落中枢。
在户籍股的窗口有一位女性负责接待,竹村一出示证件,她便吃惊地喊来了助理。助理在鼻子下留着一撮小胡子,是一位好像是村公所助理似的男子。
“我想了解有关宝光社天道君的情况。”
“天道君?你说的天道君,就是当神官的天道君吗?”
“啊!是吗?是神官吗?”
“是的,但他们已经不住在那里了呀!”
“是啊!我知道他们不在了。因此,我想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在宝光社与中社的中间,有一处叫天智院,就住在那里……”
“是吗?就是那个天智院?”
“是啊。真是那里啊!叫天道泷,天道家有着八百年的血脉,她是继承天道家最后一个人了。”
因为太出乎意外,竹村一瞬间感到头脑里非常混乱。
假设天道泷就是天智院,在以前认为完全无关的人之间,立即交织着极其错综复杂的线条。
“那个天智院又发生了什么事?”
助理立即流露出一副担忧的神情。
“不!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真是那样的吗?那位巫女吧……不过,说是继承了神官的血脉,她已经年事很高……”
“是啊!是昭和元年(公元1926年)12月25日出生的。”
“嘿……”
竹村又吃惊了。
“你记得真清楚啊!”
“那当然,你想想,因为是昭和年的第一天,所以记住一次便不会忘记了。”
“啊!真是的。是吗?她从出生的那天起就显得很奇怪吧。听说她是j位很离奇的人。”
“是啊!那人有些不同寻常。”
助理一边说着,一边指指自己的脑袋。
“你说不同寻常,是指精神上有些反常吗?”
“是啊!听说她在战争中受宪兵残害变疯了。”
助理压低了声音说道。
“宪兵?”
竹村失声问道,忘记了助理的担忧。
“你不要这么大声啊!……”
“呀!对不起……”
竹村立即道歉。
“但是,宪兵为什么又……”
“不!有一个躲避兵役的学生藏在天道家的家里呀!因此……嘿!这是当时的事情,所以倒了很大的霉。不过,这是传说,事情又隔得那么久远,实际情况就不清楚了。”
“那位天道君的家人怎么样了?已经没有人活着吗?”
“是啊!当时天道泷君已经是孤身一人了,记得父母是在她受到宪兵残害的前一年就去世了。因此,那位逃避兵役的学生,还有一对老年佣人夫妇……”
“那些人怎么样了?”
“他们,你想想,早就死了吧。”
“他们的名字,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他们不是当地人,好像是从其他什么地方来的呀!嘿!倘若你想打听得再详细些,你可以去拜访宝光社的楠木春君。”
助理露出一副“到此为至”的表情。竹村感到非常满足。可以说,隐藏在背后的人一下子全都浮现出来了。
离开村公所,竹村在公共汽车站的椅子上坐下,摊开着笔记本。由于已经知道天道泷就是天智院,因此他能够描绘出清晰的相关图。
从图表上排除被害的三个人,一边便留下猪户弘文,另一边留下连接天智院与立花的连线。猪户出乎异常地害怕立花智弘,经过这样的图式化以后,原因变得更加明确。从猪户的角度看来,他只能觉得,凶手就是立花。
但是,只要自己的头脑没有发生什么异常,无论从什么样的角度来看,竹村都无法相信立花智弘会是连续杀人的凶手。然而,这无疑也不是天智院那般柔弱的人所能够做到的。剩下的,就是共犯――立花与天智院同谋。
但是,那样的作案,难道是可能的吗?
竹村摇着头站起身来。他看见去长野的公共汽车沿着荞麦田中的道路,背朝着户隐山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