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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七章

    “我的福气是幸亏你一点不像家欣,你去不去?”

    宇宙点点头。

    “那么,我俩再走一趟,我只能逗留一天,康华尔对我俩有特殊意义。”

    第二天,宇宙特别去请教专家该穿何种礼服。

    “第二次结婚,新娘本人穿什么颜色?”

    “我没敢问。”

    “假设她不穿白色,那么,人客也不穿白,我一直认为如有疑惑,选淡黄或粉红香奈儿套装。”

    “人各一套可怎么办?”

    “婚礼原本是最闷场合,红白黑服饰均不宜,你说还有什么颜色可穿。”

    “你替我选吧。”

    “这真是我的荣幸,关太太。”

    衣服送来,宇宙一点也不喜欢。

    郭美贞一看,“都不像你,深粉红捆金边,可怕。”

    “或者外套可以保留,配牛仔裤。”

    “我见到某店有套灰色丝绒女士西装。”

    “我立刻去看。”

    结果宇宙准备三套衣服,就那一天穿着。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隆重,要做关太太了,得替男家着想,若孑然一人,才不怕失礼谁。

    一日,她在店里穿着扎染背心及裙子,与助手看油漆色版,一个年轻女子进来,四处浏览。

    女子身上正穿着郭美贞口中可怕的深粉红捆金边外套,什么限量生产,还不是人人都有,宇宙没好气地笑。

    助手上前招呼。

    她要看画,助手推荐了几间画廊。

    她问了几个名字,助手把价格一一报上。

    她说:“我其实不喜欢国画。”

    助手感喟:“早十年我在巴黎见过米罗的版画不过数千法郎,现在当然涨上十倍。”

    “那么,能否联络巴黎?”

    “我们收取二十个巴仙服务费呢,你可愿意自己联络?”

    “我不读法语,拜托你们。”

    助手送她离去。

    宇宙有点疑惑,问助手:“那是谁?”

    “一位美国华侨,姓胡。”

    宇宙想一想:“先收费。”

    “明白。”

    “多大年纪?”

    “看她双手,大约四十余岁。”

    宇宙点点头。

    晚上,宏子同她说:“不如我们也在康华尔结婚。”

    “我猜想一天不够,总得预先登记。”

    “我叫郭美贞去调查。”

    “郭姐按时收费。”宇宙提醒他。

    宏子却不经意地回答:“谁不是呢。”

    宇宙噤声,真的,谁不是呢,连她自己在内。

    由此至终,关宏子看人看事,比她透澈。

    宏子翻阅当日报纸,照例累极盹着,他太放心了,即将与他的歌诗慕结婚,她终于回心转意,她恐怕是目前最了解他的人。

    宇宙接到一个电话。

    “你可是宇宙,我是家欣爸爸,宏子在吗?”

    “庄家伯伯,你好,我立刻去叫他。”

    “他在忙?我同你说也一样。”

    “不不,他没事,我去叫他。”

    宇宙轻轻推醒宏子,把电话放在他身畔,他立刻转醒,“是是,我俩一定到,届时见。”

    放下电话,他说:“下次不必叫我,我正做好梦呢。”

    “什么好梦,说来听听。”

    “梦见父母在我身边,父亲读报,母亲絮絮碎碎,不停说家务事。”

    “那确是好梦。”

    “你可有梦见父母?”

    “我对生母没有记忆。”

    “你即将结婚,可要请她们到场臂礼?”

    “母女彼此心目中,全然没有对方,不必了。”

    “我想你知道,要找的话,是可以找得到的。”

    “我不想找她。”

    “那样肯定倒也好。”

    宇宙看着她未来丈夫,发觉他额角开始脱发,发线渐渐形成一个U字,老气横秋的他外型也比同龄男子较老。

    宇宙忽然想起陈应生一头午夜般漆黑浓发,她老是想伸手指进去替他梳理。宇宙有刹那失神。

    “在想什么?”

    “继母知道我俩结婚是会高兴的,你们很有缘份,她一直感恩。”

    宏子只说:“那是应该的。”

    佣人捧出鸡汤面,他吃两口,嫌油腻,要回家吃厨子做的点心。

    “宇宙,你也该搬过来了。”

    每个人每件事都需听他安排,他从中得到乐趣,却不顾他人感受。

    打算跟他一起生活的话,必须明白,对抗无益,量子与丽子是活生生例子。

    宇宙陷入沉思。

    第二天,那中年胡女士又来了。

    这次,要求见张宇宙,“她是你们老板吧,我想与她谈谈。”

    宇宙迎上去,“你找到适合的画没有?”

    胡女士挺疙瘩,“其实我也不喜欢西洋画。”

    宇宙笑,“墙壁留白也是好事,我家一张画也没有。”

    胡女士凝视她。

    宇宙有点警惕。

    她心绪悲苦,真怕胡女士忽然开口说:宇宙,我是你的生母,我俩终于见面了,你好吗,结婚也不告诉我。

    她静静等对方开口。

    可是胡女士却这样说:“张小姐,我们是行家。”

    “啊!”

    “我在上海也有一家室内装修店,用最名贵材料,收最高价钱,大城市消费能力强壮,极受欢迎。可是看到你的噱头,我自叹弗如。”

    宇宙一怔。

    噱头是沪语,指虚假绰头。好比粤语中出术,并非恭维。

    胡女士肯定染上一些比较轻佻的沪人习气。

    宇宙沉住气微笑不语。

    “张小姐,你年轻貌美,我与你拍档到上海大展鸿图如何,何必屈居小小一个县城?”

    口才这样了得,宇宙不但没被得罪,反而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什么都好,只要别告诉她,她是她的生母。

    “怎么样?资本你四我六,利钿五五分帐。”

    宇宙笑答:“只怕我先生不让我两地跑,只得婉辞你好意。”

    “你已婚?”胡女士好不失望。

    宇宙点点头,第一次发觉有丈夫真好。

    另外有外国客人进门,她去招呼别人。

    过片刻,胡女士走了。

    助手说:“她留下上海地址,请你有空去探访她。”

    “有没有劝你去上海?”

    “她表示可以升职加薪。”

    “公然挖角呢,你怎么讲?”

    “我说胡女士,我不但有丈夫,且有一个读三年级的孩子,我晚晚要替他补三小时功课。”

    宇宙微笑。

    她如释重负,整日心情愉快。

    下午,郭美贞来找她。

    宇宙实在忍不住,问她:“郭姐,你每次找我,都自出门该刹那计算费用吗?”

    好一个郭美贞,不慌不忙,不徐不疾地回答:“有时是,有时不,会计部自会核数。”

    宇宙吁出一口气,“对会计部来说,我们都是一个档案。”

    “你那个肯定复杂得多。”

    宇宙很会开玩笑,“你年资深,厚一点。”

    郭美贞加一句:“每年开一本新册子,你也是。”

    “有事吗?”

    “英国注册结婚需预先登记,宏子决定回来签字。”

    宇宙松口气。

    郭美贞忽然说:“奇怪,他的反应与你一模一样。”

    “怎么样?”

    “大家都如释重负。”

    宇宙一怔,他也觉得越迟行礼越好?

    怎么回,他一早希望结婚。

    “你什么时候搬回大宅?”

    宇宙回过神来,“从康华尔回来再说吧。”

    郭美贞说:“大宅园子新添一张乒乓球桌,我忍不住玩了一会。”

    宇宙意外,“你与谁对打?”

    “我拉住司机,他不还手,我赢了他,乒乓这件事,讲对手,太强太弱都不行,需旗鼓相当才好玩。”

    宇宙微笑,“有对手已经很好,至少球会得回头。”

    “想到读书时,爱上乒乓,下课后与同学三盘两胜,打个痛快淋漓,一头大汗,衬衫往背上贴,真好玩。”

    那时什么都是美好的,男同学走过来,解下[孛页]子上毛巾,替她擦汗,两个人拥着对方的腰身,经过翠绿草地,到小酒吧去喝冰冻啤酒。

    郭美贞低下头,她当然知道一生最好时刻已经过去,现在只剩下两千平方尺面积公寓及两架欧洲跑车。

    宇宙笑说:“我陪你打。”

    “你?不要你。”

    “你还挑剔呢。”

    “大事由天,小事由我。”

    她走了。

    下午,众同事合力撮成一单生意,本月终告收支平衡。

    宇宙咀嚼着郭美贞的话:大事由天,小事由她。结婚是大事还是小事?

    对庄家欣来说,小事耳,每年举行一次。

    对张宇宙来说,肯定是大事,她害怕结婚,但是一旦结婚,又永远不想离婚。

    宇宙怕煞离乱。

    第二天她失手摔落一只法国嘉利闪光玻璃花瓶。

    眼看就要打破,宇宙百忙中伸出腿去挡了一下,把它撞到地毯上落下,幸保不失。

    宇宙膝头撞起一大块瘀青。

    她雪雪呼痛。

    宇宙连忙找来一管药膏,趁同事出外午餐,坐在一角,轻轻撩起裙子,在小腿上搓揉,搽了药膏止痛散瘀。

    这时,忽然有人抬起那只嘉利花瓶,轻轻放在茶几上。

    宇宙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正凝视她。

    她连忙放下裙裾。

    不知怎地,宇宙涨红面孔。

    那年轻人也有点讪讪。

    这一切不过是看了小腿皮肤。

    终于宇宙站起来问:“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啊。”他像刚刚想起来,“听说你们代理鲍候斯家具。”

    “敝店有目录。”

    “可以看一看吗?”

    “可到这边来。”

    “我闻到咖啡香气。”

    “替你斟一杯,我们还有自制的巧克力饼干。”

    他坐下来,挑了两件家具:一张深棕色皮沙发及一只同款四方大茶几。

    然后他抬起头,看到一盏大水晶灯,他看了看价格,吸口气:“怎么负担的起。”

    宇宙毫不犹豫地说:“那么,欠债好了。”

    他笑着伸出手来,“我叫邓幸。”

    他接着放下名片,写出支票,“家具到了通知我。”

    他推开玻璃门离去。

    宇宙看着他的名片,上面写着“蒋黄邓建筑事务所。”

    还没读完名片,他又回来了。

    宇宙看着他微笑。

    他用拳头掩嘴咳嗽一下,有点腼腆,神情可爱,他说:“我想要那只嘉利花瓶。”

    “没问题。”

    “还有。”

    宇宙转过头来。

    “我在想,不知你可有空出来看场电影喝杯茶。”

    宇宙怔住,他想约会她,她忽然感触,鼻子发酸。

    她是多么希望有正常约会,宇宙的身体往前倾一点。

    她轻轻答:“这几天我要出门到英国康华尔。”

    他很快回答:“那么,我等你回来。”

    宇宙不知怎地,没有拒绝,她也没有答允。

    “再见。”他说。

    这次真的走了。

    同事们此时也陆续返来。

    晚上,宇宙发现腿上的瘀青形状像一只苹果。

    第二天她与关宏子出发到康华尔。

    宏子一直嘀咕:“明年家欣若再结婚,恕不奉陪,来回二十多小时航程,苦煞人。”

    不知如何,他染了伤风,一直打喷嚏,飞机经过孟买上空,他忽然咳嗽。

    宇宙连忙检查管家给她带着的药包,取出伤风药给宏子,他吃完即睡,醒来嚷口渴,额角有点烫。

    下飞机赶到酒店,即时找到医生诊治,那医生笑说:“多休息多喝水,喉咙痛可含喉糖,就此而已。”

    宇宙总算放心,她与庄家通过电话。

    庄先生说:“我来看他。”

    宏子连忙说:“长幼有别,怎么可以劳动你,我这就起程。”

    宇宙用凯斯咪围巾绕紧他脖子,坐车到康华尔途中,宏子热度退下,可是肚子饥饿,同宇宙说:“想吃粥”,宇宙笑眯眯取出一只暖壶,打开,是香喷喷白粥。

    宏子惊喜,“你从何处弄到?”

    “你睡着时我向酒店厨房找来白米小兵慢慢熬成。”

    “谢谢你宇宙。”

    “不客气。”

    到达康华尔,他精神好许多,反而是宇宙,忙了整个旅程,有点憔悴。

    这次庄家欣婚礼借一家乡庄旅馆举行,宇宙立刻租了房间让宏子休息。

    宏子说:“再做些粥。”

    宇宙到厨房找到鸡腿,除皮切骨,煮了锅鸡粥,又添碟油菜,可惜没有蚝油。

    这次,宏子吃了许多。

    他吁出一口气,方才知道身边有人是多么幸福。

    转过头去,看到阳光下的宇宙正忙着把礼服自行李箱中取出,脸色有点苍白,细结皮肤半透明,姿势额外温驯。

    都不像张宇宙了。

    以往的晶光呢,她眼眸里黑瞳瞳的反映去了何处?

    她帮他穿上礼服。

    他问:“纽子还扣得上吗?”

    “略紧一些,可能胖了三磅。”

    “不止了,”宏子叹口气,“回去得好好运动。”

    主人家来敲门催人,宇宙连忙化妆更衣。

    她笑说:“下次带保姆来。”

    宏子嗤一声,“还有下次呢。”

    他俩下楼去,刚来得及看到新娘说“我愿意。”

    原来新郎是洋人,金发碧眼,身段硕健,像街头男士内衣广告里那种模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