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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章

    继母听见门声,醒来,轻轻问:“是你吗?”

    宇宙过去握住她的手,“是宇宙。”

    继母点点头,“放学了,今日几件功课,要测验算术没有,物理科镜子折光或反光问题读熟一点。”

    “知道。”

    看护出来,“张小姐你来得正好。”

    宇宙看着她。

    “重返医院的时间到了。”

    宇宙心里澄明。

    “我叫救护车。”

    “请他们不要响号。”

    继母轻轻说:“宇宙,今天中午吃了什么?说给我听,老师可有难为你们,几时发成绩表?”

    宇宙把继母搂在怀中。

    看护完全知道该怎么做,她说:“关先生全吩咐过了。”

    私人病房静寂舒适,医生一看病人,诧异地说:“拖到今日,真不容易。”

    不多久,病人已经沉睡。

    医生说:“她不会再醒,你可以先回家去。”

    宇宙不舍得离开,她在候诊室踱来踱去,身上仍然穿着纱裙戴着宝石,只不过罩上件运动衫。

    一个年轻医生走过,给她一杯咖啡。

    “是什么人?”

    “母亲。”

    “啊。”他也无话可说,走开了。

    深夜,看护出来,宇宙跳起。

    “关先生找你,你不如回家去。”

    她摇摇头,“我在这里等。”

    “不一定是今晚的事。”

    “过了今晚再说。”

    宇宙在长凳上睡着了,梦见在一艘船的甲板上追逐游戏,她在追一个同龄男孩,忽然跑到走廊,往下看,见到父亲及继母坐在露天泳池边。

    父亲抬起头来,与宇宙打了一个照面,他头发被风吹,有点凌乱,身穿风衣,手里握着一只橘子,正想剥开吃,继母就坐在他身边,比平时年轻。

    宇宙停下脚步,正想叫他们,有人推醒她。

    宇宙睁开眼睛,是看护。

    她轻轻说:“过去了。”

    宇宙坐起,不出声。

    这时,关宏子匆匆赶到。

    五短身段的他急步时有点滑稽。

    他看到宇宙坐在一角,整张小脸像浸在眼泪中。

    他坐到她身边,“回去吧,这里有我。”

    宇宙仍然不愿动。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郭美贞也赶到了,她穿着吊带裙站在一边与医生说话。

    医生诧异且唏嘘,“你们自宴会赶来?”

    是,滑稽可悲的人生,一边办喜事,一边办丧事,七楼是产房,地库是殓房。

    “我陪你回去,宇宙,你已做到最好,你已尽了责任。”

    关宏子挽起宇宙。

    宇宙努力吸进一口气,用力站好,一步步走向医院大门。

    天边露出曙光。

    管家下车来,取出一条大披肩,搭在宇宙肩上。

    宇宙走近郭律师,把披肩转赠给她。

    她踏上关家车子,往家门驶去。

    已经有工人在收拾继母遗物。

    “张小姐,可有什么吩咐?”

    宇宙摇摇头。

    “那么,全部送到慈善机构。”

    宇宙点头。

    管家说:“张小姐回丹桂路休息吧。”

    宇宙回到自己的居所,再也走不动,把晚装鞋脱下,发觉双脚红肿。

    佣人连忙找来浴盐药膏。

    她靠在沙发上发獃.那是一个艳阳天,一室日光,郭美贞换过衣服,下了妆来找她。

    “关宏子说,如果你不介意,讣闻上他想以女婿身份出现,那样,比较体面。”

    宇宙想一想,“我继母会高兴。”

    “我去照办。”

    “郭姐,你对我真好。”

    “真正对你好的是郭宏子,我只不过是一名听差办事的员工。”

    宇宙别转面孔。

    她坐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醒来,脚肿消除,轮到脸肿,浑身发出风疹块。

    她用丝巾罩着头脸防敏感。

    关宏子问医生:“没大碍吧。”

    “不怕,三两天内会消退,我建议你们出去旅行,你也看得出她是受到强大精神压力之故。”

    关宏子犹豫,“工作方面……”

    “工作长作长有。”

    “医生你说得对。”

    过几日,宇宙脸上的肿块退下,可是面颊上有一圈隐约红印,像是被谁大力亲吻留下的胭脂。

    她与继母话别。

    仪式做得十分周到,在教堂举行追思礼拜,不设瞻仰遗容,雅致石碑采用淡黄色大理石。

    宇宙知道继母会得喜欢。

    她轻轻向郭律师道谢。

    郭美贞指一指关宏子,宇宙走到他面前,鞠躬再谢。

    关宏子转过头来,“宇宙,我们出去散散心。”

    “郭姐也随行吗?”

    “她另外有事要做。”

    宇宙走到数百个花篮前坐下,已经恳求亲友捐款到癌症基金,可是宇宙不认识的人仍然礼到人到,猜想都是关宏子的朋友。

    庄家欣来了,坐在宇宙身边。

    “你总算放下一件心事。”

    宇宙点点头。

    “你们终于结了婚,”家欣说:“却从来不感激我这个介绍人。”

    宇宙不出声,无论在什么时刻,家欣都只想着自身,真幸福。

    “关丽子来了。”

    宇宙连忙去招呼她。

    那边,关宏子与郭美贞商议公事,完了她轻轻说:“恭喜你俩。”

    关宏子语气有点遗憾,“这几天我一直坐在她身边,她有时平静,有时哭泣,我的肩膀一直在等她,可是,她并没有靠上来,我多么失望。”

    “不怕,你们即将去坐船,有许多相处时间。”

    “我只订了一间套房。”

    “两个人休息也已足够。”

    这时,庄家欣走近,“宏子,用什么谢我?”

    关宏子想一想,“你再次结婚时我一定来祝贺你。”

    家欣很高兴,“你自己说的呵。”

    他坐到她身边。

    关宏子说:“你家花园有一座亭子,亭子里有张乒乓桌子,记得吗,我最近学打乒乓,很考功夫。”

    家欣很坦白:“我很少去大宅,我不记得了。”

    关宏子笑,拍拍她肩膀,说:“忘记最好。”

    “听说丽子很快会再婚?”

    “对象是公司里的一个会计师,年轻有为,婚后会外出自立门户,宇宙尽力支持。”

    “得到你的祝福?”

    “百份百。”

    “宏子你总是那么专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若不是怕你这个脾气,我一早追求你,哪里轮得到张宇宙。”

    关宏子看到宇宙在那边与丽子讲话。

    丽子显得心平气和,“原来,大哥什么都是对的。”

    宇宙有点吃惊,小丽语气甚至有点愉快,可见她心已死,现在只要能过日子,她愿意迁就。

    “丽子。”她握住她手。

    “宇宙,你对我很容忍,我们会相处融洽。”

    “丽子,日子会更好。”

    “你也是,请节哀顺变,我先走了。”

    丽子随保姆离去。

    在大哥的悉心安排下,她又恢复了千金小姐身份。

    关宏子全盘胜利。

    很难说他是对是错,如果他手段宽松一点,那人会一直尽量讨丽子欢喜,无知的她到今日仍然会很快乐。

    也因为宏子的铁腕,关家的金钱损失减至最低。

    宇宙自教堂回到公司,没想到碰到一个人。

    那人是关量子,身边有个女人,中年、浓妆,推他一下,“说呀。”

    宇宙看着他俩。

    关量子对女伴说:“你先回去,我会对大嫂说话。”

    女伴很不放心,可是没有选择,只得离去。

    “宇宙你好,你继母的事,我听说了,今日遇见你,我运气很好。”

    宇宙不想抢白他,那样做已经没有意思。

    量子看上去有点憔悴无奈。

    宇宙这样劝:“对于一些不合理要求,你或许可以考虑拒绝。”

    量子忽然呜咽,“什么叫合理,什么叫不合理?那是我的女人,小小一点要求,不过是两个女儿升大学费用,我都不能帮她张罗。”

    “那不是你的女儿。”

    关量子炸起来:“那又何尝是他生母,那甚至不是你的生母,可是场面似国葬,他自己什么都可行,弟妹像乞丐,仰他鼻息。”

    宇宙不出声。

    半晌,量子说声对不起。

    宇宙拿起电话,同会计部讲了几句。

    她轻轻说:“你知道我亦无权无金。”

    量子冲口而出,“比我们好多了。”

    过一会,会计部女职员情宇宙签收一张现金支票。

    “我只能动用这些。”

    “宇宙,我感激你。”

    “回去吧。”

    “上次——”

    “我不记得了,你还提来做什么,我不过是慷他人之慨。”

    “谢谢大嫂。”

    那女子并没有离开,她在电梯大堂等他,关量子立刻把支票奉献上去,那女子笑了,在血红唇膏映影下,牙齿显得更蜡黄。

    他看中她什么,也许永远无人知道。

    关宏子又看中张宇宙什么,亦不为人知。

    都会里有那么多大眼睛女郎,他为什么单单爱上她。

    宇宙到公司来是为着别的事。

    她到人事部查问:“陈应生与苏群英此刻在什么地方?”

    职员一查,语气怪羡慕:“他们两人今日在夏威夷大岛观赏基露威亚火山。”

    “几时回来上班?”

    “关先生给了长假,还有三星期假期,然后两人直接驻波士顿分公司,暂时不回来啦。”

    “几时批的假?”

    “上月十三日,那碰巧是一个星期五。”

    真巧,宇宙心中想,正是她最后一次见陈应生翌日。

    “什么时候定的飞机票?”

    “飞机票由我经手定,比较仓猝,十二小时内取票,故定了头等。”

    一定要不惜代价把陈应生撵出去,叫苏群英押他走。

    “宇宙在那边,真有一间分公司?”

    “北美洲东岸,多伦多与波士顿都有分公司。”

    “谢谢你。”

    “关太太可要与他俩联络?”

    “不用了。”

    宇宙寂寥地离去。

    她全明白了。

    从头到尾,关宏子控制着一切。

    这是宇宙同情量子与丽子的原因吧。

    他们都是贱骨头,有时,情愿自己闯的皮开肉烂,也不愿受智慧老人掣肘。

    第二天,丽子约宇宙和下午茶。

    她又搬回家住,身上穿着最时髦的小缎袄,把佣人支使得团团转:“速把玫瑰果酱取来”,“面包切得不够薄,再做一次”,“这一角阳光好,把盆栽搬过去”……

    一切恢复正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丽子的新男伴,好脾气地坐在一角,微笑不出声。

    一会摄影师来了,丽子拉住他们一起拍照。

    最后她遗憾的说:“他们都说我一点也没有变,唉。”

    宇宙附和:“是,不老的丽子。”

    丽子忽然压低声音,偷偷问宇宙,“没出世的胎儿,可否算人?”

    宇宙一怔,心中恻然。

    丽子什么都忘记了?不见得。

    她很小心地回答:“医学上来说,出生才是一个婴儿。”

    “为什么我在梦中见到我的孩子?”

    宇宙鼻子发酸,她缓缓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一连好几个晚上她都来找我:小女孩,圆脸,穿玛丽珍黑色漆皮鞋,很可爱,拉住我不放。”

    丽子的声音急促紧张。

    “丽子,我陪你看心理医生。”

    这时,丽子静下来,秀丽的面孔恢复原状,她微笑,“那种创伤,宇宙,无论看什么医生,都不会痊愈。”

    “那么,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宇宙,从前我看这个世界,天蓝,风绿、阳光金光闪闪,真是美好,现在,天地全不一样,它失去所有颜色。”

    宇宙忽然说:“我明白,丽子,我全明白。”

    “不,宇宙,你不明白,世上没有比失去孩子更悲惨的事。”

    宇宙握紧丽子的手。

    她的新伴侣在一角打电话,语气激烈,像是在争论一笔定金,丝毫没发觉丽子情绪上变化。

    茶已经凉了。

    宇宙告辞。

    丽子送她到门口,“有空时时来看我。”

    “几时搬到新居?”

    “大哥说住大屋最好,有人照顾。”

    宇宙点点头,驾车离去。

    晚上,与关宏子吃饭,大桌子,只得两个人,有点冷清。

    他乐观地说:“将来有了孩子,自然热闹。”

    宇宙不出声,他在说别人的事吧,她不想加插意见。

    “你与量子丽子的关系良好,值得庆幸。”

    宇宙不出声。

    “会计部说你出支票给量子。”

    宇宙说声是。

    “你很清楚,这些钱其实全丢到坑沟里。”

    宇宙开口:“那么,你当我有这个不良习惯好了,包涵一下:我烟酒赌全不来,又不嗜华服珠宝名车,也全无亲友,我只喜欢扔钱进坑沟。”

    “这不是一个好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