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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回到都会,已是晚上十点多,他轻轻说:“明早见。”

    人家还需要上发条,关宏子是电子钟,每一年时分只相差十分之一秒。

    第二天他一早回到公司。

    工作到十时,秘书进来说:“关先生,关量子找你。”

    关宏子抬起头来。

    他看到兄弟关量子。

    量子与他长得有七分相像,只是较他大哥松弛,容颜与衣着都随和。

    他说:“我没有约时间。”

    “请坐。”

    “轮到丽子了。”

    关宏子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先是我,对付完我,轮到丽子。”

    关宏子淡淡说:“我不明白你指什么。”

    “丽子结婚,需要用钱。”

    “嗯,一个廿一岁女子结婚,需要用钱。”

    “她用的是她应得那份。”

    “量子,男方把她当作摇钱树,整件事是个骗局,你看不出来?”

    “我们眼光没有你厉害。”

    “量子,你的女伴,也不过是看中关家财富。”

    关量子动气,“我不是来说我的事。”

    “一年过去了,你还看不出来?她带着两个孩子到你家,那两个小女孩一个姓周,另一个姓李,由你负责她俩在外国寄宿费用,在任何人眼中,你都是鱼肉,任人宰割。”

    关量子看着大哥,忽然笑了,他说:“丽子想你把丽景的公寓转到她名下。”

    “绝无可能,男方如果认为不够吃的话,大可离开。”

    “丽子呢?她也可以走?”

    “宇宙机构里有许多女职员年龄与她相仿,每天朝九晚六工作自食其力。”

    “她想学做生意。”

    “开设一家花店还是理发店?最终会影响宇宙声誉。”

    “宏子,你像镶了铅的铁桶,滴水不漏。”

    “量子,他们要的只是钱。”他的声音有一丝悲哀。

    量子叹口气,“我会据实对丽子说。”

    “我听说你在外边欠债。”

    “与你无关。”

    “几时回宇宙工作?”

    “这种一天十六小时的工作不适合我。”

    关宏子点点头,“各适其适。”

    他站起来送客。

    关量子无功而回。

    那天下午,丽子亲自找上来,声音很大,引起同事注意。

    关宏子叫助手:“请郭律师立刻来一趟。”

    丽子固执地说:“把钱给我,我立刻走。”

    关宏子看着窗外。

    郭律师到了,她像是完全知道应该怎么做。

    “小丽,你在这份文件上签名,便可领取懊笔现金,不过,请细阅文件条款,从此,你自动放弃与关家任何关系。”

    关丽子迟疑。

    “丽子,如你有任何犹疑,请即时向你大哥道歉。”

    丽子忽然说:“我答应买一栋房子安置他父母兄弟……”

    “很好,你已廿一岁,你有自己的主张。”

    “我还答应替他家开一家小小日本馆子。”

    郭律师语气平和,“那么,请在该页及该页签名。”

    “这是什么文件?我也找律师来看过。”

    “欢迎你那样做。”

    丽子看着大哥,“宏子,你要撵走我了?”

    关宏子原本看着窗外,此刻转过头来,他向是非常疲倦,“丽子,你怎么没有长脑袋?”

    丽子看着大哥,流下泪来。

    “他要的只是你的钱。”

    “不,他很关心我。”

    “丽子,与这个人断绝来往,我送你到欧洲游学。”

    丽子站起来,一手抢过文件,冲出大哥办公室。

    郭律师说:“宏子,容我说一句话。”

    关宏子扬扬手,“钱花光了她自然会来,家永远是她的家。”

    “宏子,她要面子。”

    “关家不可让人知道这个纰漏,我家永远不会随意付出大量现钞,心怀不轨的人大可死心。”

    郭律师看着他,宏子摊开双手。

    “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没想到郭律师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终于她颓然,“我会与你一般决绝。”

    关宏子吁出一口气。

    郭律师说:“事情临到自己头上,完全是两回事。”

    “帮我劝小丽回家。”

    这是助手捧入大量文件准备开会,郭律师告辞离去。

    关宏子到傍晚才披上外套。

    秘书叫住他,“别走,我们与日本人有约。”

    “汤默斯与东洋人相处和睦,我不去了。”

    “还有什么事?”

    明敏的秘书觉得老板像还有吩咐。

    果然,关宏子说:“替我联络庄家欣。”

    “是上次结婚那一位吗?”

    “她应该在伊利莎伯二号邮轮上。”

    “明白。”

    “我们明早再见。”

    关宏子一个人回家去。

    助手看着他的背影,“他是一个寂寞的人。”

    秘书笑:“世上没有寂寞的男人。”她加一句:“也没有真正快乐的女人。”

    “你太悲观。”

    “以此类推,更没有听话的孩子,体贴的丈夫,幸福的家庭。”

    “完了,被你这样一说,世界完了。”

    她俩笑作一团,可见没有那些,日子也一样照过,她们还有学业、工作、娱乐、以及物质享受。

    今日年轻女子的想法大不一样。

    关宏子回到家,一个人吃晚饭。

    然后,他翻开一本管理科理论,津津有味读起来。

    关宏子从来不看小说,他认为那是少女们的无聊玩意。

    书本搁在胸前,他睡着了。

    第二天他回到公司,助手比他更早。

    物以类聚,关宏子不会用无精打采的人。

    助手说:“庄家欣在伊轮上,邮轮刚刚驶入直布罗陀,约下午七时。”

    “打电话找她。”

    电话很快接通。

    庄家欣活泼的声音传过来:“宏子,是你,有何贵干?”

    “假期愉快吗?世上最大的邮轮是否名不虚传?”

    家欣嘻嘻笑,“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要张宇宙的电话地址。”

    家欣“啊”了一声。

    “可在你手头上?”

    “宏子,张宇宙不适合你。”

    “你怎么比我还先知道?”

    “宏子,我说的是实话,她的住址电话,我自然会传真给你秘书,但是张宇宙她性格倔强家境复杂,并且欠债累累,统共不是你会喜欢的人。”

    “是吗。”

    “不过,关宏子一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这句话是褒是贬?”

    “不与你说了,我与船长有约。”

    家欣挂上电话。

    片刻秘书进来,“这是张宇宙的电话地址。”

    关宏子一看,意外说:“她住在本市。”

    秘书说:“是一个旧住宅区,老房子,不失幽静,可是要请保安主任查一查这个张宇宙?”

    关宏子想一想,“暂时不用。”

    秘书退出去。

    关宏子看着那个地址很久,并无行动。

    在银行区的另一头,半山,破旧欠维修的老房子,外墙与内墙同样剥落,业主不愿出售,专等发展商收购重建,偏偏市道不景气,不知要守到何年何月,那些后人不耐烦,搬住外国,把三层老房子分组给三份人家。

    两家是洋人,张家母女住一层。

    说是说母女,一个张太太,一个张小姐,但却一点血缘也无。

    感情出奇融洽,两母女像一对落难好友。

    张太太四十余岁,微胖,在家也穿戴整齐,张宇宙却总是一套运动衫。

    两人都不擅长家务,只得与洋人合雇一个女佣。

    那日下雨,屋顶失修漏水,她们用一只塑胶水桶接着雨水,叮叮叮,听着叫人心烦。

    继母叹口气,“那次做伴娘,你一无所获?”

    张宇宙回答:“免费游一次英伦。”

    “碰到谁没有?”

    “碰到许多人,都在长辈处挂名工作做个投资顾问之类,全不能当家作主。”

    “他们的长辈呢?”

    宇宙不出声,她看见老男人一向害怕。

    “你挑人,人挑你,一下子就过了季节,女人最好不过十七到二十七这段光景,你又做不成大学医学院院长,或是司法部部长。”

    宇宙仍然不出声。

    “这算什么,沉默抗议。你爸不过留下这些公积金,以及一点保险金,用了三年,已经差不多,你自小由我带大,你得听我话。”

    宇宙忽然说:“是,我欠你良多。”

    张太太笑:“那倒没有,不过,你我总得有个打算。”

    “我去找工作。”

    “那真是下策,一万几千,早九晚五那般摆着,一下子变残花败柳。”

    张宇宙笑出来,继母年纪不大,思想古老,那套陈腔滥调十分反智,但是她知道的就是那么一点点。

    “一家装修公司愿意请我做营业代表。”

    “这时节,有人花钱做装修?”

    “市道向上了。”

    “哎呀,这么说来,业主很快会把这幢房子脱手,届时,我们住到什么地方去?”

    宇宙握紧继母双手笑答:“天桥底。”

    张太太拍打宇宙。

    下午,宇宙换上深色套装去做最后面试她气质样貌都比人高一点,外语流利,又有一张加国大学文凭,终于获得录取。

    生活还不算太坏,宇宙想,但是她悲苦地思念父亲。

    张教授在生时,环境完全不同。

    有人曾问:“是什么人替女儿取名宇宙?”

    宇宙答:“当然是天文物理教授。”

    教授三年前病逝,与癌症勇敢搏斗,生前一共做了三次大手术。

    那时,他们住在鸟语花香的大学宿舍,往来的都是学科顶尖学生,千方百计侍奉着小师妹。

    宇宙已不大回忆过去日子。

    这点,她比继母幸福。

    过两日,宇宙到设计公司上班。

    公司二楼有一个门市部,出售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摆设,有些还算是古董,老板自全世界搜刮而来,市道向上,银根轻松,人客很感兴趣,在张小姐循循善诱下,迅速出货。

    老板很快发现这一点,尽量让宇宙接触客人,做推介工作。

    发了薪水,才那么一点,带回家中。

    过紧日子是可以的,像都会中数十万名白领女小心翼翼,量出为入。

    宇宙发现继母在流泪。

    宇宙安慰她:“日子会好转的,不要难过。”

    继母却说:“从前我不懂欢场女子怎么可能带着女儿在同一场子卖笑,现在我明白了,生活逼人。”

    继母年轻之际曾经伴舞。

    她饮泣,“跳不出火坑。”

    雨还没有停,接漏水的塑胶桶已经满泄。

    宇宙倒清水桶,仍然放在滴水处,又发出叮叮声。

    继母忽然说:“你欠我,宇宙,我那样用心把你带大,你欠我。”

    宇宙走到窗前,轻轻揶揄地说:“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街上有人撑着一把大红伞奔过马路去接女朋友,不顾一切,遭汽车响号警告。

    宇宙转过头来问:“我们需要什么?”

    “一间一千两百平方尺以上的公寓,及每月三数万开销。”

    真是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我到街上找找看”,宇宙语气越来越讽刺。

    “有人打电话来找你。”

    “谁?”

    “一个叫关宏子的男人。”

    “我不认识此君,我朋友中没人姓关。”

    “他说他与你在康华尔庄家婚礼上见过面。”

    宇宙想一想,“我没有印象。”

    “他请你有时间回他电话。”

    “哦。”

    “他说他是宇宙机构的主持人。”

    宇宙微微笑,“这名字真熟。”

    继母说:“宇宙机构近年专做地产,你没听说过?”

    宇宙脱去鞋子,揉着足趾。

    “恰巧与你同名,你说奇不奇。”

    宇宙笑答:“早知取名汇丰,随意出入宝库,岂不妙哉。”

    电话下压着的字条上有一个名字与一个号码。

    张宇宙不知道那是关宏子的私人电话,只有三数人知道。

    那个电话一直没有响。

    庄家欣倒是度完蜜月回来了。

    她在宇宙公司出现。

    “你找我宏子?我只留三日,你有话快说。”

    “结了婚,珍珠变成鱼眼睛,讲话有股辛辣之意,多么可惜。”

    谁知道庄家欣却不生气,反而惆怅地说:“我自己都发觉了,怎会这样。”

    关宏子笑说:“可是丈夫与佣人均不听话,酒店房间狭窄,搬到我家来住。”

    “为什么不早说。”

    关宏子立刻吩咐人到酒店提取行李。

    “宏子你有什么要求?”

    关宏子很坦白:“约张宇宙出来喝杯茶。”

    庄家欣大表意外,“你还没有找到她?”

    关宏子摊摊手。

    “你办别的事倒是快,听说直通大桥合约都已经拍板,约一个女生,为何踌躇?”

    关宏子答:“她没有覆电。”

    “你需不停地找她呀,一天十次八次,打破电话拍烂门,找到为止,这类情况下,不能算自尊心。”

    关宏子骇笑。

    他问:“婚姻生活好吗?”

    “反高潮,不外如此,对方不想我工作,我只得回康华尔打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