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接下来的是几个疯狂的晚上。我开始在巴黎大肆啜饮鲜血,就像这个城市是用血砌成的。清晨,我会突然袭击最糟糕的街区,在小偷和杀人犯中捕获猎物。我常常先戏弄性地给他们些许自卫的机会,然后再给他们一个致命的拥抱,满足我的口腹之欲。
我品尝过各种不同的杀手的滋味:体格又大又笨的,又小又灵活的,多毛的,还有黑皮肤的。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那种为了你口袋里的几个硬币就把你杀掉的年轻无赖。
我爱听他们的咕哝和谩骂声。有的时候,我用一只手抓着他们,嘲笑他们,直到他们怒不可遏。我把他们的小刀扔上房顶,把他们的手枪在墙上砸成碎片。但是这一切都依然无法让我释放出全部的力量。我就像一只被禁止弹跳的猫。对于这些人,我十分厌恶的一点就是他们的恐惧。如果猎物真的害怕了,我通常就会失去兴趣。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学会了如何延长猎物死亡之前的时间。我从一个人身上吸点血,然后从第二个身上在再吸点,最后,把第三或第四个人置于死地。这种追逐和争斗让我的快感成倍增加。一天晚上,我把这种角逐和啜饮发挥到了极至,这种快感足以让六个健康的吸血鬼得到满足。做完这些以后,我把目光转向巴黎其余的部分――我过去曾负担不起的辉煌生活。
在这之前,我先去了罗杰家,打探一些尼古拉斯和我母亲的消息。
她的信洋溢着对我交到好运的喜悦之情。她答应我,如果身体允许,春天她会到意大利去。现在,她正等着我给她寄去的巴黎的书籍、报纸,以及大键琴的键盘音乐。她也很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开心?我完成了自己的梦想没有?她很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拥有我所说的那些财宝,因为我在雷诺得剧院的时候也告诉她我很开心。她要我跟她说实话。
她的这些话真让我痛心。现在确实有必要说些谎话了,虽然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但是为了她,我愿意这么做。
至于尼克,我本应该估计到他不会因为一些礼物和我模糊不清的故事就安下心来。
他一直要求见我,这让罗杰有点害怕。
可是他的举动毫无用处。我的律师除我所说的之外,别的也无话可说。我很怕见到尼克,甚至连他搬家后的地址都没有打听,只是告诉我的律师一定要让尼克师从意大利名师,并且尽可能的满足他的愿望。
不过,我还是设法打听到尼古拉斯并没有离开剧院,仍然在雷诺得剧场演出。而这违背了我的意愿。
这让我很生气。这究竟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热爱那里,就跟我以前一样。这就是原因。我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我这点,因为我们都曾经是那间破剧场里的一员。别再想了,别再想那幕布升起,观众鼓掌欢呼的一瞬间……
不,我还是要把成箱的美酒和香槟送到剧场去,我还是要把鲜花送给珍妮特和露西娜――这两个我曾经深爱过的女孩。我还要给雷诺得送上更多金子制成的礼物,并帮他还清所有债务。
夜晚过去,礼物送出。可是我所做的这一切让雷诺得很尴尬。两周以后,罗杰告诉我雷诺得有个提议。
他让我收购剧场,并给他保留一个经理的职位。此外,他希望能有充足的资金来上演更恢宏,更精彩的剧目――这是他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我的资金和他的聪明才智一联手,我们就将让这个剧院成为巴黎的喉舌。
我没有立刻做出答复。过了许久我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可以拥有那问剧院,就像我拥有那胸口上的珠宝,拥有身上的衣服,拥有送给我侄女的玩具屋一样。我说了一句“不”,然后走出去,狠狠地摔上门。
然后我又回来了。
“好吧,把剧场买下来吧。”我说,“给他一万克朗,让他去做想做的事情。”这是一笔意外之财。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痛苦会过去的,一定会的。我一定要控制住我的思想,不让这些事情对我产生什么影响。
那么,如今我是怎么打发时光的呢?在巴黎最豪华的剧场里,我拥有最佳位子供我观看芭蕾舞、歌剧,以及莫里哀和拉辛的剧目。在那些名演员们登台之前,我还可以四处闲逛。我拥有五颜六色的西服,手上戴着珠宝,头顶最流行的假发,脚蹬钻石搭扣、黄金后跟的鞋子。
我始终沉醉于那些诗篇和歌声,沉醉于舞者挥动的臂膀,沉醉于风琴在圣母桥的洞中震颤,沉醉于排钟向我提示钟点,沉醉于雪无声地落在杜乐丽花园。
一夜一夜的过去,我越发能够舒适和谐地与凡人相处,越来越放松对他们的警惕。
一个月还不到,我就鼓起勇气参加了巴黎皇宫的一次热闹舞会。杀人犯的鲜血让我热情洋溢,面色红润,一点也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相反,女人们反而被我所吸引。我喜欢她们那滚烫的手指,柔软的臂膀和胸脯。
之后,我又挤进傍晚大街上热闹的人群,走过雷诺得的剧场,去看别的剧院里上演的木偶剧、喜剧和杂技表演。不再从街灯下躲开的我,走进咖啡馆,用咖啡来温暖我的手指。我还选择一些人与之交流谈话。
我甚至还跟他们争论君主制度,并且疯狂地流连于台球和牌桌之前。我想我也许应该直接到剧场去,买张票溜进包厢,看看正在上演什么。看看尼古拉斯!可是我没有那么做。接近尼克我还能有什么梦想可言?我可以糊弄不认识我的那些愚蠢的陌生人,男人女人们,可是当尼古拉斯看着我的眼睛的时候,我怎么能糊弄他?他看到我的皮肤又会作何反应?况且,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这么告诉自己。
我越来越了解自己的特征和力量了。
比方说,我的头发比较轻,比较厚,而且永不会长长。我的手指甲和脚指甲也是如此。它们比一般人的更有光泽。即使我把它们剪断,它们也能够在一天之内恢复成我死前的那个长度。虽然人们无法察觉这些秘密,他们还是在我身上感到了某些不同,比如我眼中闪烁的不自然的、五颜六色的光芒,以及我那苍白的,泛着冷光的皮肤。
当我饥饿的时候,这种冷光就显得尤为明显。这就是我要捕食猎物的原因。
我发现,只要我狠狠地盯着别人,并严格地控制嗓音,我就能让人沦为我的奴隶。我有时声音很低,以至于别人听不见,有时又可以大笑和咆哮,让人震耳欲聋,甚至连我自己的耳膜都受到损伤。
还有些别的困难:我的活动。我尝试着像人一样走路,奔跑,跳舞,微笑,做手势。可是每当我感到惊讶、恐惧或是痛苦的时候,我的身体就会像杂技演员一般弯下扭曲。
甚至于我的面目表情都出奇的夸张。每当我忘记自己置身于庙街而不自觉地想起尼古拉斯的时候,我就会坐在树下,弯起膝盖,把双手放在头的两侧,像是童话故事中被鞭打的淘气鬼。而在18世纪,身着锦缎礼服大衣和白色丝制长袜的绅士是断然不会做出那样的举动的,至少不是在大街上。
有的时候,当我注视着物体表面光影的变化而陷入沉思的时候,我会跳起来盘腿坐到马车顶上,用胳膊肘撑着膝盖。
这些都让人们目瞪口呆,惊恐不已。但在多数情况下,他们虽然惊异于我苍白的皮肤,却宁愿自欺欺人地视而不见。我很快意识到,任何事情都是事出有因。他们的表现正体现了18世纪的思维方式。
毕竟,・百年来还没有魔法巫术的先例。
就我所知,最后一位预言师佛桑在太阳王路易斯时代就被施以火刑了。
这就是巴黎。当我不小心将手中的水晶玻璃杯摔碎,或是把门重重地关上,人们总是认为我是喝醉了。
不过,在人们还没有问起我的情况之时,我就已经不时地向他们做出了回答。我常常盯着蜡烛或是树枝,久久不动却浑然不觉,以致人们都来问我是不是病了。
我最糟糕的问题就是我的笑声,我可以突然发出一阵狂笑而无法抑制。任何事情都能成为我发笑的导火索,甚至我自己的神经质都能让我笑个不停。
这些随时都可能在我身上发生。损失,痛苦,或是对自己的困境的更深一步的了解,都不能将此改变。只要有什么让我感到有趣,我就会笑得无法自持。
顺便说一句,这些让别的吸血鬼愤怒至极。可我不在意。
可能你已经注意到了,我到现在还没有提到别的吸血鬼。事实上,我一个都还没有找到。
整个巴黎我都看不到别的超自然的生灵的存在。
我的左右都是凡人。虽然我总是试图说服自己这并不存在,我还是不时地感觉到那隐约模糊,令人疯狂的东西。
它第一次出现是在村庄教堂墓地的一个晚上,现在它给我的感觉要明确得多。它始终是在巴黎某个墓地的周围。
我总是想停下,转身,把它弄清楚,可总是事与愿违。这个东西总是在我明确它的踪迹之前就已经逃之天天。我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找到它。城里的墓地又奇臭无比,令人作呕,我根本没法进去。
看上去这比我在塔下石棺里的记忆还要糟糕。看到或听到死亡的踪迹总是令我反感,这已经成为我的天性。
和原先奥弗涅那个战战兢兢的小男孩相比,现在的我更加不敢看到死刑。一看到尸体我就会捂住自己的脸。除非我是制造死亡的刽子手,否则死亡就会令我厌恶万分!即使是我自己的猎物,我也会立刻离开他们,以保持身上的清洁。
回到那个东西这件事情上,我开始怀疑它是不是真的是一种无法和我交流的鬼魂。
另一方面,我很清楚地觉察到它在关注着我,甚至是故意让我看到它。
不管是哪种情况,我在巴黎都没有发现别的吸血鬼。我开始思忖,能不能有那么一刻有不止一个吸血鬼的存在呢?可能马格纳斯把这个吸血鬼的血都喝干了,也可能它不得不死去以传递它的力量。如果我想塑造另一个吸血鬼的时候,我也得献出自己的生命。
不,这道理说不通。马格纳斯即使把鲜血给我之后,依然强大有力。而且当他从别的吸血鬼那儿窃取力量的时候,他已经把它用链子拴好了。
这真是个令人疯狂的大谜团。可是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去理会它。现在,没有马格纳斯的帮助,我依然能够做得很好,也许这就是马格纳斯所期望的,也许这也是他在几个世纪之前的学习过程。
我记得他的话。在塔里那间秘密的小屋里,他告诉我,我会找到令我荣华富贵的一切。
我在城里游荡着,时光也在飞逝。只有在晚上我躲到塔里之时,我才会离开人类。
然后我还是开始考虑:“如果你能跟他们跳舞,跟他们打桌球,甚至跟他们聊天,为什么你不能像生前一样,跟他们住在一起呢?为什么你不能再次进入那多姿的生活,那儿有……有什么?说啊!”
春天快来了。夜晚越来越暖和。剧场里上演了一幕新剧,两幕之间的杂技演员也换了新的。树木又抽出了新芽。只要我醒着,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尼克。
三月的一个晚上,当罗杰给我读母亲的来信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可以和他读得一样好了。我已经通过无数的渠道学会了如何阅读,甚至都没花什么工夫。我把这封信带回了家。
就连内室也不那么冷了。我坐在窗边,第一次亲自读着母亲的话。我甚至可以听见她的声音在对我说道:“尼古拉斯给我写信,说你已经买下了雷诺得剧院。现在你自己在那条大街上拥有一座小小的剧院了,这一定让你很高兴。可你现在依然拥有这些快乐吗?你什么时候给我回信?”
我把信折起来放进口袋。泛着血丝的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涌出。为什么她对我的了解是这么多,却又如此之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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