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二年秋,七月,壬戌,帝下旨改汾阳军为博陵军,赠博陵军大总管李旭金紫光禄大夫头衔、命其仍然兼任六郡抚慰大使,承制黜陟选补郡县文武官。同时,吏部批准了李旭举荐崔潜和张公艺检校上谷郡守和博陵郡守职务的奏折。
没有人身败名裂,也没有人倾家荡产,事先剑拔弩张的敌对双方各有所得,握手言欢。无数看客目等口呆,至于当事人,则三缄其口,个中滋味不予外人说。
“姓李的就是运气好,居然连老妪唐公都跳出来帮他!”有旁观者不甘心地嘀咕,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来是忌妒还是羡慕。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姓李的真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素来谨慎的唐公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手相助么?
对于无数关注着时局的内行而言,李渊的突然出手却绝不止是帮了自家侄儿一个小忙那样简单。大半个河东,小半个河北,三位手握重兵的大将,再加上十几名四品以上高官,一个举足轻重的地方势力已经隐隐成型。任何人再想向其中伸手,都不得不考虑一下其后果。特别是在此朝廷衰弱,四野兵祸连绵的时候。
聪明人开始悄悄地改变自己的立场,没等汾阳军凯旋归来,依然赖在位置上的四个郡守大人便率领麾下官吏入山劳军,帮助李旭鼓舞士气的同时,亦主动向抚慰使大人讨要人才。原来被各郡拒之门外的各地士子一瞬间就成了香饽饽,,从郡丞、督尉到各曹主薄,只要李旭肯举荐他们前去就任,郡守大人们照单全收。
谢过了几位同僚的美意后,李旭拿出了一个早就拟好的名单来。地方上的武职是不得不换的,除了涿郡郡丞郭绚还有些本事外,其他五郡的那些郡丞、县尉都是些见了流寇自己先跑的主儿,指望着这种人肯定保不了境。雄武营刚好有一些受了过重伤,不适合再继续留在军中博命的老卒,能把他们安置到地方上维护治安也算和不错的结局。至于博陵和上谷两个郡,既然连郡守都换了,索性从头到尾换个彻底,除了留下一些官声和本事还勉强过得去的小吏外,其他职位都由上次考试名列前茅者补缺。那些凭自家本事而不是家族余荫取得官职的士子和老兵们虽然治政经验不足,一个个却热情高涨。授田、垦荒、征税、安民,凡是从大总管府传下来的命令,都执行得一丝不苟。
如此一番调整,六郡的终于有了些焕然一新的模样。非但政令畅通无阻,平素仗着家族势力为所欲为的豪门子弟也不得不稍做收敛,以免那些刚刚上任的官吏把火烧到他们头上。最高兴的自然是那些寒门出身读书人,虽然李旭委派的官职照着他们理想中目标相去甚远,但毕竟有了一展才华的机会,不像以往那样黑漆漆看不到一点光亮不是。
受到震动得不仅仅是世家大族。当山外所发生的事情通过有心人之口悄悄传进山内时,腹背受敌的王须拔再也坐不住了。他没有力量抵挡来自河北和河东两个方向的进攻,虽然目前这两支官军都以封锁为主要战术。但继续耗下去,不用两个月,光饿也把大伙饿死了。李旭在河北六郡的作为让他看到了一个希望,或者说,在他绝望的心中,猛然打开了一道缺口。
“你们说说,咱们如果现在再去投靠李将军,他会不会给咱们一个善终?”捧着碗稀得几乎能照出人影的野菜碎米粥,王须拔一边喝,一边试探着问。山中饿了小半年,他脸上肉疙瘩没了一多半,火爆脾气也被菜粥完全给“治愈”,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完全没有了年初时那种鄙睨天下的豪情,“你们说,他会不会兑现当初的承诺,给咱们谋一官半职做。还是和其他狗官一样,把咱们骗出山去,立刻斩首示众!”!
“这,这李将军不是那种人吧。他说收秋之前不再继续攻山,不就真的没攻么?”王须拔对面坐得是二当家王君廓,论辈分是他的本家侄儿。在家底被贪官们刮干净之前,曾经跟在武师身后学过两年刀法,是“大燕国”第一勇将,说话也比较有分量,“况且,他连那些试图谋反的人都一个没杀,又何必为难咱们?只是他这样做,仁义是仁义,却未免失了威……”
“这倒也是真话,我那个本家叔叔好像还在涿郡当官。听出去打听消息的人说,李大人还从朝廷为他讨了个定远将军的头衔,货真价实的正五品呢!”三当家郭方一边“吸溜吸溜”喝着菜粥,一边含糊不清地回应。自从秋收正是开始之后,山外的封锁稍稍放松了些。他们这些人想冲出去再度为祸是万万没有可能,但外边的消息多少还能探听到一鳞半爪。
那些暗中与李将军作对的世家大族们都主动输诚了,衙门里的官员也改弦易张。与以往任何一次明争暗斗不同的是,失败者没有被斩草除根,而是被稍做惩戒后,便既往不咎。最好的例子便是郭方的本家叔叔郭绚,此人仗着手中的数千郡兵和地方豪门的支持,先前根本没把李将军放在眼里。但在认清形势,主动输诚后,李将军并没有难为他,反而替他讨来了先前做梦也讨不到的正五品散官。
“我叔叔,我叔叔派人送信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李将军是个有担当的汉子,咱们最好早,早做打算!”喘了口粗气,他继续补充。“我叔叔还说,早一天下山,早一天安稳。他这辈子见了无数高官,没一个如……”
“别提你的鸟叔叔!”四当家李福被三当家郭方的“吸溜”吵得眼冒金星,将豁了口的陶碗向桌案上一摔,气哼哼地骂道:“你那叔叔,你那本家叔叔算个什么东西!当初要不是他答应从背后捅姓李的刀子,替咱们解围。咱们至于被人堵在吃着野菜草根度日么?早听我的避到河东去,也不至于像今天这般想投降都怕别人不肯答应!”
“老四,别翻旧帐!”听李福越说越离题万里,王须拔赶紧出言喝止。“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当务之急时商量如何活命。最后一点粮食都在大伙碗里了,如果还没个主张,不用官军上山,咱们自己人就得为了口吃的打起来!”
他说得是眼下山寨中的实情。自从河东兵马将通往灵丘的大小道路也完全封锁后,山上最后一条补给通道也被卡断。年初时一些大人物资助的那点儿粮草根本不够嚼裹,月初就见了底儿。大伙本指望着利用地形给敌人以重创,反败为胜。结果无论河东还是河北的兵马,居然都只封锁不进攻。冒着箭雨攻打对方营垒本来就不是喽啰兵们的强项,因此王须拔只好把解围的寄托放在山外。可眼下,山外的大人物们都与李将军握手言和了,过去那些承诺肯定都吞进了肚子里。他们这些失去了利用价值的山贼的死活不会有人在乎,只能自己想办法救自己。
“可那郭绚,那郭绚当初与咱们有约。如今他归了李将军,为掩饰以前的那些龌龊事儿,难免不会想办法杀人灭口!”李福口无遮拦,头脑却不是一味地简单。山外的大人物们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的,当初定计害人的是他们,现在拥戴李大将军的也是他们。一只黑手翻云覆雨,想给大伙设个圈套还不简单?
闻此言,众头顶皆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步错,步步错。早知道今日,当初李大将军一开出招安条件时,大伙就应该立刻将山外那些大人物的密谋卖给他。如今先机全被别人抢光了,自己无论再怎么折腾,也终不过是个后手…
“要不然咱们去投太原李家吧。他那边的实力,恐怕比李将军还大一些?”长叹过后,王须拔抹了下嘴边绿色的野菜渣,以商量的口气询问。
“只怕底下的弟兄们不愿意。”三当家郭方是明显倾向与下山向李旭输诚的,很多说辞早就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咱们山里这几万人,如果去了河东,未必能有饭吃。一旦其中出两个刺儿头,咱们在唐公麾下,还能保得周全么?如果投了李将军,则是不然。李将军答应借种子给大伙垦荒的,弟兄们当年不过也是苦哈哈,重新有了地种,未必愿意再拿刀!”
“可那样咱们手中也没了力量!”王君廓本领最高,功利心也比其他几个人来得重。“留下的弟兄们多些,咱们的官也当得安稳。如果弟兄们都回家垦荒了,咱们还不是一样任人揉捏?”
“我倒是情愿官越小越好,越小,哪怕从小兵干起呢,那说明人家已经把从前的事情全忘记了!”李福用手指将碗底刮做一堆,满门舔吃干净。“咱们本来就是种地的,有了好日子过,谁还愿意提心吊胆?”
“如果咱们只想着回家种地,李将军肯定不会允许有人向咱们下黑手。他能容下崔老三…….”
“种地,那些当官的再欺负上门来咋办?姓李的能保证他手下个个都是清官?要我说,不如去唐公麾下,自己当官,不用别人来管着!”
“跟着李将军升官也不慢,他可是本朝最年青的大将军!”
“跟着唐公有前途…”众头领七嘴八舌,谁也拿不定个准主意。
“先商量活命的事情,当不当官以后在说!”王须拔见大伙又开始跑题,赶紧将话头强拉回正路。“咱们先说是投靠李将军活命的可能大,还是投靠唐公活命的把握多。不能再拖下去了,拖得时间越长,前面越没奔头!”
“李将军!”郭方第一个回应,“左右都是赌,不如赌能看得见的。他能容下我那本家叔叔和崔老三,不至于专门跟咱们过不去!”
“如果真要下山,我,我也选择李将军!好歹他是啥人,咱们看到过。”李福也赞同郭方的建议。
“论眼前,我赞成投靠李将军。论长远,咱们应该投靠唐公。毕竟人家几代国公,树大根深。李将军虽然心肠好,但那不过是妇人之仁,将来未必能成大事!”王君廓犹豫再三,艰难地做出决定。
李将军心肠太好,所以成不了大事。自故成大事者皆心黑手狠,如果连阴谋陷害自己的人都能放过,岂不是给背叛者以鼓励么?众位头领都认可王君廓的理由,但成不成大事,那是很长远很长远的目标,与眼下大伙能否活命毫不相干。反复商量后,王须拔还是决定向河北投降,“做不得官,有块地种也算了。好过被人把脑袋砍下来挂城墙上!”
得出结论后,他便将其余大小头领叫到聚义厅前,当众宣布了自己的最后决定。出人意料的是,从‘将军’到‘督尉’再到‘执戈校尉’,他麾下所有文武官员们居然没一人提出反对。稍微楞了一下,这些面有菜色的造反者们便欢呼起来。如果甚至偷偷地擦去了眼角的热泪。
“其实,他们只是想活着!”王须拔瞬间明白了呼声背后的全部内容。做大将军、大丞相,轰轰烈烈地过一辈子,仅仅是王君廓这样极少数人的心愿。有块地种,有口安稳饭吃,再有个草屋挡寒,已经是大多数人的毕生所求。
当他们失去活路时,他们不得不揭竿而起。当他们发觉还有过安稳日子的希望,则宁愿放下刀枪。山外那个李大将军也许成不了什么大事,但对于百姓心思的理解,居然是所有人中最深的。
“早知道如此,我还折腾个什么劲儿!”王须拔苦笑,横下心来,快步走向山外。
封山迫降,原本是张须陀将军对付左孝友的招术。李旭照方抓药,自然是轻车熟路。双方约定了受降时间和地点,王须拔和众喽啰放下兵器,扶老携幼,迤逦下山。
为了让喽啰们安心,李旭带领麾下一干文武站在山口相迎。见对方如此客气,王须拔哪还敢再摆什么漫天王的谱,远远地躬下身去,口称“待罪之人,岂敢劳大将军尊驾!死罪,死罪!”
这句话是他下山前临时从一个做过教书先生的小头目嘴里学来的,本来就有些不伦不类,再加上他一口地道的上谷土腔,听起来说不出的怪异。王须拔也知道自己画虎不成,没等别人笑,自己的脸先涨热了,红艳艳几乎滴出血来。
正尴尬间,手臂上突然被人用大力一托,紧跟着,他听到一个爽快的声音在自己耳边道:“王将军这话哪学来的,咱们不是说好了从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了么?难道咱燕赵男儿,说出的话还能再腆着脸吃回去!”
这几句晋腔胡韵,竟然是地地道道上谷乡音。王须拔猛然抬头,看见李旭笑呵呵地望着自己,坦诚满眼。
周围的大小头目中倒有一多半是上谷本地人,本来个个都心怀忐忑,听李将军居然以一口家乡话来打招呼,亲切感徒生,防备之心径自去了三分。
“李将军老家是上谷哪旮哒的?”跟在王须拔身边寸步不离的王君廓楞了一下,脱口追问。
“大青山下李家庄的。听口音,这位兄弟也是易县的吧。你老家在哪旮哒?家中还有什么人么?”李旭丝毫不以为忤,笑呵呵地回答。
“荒草坡的,跟李家庄不远。翻过山就是!”王君廓心生亲近,挺着胸脯回答。
“我张老集的!”“我杨树沟的!”众头目没想到把自己逼得走投无路的李大将军是如此容易交往的一个人,畏惧之心更轻,围上前,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绍。
王须拔知道这样做非常失礼,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阻止麾下这帮土人继续认老乡儿。直急得连连搓手,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来滚去。好不容易捱到李旭和众头目们都互相打过了招呼,刚要上前按照教书先生指导的套路继续说几句场面话,又听对方清了清嗓子,笑着命令道:“既然大伙都是乡里乡亲的,就甭客气了。我已经叫人准备好了米和干肉。无论男女老少,每人一斤米,半斤肉,王将军先派人到崔郡守那里领了,分给大伙压压惊吧!”
“将军,这怎么使得!”王须拔赶紧推辞。他以前也吞并过别人的队伍,即便再不把对手放在眼里,也要先把大小喽啰们打散了,让官找不到卒,卒找不到官。然后才好慢慢收拾。哪见过像李将军这般的,非但不加以监视,反而先让大伙填饱肚子。
“莫非王将军不饿么?或是山里余粮甚多?”李旭回过头来,微笑着追问。
“早就,已经断粮十几天了!”王须拔没来由地感到心里发虚,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低着头回答。
连他这个大当家都沦落到喝野菜糊糊的地步了,其他老弱病残岂会不捱饿?但事物反常即为妖。官府平白无故对大伙这么好,王须拔不敢相信这份善意背后没包含着什么祸心。
“可是,可是大将军还没清点人数。也没说对我等如何安置!”他用破了洞的靴尖蹂躏的着地面,断断续续地补充。对方身上没穿铠甲,手中也没有兵刃,但却让他有种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不是出于畏惧,而是,而是出于无法那份令人无法正视的坦荡笑容。
“每人都领了肉和米,不就能算出人数多少了么?王将军麾下,不会有人吃空额吧?”李旭拍了拍王须拔的肩膀,示意对方不要过于紧张。“至于如何安顿,大伙先吃饱了饭,有了力气,也好在这山里伐些树,运到外面当檩子!”
听闻有米有肉,众喽啰们肚子早已经打开了鼓。再一听说李将军还要组织人手给大伙起大屋,立刻感动得无以名状。有人当即跪下去,在山道边重重地磕起头来,一边磕,一边哭道:“李将军真是好人呐!”“李将军长命百岁!老天保佑多子多孙,大富大贵!”
王须拔当了一年多漫天王,丞相、将军封了一大堆,也从没听见麾下众喽啰对自己如此衷心地奉承过。那赞颂声句句都是大实话,句句出自肺腑,即便前边就是陷阱,众人想必也毫不犹豫地跳了。既然军心已经如此,他还处处提防作甚,索性敞开了心扉,拱手应道:“多谢李将军厚爱,我这就带人去领粮食,保证人手一份,绝对不会贪污!”
“你先去安排人手领粮食,等大伙吃饱了饭,安顿下来,再带着一干头领到中军找我。大伙今后的今后出路,咱们商量着安排!”李旭点点头,回应。
当下王须拔转过身去,命令大小喽啰们各自约束部众,出山择平地扎营。然后依照平素的编制,以伙长为代表,到官府设立的赈济点领取粮食和干肉。明知道李旭和众官军将领就在远处看着,他也再不隐瞒,按麾下头目的等级高低,将任务一层层分派下去。
那些喽啰们虽然已经饿得两眼冒火,听了王须拔的将令,却依然能保持最基本的秩序。安营、领米、埋锅、造饭,丝毫不显凌乱。
“王须拔倒是个人才!”赵子铭在旁边观望的一会儿,悄悄地点评。
“他麾下那几个头目也是不错!”李旭点头,对赵子铭的看法表示赞同。如今他麾下的士卒已经接近三万,低级军官缺口甚大。而刚刚经考试选拔出来的人才又缺乏磨炼,尚不堪用。像王须拔、王君廓这样没有背景,又颇有些领兵才能的,刚好可拿来一用。
王须拔哪里知道有人已经开始打自己的主意。安置好了自己的弟兄后,他又开始呆呆地想起了心事。“那李将军果然厚道!”他暗自品评,“三言两语便将弟兄们的心给收了去,却也不是一味的妇人之仁!”
偷偷扭转头,他再次打量李旭。“二十岁出头,浓眉大眼,好一幅相貌和身板。看着就亲切,又隐隐带着些威严……”忽然,他发现李旭的目光可能向自己扫来,赶紧又将头转开,心脏一阵狂跳。
“这哪里是妇人之仁,君廓这回可看走了眼。若手底下没两下子,怎会有这种胆略和胸襟?之所以不好杀,恐怕也是由于相信自己的本事吧!”想到这,他快速整了整衣衫,心中又升起了另一种忐忑。就像第一次进丈人家的门儿,唯恐被人看不上眼一般。
待麾下所有人都吃饱肚子,王须拔带领大小头目,再度走到李旭面前。这回,他们不再小心提防,甘心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对方手里。“我等平素作恶多端,不敢请求大将军宽恕。但愿将军能给这数万老弱一个安身之所,我等将来结草衔环,也必报将军大恩!”说完,他率先跪下去,头顶地面,引颈待戮。
这又是从教书先生口中现学来的说辞,只是与先前比起来,少了几分戒备,多了几分坦诚。李旭见此,少不得又走上前,将大伙一一搀扶起来,一边笑着拍掉众人膝盖上的土,一边说道:“大伙何必如此,不是都说好了既往不咎了么?况且安顿这数万百姓,还需你等尽力帮忙安顿,否则光凭地方官吏,又怎能忙得过来!”
“愿唯大人马首是瞻!”众人拱手肃立,齐声回答。
“好说,好说。大伙第一件事情,就是帮官府组织人手在涞水河畔起屋子。冬天马上来了,没有个屋子住,岂不把人都冻坏了!”李旭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那么客气。“第二件事情,就是统计出谁愿意从军,谁愿意回家屯垦。愿意屯垦的,每个男丁照例子授予十五亩地,今年过冬的粮食、明年开春的种子,都可以向官府借。收了秋后归还,老规矩,连续五年按期缴纳赋税之后,土地归开荒者所有。你们都是上谷一带人,这屯垦地点,我也尽力在涞水与桑干河两岸安排!”
“大人!”王须拔等人低呼一声,屈膝又要向下跪。北方人种旱田,能否引来河水灌溉最为重要。因此涞水与桑干河两岸的土地,一直是上谷和涿郡最最金贵的。昔日王须拔带领一众弟兄征战多年,也没在这两水之间抢得任何一寸土。而李旭一句话,便遂了大伙多年的心愿。
“怎么?弟兄们难道忘了怎么摆弄庄稼,还是怕有人来抢粮食?有咱博陵军在,我倒要看看谁吃了豹子胆儿!”李旭伸手将王须拔拉起来,笑着追问。
“大人,大人待我等之恩,属下没齿不忘!”王须拔红着眼睛,大声表白。不将受降者分散到各地监管,还分给梦寐以求的土地。不将头目们杀之立威,还推心置腹。这样的好上司,错过了后哪里还找得到?当即,以王须拔带头,王君廓、郭方等几个大头领,自荐到李旭帐下效力。旭子本来就打着收拢之心,笑着给众人委派的官职。
王须拔和王君廓叔侄武艺出众,所以分别委任为检校别将和检校校尉。郭方粗通数理,被安排了个司仓参军的职位,依旧在王须拔帐下掌管辎重。李福主动要求帮助官府安顿百姓,所以旭子委任他为易县户槽主薄,负责在抛荒已久的荒野上重新建立村落,并带领着受招安的百姓屯田。其余大小头目愿意从军且身体强健者,按照王须拔的举荐分别委任为旅率、队正、伙长不等。不愿从军或体质欠佳者,一并交给上谷、涿郡两地屯田主薄,由他们量才使用。
招安的事情看上去虽然简单,但处理起来繁杂异常。好在李旭有当年张须驮收服左孝友时的经验可供参考,倒也不至于手忙脚乱。一边逐批次转移流民到各屯田点去安家,他还一边命人推了几车厚重的礼物送给太行山另一侧的李建成,感谢唐公仗义援手。李建成毫不客气地将礼物收了,又回赠了若干铠甲兵器,然后班师回营。
随同铠甲兵器一并送过来的,还有女子用的衣服若干,脂粉若干,金银细软若干。李建成只说是李家给女儿的嫁妆,请妹婿笑纳。还附了一封信,请李旭转交给自己的妹妹。萁儿一直就扮作亲兵藏在李旭的后营,见了这些迟到的陪嫁,未读完信,眼圈先自红了。
“看你,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被秋风一吹,小心起了皱!”看看四下无人,李旭伸出大手,在萁儿脸上抹了一把,爱怜地劝道。大半年来,从最初识破对方圈套,到最后客客气气地与几大地方豪门达成妥协,其中一半功劳要归于萁儿。崔、李、王、张几家的家主虽然功于心计,但他们玩得那些手段,都是世家大族惯用的伎俩,萁儿见得多了,因此替李旭出主意破解也不算太难。
只是二人和麾下谋士都未曾料到,萁儿的娘家会突然横插一手。有了这些外来力量的帮助,六郡的麻烦迎刃而解。但李旭也从此被打上了垄右李家的印记,再想划清界限,却是难上加难。
“这都是给正出女儿的嫁妆。”萁儿抹去眼角滚出的泪,叹息着说道,“我若不是嫁给了你,哪里有这般待遇。他们当初已经宣布不认我这个女儿,如今却唯恐你不认岳家。唉!阿爷和二哥他们,却是好一幅算计!”
“别这么说,唐公毕竟是你父亲。他和你家人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李旭见萁儿笑得凄楚,揽住她的腰,低声安慰。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通事务的楞小子,李家此举所包含的意味,又怎能看不清楚。可亲情终归是亲情,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断。况且他自己所求不过是身边人都平安快乐,不被乱世中的灾难所波及,即便一时被人利用了,也没必要非争个多少长短。
萁儿用泪眼扫过李旭的笑容,心中又是一痛。丈夫是个世间少有的伟男子,自己嫁了他,此生也不枉了。但豪门之中的险恶,又岂是用亲情可以感化的。“你就是把人想得太好,我家的人…….”她摇头,苦笑。垄右李家之所以认了这门亲事,和当年认李旭为族侄一样,恐怕还是利用的成分居多吧。
这还不是她心中最大的烦恼。
最让人无法无法安心的是,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朋友。一旦有朝一日垄右李家和自己的丈夫起了冲突,出嫁从夫,自己肯定是站在丈夫这一边的。可阖府大小,三军将士,会怎么看自己?
到了那一日,丈夫还会如几天这般怜惜寇仇之女么?
“反正又没什么实质上的冲突。况且无论别人如何,你不会负我,我也不会负你!”李旭仿佛猜中了萁儿心中所想,紧了紧环绕在萁儿腰间的手臂,坦诚地回答。
“我当然是信你。”萁儿的眼中瞬间亮一团光芒,她幸福地仰起头,紧紧靠住背后那山一般坚实的胸口。“大哥这个人,弱是弱了些,其实还算比较真诚的。”她打开信,快速地浏览上边的内容,“他想让我劝劝你,不要太仁慈。老虎不露出牙齿,别人不会将他真正当作老虎。他还举了一个前秦大王符坚的例子,我这哥哥啊,真是…….”
这个例子举得非常不恰当,李旭目前虽然权比一方诸侯,但毕竟是大隋的臣子。将其和前秦大王符坚相比,如果被有心人知道,肯定会惹来不小的麻烦。但这种不带任何心机的信,反而让李旭夫妇感觉更温馨些,他们二人相拥着,仔细品读李建成的心意。
“秦王纵横天下,灭敌国数十。以寇仇为腹心,视凶顽为宾朋。其盛之时,诸子诚惶诚恐,待其势衰,群贼竟相而叛。前车之鉴,后世之师……”可以看出来,李建成写得很尽心,仿佛在教导自己的亲生兄弟。
“大哥是想劝你不能只施恩义,必要时还要迫之以威。父亲从小对他们的教导就是,佛有两只手,一只手拖着经文,一只手握着雷霆和闪电……”萁儿仰起头,望着李旭的刚毅的脸说道。
“我知道大哥是好心,但我不会将威风撒在自己人身上!”李旭点点头,笑着回答。“在这乱世中,有的是展示力量的机会。”
“我知道!”萁儿放下信,伸手捂住揽在腰间的大手。那只粗糙的手永远充满力量,充满自信。让人不知不觉中就想交出一切,挽着它,直到天长地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