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罗做事甚为利落,当天夜里,便与崔潜一道将受伤的赵子铭和周大牛送到了李旭的军营中。同来的还有两百多名士卒,都是当年旭子在雄武营时的亲信。他们以保护周大牛和赵子铭的借口留在了汾阳军,并且再也不打算回头。
过了一日,校尉吕钦、柳屹二人借着探病之名到访,大伙叙了几句旧,二人便开口求道,“将军既然已经可以开府建衙,不如跟陛下那里上道折子,把我们两个也一并要来吧。省得大伙每天在雄武营中过那些提心掉胆的日子!”
李旭又惊又喜,瞪大了眼睛问其缘由。吕钦苦笑着说道:“当日秦行师带着我等救下了子铭和大牛,稀里糊涂地和宇文化及恶战一场。谁料如山铁证并没动得宇文家分毫,宇文士及将军过后依然是雄武营主帅。秦参军气愤不过,第二天便挂印而去了。其余的弟兄们之中,以我们两个级别最高。眼下宇文家刚刚犯了事情,自然一再隐忍。若是待他们宇文家缓过这口元气来,我二人背后都没什么靠山,将来恐怕死连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宇文士及将军手段十分狠辣么?我记得他当初不是这样的人啊?”李旭想了想,追问。他记得当年秦行师是唐公李渊派给自己的,此人现在肯定藏到了李世民军中。如是推算,估计当日周大牛等人试图扳倒宇文家的行为背后,未必没有秦先生的推波助澜。这些世家大族的角力过于复杂,自己立足未稳,还是不要参与得太早为妙。
“宇文士及将军的确不是这样的人,但他却必须先替自己的家族着想!”吕钦咧了咧嘴,苦笑着回答。“当年我等跟着李将军,不到三个月便由普通士卒升任了旅率。这几年跟着宇文士及将军东征西讨,砍下的敌人脑袋加一块估计至少也有五、六十颗,但只向上升了一级,再没有更进一步的机会。而那些宇文家安插进来的,级别不参战功劳也不少分,眼看着督尉、别将就封了一大堆!有弟兄稍微发些牢骚,过后就会被人算计。无论是伤是死,宇文士及将军从来追查不出谁下的黑手。”
李旭手中正缺骁勇善战的低级军官,想了想,笑着允诺:“此事我可以尽量去安排,但成不成功很难说。况且汾阳军属于边军,我这个大将军在朝中也没什么根基,将来粮饷肯定不如雄武营宽裕。你们二人考虑清楚了,以免将来混得不如意,反而为此后悔!”
“我等到了此刻,还有什么资格计较粮饷。”柳屹摇了摇头,满脸苦笑,“如果李将军无法将我二人从雄武营调出来,待大军一离开雁门,我等少不得也学秦参军,干脆跑回家种地算了。反正这年头逃兵甚多,官府多半抓不过来!”
“不但我等,这次皇上对宇文家偏袒太过,又不肯如实酬守城之功。恐怕大军一离开雁门,路上开溜得人甚多!”吕钦也咧开嘴巴,苦笑不止。当年跟在李旭手下,总觉得自家将军虽然勇猛,但在心机手段实在过于简单,不像个能成大事的。有了这两年经历后,才明白主将成不成得大事,算不算英雄,都与自身利益相去甚远。跟在一个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的主帅身后当差,远没有追随一个胸怀坦荡之人舒服。不说别的,首先这“赏罚分明”四个字,前者就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李旭又笑着点头,承诺如果弟兄们实在没地方去,可以考虑暂时到汾阳军中避避风头。反正汾阳军空额甚多,多千八百个来历不明的人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吕、柳二人替弟兄们拜谢过了,顺带又提起了其他几个雄武营的故人。“七斤哥惨死在宇文化及刀下了,大伙没法替他报仇,只好先将此恨记在心里慢慢寻找机会。慕容罗和李安远跑得早,明法参军秦纲去年被一个和尚给度上了山。咱们军中那个郎中孙晋,你走不久后便也走了,说是自己前半辈子见了血太多,后半辈子要悬壶济世。剩下的老人要么战没,要么成了宇文家的死党。数来混得最好的还是将军的表兄张秀……”吕钦看了一眼旭子,不知道是否该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张秀怎么了,我上朝时在武将堆中见过他,看袍服,他现在已经是郎将了吧?”李旭脸上的表情丝毫没什么变化,像信口闲聊般问道。
“他已经是归德郎将,扎扎实实的从四品。这回宇文士及顺利摆脱困境,据说有一多半是他的功劳。我估计待宇文士及缓过元气来,第一个要举荐的便是他!”柳屹撇了撇嘴,显然对张秀的为人十分不屑。
“他有什么本事,居然在这种时刻还能帮上宇文家的忙?”李旭感到有些奇怪,皱着眉头追问。
“我们两个也不太清楚。但听和宇文家走得近的几个弟兄说,盗卖军粮这事儿决不像现在大家知道得这样简单。如果被追究下去,非但宇文家会遭大难,朝廷中还有很多人会倒霉。但宇文家参与此事的那些人,居然稀里糊涂全死了。当初御营中军被咱们雄武营的弟兄围了个水泄不通,旁人根本没机会进去杀人灭口。而就在来老将军出去进来这么一趟的功夫儿内,有人就帮宇文家就斩断了祸患。据说当时入营的其他人都在中军陪着宇文士及落泪,只有张秀将军中间曾出去过!”吕钦耸耸肩膀,低声总结。
“朝廷虽然没杀宇文化及兄弟,但宇文士及将军却就此成了家主。将军大人想想,这张秀的功劳还不算大么?”柳屹摇头,补充。
表哥走的是一条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路。事到如今,旭子心里依然对张秀恨不起来。对方当年的背叛给他造成了深深的伤害,现在的行事风格令他感到不齿。但在他眼里,那都是一种向上爬的手段。他理解张秀采取类似手段之前所面临的诱惑,这些年,他自己也一次次挣扎在那些诱惑面前,如果不是心里一直想坚守些东西,说不定也早就成了另一个张秀。
“另一个混得风声水起的,便是崔潜。他背后有自己的家族撑腰,为人有玲珑八面。所以宇文家的人虽然与他合不拢,却也不敢太得罪他!”说完了有关张秀的掌故,吕钦自然而然地提到了督尉崔潜。“但这次,他好像也寒了心。我们两个来拜访大人之前,退之兄曾经和我们二人提起过,他想回老家附近任职,却苦于找不到合适机会!”
“退之是博陵人,来汾阳军倒是合适。我去河北六郡,刚好缺一个对地方风土民情很熟悉的。”李旭清楚地知道崔潜想得到什么样的回音,笑着向吕、柳二人交了底。
日后他领军去博陵一带驻扎,少不得地方上的大户支持。如果崔潜能主动到军中帮忙,与地方上大交道会容易得多。那些家族势力在当地得影响不亚于官府,在他们肯合作的情况下,李旭不想把彼此之间的关系弄得太僵。
当然,崔潜辗转透漏出想到汾阳军中效力的口风,肯定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汾阳军驻扎到家门口,博陵崔氏无法不把手向其中伸。只是当年他们拉拢李旭,是打算将对方纳入自己家族,成为崔家的傀儡和仆从。而现在,双方各自有各自的优势所在,只要旭子保持着足够的小心,他的势力和崔家之间便可以达成一种合作,而不是吞噬和被吞噬的关系。
送走了吕、柳二人之后,很快又有其他客人陆续登门。有雄武营中的旧部,也有一些朝廷官员的亲戚朋友。有李旭这员悍将的带领和杨广自背后的支持,汾阳军将在短时间内重振声威已成定局。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层,因此前方百计想搭顺风船。也有一些人抱着拉拢和为日后彼此之间合作打基础的目的找上门,旭子参考当年初掌雄武营的经验,小心翼翼地与他们周旋,令绝大部分不带太多恶意访客都高兴而归。对于那些继续两眼朝天,试图将汾阳军纳入麾下的自大狂,李旭也没给什么好脸色,该送翻脸时便翻脸,该撵人时撵人,让数名说客刹羽而归。
一边小心翼翼地和众同僚周旋,李旭一边着手整理汾阳军。云定兴留下来的摊子基本完整,只是军官和士兵的数量严重不足。旭子根据半个多月来的战场观察结果从汾阳军的底层士卒中提拔了几十名,又在投靠过来的故旧中精选了十几名,两厢结合起来,很快就重新搭建了汾阳军的内部框架。
雁门城内藏有一批军械,而李旭在追击战中缴获了上万匹军马和胡人的兵器。分出一部分交给秦叔宝和罗士信带与张须陀老将军后,他手中还剩了不少。他奏明杨广,将这数千匹坐骑和全部器械都补充进了汾阳军。转头又找兵部尚书赵孝才要了一大笔军饷,按人头分发到每个士兵的手上。
大隋边军素来以勇悍为名,有了充足的补给后,整个汾阳军面貌登时为之一振。在裴矩的建议下,杨广亲自到军中校阅了一次。见到站在前排的将士一个个身材提拔,精神抖擞,心情大乐。回来后看都没看,抬手就把李旭申请调几名雄武营的旧部到汾阳军供职的折子给批复了。
当然,杨广不知道旭子为此曾支付了一大笔费用给裴矩和虞世基。两个参掌朝政本来看李旭很不顺眼,现在见他如此知道进退,便应了独孤林当日的推断,只管数进献多寡,再不与之为难。
汾阳军颇具规模的情况让杨广心神大安。有了这支队伍做为自己的安全保障,他便不再于雁门逗留,下旨结束北巡,带领群臣迤逦南返。临行前,这位曾经豪气干云的帝王登上雁门城头,放眼北望,好像打算做一首诗。对着重重关山外的重重烟云凝视了许久后,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什么写没说,一个字也没写。
“也许陛下还在为始毕可汗的背盟而懊恼吧!”群臣们私下里猜测,然后一个个开始小心翼翼。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有谁不小心恰好碰到了雷霆上头,那可是倒霉透顶。这种压抑的感觉伴随着大伙,穿忻口,跨岚河,直到远远地看见了汾阳宫,大伙提在嗓子眼的心才慢慢放回了肚子里。
汾阳宫为了圣驾北巡特建的行宫之一,周围的地区虽然荒凉,却掩饰不住舞榭歌台的辉煌与壮丽。对于有着才子之名的杨广来说,欣赏富丽堂皇的宫殿以及美妙的音乐歌舞是两种最佳的解忧手段。正在诸位大臣暗中庆幸乌云散去的时候,出乎众人意料,杨广却下旨不入汾阳宫,而是留下大队兵马汾阳城内修整。自己只带着五千精兵和几十名文武大臣去二百里外白鹿山秋猎。
“朕未曾跨上战马很久,腰间都有肥肉了。再不下御辇动一动,恐怕后背上会胖起个骆驼峰来。此间风物甚好,大伙都活动一下筋骨,顺带看看我大隋如画山河!”对着满头雾水的群臣,杨广如是讲。
众大臣无奈,只好跨马相随。离开汾阳很远后,才有细心的人注意到杨广的战马旁不知何时跟上了一头硕大无比的银色苍狼。在那头狼的身边,还有一名骑着黑马,挽着骑弓的玄甲将军,生得虎背熊腰,连人带坐骑比跟在杨广身后的其他侍卫足足高出两尺。
“原来是李将军护着,怪不得陛下的游性这么浓!”看见了旭子和甘罗,唯恐杨广遇刺的镇殿将军长长地出了口气。“李将军素有百步穿杨之名,有他在,寻常之辈甭说伤害陛下,恐怕连惊扰都难以做到。”如是想着,他把心思慢慢放宽,整个人慢慢融入到周围的无边秋色里。
已经到了秋末冬初,北方的原野变得极为空旷。放眼向远望去,目光可以掠过淡黄色的野草和殷红却稀疏的秋叶,一直看到天的尽头。一片片被霜打成各种颜色的落叶便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中飘下来,蝴蝶般牵引人的视线。
杨广的坐骑是匹地道的大宛良驹,跑起来犹如草尖上的风。他随心所欲地变换着前进方向,因此使得众人们很难跟上。半个时辰不到,除了几十名御前侍卫和李旭精心挑选出来的百余骑边军精锐外,其余人马便被远远地落在了烟尘之后。
“你胯下那匹是特勒骠,应该还没发出全力。咱们再跑一段,看看谁的坐骑脚力更好些!”杨广回头看了看全神戒备的李旭,笑着说道。很久没有这样尽兴地玩过,他原本苍白的面颊上浮现了一层潮红。浓得如天空中飘荡的落叶,而呼吸声则沉重得如冬天里的北风。
“陛下万金之躯!”一名侍卫低声劝谏。话音没落,杨广的坐骑已经风一半卷过了前方的草海,李旭的战马则“变”成了一股黑烟,黑烟之后,是银色的甘罗,上下起伏跳跃,犹如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
不得不承认,杨广曾经拥有很好的骑术。他的身体随着马鞍上下起伏,仿佛完全没有重量。跨下的大宛马野跑开了性子,根本不肯放慢速度等待身后的同伴。很快,身后的马蹄声便越来越稀疏,直到剩下寥寥几缕。
李旭骑着黑风一直护在杨广身后。一手持弓,一手拉着马缰绳,嘴角中还叼着一根雕翎。如果周围有意外出现,他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把口中的羽箭搭到弓臂上,将来袭者一箭封喉。这种姿态骑马很辛苦,有几次黑风欲超到杨广的前面去,皆被他牢牢地拉住了,无法展现它的真实速度。
“不跑了,咱们别累坏了甘罗!”疾驰出了三、五里后,杨广终于心满意足拉紧了马缰绳。他没注意到黑风鼻孔里喷出的抗议声,却很关心银狼的体力是否跟得上。“若不是你已经答应了该死的阿史那骨托鲁,朕真想把甘罗留在身边。朕以前也养过老虎,养过豹子,却从来没见过这么通人性的畜生!”
银狼甘罗快速地从马蹄带起的漫天草屑中飞出来,无声无息地落在黑风的正前方。这个位置恰好是杨广能看到的地方,从他的角度回头望,很容易认为是甘罗在追逐自己的脚步。
“朕就是看这家伙投缘,没别的意思。国家大事比朕的喜好重要!”见李旭脸上神情有些僵硬,杨广不愿意造成误会,居然主动解释。“你看这家伙,还懂得争风吃醋。别吓了朕的坐骑,喂,它是马,天生怕你的!”
仿佛听懂了对方的语言,甘罗停止了向大宛马的示威动作。转头跑开数步,跳上一块高耸出草丛的石头,调整呼吸,然后仰天发出了一声长啸,“嗷――――呜―――”
“嗷―――呜―――”凄厉的狼嚎声响彻旷野,这下,不但大宛马受到了惊扰,黑风也被有些受不了了,高高地抬起前蹄,嘶鸣不止。
“好了,好了,甘罗,别再叫了。黑风,停下来,停下来!陛下,陛下小心!”一连串的惊呼过后,李旭狼狈不堪地跳下坐骑,冲上前,伸手死死地拉紧了大宛马的缰绳。素来温顺的大宛良驹四蹄乱蹬,直到嘴巴都被嚼子勒出了血,才不得不停止了绝望的挣扎。
马背上如浮萍一样被甩来甩去的杨广被吓得脸色煞白,目光中却没有丝毫愤怒。“甘罗,再叫,再叫,朕喜欢听你嚎叫。朕是天子,不会被这匹畜生摔到。李将军,你放手,让朕展示给你看。朕不需要任何人帮忙,朕的骑术绝非你所想象!”
“陛下恕罪!”待大宛马完全冷静下来后,李旭才松开缰绳,躬身施礼。
“陛下恕罪!”匆匆追上来的侍卫们吓得魂差点飞了,围着了一个圈子,将杨广、李旭和甘罗牢牢地困在圈内。
“走开,走开,走开。朕好不容易找到点当年的感觉!”杨广不耐烦地摆手,“李将军,你和甘罗别走,朕说得不是你们!”说罢,他翻身跳下马背,从鞍子后解下弓箭,大步向圈子外走去。
侍卫们不敢拦阻,只好远远地围成半个环,跟在杨广身后。杨广走出数步,回头看了看,不领情地呵斥道,“你们干什么?你们围得这么严实,朕怎可能打得到猎物。不知道这一带叫白鹿山么,白鹿都被你们吓跑了,朕带着银狼何用?”
“陛下如果想射鹿,咱们就得让甘罗跑远些。否则闻到它的气味,鹿早跑没影了。”汗流浃背的李旭这才明白杨广为什么突然兴起想出来打猎了。这几天他多次借着召见李旭的机会抚摩了甘罗,每次分别时都像小孩子看着玩具一样恋恋不舍。虽然不像突厥人那样迷信,把甘罗当作圣物。但其心里想必也觉得白色的狼是个吉兆。今天又在地图上看到了周围有山名白鹿,所以刻意带着苍狼来应一下口彩。
驱苍狼而逐白鹿,这是一个帝王应有的豪情。只是这种豪情出现于此时的杨广身上,显得十分不协调。他握弓的手臂依然强壮,却不时地会轻微地颤抖。他的骑术依然出类拔萃,却因为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失去了一个骑手控制坐骑的节奏应有素质,而是盲目迁就坐骑的本能。甚至对打猎的感觉,他也完全出现了偏差。李旭可以肯定,眼前的旷野中虽然可能猎物众多,但如果没有人主动将野兽驱赶过来,杨广无法追踪任何一个猎物。
“我忘记了,甘罗不是猎犬。胆子再大的鹿,听到狼嚎声也得仓惶逃命!”杨广很快便明白了李旭的提醒正确,走到甘罗面前,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脑门,脸上的表情全是爱惜,“朕不想赶它走,如果它不在朕身边,则打猎毫无乐趣。”
“陛下,那臣需要换一把步弓。手中骑弓没步弓稳,也没步弓射程远!”李旭略一沉吟,没有纠正杨广的错误。鹿的嗅觉比听觉还灵敏,甘罗身上的血腥味道极重,很容易被猎物听见发现踪迹。
他只想提醒对方注意手中的兵器,如果在步下射猎,骑弓的优势便完全发挥不出来。而换了步弓之后,则可以轻松将羽箭射到两百步之外。这个距离上,可能猎物不会被甘罗身上的狼味惊扰,君臣二人还有发一矢的机会。
“不妨,朕用骑弓一样可以射到一百步外。你们几个别围着朕,分散开去,把附近的野兽都赶过来!”杨广对打猎的理解和李旭完全不一样,摇了摇头,大声命令。
“是!”几个侍卫们留下一半人继续保护杨广,另一半策马飞奔出去。领会到杨广的意思,李旭也回转身,向更远处尾随保护骑兵们轻轻挥了几下手,然后大喊道:“分散开去,把猎物替陛下赶过来!”
数百步的距离,士卒们根本听不清楚他的呼喝。但那个手势却是隋军常用的旗语,“迂回包抄!”很快,机灵的校尉张江便明白了主将的意思,快速将人手分成几个小队,呐喊着消失于秋草之上,长天之下。
风起处,烟草如浪。
李旭带来追随杨广射猎的这一小队骑兵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他们分散开后,很快就将一些躲藏在草丛和矮树之后的小动物驱赶了过来。养了一夏天膘的野兔、山鸡慌不则路,上窜下跳地从杨广眼前跑过。对于这些小个头的家伙杨广显然提不起太多兴趣,草草发了几箭便放下了弓。倒是甘罗玩得如鱼得水,不但将杨广和李旭的猎获一一叼回,自己亦独立咬杀了一只野兔,一只山鸡。
“你这些手下很厉害!”杨广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汗,笑着夸赞。他是个马上皇帝,约略知道一些用兵之道,单从几队边军将士彼此间配合的娴熟程度上,便大概判断出了对方的真正实力。
“是云老将军带得好。”李旭不敢说这些人中大部分是自己从雄武营拐带出来的,把功劳全部推给了云定兴。“陛下射艺高明,臣自认不及!”扫视了一眼甘罗拖回来的猎物,他又笑着补充。
这句话倒不完全是在拍杨广的马屁。旭子刚才看到杨广在放下骑弓之前一共只发了五矢,却射杀了三只跑动中的猎物。对于平素很少摸弓箭的杨广来说,这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了。就是一般军中将领,不经过长时间练习,也很难做到如此大的准确率。
“朕老了,筋骨大不如当年。想当初朕像你这么大年龄的时候,基本上是每矢必中!”杨广笑着摇摇头,目光里隐约竟带有些许遗憾。也许是被触动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吧,笑过之后,他居然很长时间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甘罗在草尖上来来回回,将一些跑过自己眼前的小兽狙杀,拖走。
见杨广停止了对野兽的击杀,李旭也只好放下了弓。他刚才一直控制着节奏,不敢比杨广射得更快,更准。但杨广对这种容让显然不打算领情,对着空旷的原野发了会儿呆后,诧异地转过头来,等着眼睛追问道:“你怎么也不射了,难道你体力比朕还不济么?”
“末将射这些小东西,一直射得不准。不敢在行家面前献丑,所以只好消极怠工!”李旭搔了搔头发,给出了一个让杨广可以接受的答案。
“那倒也是,你平素射得都是马上战将,欺负这些没有反抗之力的小东西的确索然无味!”如果君王都有一千幅面孔的话,杨广经常展现旭子眼前的,无疑是最为豁达体贴的那一幅。
“不是无趣,的确是很难射准。末将根本找不到打仗时的感觉,几乎瞄不上它们”李旭想了想,回答。
“打猎和打仗不同,打仗的时候你明知只有发一矢的机会,因此能全神贯注,人弓合一。而此刻机会多,反而发挥不出你的真正实力!”
“陛下说得极是。末将刚才还奇怪怎么找不到感觉了。听陛下一言,茅塞顿开!”
“你再试一次。按照我说的,想象自己在疆场上,对面的猎物手中拿着刀……”杨广非常喜欢做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再次抓起弓,一边讲解一边演示。
“甘罗,帮忙!”李旭有意让杨广高兴,喊了一声,然后将手指放在唇边打了个呼哨。银狼甘罗闻听,立刻闪电般跳出去,三绕两绕,便将一只已经跑没了力气野兔赶到了弓箭射程内。
杨广屏住呼吸,羽箭离手。“嗖!”地一声,将野兔脖颈射了个对穿。甘罗上前叼住死兔,跳跃着跑回。将兔子丢在李旭脚下,然后再度奔将出去,追逐下一个猎物。
这些都是李旭和甘罗当年在月牙湖畔玩惯了的游戏,对于杨广来说,却是甚为新鲜。转眼之间,他就忘记了自己正在“教导”李旭,全神投入到和甘罗的配合上。这一轮居然是五矢四中,有一只侥幸逃脱的,很快被杨广用另一矢射翻于地。居然是地道的连珠射艺,发箭,上弦,引弓,再发,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连贯得如行云流水。
“陛下好神射!”李旭看得心旷神怡,用力鼓掌。他见过的中原武人中,只有孙九和李渊二人的射艺可以与杨广比肩。
“就是这样了,幸好朕还没忘掉!”连续发了两轮箭后,杨广的体力有些透支,说话声音里带着沉重的喘息。“你也试试,照着朕教导的方法做!”
李旭拗不过杨广的热情,只好再度弯弓搭箭。这一回他不敢再装做射不准,用箭尖上反射的日光和两眼之间的连线“拴”住一头猎物,身体随着对方的移动慢慢旋转,在猎物再度跳起的一霎那,手松弓弦,随着“绷!”地一声脆响,羽箭凌空将猎物射飞,远远地落在了草丛内。
“好力道!好眼力!”杨广是个识货的,见了李旭的动作便知道他已经领悟了射艺的精髓,击掌赞叹。
“是陛下教导有方!”李旭放下弓,脸上浮现一抹笑意。
“是你学得快。朕就是喜欢你这样子,学什么都能一点就透。”杨广得意地拍拍李旭的肩,“要是朝中的将领都像你这么有悟性,朕现在也不会如此为难!”
“末将资质其实平平,幸运的是总能遇到名师!”李旭发现拍杨广的马屁也不是很难的事情,眼前的大隋皇帝陛下其实非常容易哄,只要你把功劳总分给他一半,他就会十分谦虚地给你也留下自我表现的空间。
“朕哪算得了名师。朕这点本事,朕自己知道!”果然,杨广很快就开始自谦。“不过,朕一直得意没有看错你。朕这辈子破格提拔了很多人,其中很多人后来都辜负了朕。只有你,不但对朕忠心耿耿,而且做出来的事情让别人无闲话可说!”
这回,李旭没有本事接下杨广的话茬了。对朝堂上的事情,他一直有些雾里看花的感觉。杨广过去曾经破格提拔过谁,到底谁曾经辜负了杨广,李旭一概不知,身边也没有幕僚暗中提醒。
好在杨广不介意对方冷场,迎着秋风抒展了一下四肢,叹息着说道,“你到地方上后,也需要知人善任,不能事必躬亲。否则,不给地方杂务烦死,也得把自己活活累死!”
“末将谨遵陛下教诲!”李旭后退了半步,肃立抱拳。他有点跟不上杨广跳来跳去的思路,一会从射箭说到识人,一会儿又从识人说道治理地方。此刻的对方听上去就像一个溺爱晚辈的家长,总是想把自己必生的本事和经验倾囊而授,偏偏又总是找不到头绪,只好东一勺子,西一碗地乱填。
“而能识别谁贤谁愚,谁真有本事,谁是绣花枕头,就是用人的关键!”杨广笑着按下李旭的双手,不准他继续施礼,“你别这么郑重,朕只是随口说说。平日里朕说这些话,也没人用心听。”
“末将,末将只是感激!”李旭的嘴又开始笨拙起来,惶恐地解释。
“你要是感激朕,去了好好当官就是!”杨广就是欣赏李旭身上的憨厚劲。这令他觉得放心。“你拿着弓,咱们君臣边走边聊,前方说不定能碰到大的猎物。朕告诉你,治理地方就像打猎,能让别人给你把猎物送到面前,就尽量别自己去追。事情繁杂,你没那么多时间。而用人,就好比现在帮咱们赶猎物的这些侍卫,有的身手矫健却不那么上心,有的做事认真身手却不济。还有得明明身手不济,做事也不灵光,却会装做很卖力,很有本事的样子…”
杨广今天谈性颇浓,举得例子妙趣横生。“你坐在主帅和地方大员的位置上,就得盯紧了。对那些身手矫健,做事不认真的。该赏则赏,该罚时也切莫手软。对那些做事认真却本事不济的,则想办法教导他们,或者给他们配个得力下手。对那些只会装样子的家伙,就趁早踢到远处去,千万别留在身边,免得他们带坏了所有人!”
这是大隋皇帝陛下?听着杨广絮絮叨叨的叮嘱,李旭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杨广刚才说得话,可谓切中识人用人之要,但在他的朝堂上,恐怕大多数人都是第三种,没有本事但很会装模作样的。杨广教导自己要剔除这种人,而他本人,却明知故犯。
“陛下说得极对!末将到了任上,一定不负所托。陛下在朝中也要小心些,末将觉得,末将觉得某些人待陛下也多是在敷衍。”一股冲动的感觉在李旭心中涌起,他无法再保持清醒,劝谏的话脱口而出。
杨广楞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他非常不习惯别人用这种方式跟自己说话,但看着李旭坦诚的双眼,一时又不忍对其发做,只好强压怒火,粗重的喘息声犹如受了伤的野兽。
“陛下请恕末将是个武夫,不太会说话!”李旭被杨广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知道自己刚才太冲动了,赶紧出言补救。
杨广紧紧地盯着李旭,半晌之后,若有所思。他今天不想发火,以免破坏了君臣之间的气氛。但对方的一些‘错误’观点,他必须解释。“你不是莽夫,而是一个毛头小子,不知道朕的难处!”苦笑了几声,杨广叹息着说道。“你去了地方,自己试试就明白了。朕刚才说得那些话讲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却非常艰难!”
“末将受教。末将会尽力而为,决不辜负陛下的一番教诲!”李旭也不想让杨广过于难堪,再次退了半步,低声回应。
对于臣子话语中流露出来的不服气味道,杨广非常敏感。他知道李旭在向自己让步,但这种让步给人的感觉却极其不舒服。“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朕的苦处,你现在根本体会不到。亲贤臣,远小人。话谁都会说。但谁是贤臣,谁是小人,哪个知道!”他不知不觉间提高了声音,听起来就像猛兽在咆哮,“朕开秘书馆,虚位以待天下贤哲,来的人呢。你也看到了,都是孔颖达、陆衡之流,除了著书立说给自己扬名外,根本帮不上朕任何忙。朕开科举,择人以才,考出来的那些进士呢,要么与他人同流合污,要么脾气又臭又硬,不懂得任何变通,没几天他就被人家给弄掉了,根本当不起什么重任。朕慕名访贤,重用过李密,不到三个月他就跑了,然后处处鼓动别人造反。朕从军中一手提拔起了罗艺,把大隋的具装铁骑全交给了他。然后呢,他人心不知足…….”
“陛下,罗艺将军未必有反意!”李旭听杨广提到了自己当年的偶像,低声辩解。“这次阿史那骨托鲁被迫臣服,罗艺将军的功劳至少占了一半。如果不是他虎贲铁骑已经出塞……”
“你不懂!他不是不反,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杨广用大吼来回答他的话,“朕还不能动他,否则别人就说是朕逼反了他。就朕一个是昏君,他们都是能臣,直臣,忠臣。坏事全是朕干的,他们没任何责任!”
说到伤心处,这位大隋皇帝陛下居然满脸是泪,语调哽咽。侍卫们不明所以,只好远远地避开,以免此火殃及池鱼。
“如果罗艺将军造反,末将愿意出兵替陛下平叛!”李旭没料到皇帝陛下居然会当着自己的面哭,被弄得手忙脚乱,“治国之事,末将实在不懂,陛下不要讲末将的话放在心上!”
“你不是虎贲大将军罗艺的对手!”杨广听到李旭愿意为自己去拼命,心情中的委屈感觉稍微轻了些,抹了把脸,摇头道。
“末将愿意冒险一试!”李旭仿佛是个初生牛犊,根本不知道老虎伤人不需要长角。比起面对情绪变幻不定的杨广,他更愿意面对战场上的敌手。后者的危险是可以感觉到的,而前者却像一团迷雾,里边不知道隐藏着怎样的机锋。
“你先不要着急去,先炼好你的兵!”杨广红着眼睛,低声叹息。“你不知道,罗艺麾下是咱大隋最精锐的虎贲铁骑,是先皇留下来专门对付突厥的,人马皆披具装,箭矢不能轻入。那些具装甲骑每一匹都价值千贯。咱们大隋倾河北数郡之力,才养得起这么一点儿。朕已经下旨,各地不要再给罗艺输送钱粮,直到他肯前来见朕。如果他铁了心要反,虎贲铁骑补给不足,他必须南下劫掠。薛士雄将军驻地就在他边上,杨义臣将军也在河北剿匪。再加上你的汾阳军,三人合力,未必擒他不下!”
“原来陛下早有安排,末将又莽撞了!”李旭听得心里直打突,脸上却不得不带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数年来,虎贲将军罗艺的故事一直是激励他奋发向上的动力。没想到,乱世来时,所有人都已经变了。
原来的朋友已经变成了仇敌,原来的恩师已经变成了陌路。原来人生的目标,很快就要疆场上刀兵相见。这长生天,还真唯恐人活得开心!
“朕有时候想,这些都是朕的命!”发泄过后,杨广变得非常颓废,背慢慢弯了下去,脚步也变得虚浮无力。“也许朕不该当这个皇帝,所以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好像是在倾诉,他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可当年朕如果不放手一博,任由哥哥即了位,他会放过我这个曾经打下过半壁江山的弟弟么?你说,他会么?”
杨广是杀兄夺位,这点旭子在民间便早有耳闻。但皇帝陛下此刻问得话,却超出了他所能回答的范围,低下头想了良久,他才叹息着说道:“陛下恕罪,末将真的不知道。”
“嗨!”杨广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再度发出一声长叹。如果不是哥哥阴影随时跟在身边,他也许做事不会如此心急。“你难道没和自己的兄弟争过什么东西么?当时气得要死,过后却觉得不如向他让一步!”
“末将曾经有一个哥哥,在我两岁时便战死辽东了。末将连他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更甭说跟他争东西了!”李旭苦笑着摇头。杨广说得那种争执,恐怕是一些世家大族才能发生的吧!像他这种家徒四壁的贫寒子弟,本来就没什么东西,相互间哪还争得起来!
“你就懂得打仗!”杨广没想到李旭最后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想想对方身世也着实可怜,捶了他一拳,苦笑着评价。
“末将连打仗都不甚懂,一直别打别学!”
“朕说过,你学得比任何人都快。”杨广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群臣以为朕偏爱你,随意将你拔到高位。却不知道朕是经过几番权衡的。你去了博陵,先不忙着四处找人交手。先把地方熟悉了,把汾阳军补充完整。缺钱缺粮,朕想办法给你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