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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大风歌 第二章 虎雏(二)

  辽东城就像一块茅厕里的石头,黑黑的散发着恶臭。

  长时间的战争已经让这座孤城四壁上沾满了人血,黑色的苍蝇蚊虫就在黑色的血迹上寻找着食物。每当有石头或弩箭砸下来,那些嗜血的昆虫们就“哄”地一声,烟尘般飞上天空,和飞溅起的碎石泥土一起,遮住苍白的太阳。

  这绝不是一种令人舒服的景色,但李旭却不得不每天面对它。如今,他已经是一营统帅,麾下有一万战兵,两千多名辅兵,再不能像上次辽东之战初始阶段那样,觉得战事无聊就可以溜回自己的营中睡觉。

  但在战场上,他又的确无所事事。高句丽人用石块和泥土自己堵死了辽东城所有的城门,大隋将士根本不必警戒可能有敌军偷袭。但他们也攻不进辽东城内,尽管城外有将士们用泥沙包垒就的鱼梁大道,沿着此道可以一步步走到城墙上。但高句丽人守得很聪明,他们用木栅栏和沙包将城墙分隔成了小段,攻上城头的隋军要么站在城上忍受两侧敌楼上的羽箭打击,要么继续向前,从两丈多的城墙上跳下去。想要向城头两侧扩大战果,却是万万不能。

  在城内靠近城墙的地方,高句丽人挖了无数道壕沟,拆除了所有靠近城墙的房子。胆大跳进城内的人,即便不立刻被摔死,也会被一拥而上的敌军剁碎。所以,面对着黑色的辽东城,大隋兵马在生力军到来后依旧一筹莫展。

  五天前,当骁果诸营第一次到达高句丽城下的时候,几个郎将为了加入第一波攻城序列吵得面红耳赤。前来介绍战况的兵部侍郎耶律斛大人说了,城内的高句丽将士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只要我大隋勇士发起再发起一波冲锋,就可以把整座城市夺下来。

  “先入之功,升三级,赏万户!”巨额的奖赏下没有人不红眼。除了一个姓裴的将军和没有根基的李郎将,其余八个郎将都要争这个首功。裴将军不争功是因为他家世显赫,并且本来就有光禄大夫的封爵在身,犯不着跟小辈们争抢。至于李郎将不争的原因,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无数声名显赫的世家子弟还没轮到,哪有他这个无根无基的新丁现眼的机会?

  窄窄的鱼梁道无法容下太多的兵马同时发起攻击,所以经兵部协调,将积极请战的八营勇士分为八个班次,每个班次强攻一天。如果哪个营的攻势坚持不了一整天,则由轮给在其下一位的郎将带兵顶上。

  第一天,折冲骁果营在一位出身天水赵氏的郎将带领下,率先攻城。攻势从正午开始一直持续到午夜,前后三千多名骁果阵亡在鱼梁大道两侧,亦未能将城头上的缺口再增加半分。午夜后,赵姓郎将掩面而哭,承认失败,自缚到中军请罪。皇帝陛下笑而释之,命三军休息,明日再战。

  第二天,果毅郎将元纬在强弓硬弩的掩护下,率领麾下士卒负土囊登城,试图在城墙另一侧也堆出一条下城的大道来。将士们忙碌了一整天,精疲力竭,扔进城内的土囊却全被城中的高句丽人用独轮车推走。未及天黑,元纬自认战败,主动致中军请罪。杨广看在已故内史令元寿的面子上,宽恕了他。

  抽到第三轮进攻的郎将名字叫虞世则,是现任内史侍郎虞世基的堂兄弟。有了前两位郎将大人的攻城教训,他不敢再轻敌,一面请求主帅以车弩和石炮压制鱼梁大道附近的高句丽军,一面派死士抬着云梯冲上了城头。但云梯的长度无法够到城内的地面,高句丽将城墙附近挖得远比城外低。虞世则无计可施,只好转而攻击城墙上高句丽人垒起的障碍物,经过一日血战,他破坏了十二道栅栏,拆除三堵沙垒,却在傍晚的时候被一枝毒箭射中了面门,当场战死。

  没经过严格训练的骁果们在主将战死后慌乱撤退,摔下鱼梁道和被自己人挤下城墙的足有二百多人。

  紧接着,第四轮和第五轮进攻亦无功而返回,抱着立功之心而来的骁果们一旦发现功劳不像他们想象得那样容易捞,士气以极快的速度降了下去。今天,第六轮攻势刚刚发起不到一个时辰,旁边观战的李旭已经预料到进攻的失败。

  “咱们不该只进攻这一点。进攻点越单一,对防守方越有利。与其让数十万大军在城下干耗,不如用鱼梁道来吸引守军注意力,派奇兵从别的方向攻城。或者多垒几条鱼梁道来,数个方向同时向城里杀!”李旭低声向自己麾下的几个低级将领嘀咕。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以目前敌我双方士兵的数量差来考虑,最合适的进攻策略是围城而不是强攻。但辽东地区的适合战斗天气实在太短,一旦战火延续到八月之后,突然而降的大雪对中原士兵而言不谛于灭顶之灾。所以,皇帝陛下选择强攻辽东城的战略未必是错,然而强攻的手段却未免过于单一。

  “大人说得极是,但不会有人听咱们的!”雄武营别将慕容罗低声回应。他是一个有着近二十年行伍经验的老兵头,自征开皇年间那次征辽之后,就一直在六品左右的军职上徘徊。慕容是个胡姓,祖上杀孽太重,所以这个姓氏素来就不被中原的世家们所接受。而慕容罗本人又和军中显贵宇文家搭不上关系,所以混了近十几年也只是个校尉,还进不了升迁机会较多的天子六军。李旭来雄武骁果营履新之时,一干托关系入营当差的低级将校们试图给新长官下马威。慕容罗因为没有背景,所以不敢参与。结果最后因祸得福,带头闹事的人都被李旭辣手拿下,他和另一位出身相对低微的李安远二人却因为行事低调而得到了升迁。

  李旭无奈苦笑,他知道慕容罗说得有道理。虽然挤入大隋武将序列的时间很短,旭子已经感觉到了身边那一堵堵无形的墙。“那走了狗屎运的小子是谁啊,他父亲立过什么大功,祖辈出过什么名士么?”每天早晨去中军应卯的时候,别人的窃窃私语让他浑身都不舒服。虽然他这个飞将军李广后人的身份货真价实,但如今大隋认可的两个李姓一个是赵郡李家,另一个是垄右李家,与他这上谷李家可以算同宗,却数百年没什么来往。

  五品郎将是个“六参官”,每个月只有六次参加朝议的机会。而在每天早晨军中例行点卯时,他们也只能站在武将行列西侧倒数第二的位置。倒数第一的是天子六军中当值校尉站的地方,而那些内府校尉对品级比自己高三级以上的外府将军往往都不屑一顾。

  没有人引荐,早晨点卯时李旭很难得到皇帝陛下的关注。由于站的位置太远,他甚至常常听不清皇帝陛下在说些什么。所以,功劳和风头他争不到,出谋划策的事情也轮不到他这小小新晋郎将的头上。

  “多路强攻的代价太大,这两天我看过其他各路兵马,都是临时从地方征来的良家子弟。很少有人当过兵,这么高的城墙,对方守将又是个能征惯战的狠角色,冲上去也是送死。况且现在咱们士气这么低,真正肯上前拼命的没几个!”雄武营的长史赵子铭低声给自家主将分析。他是薛世雄将军推荐给旭子的幕僚,人长得像个痨病鬼一般,官场和沙场的经验却都丰富得很。刚到辽东城下的时候,李旭之所以没冒冒失失地去抢着立军令状,就多亏了他和另一个李家推荐来的八品录事谋划。

  “其实这样也好,咱们捞不到立功受奖的机会,至少也没什么错误可犯!”五娃子张秀笑呵呵地说道。这小子如今是李旭的侍卫长,虽然麾下人数不多,但级别却是朝廷认可的正六品官。每年有固定俸禄可拿,军中同级的校尉、参军们也都要高看一头。所以他对目前情况满足得很,根本不愿意想更多的事情。

  “那可不成,咱们现在一家人不能说两家话!”别将慕容罗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骁果营是临时组建的,平定辽东后就得解散。如果咱们没些实际的功劳,就只剩下个官衔,今后很难在内外两府中补到实缺儿。此战之后,那些外府兵士也要大批解甲归田,没地方上任的将佐非常多。除非大人朝中有大靠山,或者肯使钱……”

  “我尽力想办法!”李旭看了看眼中充满渴望的众人,低声安慰。“每个人都有出人投地的梦,坐在这个位置上,你必须知道底下人需求什么,并尽量别让他们失望……”临履新前,刘弘基的叮嘱还在他耳边回响着。旭子有些忧郁,望着黑漆漆散发着恶臭的辽东城,他毫无办法。

  “李将军!”慕容罗突然推了他肩膀一下,低声呼唤。

  李旭从远处收回目光,看见几个皇宫侍卫服色的人正大步向自己走来。那些人个个出身高贵,从来不愿意与旭子这样的寒门子弟交往。

  “皇上命你火速到中军议事!”当先的一名侍卫冷冷地说道。

  “末将遵命!”李旭肃立,抱拳,小声回应。长史赵子铭发出了一声轻咳,侍卫长张秀赶紧带人冲上去,堆起笑脸拉住当先那名侍卫的胳膊。

  “几位将军莫急着回去覆命,我们家郎将以前没见过皇上……”张秀献媚地笑着,将一小锭黄灿灿的东西塞入了那名侍卫的手心。

  “你家郎将年少有为”领头的侍卫脸上立刻出现了笑容,手攥了攥,凭借对黄白之物的良好直觉得出了对李旭的评价,“其实这很简单,咱们一边慢慢走,我一边给你家郎将讲解讲解…….”

  中央大帐内的官员很多,见到李旭进门,众人齐齐地侧过了头。审视、猜疑、甚至带着轻蔑的目光令人很不自在,众目睽睽之下,李旭不由地感到自己的口有些干,心脏也不争气地狂跳个不停。好在来时途中,那几个皇宫侍卫看在孔方兄的面子上已经仔细叮嘱过了他所有晋见皇帝时的礼节,旭子才硬着头皮将武将之礼行完,然后长身肃立,等着皇帝陛下的问话。

  “朕听说去年大军战败之时,你曾领着三百将士在辽东杀了个来回,可有此事?”皇帝陛下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听上去很是焦躁。

  李旭不知道皇上此时怎么又想起了自己去年的功绩,犹豫了一下,决定据实回答:“启奏陛下,去年前往辽东救人的行动,是受唐公李渊大人指派,由鹰扬郎将刘弘基大人带领。末将当时只是刘将军麾下的一名校尉,其实没立下什么功劳!”

  “没立下什么功劳,就是说朕不该赏你了?”皇帝陛下似乎正在火头上,说话的语气很是挑剔。

  “末将不敢!”李旭吓得又行了个军礼,大声回答。

  “哦,能在万马军中杀进杀出的壮士,也有不敢为之事么?”前方传来的声音稍显平和了些,带着些笑意追问。

  “末将对着敌军,怕也没用,所以就不怕了。但,但此刻,此刻是……”李旭听到自己的声音开始结巴,也听见了百官们在窃窃私语。他知道自己又出丑了,想狠狠掐自己一把,耐着大隋皇帝陛下还在身前,只能努力振作精神,把心头的紧张硬压了下去。

  “是朕的天威让你害怕么?你抬起头来,仔细看看朕有何可怕!”见到李旭额头上已经有汗水开始滚落,御案上那个声音愈发柔和,带着几分玩笑的口吻命令道。

  “末将,末将尊旨!”李旭把心一横,用力抬起头向前望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心里默默念叨着,目光和御案后那个中年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然后又低了低,落在了对方的脸上。

  皇帝陛下脸色有些苍白,身子骨明显地瘦了。即使此刻身穿着华丽的锦甲,也掩饰不住他肩膀的单弱。位于他肩膀下的手臂有些软,拳头无力地攥着,几根青黑色的血管,逐一从苍白的皮肤下跳将出来。(注1)“皇帝陛下老了!”李旭差一点就把这句带着怜悯意味的问候说出口。这不是去年手指辽东、意气风发的那个大隋皇帝陛下。去年那场出乎意料的战败对皇帝陛下打击很重,甚至一下子从他身体上抽走了大半自信。

  “朕看上去令你害怕么?李将军?”杨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大隋朝平民出身的将领中最年青的郎将,微笑着追问。

  “臣不是怕,臣为陛下天威所惊!”李旭望着杨广,低声回答。当将一颗心横下来后,他的头脑反而变得清醒了许多。典故中的马屁词也很自然的从口中滚了出来。

  即使无所畏惧,此刻也必须说三分畏惧。史书上曾记载过钟氏兄弟见主君,一个“汗出如浆”,一个“汗不敢出”的巧妙回答。虽然眼前的皇帝不是晋朝的皇帝,但古往今来,皇帝的喜好应该差不太多。

  “嗯,你很好!”杨广在鼻子里“嗯”了一声,对李旭的回答还算满意。自从登上皇位以来,他破格接见过很多低级官员、武将还有百官的子侄。那些人或者一进门就低头哈腰,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或者故意装出一幅大咧咧无所畏惧的模样,举止失礼。像李旭这般嘴巴上诚惶诚恐,但身体站得笔直的年青人,在位这么多年来,杨广还是第一次遇到。

  心中的好奇让杨广的话在不知道不觉中就开始变多,探讨完了自己面相是否凶恶之后,这位圣人皇帝笑着补充:“你不必谦虚,每个人的功劳失,朕都记得。每个人犯的过失,朕也都知道。朕听人说在生死关头,你一次次返身救自己的袍泽,可有此事?”

  “启奏陛下,末将当时只是不忍心看着同伴战死!”李旭的回答干脆利落。他忽然发现皇帝陛下并不像传说中那样息怒无常,至少到目前为止,站在自己面前的皇帝陛下和一个普通中年官员没什么太大差别。

  “如果去年朕麾下的将军个个像你,朕的三十万精锐就不会尽没于辽东了!”杨广苦笑着摇头,不知道为将军抛下部属独自逃生的行为不满,还是心疼被人割下头颅累塔的三十万老府兵的性命。

  听了这话,李旭脑门上刚落下去的汗登时又冒了出来。“末将,末将当时只是蛮性发做,蛮性发做!不知道进退,不识大体!”他即便再自视清高,也不敢踩到所有其他将军头上,只好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

  “朕倒是希望我大隋将士多一点这样的蛮性!”杨广一摔袖子,低吼。

  “陛下,臣等知罪!”大帐中其他文武同时躬身向皇帝请罪。有人羞愧地把头低了下去,有人却用怨毒地目光扫视了李旭几眼。

  “哪来的野小子!居然还有人夸他识大体!”御史大夫裴蕴心里暗骂。今天帐内这名郎将据说是自己的本家黄门侍郎裴矩亲自举荐给皇上的,裴矩一向有识人之名,这次恐怕是着实看走了眼。

  正当百官心中腹诽的时候,御案后又传来了皇帝陛下的命令:“算了,朕都说这事儿不追究了,你们还告什么罪。李将军,兵部新颁发的辽东地图据说是你所绘,此事当真?”

  “是,臣,臣的确根据附近猎人的描述胡乱画过一幅辽东地图,去年大军东征时尚未完工,所以不敢拿出来献丑。后来此图被薛世雄大将征用,后来去了哪里,臣亦不知!”李旭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答。有了刚才的教训,这回他无论如何不敢把绘制地图功劳据为己有。虽然今年军中颁发的地图的确就是去年他画的那一幅,但他可不想皇帝陛下再来一句,“如果我大隋武将都像你……”云云。嘉勉的话,皇帝陛下说了估计很快也救忘了,但万一其他朝庭大佬中的任何一个较了真儿,自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旭子出身寒微,在从军之前见过的最大官员不过是衙门里的帮闲。即便到了此时,在他眼中那些豪门世家都是像天上诸神般不可逾越的存在。但杨广看向诸臣的角度却是俯视,在他眼中,公侯勋贵也罢,草民小吏也好,都是他的子民,纵使有所不同,其中差别却也不甚大。所以,此刻君臣两人不可能心有灵犀,相反,一个越怕听见什么,另一个却偏偏越想说什么。

  “你倒是有心,咳,可叹满朝公卿……”杨广当着无数文武的面儿连连摇头。

  “陛下,若无工部、兵部诸位大人齐心协力,单凭微臣一人,恐怕绘不出这么详细的辽东地图!”李旭窘得脖子都变成了紫色,不待诸位大人开口请罪,率先说道。

  “哦!”杨广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看看李旭红得欲滴出血的脸,再看看左右身侧一个个面无表情的文武大臣,片刻后,他终于理解了少年人的难处,“谁的功劳就是谁的,文武百官的功劳虽然比你大得多,却都在别处,不在这幅地图上面!”

  叹了口气,他又补充,“上次是朕对辽东局势估计不够,所以大伙才准备不足。朕之过,又何必委罪于人。你能在大败之时扬我大隋国威,朕甚欣慰。今年又献上了这份地图,朕……”杨广看看李旭,心中对眼前少年充满了好感。他想再给赐少年人一个官职,转念一想对方升任郎将至今还不到两个月,如果再度破格提拔,诸臣之中肯定有人会谏止。笑了笑,说道:“朕再赐你百炼宝刀一口,助你在疆场上大战神威,再为朕杀敌立功吧!”

  “谢陛下隆恩!”李旭后退半步,躬身,拱手及眉,然后肃立。御赐宝刀未必有他的黑刀用着顺手,也未必真有百炼之精,但无论换做谁也不会真的拿御赐宝刀去砍敌人脑袋。这东西在大隋军中代表的是一种尊崇,代表着军功被皇帝认可并记在了心里。持有此刀的人,日后提升的机会远远高于其他同僚。

  如果说李旭刚入军帐时,众人看向他的目光多数是轻蔑的话。此时,这些轻蔑的目光里边就增加了很多不同意味。有人开始盘算帐中这个少年人是否能被自己家族所用,有人亦开始考虑自己的地位是否即将面临威胁。朝中的职位就那么多,世间的豪门望族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几个,新的军中权贵崛起,往往意味着挤占掉别人的利益。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式,非人力所能改变。

  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做朋友。当有了利益冲突呢?是否要出手将那些可能长大的势力掐死在萌芽状态?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内廷侍卫捧来百炼刀。大隋皇帝陛下亲手取了,挂在了李旭腰间。“努力做,朕看好你!”在李旭再度躬身拜谢的瞬间,杨广一把搬住了他的肩头,家中长者般慈祥地叮嘱道。

  “臣,末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李旭听见自己说话的声调全变了。他无法压抑住来自内心深处的激动。从前读过的史书告诉他,做武将的最怕就是没君王赏识,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豪杰在等待中埋没一生。而老天对自己却如此眷顾,在自己刚刚十七岁的时候,便遇到了一个慧眼识人的伟大帝王。

  “朕期待你的回报!”杨广笑了笑,低声叮嘱。目光离开旭子身体的瞬间,他的脸上突然滚过了一层浮云,很快就淡去了,没留下任何痕迹。“你的甲,好像很精良么?”皇帝陛下微笑着问。

  “是唐公赠给末将的贺礼!”李旭的心还在热血里边浸泡着,毫无戒备地回答。

  “好甲,如果朕所猜没错,这是用西域镔铁打造的甲叶,里边衬了犀牛皮吧?”杨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浓得像积了雨的云彩。

  “末将不知道,末将从来没,没买过铠甲!”李旭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黑漆漆泛着蓝光的甲叶,有些尴尬地回答。这副铠甲是唐公李渊在酒宴后所赐,因为颜色和黑风很相配,所以李旭作战时总喜欢穿在身上。今天宫廷侍卫突然来宣召,时间仓卒,他根本来不及去换袍服,所以只好穿着铠甲来见驾。

  听了李旭的话,杨广微微一愣,脸上的笑容立刻又化作了好奇。“没买过铠甲,难道你从军前,没自备戎装么?”

  按大隋惯例,良家子弟从军要自备战马和兵器。但很多富家自己往往会高价购一幅好甲在身边,那东西军中虽然统一配发,但质量未必有自己买的结实,穿起来也未必有自己买的合身。而李旭居然从来没买过铠甲,当年其家的穷困程度的确超出了皇帝陛下的想象。

  “没,没备。末将,末将当初所有的钱都买马了!”李旭非常尴尬地说道。他不能直说自己穷,否则等于指责皇帝陛下不爱惜百姓,让即将上战场的壮士连铠甲都买不起。他更不能坦承自己当年为了逃避兵役跑到了塞外,否则欺君罪名落下来,自己长了多少脑袋都不够砍。所以,他只好用买马一词来搪塞,没撒过谎的脸红得比作贼被抓住了手腕还鲜艳。

  “朕倒忘了你去塞外贩马的事情!”杨广恍然大悟般说道。

  他们君臣二人喋喋不休,一半公务,一半私事地闲聊,文武百官就有些尴尬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最近烦闷不止的皇帝陛下怎么心情一下子又好了起来。今日有人建议皇帝陛下召见李旭,是为了向他咨询辽东地理情况。眼看着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皇帝陛下的谈兴却还没转到战事上。

  “朕听人说你与唐公是同族?之前却没有过往来?”杨广想了想,又问。

  今天他的问话全是随意而为,没有任何条理可循,这可苦了李旭这初涉官场的新丁。每个问题都小心翼翼地思考,唯恐答错。但每个问FEIKU题的答案却总是不能让所有人满意。此刻再一次听到皇帝陛下问及自己和李渊关系,李旭沉吟了一下,低声回奏:“按辈分,唐公的确是末将的族叔。但当日末将投军,却是被刘弘基将军引荐,没想到能与自家族叔在怀远镇相认!”

  这已经是旭子能想到的最好回答。经历过上一次君前问答的事后总结,如今他已经知道杨广不喜欢李渊的原因所在。通过刚才杨广说话的口气,他也能听出来皇帝陛下问话中的期待意味,但唐公对他不薄,所以旭子实在无法顺着皇帝陛下的心意,把自己和李渊一家完全分离开来。

  这个答案,让满朝文武的脸上再次变色。无论喜欢不喜欢旭子,大伙心中未免同时叫了声‘可惜’。眼前少年也过于执拗,明知道一棵大树将倾,却还死抱着不肯松手。不过这样也好,大伙今后倒犯不着费力去排挤他了。仅凭他今天的回答,短时间就不肯能再次得到升迁的机会。

  “朕知道,你毕竟姓李!”杨广又笑了笑,心中未免有些意兴阑珊。当然,他不能在臣子面前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转身走向御案,边走,边低声问道:“朕记得跟你说过,来辽东后要校阅你部兵马。如今,雄武骁果营可堪一战?”

  “启奏陛下,雄武骁果营愿为陛下效死一战!”李旭大声回答,绕着圈子,把杨广的问话回避了过去。

  雄武骁果营只训练了不到两个月,摆摆花架子糊弄人可以,真的拿出来攻城,结果不会比其他几个骁果营好。但此时情况已经不容他再退缩,无论前面是万丈深渊还是刀山火海,都不得不抱着脑袋向前冲。

  忐忑之余,旭子心中暗自盘算,到底要如何才能说服皇上多派几支兵马从其他位置佯攻,这样自己这一路受到的抵抗也会小些,伤亡也不会那么惨重。

  “骁果们的战斗力,比起去年随你去辽东的八百壮士,如何?”杨广的思路却如天外飞仙,让李旭永远跟不上其踪影。

  “启禀陛下,去年前往辽东的护粮军将士,皆受过一年左右训练。”李旭偷偷的扫了一眼皇帝陛下的脸色,不知道这个答案是否让皇帝陛下失望。

  杨广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李旭的回答在他的预料之内,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攻城战,他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如今自己麾下的兵马之战斗力远远不如去年那伙老兵。想想去年自己曾经校阅过的左武、左翊和左屯三卫精兵,想想已故的麦铁杖老将军和辛世雄大将军,他心中不觉百味陈杂,叹了口气,试探着问道:“如果朕命你领麾下将士再次前往马砦水走一遭,你能去得么?”

  “有何不可!末将愿意前往”李旭挺直身躯,大声回答。他不知道皇帝陛下为什么叹息,但就凭对方刚才亲自给他系上宝刀的情义,旭子也要有所回报。况且此时马砦水东岸的敌军几乎被大隋兵马荡空了,除了路过几个孤零零的城市时需要小心些外,沿途几乎不会碰上其他任何阻拦。

  文武官员们一下子热闹起来,陆续上前向杨广进谏。说兵凶战危,派一个声名不显的新锐担当重任,不符合用兵之道者有之。请缨亲带大军前去,只请李旭做向导者有之,就是没人对李旭独领一路兵马的愿望表示支持。

  从众人七嘴八舌的谏言中,旭子慢慢听出了些端倪。不知道什么原因,大隋兵马打算撤离辽东了,但宇文述将军所部近三十万大军已经准备渡过马砦水,所以,眼下必须有人前去接应,保证东征大军的后路和粮道不为高句丽人趁机遮断。而目前,几个赫赫有名的大将军都出战在外,朝廷派不出特别合适的领军人选。并且对辽东地理情况,没人比李旭和刘弘基二人最为熟悉。

  “不知道是哪个瞎眼的‘伯乐’推荐了我?”李旭皱着眉头,四下张望。这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好差事,去年自己去救人,结果卫文升将军烧了浮桥,让三千多名杀破重围的弟兄死在大隋家门口。这次自己再去救援,说不定等大军来到辽河边,盼望着的浮桥又被人拆毁了。所以,他也急着不争这个功劳,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大伙讨论出结果。

  “好了,好了,朕知道大伙的谏言都是为了国家!”杨广的手臂向下压了压,制止了众人的议论,目光转向李旭,继续问道:“既然众骁果训练不足,为何你还愿意去辽东建功?难道,你不怕完不成任务被朕降罪么?”

  “还是让我去?”李旭楞了一下,心中有些被人看中的欣喜,也涌起了几分对未来的担忧。看了看杨广那期待的目光,他略做沉吟后,朗声回答:“陛下问骁果训练情况,臣自然要实话实说。可沿途几个孤城中的高句丽人不知道我军实情,他们已经被宇文述老将军打落了胆子,怎敢再出城犯我大隋军威!”

  这个答案却是在座很多文武没想到的,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其中不乏赞赏。

  “你还要再多兵马么?”杨广点点头,微笑着追问。本来,他今天宣召李旭的目的只是询问辽东地理情况,但见到少年人举止憨厚中带着沉稳,突然临时起意想把带领援军的任务交给他。可以说,眼前这个少年人除了念念不忘唐公恩德这一项不令他满意外,其他各方面表现出来的锋芒气度,都让他非常赞赏。

  年少怎么了,朕当年第一次领兵时也不过十六岁。出身寒微怎么了,麦老将军,罗艺将军都出身寒微,但他们两个比任何人都英勇。对朝中文武略感失望的杨广不想再听百官们那些陈词滥调,大隋朝需要注入些新鲜血液,否则上上下下会永远这么死气沉沉。

  李旭知道自己肯定逃不掉了,同样是去冒险,与其给别人做向导,还不如自己带兵来得自在。仔细想了想,回答:“既然是去接应宇文述老将军撤兵,人多了反而辎重补给困难。末将只希望陛下答应末将两件事,末将必不负圣上所托!”

  “说,朕尽力做到,让你无后顾之忧!”杨广的脸色阴了阴,郑重许诺。去年下令烧毁浮桥的正是他这个皇帝陛下,如果李旭提出在他回来之前不要烧毁浮桥,岂不是让自己太失颜面!

  “末将谢陛下恩典。”李旭再次施礼,“第一,末将请陛下继续派人攻打辽东城,不让高句丽君臣感觉到我朝大军有撤离之意!第二,末将希望陛下准许我放手施为,不为道义所羁绊!”李旭环视众人,大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不知不觉中,他身上的拘谨和畏缩感觉尽去,代之的是年青人身上那种勃勃的生机。

  “第一条,朕准了。这第二条么?却是为何?”杨广略做迟疑,追问。也许是因为想起了自己年青时的峥嵘岁月,也许是因为见惯了群臣的老成持重,需要新鲜感觉的缘故,他非常欣赏目前李旭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青涩与豪迈。

  “末将去年曾经放火烧了沿途所有麦田!”李旭咬着牙回应。他又想起了死于辽河畔那群袍泽,既然要去马砦水,不妨再狠狠报复高句丽人一次。“马砦水南岸高句丽山多,平地少。粮食全靠北方供应。末将去年烧一次,今年再烧一次,明年开春,看这些人吃什么!”

  “好狠的年青人!”谏议大夫裴蕴惊诧地想。他与同僚平时杀人,往往都要找到一个道义上的理由。而这个年青人发起狠来,居然一点道义都不讲。看着年青人咬牙切齿的模样,他心头猛然涌起了一阵恶寒。

  如果他没惹到自己,自己犯得着出手对付他么?同一时刻,很多人开始犹豫。

  “万岁,此举万万不可。此计一行,高句丽人必饿死无数。”内史侍郎虞世基出列启奏。回头扫了一眼李旭,大声质问,“少年人,高句丽数十万生灵何罪之有?你要下此辣手?”

  “高句丽生灵无罪!”李旭躬了躬身体,非常礼貌地回答。“可去年我大隋被垒成佛塔与城墙的三十万将士,也是生灵!”

  他不想得罪虞世基这位朝廷里数一数二的权臣,他也不想被文官和后世史学家们诟病。但无论是谁阻拦了他替袍泽报仇,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反击。

  必报此仇,这是当日逃离生天后,旭子在心里对留下东岸的英魂们许下的承诺。

  既为承诺,永生不会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