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宇文忠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女孩儿可以说出这么富有哲理的话来,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由衷地夸奖道:"说得太好了!" 
 
  云珠笑着问:"你喝到哪个阶段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咖啡,发现不知不觉之中竟然已经把这杯"人生哲理咖啡"喝得见底了。再看看云珠的杯子,人家还在从青年向中年过渡呢,看来咖啡不是他那个牛饮式喝法。 
 
  他苦笑了一下:"哎呀,我已经把一生都挥霍光了!" 
 
  云珠咯咯笑起来。 
 
  他见自己的小幽默有人欣赏,越发上劲:"唉,到了生命的尽头了。" 
 
  "那就回味一下?"他装模作样地咂摸着。 
 
  云珠好奇地问:"回味出来没有?什么味道?" 
 
  "糊锅巴味。" 
 
  "哈哈,什么糊锅巴味?" 
 
  "涩味。" 
 
  "就是一个涩味?" 
 
  "嗯,就是一个涩味。" 
 
  "怎么可能呢?从少年到老年,就是一个味道?" 
 
  "涩也可以是不同的涩嘛。" 
 
  "少年时代?" 
 
  "青涩。" 
 
  "青年时代呢?" 
 
  "羞涩。" 
 
  "中年?" 
 
  "艰涩。" 
 
  "老年呢?" 
 
  "苦涩。" 
 
  "哈哈,你的一生全都是涩味!" 
 
  "说了是糊锅巴味嘛。" 
 
  "不是那个-涩-,是色迷迷的-色-吧?" 
 
  "不是,是糊锅巴的涩。" 
 
  "怎么你的一生会是糊锅巴味呢?" 
 
  "可能是我火候掌握得不好,把一生给烧糊了吧。" 
 
  云珠笑得更欢快了,引得邻座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她急忙掩住口,压低嗓子说:"你太有意思了。" 
 
  他满心欢喜,但装得不甚明白的样子:"是吗?我怎么有意思了?" 
 
  "说不清楚,就是太有意思了。" 
 
  "还从来没人说过我有意思呢。" 
 
  "我不相信,难道那些人是瞎子?" 
 
  "可能他们不是瞎子,是我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意思。" 
 
  "为什么你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意思呢?" 
 
  "因为我不想有意思。" 
 
  "你是想有意思就有意思,不想有意思就没意思的?" 
 
  "当然了,谁不是呢?" 
 
  "那为什么我觉得你很有意思呢?" 
 
  "一定是因为你很有意思。" 
 
  "为什么?" 
 
  "我只有跟有意思的人在一起才会变得有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他一句话里用了好些个"意思",把云珠搞得不好意思起来,盯着自己的咖啡杯不说话了。他借机大胆地打量她,只见她一侧的长发垂到前面来,但另一侧则拢在耳后,有一种不对称的美。她垂着眼皮,睫毛显得又浓又长,还带卷儿,鼻子不算太高,但很端正,嘴唇大概是因为喝咖啡的缘故,湿润润的,红艳欲滴的样子。他突然觉得血液流动速度快了起来,吓得不敢看了,也低头望着自己的咖啡杯。 
 
  望了一会儿,他感觉两只眼珠不听使唤地往中间靠,知道不能再望了,再望就要望成斗鸡眼了。这是他以前调皮留下的后遗症,那时不知道谁起的头,班上突然流行玩斗鸡眼,方法是竖起食指,放在鼻尖下方不远处,然后两眼使劲盯着食指,就能把两只眼珠都盯得往中间移动,最后就成了斗鸡眼。他那时勤学苦练,终于练成全班第一斗鸡神眼,达到了招之即来、来之能斗鸡的地步,不用竖食指,只要盯着低于眼睛水平线的某个点,就能成功地将两只眼珠移到鼻梁边去。 
 
  这会儿好像又快成斗鸡眼了,他急忙抬起眼睛,眨巴了几下,低声问:"怎么又不说话了?" 
 
  "你不也没说话吗?" 
 
  "我是看你不说话,我才没说了。" 
 
  "非说话不可吗?" 
 
  "当然不是非说不可。" 
 
  "那你怎么老问我-怎么不说话-?" 
 
  "我怕你不高兴。" 
 
  "你怎么老怕我不高兴?" 
 
  "我也不知道。" 
 
  云珠又活泼起来:"说什么呢?我的生活经历很简单,几句话就可以说完,还是说我妈妈吧。" 
 
  他有点儿失望,非常想听她自己的生活经历,但怕她真的几句话就说完了,然后就吆喝着"拜拜",只好表现出极大兴趣:"就说你妈妈,她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她真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的生活经历都可以写本书了。" 
 
  "是吗?她是干吗的?" 
 
  "现在?现在她已经退休了,办了个舞蹈班教小孩子跳舞。" 
 
  他听到"退休"二字,眼前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位头发银白、满脸皱纹的女性形象,不禁一下想到自己的母亲,虽然才五十多岁,但背已经累弯了。他完全想象不出一个比他母亲还老的女人怎么还能教小孩子跳舞,难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那种教法? 
 
  他心情复杂地感叹:"你妈妈真不简单,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跳舞。" 
 
  云珠朗声笑起来:"这么大年纪?你知道我妈妈多大年纪?" 
 
  "这个可以推算的嘛。你多大?" 
 
  "我?你猜!" 
 
  "十八?" 
 
  "别瞎说了,我十八连高中还没毕业。" 
 
  他开玩笑说:"十八还没高中毕业?你留级了?" 
 
  她很认真地回答说:"不是留级,是重读。" 
 
  "是吗?" 
 
  "嗯,我小时候被我妈送去练芭蕾舞,耽搁了上学。后来人家都劝我妈,说现在跳舞没出息,就算跳进中央芭蕾舞团去,也是个穷单位,得靠走穴赚钱。而且芭蕾舞演员谁不是一身的伤?还不敢结婚,不敢生小孩儿,一辈子都耽搁了。我妈看我也不像个能跳到中央去的样子,就狠了狠心,放弃了,但是我的学业就受了影响,比别人晚毕业一年,还没考上好大学。" 
 
  他急忙从这个令人沮丧的话题中逃离:"那我猜你妈妈五十岁?" 
 
  "比那还是要大一点儿,我妈很晚才生我。" 
 
  他还是不明白,难道五十多接近六十岁的人还跳得动舞?但他不好再问,再问就显得他不相信云珠的话了。 
 
  云珠说:"她办的班可受欢迎呢,B市很多家长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我妈班上学跳舞。我妈教的学生当中,有的得过全省舞蹈比赛的大奖呢。" 
 
  "真的?太了不起了。那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会跳舞吧?" 
 
  "当然了,她是省歌下来的。" 
 
  他不知道省歌是个什么玩意儿,但相信一定是很大的来头,很不容易进的那种单位,不然云珠不会满脸仰慕的表情,于是冒充内行说:"省歌啊?那很难进的呢。" 
 
  "就是啊,不过我妈进省歌还是因为受了名字的牵连,不然的话,她就去总政文工团了。" 
 
  "是吗?怎么会受名字的牵连?" 
 
  "-**-那会儿嘛,什么都可以受牵连。我妈在学校就很会跳舞,长得又漂亮,被总政文工团看上了,要招她去跳舞,但填表的时候发现她的名字叫-晏美玲-,就叫她改个名字,说-美玲-这样的名字不革命,我们中国是反美的,怎么能叫-美玲-呢?" 
 
  "这也太荒唐了吧?" 
 
  "就是啊,但那时候就是很荒唐的。" 
 
  "你妈妈不肯改名?" 
 
  "嗯,所以她就没去成总政文工团。" 
 
  "去省歌也不错啊。" 
 
  "嗯,但是没有总政文工团名气大,而且总政是军队编制啊,如果我妈去了总政,那她就是军人了。" 
 
  "你妈妈她想当兵?" 
 
  "不是想当兵,而是从军队转业到地方,待遇要好很多。" 
 
  他好奇地问:"干她这行的还要转业?" 
 
  "一般来讲,搞舞蹈的到了一定年龄就得转业。" 
 
  "那倒也是。" 
 
  "不过我妈不是因为年龄问题转业的,而是得罪了领导,被整下来的。" 
 
  "是吗?" 
 
  "嗯,她本来是很有前途的,人长得漂亮,舞又跳得好,在团里很出色。但她被省里一个领导的儿子看中了,想娶她,她不肯,组织上怎么给她做工作她都不答应,那个领导就给她小鞋穿,逼着他们团把她送回原籍,下放到我们B市的纺织厂做了个宣传干事。" 
 
  他气愤地说:"这太不公平了!不能告那个领导吗?" 
 
  "上哪儿去告?又没证据。" 
 
  "为什么你妈妈不愿意嫁给那个领导的儿子呢?是因为他不是复姓?" 
 
  "不光是因为这个,我妈眼光很高的,一般人都瞧不起。你知道她那时中意的是谁?" 
 
  "谁?" 
 
  "是一个前苏联芭蕾舞演员,我妈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在《列宁在一九一八》里面跳芭蕾舞《天鹅湖》里的王子。你看没看过《列宁在一九一八》?" 
 
  他老实回答:"没有。好看吗?" 
 
  "说不上好看,很老的电影了,但在我妈那个年代就算是很好看的电影了,因为那个年代没什么电影看,国产的都是样板戏什么的,只有外国进口的电影还比较好看,但那时进口电影少,只有前苏联的,阿尔巴尼亚的,还有朝鲜的。苏联的电影其实没有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好看,但这部《列宁在一九一八》里面有一段芭蕾舞《天鹅湖》片段,所以那时的人都爱看,很多人都是去看女演员光屁股的,但我妈是去看那个男演员的。" 
 
  他本来想问为什么女演员光屁股,但有点儿问不出口,怕云珠认为他只对光屁股感兴趣,便压下这个话题,改问别的:"但是前苏联的男演员――那不是外国人吗?" 
 
  "是啊,是外国人啊,高鼻子凹眼睛,很帅,舞也跳得很好,我妈一看就迷上他了,到处追着看《列宁在一九一八》,就为了看那个芭蕾舞片段。" 
 
  "那她眼界真的很高,在中国恐怕找不到吧?" 
 
  "肯定找不到。那时不像现在,连我们B市都能看到这么多外国人。那时中国对外联系少,根本看不到几个外国人。" 
 
  "那你妈妈怎么办?" 
 
  "呵呵,从梦想的高空慢慢往地下降呗。但那个领导儿子看中她的时候,她还在半空中,没全降到地上来,所以想都不想,就回绝了。" 
 
  "有没有后悔?" 
 
  "嘴里没说过后悔,心里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要感谢她没嫁给那个领导儿子,不然就没我这个人了。" 
 
  他在心里说:我也感谢她没嫁给那个领导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