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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今年HK城的雨水比往年多。五月初,天空意外的湛蓝。雨细如江南,院子里樱花打落一地。

    煮一壶茶,甄意抱着平板电脑坐在木窗前的藤椅上。

    她有公寓,但每每遇到棘手的事,都习惯来爷爷的小楼,或听爷爷讲智慧,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学校绿色深处的这方天地里,远离喧嚣。

    今天张嫂带爷爷去体检了,只有她一人。

    她浏览着google出来的“言格”,稍稍吃惊。伴随着索引出现了各种名词打乱重组:人格、治疗,精神、医学,神经、临床、咨询、生理、催眠、术、学……

    她不能完全理解。

    且奇怪的是,网上N多条索引,却没有任何官方的信息。

    有一条维基百科,口气却非常民间,以一种仰望而主观的姿态描述他如何天赋异禀,说他少年立志做脑外科医生,赴美学医,研习神经医学之余辅修哲学,功课全A;又说哲学让他重新思考人生,决定像弗洛伊德探索人的潜意识,探索生理与心理之间的神秘纽带。

    还说益于他优秀的医学基础,他很好地从生理心理双重的角度研究神经与精神,心理与行为之间的关系,在催眠精神治疗方面大有建树。

    甄意耐着性子看完一整篇蹩脚的中式英语和狗屁不通的逻辑后,极度无语:这是写小说吧?她居然还看到一大串关于他的笑谈趣事,完全不是他的性格。

    甄意想,这果然是一个人人操控百科全书的时代。

    老式电话叮铃铃地响。

    她趿上拖鞋,从藤椅里起身,手里托着平板,接过电话歪头夹在耳边,散漫道:“你好?”

    那边似乎略感意外,顿了一下,嗓音很轻:“甄意?”

    她心跳一磕,或许因为电话,他的声音格外清润低缓,说着她的名字。

    木窗外,清风吹过樱花树梢。

    她不咸不淡的:“找我爷爷?”

    “是,我与甄教授约好三点拜访,不知教授是否在家?”

    甄意蹙眉,爷爷从来不会爽约,这次怎么忘记了?

    “在的。”她想也不想,飞速撒谎。

    “谢谢。”他没有怀疑,挂了电话。

    那天在警局他送了她一份意外,她至少该请他喝杯茶回礼。

    甄意用木棱把窗户撑开,把爷爷书房里的茶具搬到窗前,茶壶里换了水重新烧。布置好一切,落地挂钟指向两点五十。

    煮水器里的水安分而缓慢地升温,院子里有雨后的清香。

    她坐在藤椅里等待,划开平板,关掉和“言格”有关的一切页面,打开命名为“林子翼V.S.唐裳”的文件夹。

    那天从警局出来,甄意骂了宋依。正因为她的隐瞒,才让她们在言格面前措手不及。甄意警告她,不能全盘托出,就干脆散伙。

    现在,宋依还没来向甄意坦白,但她也没有说换律师。甄意认为,宋依很快会回来。所以她要尽快熟悉这个案子,以便应对警方下一轮的盘问。

    她猜警方的线索也不多,不然不会一直拿不出证据地揪着宋依。娱乐场所环境复杂,多少人进进出出,法证人员估计找不出线索。

    但这次测谎,宋依的爆料太惊人,她的嫌疑指数直线上升。

    甄意虽然还不知道林子翼死亡的细节,但直觉认为,和才结束的那场官司有关。

    现在活着的,和林子翼V.S.唐裳案有关的直接联系人有:3个轮奸案同谋(分别叫肖翔、李轩和孙铭),唐裳的男友吴哲,妹妹唐羽,唐裳的父母,以及其他人的父母。

    那三个高干子弟,甄意是接触不到了。所以,第一步,应该是从唐裳的男友吴哲入手,可吴哲现在的所在地是……那个地方她去不了,只能从言格身上入手。

    钟摆“咚”地敲,雄浑厚重的声音在小楼里回荡。甄意回过神来,三点了。钟声才落,窗外“吱呀”一声悠扬,有人推开了院子湿漉漉的栅栏门。

    甄意探头看。

    言格进了院子,立在栅栏边拿手帕擦手。打黑伞的随从站在巷子里,木栅栏的另一端,没跟进来。

    天空中还飘着雨丝,往他身上飞。他穿了一件海军风的薄风衣,衣领料峭地立着,看着更显挺拔。

    他擦干手,往小楼走来。

    甄意起身去开门,拉开门的瞬间,他刚好走上石阶来到门口。迎面碰上,甄意顷刻就被他高高的身影笼罩住。

    两人离得太近,面对面看上半秒,甄意尴尬闪开:“请进。”

    “谢谢。”今天他没戴眼镜,气质回归淡淡的清冽。

    他低头坐在玄关换鞋,一抬眸,目光凝在一双黑色的洗得发白的棉布拖鞋上,那是甄爷爷的鞋子。

    甄意暗叹不好。

    他抬起头来,无声地迎视她,眼神很淡,甚至看不出质问的意味。

    甄意大方地笑,露出白白的牙齿:“爷爷出去了,你喝茶等等吧。”如果说我请你喝茶,他或许转身就走,还是撒谎吧。

    “嗯。”他穿上拖鞋,起身进屋。觉得她好像没怎么变,说谎从不脸红,总是笑颜朗朗,一副落落坦荡拳拳真诚的样子。

    言格松开一颗风衣扣子,笔直坐到窗边,甄意到他对面。木藤桌上摆着灵芝形的檀香木茶盘,置茶、理茶、分茶、烹茶、品茗、洗涤茶具一应俱全,没有眼花缭乱之感,井井有条,精致典雅。

    “听说你很讲究,不轻易喝茶。”她垂着眸,素手纤纤,茶匙将茶则中的茶叶拨入茶漏。

    一句“听说”稍显生疏,且,哪里是听说?分明是见识。

    他不置可否。

    他们家族规矩太多,从小研习谨尊礼数礼教,钟鸣鼎食之家的传统与风骨继承进了骨子里。在外总透着格格不入的古板之气。

    他没和她说起,也没解释他的古怪。对她来说,他该是枯燥乏味的。

    他不接话,她也不介意。

    对坐良久,他还是走客场似地说:“一直没来得及问,你过得还好吧?”

    “好得不得了。”她飞速答完。

    又是无话。

    他等了半刻。

    “不问我?”

    “你若安好,那还得了?”她不知是俏皮还是什么。

    他不会多想,她也只是笑笑;寒暄这种事,真不适合他。

    玉书碨里的水煮好了,烟雾袅袅的,横亘在两人之间,雨后的风一吹,散了。院子里有樱花绿叶的香味,夹杂着雨水的清新,从窗棱蔓延进来。

    “什么时候学的?”言格问。

    她太活泼闹腾。印象中,她受不了任何静的东西,唯独受得了他。

    “来HK城后跟爷爷学的。但我不喜欢喝茶,茶叶多名贵,泡得多讲究,都不喜欢。因为这样,并不用心,学的也不好。”话里带着一点儿都不虚假的笑意。

    她微低着头,唇角噙笑,像自得其乐地弄一件不喜欢却也不太讨厌的玩意儿。

    烹茶,倒茶,涤茶,分茶,她行云流水般做下来,最终捧上一小杯晶莹剔透的琥珀色,放到他面前。

    “是学得不太好。”从他的眼光看,她的功夫远远不够,但他仍旧握那小茶杯在掌心,缓缓啜饮。

    她不以为意地笑笑,露出并不深的酒窝,往瓷杯里倒上煮开的白水给自己。

    学校的下午很安静,两层的红砖小楼里更是宁谧。

    言格从来都是个淡静到极致的人,喝茶也无声无息。不像甄意,总是夸张地发出爽快淋漓的喝水声。

    室内茶香弥漫,窗外,隐约传来大学的下课铃声,远远的,轻缓而短暂。

    甄意放下茶杯,瓷与木磕出轻响:“见了好几次,都没弄清你的职业。”

    “一言难尽。”还是那句话,仿佛他没有丁点让别人了解自己的欲望。

    “司瑰说,你是研究型的?”

    “嗯。”

    “临床神经,精神治疗?”

    “嗯。”

    “那,应该是医生吧?但和通常理解的不一样,是做研究的医生?”

    “嗯。”他抿了一口茶。

    甄意转着小茶杯,仔细想,维基百科里列出的那些深奥的研究课题,不是医生一词可以概括:“唔,应该是科学家。”

    “医生。”他骨子里内敛。

    小小的樱花瓣从窗外飘来,落在言格的茶杯里,漾起微微的涟漪。他坐姿向来正且直,背脊像把尺子,眼帘一垂,盯着那花瓣,语调缓缓:“你想问什么?”

    “言老师,一开始就知道宋依的事吗?她认识凶手,她有不堪的过去。”

    “不知道。”

    “中途推理出来的?怎么办到的?”她眼睛里光彩照人,“刑事律师在做庭审盘问时,需要洞悉对方证人的谎言,还有盘询逻辑技巧,我想学。”

    “你不是做此类工作的,我不会教你。”

    “哦,现在你的道德约束你了。昨天揭发宋依的屈辱隐私时,你不认为不恰当?”她声音轻软,嘲弄的意味却明显。

    言格黑眸深深,静静看她半秒,云淡风轻道:“真实永远不会不恰当。”

    “嗯,老师开始讲哲学了。”甄意微微扬眉,笑笑。看见他茶杯里的花瓣,重新温一杯茶给他,双手捧上。

    言格接过茶,不接话。

    甄意托着腮看他,非常“善意”地提醒:“因为你,她成了嫌疑人。你有没有想过,因为各方面的压力,警察急于要结果,而不是真相?冤案错案你应该见过不少,这个案子背后关系复杂,你能保证她不会‘被凶手’?”

    “不能。”他看她,“所以?”

    “我真担心这会影响言老师的名誉呢!”她说这话时还真蹙着眉,一幅为他着想殚精极虑的样子,她忧心忡忡地叹气,“如果我去找真相,其实对你也有好处,言老师应该给我提供便利。”

    他慢慢饮一口茶:“你都这么说了,好像真无法拒绝。”

    “那就是答应了?”她克制着欣喜,微笑适度,像谈判专家。

    “如果是警方的内部资料,没有。”他不会做违背原则的事。

    “不是。”甄意很殷勤地递给他一张卡片,那是吴哲现在住的地址,HK城第一精神病院。言格垂眸看一眼,点了点头。

    “谢谢啦。”甄意咧嘴笑。她去不了,可如果有言医生的准许,情况就不一样了。

    言格问:“测谎的事,你其实没有觉得不恰当吧?”

    甄意被他看穿,也不狡辩,大方承认:“嗯。”

    他稳稳放下杯子,也递给她一张名片,扣好风衣扣子,起身:“没事我先走了。”

    “诶。”甄意应着。收起名片,蓦然发觉不对,“额,你不等我爷爷了吗?”

    “等得到吗?”他淡淡的,头也不回往外走。

    甄意脸一红,他进门的时候就看出她撒谎了。刚才也是,可他还是不拆穿地进屋喝茶,又应了她的要求。

    为什么?

    “谢谢啊。”她冲他喊。

    彼时言格刚推开门,雨后的风从门缝钻进来,吹起他的风衣飞扬。听言,他并未做停留,拉开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