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东西伯利亚,秋天。
远处,郁郁葱葱的西伯利亚红松和白桦树在落日下显得肃杀。鸟鸣声在原始森林的深处回响,严酷的冬天即将到来,成群的太平鸟又开始准备往北部中国迁移了。老人靠在巨大的橡木办公桌上,双手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眺望着林海。他的顶楼办公室离地将近一百五十英尺,正好凌驾在西伯利亚松群的顶端。
内森・曼常常在傍晚的时候看林海,这习惯从他搬进这间办公室已经持续了多年。
轻微的门响。进来的女秘书修长纤丽,淡金色的长发贴着头皮梳理得整整齐齐,在头顶束成髻。她举止轻盈,雍容得像是罗曼诺夫王朝的公主。这是个地道的俄罗斯姑娘,她把木盘放在了老人身后的办公桌上,“博士,你要的红酒已经准备好了。”
“很好。谢谢你,卡特琳娜,”老人没有回头,“请我们的小伙子进来吧。”
“是。”卡特琳娜退了出去。
又是一声轻微的门响,老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眺望着林海,脸上却已经有了笑容。
“来,尝尝这红酒!”老人回身,捞起墨绿色的酒瓶,在两只水晶玻璃的郁金香杯中斟上了玫瑰红色的酒液。
年轻人接下了酒杯,坐在老人对面的椅子里。他身高六英尺,一身简练的黑色制服和军帽,有一张线条清晰的亚洲人的脸,像是用硬质铅笔快速勾勒出来的人物头像。
“波尔多的红酒,始终是葡萄酒的王后。”老人笑笑,“喝这种酒,令人想起保罗・萨特来。”
“听说今年春天有霜冻,波尔多的葡萄减产,上市的葡萄酒数量锐减。这酒很贵吧?”
“是啊,市面上卖得很贵。不过这是我藏在柜子里的老酒了,2049年份。一个朋友送给我的,一直没有舍得开。用来庆祝我的学生顺利回家,”老人举杯,“很高兴看见你回来,西奥,我的孩子。”
林也举杯,“谢谢,博士。”
“想起我年轻的时候,”博士转着酒杯,凝视着杯中旋转的酒液,“是三十年前了,我乘长滩号代表美国海军访问波尔多。那时候一瓶诺威特克的上等红葡萄酒只要三百法郎,还有很多漂亮的法国姑娘,西班牙的斗牛舞,我隔着水眺望圣米歇尔教堂,有个美术学院的姑娘就在那里写生,她悄悄画了一幅我的肖像,卖给我只要一个法郎的画布钱。”
“现在那里是一片废墟。”林抿着酒液,葡萄的香味带着丹宁酸的涩感在他的舌尖上打滚。
博士点头,“战争真是人类历史里最糟糕的群体活动。十年前我乘坦克从里斯本去波尔多,一路上看见的都是燃烧的葡萄园,觉得很悲伤。”
两个人就此沉默下来。他们隔着一张办公桌各自饮酒,偶尔闭上眼睛感觉一下酒香,林的视线一直落在光滑的橡木办公桌上,博士倚着转椅看向郁郁葱葱的红松林。夕阳渐渐落下,颜色温暖苍老。
林终于把葡萄酒喝干了,“博士,谢谢你的酒,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离开了,这次的报告书已经交给卡特琳娜了。”
“不,西奥,稍等一下,我有不好的消息。”博士挥手阻止了他。
“什么?”林怔了一下。
他从博士的脸上看见了某种阴影。
博士把酒杯放在桌面上,双手轻轻地按住杯口,“有些人我们已永远地失去了。你在高加索执行任务的三个月里,第9号特工和第21号特工分别被暗杀,9号死在土库曼斯坦,21号死在中国兰州。”
“是么?朱斯特和海因斯……有线索么?”林低声说。
第9号朱斯特和第21号海因斯并不能算作他的朋友,他说不上为此感到悲伤。不过现在博士脸上的阴云已经笼罩在他的心上了,在学院历史上,从未有这么短的时间内失去两位特工的记录,除了若干年前那个让人不愿回想的黑夜。
博士摇头,“没有。我们已经尝试派出最精干的人员组成特别调查组,去弄清楚这件事。不过你应该明白,朱斯特和海因斯就是最精干的人员。他们就像你一样,都是我的孩子。如果他们无法逃过来自暗处的子弹,特别调查组也不会有任何收获。”
“我能够帮你做什么么?”
“现在还没有必要,我还能够应付。”博士无声地笑笑,“总之很高兴听见你回来的消息,一直很担心你。”
“谢谢。但是,这不像你。”林看着他灰色的眼睛。
“一切小心,西奥,我们一路上已经失去太多的人了。”
“我会记住。”
“最高层很关心你。”
“最高层?”林有些诧异。
在学院,最高层很少被人提起,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他始终对内森・曼汇报,而这位被称为院长的资深军人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势力林从不过问,最高层不是他可以接触和理解的范围。
“朱斯特和海因斯的事情对他们的震动很大,他们非常满意于你在高加索的表现,请我代为问候你。”
“谢谢。”林起身退后一步,微微低头。
“去看看她吧。”博士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就像是睡美人。”
TWO
漆黑的会议室里有了一线光亮,内森・曼独自坐在巨大的会议桌边,像是黑暗里的雕像。
光亮的来源是他对面的座位,可是每张座椅上都是空的,只有嵌在桌面里的象牙质感的数字亮了起来,是深沉凝重的绿色,而某些椅子上的数字却是暗的。
“博士,委员会的委员们已经准备完毕了。”鲁纳斯的声音在会议室上空响起。
“接驳通讯频道吧。”
“带来了高加索的报告么,曼?”桌面上的“4”变成了跳动的红色。
“是的,4,我们已经拿到了17号特工西奥多・林的书面报告。他完成了保护彭・鲍尔吉的任务,不过高加索的局势并没有真正好转。”
“鲁纳斯,你的计算结果是什么?”依旧是“4”的数字模块在闪动。
“高加索共和国已经是最大的‘蝴蝶’,充满不可控的因素。”
代号为“鲁纳斯”的人格化智能系统在亮起的巨大屏幕上拉出了一张世界地图,高加索民主共和国的色块被标为醒目的红色。而后一道绵延的红色亮带被画了出来,纵向穿越整个欧亚大陆,切过高加索共和国的中心。
“这条带我们称为切锋,目前布鲁塞尔军事同盟的势力――也就是我们所谓的西方阵营,和泛亚洲联合体――也就是东方阵营,双方的势力在这条分隔带上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鲁纳斯开始解说。
亮红色的带子继续移动,跨越海洋。
“在海面上,两方阵营的武库舰也形成了一个平衡。沿着这个带布置的有六支舰队,也就是西方阵营的大西洋联合舰队、北极熊第一舰队、南美洲联合舰队,以及东方阵营的太平洋联合舰队、印度洋特种舰队和南中国海‘天火’系统。这些舰队无一例外的以武库舰作为战术中心,几乎完全以远、中、近程导弹构筑的三维防御体系让这些武库舰具备航空母舰所没有的攻击火力,而最重要的,它们是两大阵营安置质子湮灭弹的海上基地。”
“从海面上双方都不能突破对方的防御线。”博士说。
“确实如此,超级声纳令潜艇也没有机会突防,双方的武库舰一直沿着切锋巡弋,他们只得开始新一轮的陆面争夺。谁能够在距离对方战略心脏更近的区域安置质子湮灭武器和机群,谁就掌握了先发制人的机会。而目前最佳的几个战略位置,都是切锋上的小型国家,高加索民主共和国恰恰又是最好的导弹基地。西方阵营在这里拥有优势,设置在高加索的导弹发射矩阵计划已经被制订出来,代号是‘刚戈尔’。如果它能建立,将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导弹阵列,虽只是个固定基地,但是整个系统将完全建筑在接近地幔层的地壳深处,可以防御质子武器的攻击。”
“这是要把高加索整个国家都变成一部战争机器,这帮恶心的政客,真是疯狂的策略。”4号说。
“这个计划没有得到贯彻是因为他们遇见了彭・鲍尔吉,一个号召民族独立的军事领袖,他是西方的敌人。”鲁纳斯继续道。
“这些我们已经知道了,直接切入问题的核心吧。”7号位置上的数字模块颜色转为红。
“我们一直不希望西方阵营破坏这个武器平衡,所以派遣了最优秀的人员保护彭・鲍尔吉。但是最近的局势发生了致命的转变,虽然这个转变也曾被预言过。以南中国海为中心的‘天火’移动武器集成系统被升级为第二代。迄今为止,西方阵营对于这种轨道复杂的弹道导弹群都没能开发出足够有效的防御方式。而根据我们的消息,东方阵营给彭・鲍尔吉开出的条件是保持高加索的独立完整,只要他不投向西方。”
“东方阵营在怀柔,因为随着‘天火’升级到第二代,平衡已经向着他们倾斜。”7号的声音响起。
“所以委员会决定撤回对彭・鲍尔吉的保护。这样随着西方在高加索的优势的加强,最终可能形成‘刚戈尔’对抗‘天火’二代的新平衡。我们知道鲍尔吉将军是您一直以来的朋友,博士,这里必须向您做出解释。”4号接过了他的话。
“曾经的朋友。”博士纠正道。
“最高委员会没有倾向性,我们需要保证的只是双方阵营的平衡,他们彼此都握着能够毁灭半个地球的武器,人类的头顶上高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13号的区域亮起。
“13,我可以理解,我只能期望彭自己的好运了。”博士说。
“我们听说了对于彭・鲍尔吉的刺杀事件。”4号说。
“在预案中,我预言了这种可能性。”鲁纳斯的声音接上。
“执行暗杀的那个九人团体的身份确认过了么?”7号的数字模块亮起。
博士点头,“通过那几枝枪找到了幕后的人,生产那种电控高速武器对于工艺精度要求很高。虽然还不能最终确认他们的身份,不过出面的是高加索民主共和国鸽派的一个激进团体,而背后默许的可能是西方联军。”
“西方联军的默许?敢于挑战我们的人越来越多了。7,我们是否需要加强对于某些政府的公关呢?”4号的模块亮了起来。虽然经过电子变声,但是依旧可以从话里听出锐利的词锋。
“我不得不提醒您,学院的存在本来就是诸方博弈的结果。你所说的某些政府,他们虽然无法公然拒绝对学院提供协助,但是这也绝不代表他们喜欢我们。”7号的回答生硬冷淡。
“我同意7的意见,这个时间点上要求7为我们协调这层关系,大概超过了他的能力。东西方阵营在高加索的利益太大,背后牵涉到议会、政府和超大型托拉斯联合体,没有任何人能够指挥这些巨头,他们只服从于自己的利益。”一直没有说话的11号开口了。
“总之从鲁纳斯的计算和各种辅助证据来看,高加索民主共和国都是目前最大的‘蝴蝶’,两大阵营都把手中的筹码放在了高加索的政局里。在鲍尔吉控制着军人政府的时候,他是稳定政治局面的核心人物,而他目前已经失去了议会的支持,他本人也成为一个极不安定的因素。”
“是啊,这只蝴蝶闪动双翼,会有风暴卷过整个地球。”博士低声说。
“对于两名特工的被杀,有进一步的消息么?”4号提问。
“没有,迄今没有线索。这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组织。他们藏在暗处,而且隐藏得很好。”博士回答。
“我们给这个组织起了一个代号,叫做‘变子’。这个棋子隐藏在我们的棋盘上,但是我们看不见。它可能会忽然吃掉我们的皇后,而我们将措手不及。它的一系列活动看起来杂乱无章,但都是针对我们。我倾向于说他们在试探我们。”11号说。
“我同意11的意见。”13号接过话题,“但是试探完毕之后,一定有相应的进攻举动。”
“是。”博士说。
“曼,请你把这件事放在工作的第一位。”13号说。
“我明白,委员会还有其他的事务需要我么?”
“对了,”11号的模块亮起,“我们一直关注17号特工。他非常精干,能力超群,但是状态令人担心。他的心理医生没有任何办法跟他沟通,无法向我们提供他的心理报告。”
博士微微点头,“这个是最初就预计到的事情,以他的能力和所受的训练,他可以通过观察对方的眼神和细微的语调变化掌握对方的心理。绝大多数心理医生都是通过语言、声调乃至于眼神的暗示和患者进行交流,可是这些对于林是完全没有用的,他太敏锐,他甚至可以反过去催眠他的医生,但我相信林对于学院的忠诚。”
“曼,我们知道你对于这个学生的信赖。不过我不得不提醒你,不要重演‘阿里巴巴之夜’的失败。‘费尔南斯的孩子们’是一项禁忌,他们现在是你最精锐的手下,但也可能是你最棘手的敌人。”13号语气沉重。
“我明白。至于‘阿里巴巴之夜’中遗失的最后一个人口,我相信我们已经掌握了他的一些行踪,大概需要两三个星期,这些行踪将被再次确认。到时候我将给最高委员会一份完整的报告。”
“有时候我们所做的这些事让我心惊胆战,我们真的做了正确的决定么?或者如果末日还是会降临,我们有没有能力为它支付代价呢?”11号缓缓地说,像是一个叹息着的老人。
“不必抱怨什么,这是作为神的代价……以一个人的智慧。”13号终止了接驳。
一切都暗了下去,内森・曼独自坐在幽深的黑暗里。
THREE
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里投射进来,林坐在床前的凳子上,看着床上的女人。
这间病房一样的卧室四周是暖暖的乳白色,房间布置得简单而干净,只有一张床和几个柜子,床边摆着一只硕大的毛绒玩具熊。它坐在那里,歪着脑袋,一如林离开时的模样。
林上一次离开是六个月前,时间在这里像是被压缩了,走进这扇门的时候林有个错觉,以为这中间不过是隔了一个夜晚。
他把手里的白色玫瑰放在女人的枕边,摘下的军帽也放在一起,而后他翻开女人的手心看了看,指甲被修得整齐干净,他又捻了捻女人的发梢,头发像是长了一些。女人没有反应,静静地躺着。她的眼睛是睁开的,平静地对着天花板,隔一会儿,她会轻轻地眨一下眼睛。除此之外,只有呼吸可以证明她还是活着的。
看身材女人大约有二十多岁了,看脸庞却像是只有十六七岁的高中女生。她的脸蛋柔软而鼻子挺拔,看起来像是欧洲和亚洲的混血,睫毛长且干净,显得她的眼睛深而宁静。林凑上去看着她的眼睛,久久地都不说一句话。
也不知是五分钟还是十分钟过去了,林伸出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蛋。
护士推开了房间的门,看见男人把女人的上半身枕在自己的身上,双手环抱着她。女人洗得很干净的长发披散在他的肩膀上,男人低声说着什么,隔得远了完全听不清楚,女人面容安详,很久才轻轻地眨一下眼睛。
护士能够感觉到房间里弥漫着的平安宁静。太阳已经彻底沉下了,房间里暗得快要连对面都看不清人脸了,一天就这样过去,岁月在这里显得安静美好,像是山里平静的小河。
只是接驳在女人后脑和脊椎上的一系列同轴光缆和这个场面显得那么地不协调。
护士轻手轻脚地带门出去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林退出了房间,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你好,西奥,没有打搅到你吧?”林打开手机,博士的声音传了出来。
“没事,我在跟伊芙说话。”
“嗯,看来这个电话有点不合时宜。简单地说一下吧,你这个学期开始需要上课了。”
“上课?”林愣了一下。
“不要忘了,你在这里的公开身份是我们的教师,整个世界都是把L.M.A.作为一个由老师和学生组成的校园,而不是最高委员会和特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根据我们的记录,你有整整三个学期都没有在课堂上露面了,如果继续下去,按照学院的制度你的头衔会被从讲师降为助理讲师,这将非常地糟糕。所以我已经决定安排你作为伊瑞娜的助教。”
“伊瑞娜?”林又是愣了一下。
“不错,伊瑞娜・德弗罗雯可老师的‘蝴蝶风暴和世界军事史’讲座,你是她的助教。”
“这是基础课。”
博士笑出声来,“当然是基础课,西奥,你要衡量自己的能力,你除了带基础课还能带什么其他课程么?你在这个学院只带过基础理论和射击两门课。”
“好的,我明白了,我会参考课表按时出席。此外,给我排这堂课是伊瑞娜的要求么?”
“安心一些,好好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生活并不总是用柯尔特说话,”博士话锋一转,“此外,是我给你安排的课程,和伊瑞娜没有关系,不要总是高估你自己对于姑娘的吸引力。”
FOUR
年轻人们坐在宽敞的教室里,窗口斜斜投下的朝阳给他们白色的制服添上了暖红的光。
坐落在东西伯利亚的洛伦兹军事学院是一所没有国籍隶属的特殊院校,首字母组成的简称是L.M.A。类似的军事学院在历史上虽然出现过,但是像L.M.A.这样规模的绝无仅有,它的创办人是几家并不著名的基金会,但毫无疑问的是它们都是富有的基金会,每年可以给出上亿美金的资助。
L.M.A.宣称自己并非培养职业军人,而是培养专业保镖和保安人员。不过根据一个小型调查机构的研究表明,L.M.A.数量相当的毕业生都服务于不同国家的正规部队或者秘密部门。
对于这个事实,L.M.A.的主席内森・曼(NathanMan)博士表示了遗憾,以学院不干涉学员的个人选择为理由给自己开脱。这个理由毫无悬念地被各方嘲笑为“把世人都看做傻子”,不过在他背后的几个基金会的支持下,L.M.A.依旧屹立不倒。
曼博士对此曾经追加了一个解释:“这是战争后的特别时期,相信在真正的和平到来的时候,L.M.A.也会成为一个历史。”
战争是指“第三次全面战争”。这场战争没有被称为世界大战,是因为历史学家还未来得及给它盖棺定论。事实上,它根本不曾结束。这场席卷了几乎所有国家的战争在残酷的常规武器阵地战之后发展为一场核战争,所谓的西方阵营和东方阵营却在即将互射最终毁灭性武器时赫然发现双方掌握的武器是完全相同的。以湮灭质子质量而获得毁灭性杀伤的武器在战争中突然登场,显示了它超越其先辈的可怕杀伤力,而新一代的洲际导弹则可以轻易地越过防空网,把致命的质子弹头送到敌军的工事和城市上方。
双方如同两个古代君王,都以为自己掌握了铁冶炼的秘密,抱着必胜的决心毫不畏惧地发起了战争。直到在战场上交锋时,才赫然发现对方从鞘中抽出的,亦是寒光湛然的铁刀。
这是异常尴尬的局面,新的核平衡迅速确立了,这个平衡被赋予了新的名字――“质子平衡”。双方迅速在瑞士签署了停火协议,只是停火,却并不停战。让这场绵延广泛的战争因为一种新武器的出现而毫无结果地终止,无论如何都让人难以接受。但是彼此不得不停下,因为谁也不能保证打破质子平衡后的赢家是自己,更没有人希望所获得的是一片只剩焦土的世界。
无人知道“真正的和平”何时才会到来。
林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拿着崭新的课本。
年轻的女教师站在讲台前,黑色的长发,黑色的眼睛,玫瑰红的猎装裙,一双绒面的深红麂皮长靴。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伊瑞娜,伊瑞娜・德弗罗雯可。我是‘蝴蝶风暴和世界军事史’讲座的老师,我们也正在上这门课,如果谁走错了教室,那么现在请收拾好你的书从后门离开。对于选了这门课的人,我们没有考试,但是我会点名,如果两次不出现在我的课上,你就必须交一篇论文才能通过。”女教师做了开场白。
看起来她更像一个还在就读的学生,没有学究气,漂亮温柔,红色的衣饰像是火焰般地活跃,在西伯利亚这个寒冷的地方显得尤其亮眼可爱。
不过林知道这并非伊瑞娜・德弗罗雯可的全部,这个西班牙血统的女孩有“凤凰”的绰号,因为她是整个L.M.A.最精锐的空军飞行员,也因为她是年轻人们目光里最火热的花。她对于驾驶有着惊人的天赋,这在她八岁的时候就表现出来了,她第一次驾驶教练机击落移动靶时只有十一岁,这个天赋帮助她在十七岁就获得了毕业证书。她的学院档案和林一样归于秘密的“S”档,她也同样是特工。
只不过需要用到空军飞行员的行动少得可怜,所以反过来她的教学业绩远胜于林。在她还是助理教官的时候,林已经身为教官了,而现在伊瑞娜升格为教官,林却面临降格的危机。
年轻人的笑声追随着伊瑞娜,她很喜欢在间歇的时候讲几个笑话。
“所以如果你是一名战士,一场战斗的一个单位,那么没有什么比按照指令完成你的任务更加重要的了。不要怀疑你的指挥官,也不要为了看似更大的战果而放弃你的目标,一个小小的错误会被无限地放大,最后导致你输掉整个战斗。”伊瑞娜挥着漂亮的手指,“听过一首苏格兰民谣么?”
她朗诵起来,声音清澈:
坏了一只蹄铁,折了一匹战马;
折了一匹战马,伤了一位骑士;
伤了一位骑士,输了一场战斗;
输了一场战斗,亡了一个帝国。
学生们再次笑了起来,这种笑场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多数时候只是在表示他们在听伊瑞娜的讲课而且乐于被看做孩子来管教。伊瑞娜的课在学院的公选课上始终是最热门的,无论她教什么,包括这门基础到极点的讲座课。
“所以,服从命令,任何一个军事学院都会教的东西,L.M.A.也一样重复。”伊瑞娜也笑,“但是这样就必须引出我们的主题:蝴蝶效应,谁熟悉这个名字?”
一个德国裔的学生直接回答了:“美国气象学家洛伦兹的理论,一只蝴蝶在亚马逊丛林中扇动翅膀,或许会导致得克萨斯的平原上掀起风暴,混沌理论的核心之一。”
“那么什么是混沌理论?”伊瑞娜跳上了讲台坐在那里,她漂亮的膝盖从靴子和裙子的空隙中露了出来。
“一个复杂的系统,最初变量的微小改变导致最终结果的巨大差异,换而言之它的模型是不稳定的。就像三体系统,最初速度和质量的差异会导致整个系统的运转出现完全不同的结果,虽然存在少数稳定的解,但是整体看来是无解的。”还是那个德国裔的学生。
“很好,你的‘数学Ⅲ’是满分么?”
“差了一点,我有两次没有到课,被扣了考勤分。”
“不错,不过要是我的课你没有到,一样会被扣考勤分。”伊瑞娜笑。
“我们不是为了学分而来,我们是为了上课而来,伊瑞娜!”有人在教室后排埋着头吹口哨。
“吹口哨的家伙,小心你们的学分。”伊瑞娜并不因此恼火,在学院里她甚至有个秘密的崇拜者兄弟会,叫做“伊瑞娜的早晨”,据说有发展为L.M.A.的骷髅会的潜质,博士听到这个消息也只是微微一笑。
林的注意力却不在伊瑞娜身上,他在很靠后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孩子。这确实是一个孩子,因为他大概只有十二三岁,在这群十七八岁的学生中略显幼稚。L.M.A.有预备课程,最小可以招收十二岁的孩子,但是他们无权选这门课。不过进入课堂需要刷身份卡,如果他进入,说明他至少有选课的资格,林觉得有些奇怪。
孩子并不在意课堂上的笑声,也完全没有听伊瑞娜讲课,他的双手夹在膝盖中间,把玩着一个纸盒子,不时眯着眼睛往里看去。
“世界是最大的混沌系统,战场比它小一点,但是也不容易推算。古往今来无数军事理论家都希望预言一场战争的胜利,但是谁知道呢?汉尼拔击败了十倍于自己的罗马军,而庞培压倒性的兵力在恺撒的面前像纸一样被撕破。如果你们是指挥官,你们将无法预言战场上哪一点会出现危机,这个危机会像蝴蝶扇动翅膀一样被迅速放大,导致你的失败。”伊瑞娜放大了声音,“鲁纳斯,给我们一些图示好么?”
“听您的命令,伊瑞娜。”鲁纳斯的声音贯穿整个课堂。
巨大的屏幕被缓缓降下,淡蓝色的背景上,混乱的线条,不时地有某处被用荧光色标记出来,而后迅速地被解除标记。被标记的地方往往是一些白色的亮点,像是水中的浮子在暴风中迅速地震动一般。
“这个是中央控制室里鱼缸的水,当然现在它里面没有鱼。鲁纳斯为这个水体施加了一个均匀的搅动,然后通过光的细微折射来观察水体的变化。大家看到的地方是被搅动后出现的涡流子,这些涡流子中极少的一些会爆发成一个很小的漩涡,大概像是鱼尾打起的水花一样。”伊瑞娜解释,“通过这样的漩涡来释放能量。”
“在大海里,则不需要搅动。看似平静的海水中,隐藏着无数的涡流子,所以有的时候,忽然出现的海啸或者大漩涡,可以看做涡流子的爆发,但是哪个涡流子最终会爆发,谁也不知道。也许数亿的涡流子中,只有一个变成了漩涡。如果我们研究一个群体的社会,会发现和这个水体是一样的。人与人的关系,就像水分子之间的关系,社会的涡流子也潜藏着不知何时会爆发。有时候也许只是极小的一处,最后却会席卷整个世界,比如巴尔干,这只小小的火药桶两次点燃了世界。这是考试内容。”她忽地笑了笑。
学生们中间发出“哄”的低叫,纷纷开始记笔记。
“一个水体中尚存在着那么多的涡流子,那么更大的体系的不稳定性也就更高。一个指挥官需要敏锐地监测他所能发现的危机点,在最早的时刻,消除它。”伊瑞娜环顾周围,“说到蝴蝶效应的发现者,大家有什么联想么?”
“L.M.A.,洛伦兹军事学院,”讲台下响起了懒洋洋的回答,“以一个气象学家命名的军事学院。”
这是学院里人所共知的事情了。
“好的,这也是考试内容。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助教先生,请记得按时上你的答疑课。”伊瑞娜的手指遥遥地点在最后一排的林身上,右眼轻轻地眨了眨,妩媚动人。
在被学生围住之前,她收拾好讲义,从侧门闪电般地撤离了,像是驾驶战斗机撤离战场那般迅速。
林笑了笑,也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学生们纷纷从后面的门离开,林看见那个孩子也站了起来,手里依旧紧紧地抱着那个盒子。他背着一个巨大的书包,个子虽然不矮,却纤瘦得有些可怜。林忽地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细瘦的身体,默默地坐在双杠上,看着远处天空里飞扬的旗帜。
一个学生无意中撞在那个孩子的背后,孩子被撞倒了,手里的盒子飞掷出去。盒子落在距离林不远的地方,盒盖翻开,许多蝴蝶从里面飞了出来,纷纷扬扬的像是一场五颜六色的雪花,它们像是互相有感应,排成有序的队列,盘旋之后从窗口飞了出去。
“你叫什么名字?”林上去扶起他,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
“莱昂……”孩子怯生生的。
“你喜欢蝴蝶?”
“嗯。”
“很漂亮,莱昂,但是下次不要把它们带到课堂上来。”林说。
出门的时候,林撞见了等候在那里的博士。
“你好,博士。”莱昂经过的时候和博士打了招呼。
“你好,莱昂。”博士分明也认识他。
博士转向林:“最高委员会已经完成了对你那份报告书的审阅。此外,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和你私人聊聊。”
“什么时候?”
“今天午夜在桥边,就是你上学时喜欢眺望远处的那个地方。我会带上这瓶酒,我请卡琳娜再为我们准备一些金枪鱼沙拉。”
“好的,我会准时到达那里。”
附注:
骷髅会:美国耶鲁大学的一个学生组织,前后两位布什总统和相当多的政治经济要人都曾是这个组织的成员。该组织奉行一种极端精英化的理念,以建立世界新秩序和帮助组织成员获得权力和地位为几任。该组织很难于加入,是个带有贵族性质的青年团体,对于家世的要求极高。
FIVE
一条河穿越了学院的中央。林沿着河畔的林阴路漫步到桥边,看见那个人影已靠在桥的木栏杆上眺望,他的背后放了一张小桌子和两把椅子,桌上有一大份盛在玻璃盆里的沙拉和一瓶波尔多红酒。
“嗨嗨,非常准时啊。”博士转过身来,面带微笑。
他背后的远处是一座刺向天空的钟楼,林xx道路灯的光洒在河水上,粼粼细碎地漫射开去。
“怎么想起约在这个地方?”林走到他身边。
“每天早晨、傍晚和深夜的时候,会觉得L.M.A.的校园特别的美。也会因此自得,这是我半生的心血。不过对于我们而言,在这么美的地方见面,确实太像约会了。”博士笑笑,“听我讲个笑话吧。”
“好啊。”
“我在西点的时候,学校有条规定,不得在建筑物内和距离任何建筑物75英尺以内吸烟。当时我们的教官中有不少是烟鬼,他们发现无论自己站在哪里,只要点燃香烟,就会有仪器反应,随之而来的就是高额罚款。他们试图抗辩,但是每次仪器都会清楚地显示出他们距离某个建筑物不超过75英尺,要么是图书馆、要么是雕塑、要么是体育中心。他们不能忍受了,借来了校园地图,用制作军事地图的细致程度把它变为一个3D模型,然后进行计算。最后的结果是,整个西点的教学区和住宿区里只有一块面积为0?6平方米的空间满足那条规定。”
林笑了起来,“制定这条规定的人是故意的么?”
“怎么会?只是校务委员会的人拍了拍脑袋,说那就75英尺吧,所以才有了那条校规。”博士也笑,“后来教官们在课间会一起去那里抽烟,一小处空间成了校园里最宝贵的资源,有的时候你需要花1美元去买在那里站10分钟的时间。课间的时候,那里是一个很特别的景致,教官们围成一个圈子坐着聊天,圈子中间有四五个人大口地吸着烟。一个人抽完了,另一个人会立马补上去。”
“你知道为什么我说这个么?”博士的笑容消失了,他忽然严肃起来。
林摇了摇头。
“如果你实际测量,会发现在这片校园里,只有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点距离所有建筑物都有75英尺以上,这也是最初设计时留下的一个小秘密。”
“你是说鲁纳斯监控的范围之外?”
“是的,在L.M.A.,还是有一个点是鲁纳斯不能监控的。在这里我们说话是自由的,我向你保证只有我们两个会知道。”博士看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这么秘密?出了什么事?”林迎上他的目光,并不回避。
“最高委员会对于你的状态表示了担心,他们看重你,但是也担心给你太大的自由会成为学院的隐患。”
“隐患?”林有些吃惊。
“因为你从不和别人交流,虽然你也完美地执行任务。但是一头独行的狐狸远远比一群狼更加令人担心,因为它无从揣测。”博士笑笑,“虽然我觉得我可以理解你,但是委员会不相信。”
“我不知道如何解释。”林说。
博士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担心太多,委员会对你的担心也是对你的信任。因为你执行的是学院级别最高的任务,比如这次对于高加索和鲍尔吉,还有关于阿里巴巴之夜的证言书,这些都是其他特工不可能接触的秘密。”
“我宁愿不接触。”
“我也一样。”博士沉默了一会儿,“吃点沙拉,用的是日本的蓝鳍金枪鱼,真是好味道。”
博士拨拉着盘子里的沙拉,显然已经失去了食欲。沉默了一会儿,他转向林,“牧师还好么?”
林点头,“还不错,但是不知道能否活过这个冬天。”
“出发之前没有想到彭・鲍尔吉就是牧师吧?”
“没有想到,我以为他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怎么认出他来的?”
“他的声音,”林说,“他变了很多,可是声音还是那样。我听见他说话,忽然就想起那些风雨很大的晚上,他拿着《圣经》在我们的床前挨个看过去。有人睡不着,他就会讲一些《圣经》上的故事,按着我们的额头让我们安心。”
博士点点头,“他视你们为孩子,他是我的英雄。”
“英雄?”
“是啊。他不愿出具证言书是我已经估计到的事情,虽然它对我很有用,但我不会因此责怪鲍尔吉。”
“那份证言书……非常关键?”林犹豫着,还是问了。
“非常关键。那关乎我和他的罪责和惩罚,他选择了放逐自己,我则选择留下。经过这么多年,还是不得不为这份证言书面对过去。”博士的声音低沉。
“牧师是……自我放逐?”
“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合适,但是阿里巴巴之夜后他对于L.M.A.以及我们最初的目标充满了质疑,所以才离开了学院,这些其实我在你去高加索之前就想告诉你,但在学院这是个敏感的话题。”博士靠在桥的栏杆上舒展身体,“林,你或许熟悉他,但却并不了解真正的彭・鲍尔吉。”
“大概是因为我们在他眼里都是孩子吧,他不想说得太多。”
“不,不是对你们,对所有人,鲍尔吉都是如此。他有很强的英雄情结,他相信自己的能力,能够吃很大的苦,坚忍卓绝地做成一件事。他并不想对周围的人强调自己的痛苦,因为他觉得他能够忍受。他爱很多的人,却在心里把自己抬高为一个父亲一样的角色。”博士低低地笑了几声,“只怕对于我,鲍尔吉也是这么看的。”
“嗯,这么些年,想必他在高加索所取得的成就也很不容易吧?”
“当然不容易,他去高加索的时候是孑然一身。作为一个离开L.M.A.的教官,学院避讳提到这个人。他甚至没有家人,他的父亲死于高加索独立革命战争,母亲和妻子死于一次屠城式的轰炸,他的亲生儿子为了保护他,在一次集会活动扑在他身上,挡住了刺向他的淬毒匕首。那个杀手原本隐藏在和他握手的人群里,所以立刻就被愤怒的支持者撕碎了。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儿子永远地失去了,甚至不能亲手复仇……”博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力似的呼出去,“那场集会活动的录像我看了,鲍尔吉只是抱着他的儿子,自始至终说不出话来,直到那个年轻人死去。”
“原来是这样。”林低声说。
“高加索这个国家刻在他身上的印记太深了,战争,不断的战争,打退了国门外的敌人又是内战,内战完了紧接着少数派分裂。他太悲痛,又爱着太多的人,所以一生都想终结战争,不过似乎太相信他自己的能力了。”博士讪笑了几声,“不过,他比我勇敢。”
林抚摸着桥上的木栏杆,“能说说牧师的事情么?”
“好啊。很多年后有人会为他作传的,可惜我未必能活到那个时候了。不过,我有自信,”博士有些自得似的挑起眉锋,“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彭・鲍尔吉。”
“我和他认识的时候,他只有18岁……”博士轻声说。
“那一年我在剑桥大学当交换学生,而他在剑桥的欧亚研究论坛崭露头角,以热情和辩才闻名。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按着一本圣经,在一场公开的辩论中对着所有人咆哮说:这是一个已经没有人相信神的时代。那些把手放在黑箱子上的人,他们的胸前可能就挂着耶稣基督受难的十字架。他们每个周日在教堂里虔诚地祈祷以获得心里的安宁,但这些被教义安抚的心,却能做出强硬的战争决策。神已经变成了木架上的一个傀儡!”博士低低地笑着说,“当时我觉得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这是怎样一个人啊,一个内战国家的贫穷的年轻人,他接受着英国政府的资助,可是他就像是注定要成为世界之王的神之子那样。他用他的火焰燃烧自己,温暖周围的人。那之后,我和他变成了朋友。”
“但是我很快就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个家伙,他不是仅仅在论坛上挥舞手臂的人,而是一个真正的实干派。英国情报五处的人来剑桥请他喝咖啡,我后来才知道因为鲍尔吉启动了一项规模宏大的计划。他试图动用一切可能的渠道劝说工作在英国的高加索裔专家回到故国。这些专家中有很多当初是为了躲避内战而离开高加索的,而鲍尔吉以我至今都不能理解的执著劝说当时的高加索科学院负责人许诺将武装保护每一个回归的专家。鲍尔吉便是拿着这样一份公函一个一个地上门去劝说那些专家,其中一些人真的响应了他,而另一些人则出卖了他。”
“可是情报五处也没有办法,鲍尔吉没有做非法的事。所以他们希望他能够主动退出,并取消了他的学业补助。但是鲍尔吉不是轻易就肯撤退的人,他为餐馆端盘子、打扫,也为学校图书馆彻夜地看门。他没有钱租房子,就住在我的客厅里,他收集了图书馆里的打印废纸,用反面打成信件,发给更多的高加索裔专家。”
“原来你们认识那么多年了。”林说。
“很多年了,是啊,很多年了……”博士轻声说,“当时情报五处也来请我喝咖啡,问我为什么一个西点军校的交换学生要和这样一个狂热的爱国主义分子混迹在一起。可是我能不跟这样一个人混迹么?”
博士看着夜空,“他是我眼里的……神之子啊。”
“但我们都没有料到那个逆转来得如此之快,第三次全面战争爆发,高加索再次成为战场,政局一变再变。有一天夜里,鲍尔吉冒着大雨冲了回来,他满脸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对我咆哮说他们杀死他们了!他们杀死他们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刻打开CNN的网站。我看到了那则新闻,至今我都记得那一刻的心情,但是我无从描述。那则新闻里说,高加索新当选的执政党以叛国罪一次性枪毙了归国的专家共计27人。”
“都是受到牧师劝说的人么?”林问。
“有的是,有的不是。但是那种感觉……那种感觉是你一切一切的努力就这么被人一手推倒了,有人把你的爱、理想和尊严放在脚下践踏。”博士攥紧了拳头,脸上的曲线刚硬锋锐,“就是那一天,我对鲍尔吉展示了鲁纳斯计划的纲要。”
“鲁纳斯的研究是从那时开始的?”林问,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接近一个划时代的开端。
“是!当时我是何等的天真啊,那时候所谓鲁纳斯计划只是我导师的一个研究项目,而我只是成员之一,目标是利用一台我们希望命名为‘鲁纳斯之眼’的巨型机穷究数学,最终分析出当前环境下最危险的隐患,并预先予以排除。就像伊瑞娜在课上说的,这是一群被蝴蝶效应感召的疯子样的年轻人,我们希望以神的高度观察世界,基于‘混沌’的巨型机就是我们的武器。而美国军方对这个病狂的概念并不感兴趣,他们嘲笑说这只是一群学究的造神运动,我们没有获得什么资助,只有一家小型基金会肯为我们注入资金。”
“而我对鲍尔吉说,一个英雄只有握住了武器,他才会是战无不胜的。而鲁纳斯……”博士笑了笑,“当时还是想象中的超级巨型机鲁纳斯,就是我们的武器。”
“三个月之后,鲍尔吉加入了我们的团队。我们把自己称为L.M.A.,但不是洛伦兹军事学院(LorentzMilitaryAcademy),而是洛伦兹男人帮(LorentzMensAssociation)。五年零九个月后,‘混沌模型’完成,七年十一个月后,鲁纳斯的原型机投入运转,九年零三个月后,鲁纳斯进入全球联网,就在同一日,我们拥有了现在的L.M.A.,一个我们梦想中的军事学院,那时候是在费尔南斯,一群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在雨水里把军帽使劲抛向天空,踩着工地的泥水用尽全力呼喊。鲍尔吉和我立刻投入了对第一批特工的训练,我是个严格的人,你们敬畏我,所以称我为教官,而他却是一个信奉神而且温和的人,你们便称他为父亲,给他起外号叫‘牧师’。”
“但是牧师却在五年后离开了?”林说。
博士低下头,“是的,一切的开始皆有结束。鲍尔吉选择离开L.M.A.并非仅仅因为‘阿里巴巴之夜’这一件事,我无法告诉你太多,我只能说,鲍尔吉是个永远站在反抗者立场上的英雄,当L.M.A.强大起来反过来成为统治者,鲍尔吉就注定不能和它共容。他选择回到高加索,我知道他很早就想回去。当时对西方阵营的抵触情绪开始成为高加索议会的一股暗流。鲍尔吉回去的时候悄无声息,他只是一个孤零零的人,没有朋友,更不必说支持者。但是独立自由联盟把他看做一个标志,一个从青年时代就执著地站在民族主义立场上,并且在英国曾经推动专家回国热潮的年轻人,独立自由联盟觉得他们可以利用鲍尔吉的履历做文章。于是他们拉拢他,给他青年委员会主席的职位,希望他为他们鼓吹拉票。”
“鼓吹拉票?”林问。
“是啊,任何一个理解彭・鲍尔吉的人都会这样质疑。”博士笑了起来,“他怎么会是别人手里的一张牌或者一个挥舞手臂的小傀儡呢?但是世界上就有这样一群傻子,自己分明是一群豺狗,却希望把狮子放在掌心去玩弄。仅仅三年,鲍尔吉就展示了他绝无仅有的手段,经过L.M.A.的他已经不再是剑桥那个激愤的年轻人了。他以实力证明自己不是空壳的偶像。青年委员会成为独立自由联盟中最大的团体。外电开始关注他,称他‘将以不可阻挡的姿态成为高加索政权的主宰’。”
“所以他成为了军政府的领袖?”林问。
“没有这么简单,我的学生,在阴谋论上你完全不及格。”博士摆了摆手,“一个被当做傀儡推出的角色忽然间变成主宰,对于幕后的人而言,就像是奴隶在家里造了反。八年前的秋天,就在万众高呼鲍尔吉名字的时候,议会的所有人却突然放弃了他,包括独立自由联盟的元老。”
“高加索的选举是选举政党,在独立自由联盟和民主和平同盟中二选一,就好比美国的民主党和共和党相互角逐。当选的政党,它的主席自动成为总统,总统授权总理组阁。在人们眼里,彭・鲍尔吉是毋庸置疑的下一任独立自由联盟主席,所以他们都投票给独立自由联盟。而独立自由联盟内部却决定全力阻止鲍尔吉成为那一届的主席。果然,鲍尔吉落选了。”
“这些是我不能理解的。”林说。
“但故事并没有结束,你很难想象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博士有力地挥舞拳头,微笑,“就在独立自由联盟宣布新主席的人选时,整个高加索陷入了停顿。”
“暴动?”林问。
“是暴动,可不仅仅是平民。当越来越多的人汇集到国会大厦前示威时,军队悄悄地行动了。事实上在宣布主席人选的两天前,军方就得到了消息。鹰派的年轻将领们异常愤怒,于是大约有七千名国防军战士以各种不同的名义开始进入首都。”
“是兵变!”林说。
“确实已经恶化为一场兵变了。当时鲍尔吉还不知道这些,他曾误以为距离自己施展抱负只有一步之遥了,没想到却被独立联盟像是踢开一条狗那样抛弃了。兵变的当夜正是独立自由联盟的代表大会,鲍尔吉正在会议厅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和愤怒对着整个会场呼喊,但听众却不为所动。就在他的演讲到达最高xdx潮的时候,四千名武装战士列队开进了会场。年轻的将领们争相发言甚至到了争抢话筒的地步,主题只有两个:一个是他们要彭・鲍尔吉当选;另外一个就是把西方的一切势力赶出高加索。第二天,在国会大厦前的广场上,临时军政府宣布成立,彭・鲍尔吉是他们的领袖。”
“我给他送去了一个花篮,可是他却没有回应我。”博士品着红酒,微微摇头,“这个男人让我想起恺撒,他永远对他的战士们说‘同胞们’而不是‘士兵们’,他仅仅用这个称呼就可以让那些追随他的高卢人流下眼泪。他向雇佣兵们坦白说我不再有钱支付你们的薪水,而这些士兵倾自己的所有财产支持他发起新的战争。如果给他足够的机会,彭・鲍尔吉会成为高加索民主共和国的新皇帝。”
“可他似乎并不快乐。”林说。
“我知道他并不快乐,”博士说,“他那种人,一辈子和快乐无缘。”
“再来点沙拉?”博士喝完了杯子里的酒,中断了回述。
“不用了。”林说,“我吃好了。”
两个人对立着沉默了一阵子。
“想做一匹自由的野马么?像鲍尔吉那样。”博士忽然说。
“有时候看着他永远充满信心的样子,会羡慕他的人生呢。”林说。
“是的,我也一样。”博士点头,“可是做一匹自由的奔马固然是每个人的理想,但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你自由地奔跑在原野上,可你并不知道什么时候猎枪的子弹会打穿你的心脏,你会长鬃飞舞,倒在血泊里,带着你自由的心。这就是最高委员会的担心。”
“什么?”
“鲍尔吉是L.M.A.最有才华的创始人之一,他选择了另外一条路。L.M.A.的梦想是建立规则,试图把所有不安定的因素消除。可鲍尔吉却背离了我们,最终他选择返回草原去做他的野马。我们所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但一路上已经损失了很多的同行者:朱斯特和海因斯,阿里巴巴之夜里死去的人,还有离开我们的鲍尔吉。”博士声音低沉,“而西奥,你已经是我们硕果仅存的精英之一了,我们希望你能够坚定地和我们站在一起。最高委员会对你的担心也是他们对你的重视,我们不希望再有什么原因促使你也离开学院。”
“博士,我已经做过选择了。”林说。
“是,你已经做过了选择。这是你和鲍尔吉的不同,你是狐狸,要反过去猎杀猎犬的狐狸。你会熟悉你的林子,把一切的变化都掌握在心里,推演出最好的作战方略,等待那些愚蠢的猎犬闻见你的味道兴冲冲地奔过来,期待着咬断你的喉咙饱饮鲜血的时候,你就可以从它们绝对想象不到的位置闪出来,用你早已准备好的毒吹箭钉进它们的额头。你是我最好的学生,是永远不可能被战胜的。”博士伸出手去,“要坚定你的选择。”
林握住他的手,“博士,有什么事要发生么?”
“我不能确定。”博士转过身去,“但是我能够感觉到,决战的时候已经接近。我们的敌人已经按捺不住地从舞台背景里跳了出来,他们杀死了朱斯特和海因斯,他们不能容忍我们的存在要直接和我们敌对了。等他们全暴露出身份来,就将是决战的那一日。这么多年,我期待着我们洛伦兹男人帮最初的诺言被用纪念碑来书写,我感觉到那个时刻就要到来了!”
林默默地看着这个人,已经是接近老人的年纪了,可是他身上忽然散发出一种年轻人才会有的味道,他是沉默的,却像狮子般在咆哮,军服下刺出锐利的锋芒。河上起了风,吹着他花白的头发,他紧缩着眉头,挺直了腰杆。
“看着那个钟楼。”他指着远处。
“末日钟,诸神的黄昏,根据鲁纳斯的计算来运行。据说它如果走到了尽头,便是质子平衡被打破、世界毁灭的那一日。”林说。
“那就是一根马尾系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挂在所有人的头顶。钟只能用来预言它的落下,可是预言又有什么用?一柄剑从你的头上落下,你还能够逃走,成千上万质子湮灭弹升上天空的那天,我们逃往何处?我们要做的事情不是竖起那座钟楼,而是最终毁掉它!”博士的声音像是金属摩擦。
“随时等待您的命令,博士。”林忽然站直,行了L.M.A.独有的军礼。
“但是博士,”他又说,“鲁纳斯的计算真的能够预言准确的未来么?是否我们用尽了所有努力……最后还是只能看着成千上万质子湮灭弹升上天空……”
“我不知道,”博士平静地说,“但是我没有选择,也不畏惧。从我坐上今天的位置起,我就无时无刻不在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