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弓展跟胡矮子回到长沙,先后花了三天工夫,居然到处找不着老浪子佟二先生,也没见着大穷神的人影子。
他们去过富贵赌坊,去过三湘第一楼,也去过百花院和天仙宫。
使他们大感惊奇和迷惑的是,在这几处地方,他们竟然也没有见到断魂枪吴火狮,飞天虎柳乘风,毒郎君丁羽,以及那批以龙、虎、风、雷为代号的杀手。
这些地方仍在照常营业,但都换了一批新面孔。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离开长沙,才不过半个多月,难道吴火狮的那一帮人,在这短短几天之中,都已经被佟二先生和大穷神收拾得干干净净?
不对!
如果长沙城中曾经发生过这种大事情,表面看来绝不会如此平静。
再说,佟二先生和大穷神都知道他们去了龙虎谷,即使因事必须离开长沙,也应设法在临行前留下联络的信号。
最后,他们决定再去一趟慈云庵。
庵中虽然去掉了“了因”和“净尘”老少两名尼姑,但因它是极乐教的长沙分坛,或许多多少少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来也不一定。
结果,他们又失望了。
慈云庵已经封闭。
连剩下的那两名年轻尼姑,“净月”和“净云”,也不知去向。
当他们走出林荫小道,忽然在小红桥上看到两个人。
看到这两个人,弓展和胡矮子都不禁微微一呆。
来的是散花仙子佟美凤和小莺主婢!
佟美风看到弓展和胡矮子,如逢亲人似的,立刻像花蝴蝶般向两人快步奔扑过来。
弓展和胡矮子则紧张得手心冒汗。
弓展虽然没有告诉胡矮子,那位极乐教主可能就是他的老主人佟大先生,但胡矮子心中早已有数,说不说都是一样。
他是条铁铮铮的血性汉子,是非分明。
老主人待他不薄,他对老主人也一向忠心耿耿,老主人晚节不保,他比谁都伤心,但这并不是他的错。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希望神武极乐教主另有其人,而并非他那位老主人佟大先生。万一希望落空,他也承受得住。
然而,在小女主人佟美凤来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这个纯洁的小妞儿,她像一般人一样,都将神武极乐教恨入骨体,如果一旦发现该教教主竟是她一向敬若神明的老爹爹,以她一颗善良的脆弱心灵,将如何承受得住这种无情的打击?
所以,胡矮子趁佟美凤尚未跑过来之前,轻轻拉了弓展一把,悄声道:“老弟,说话小心一点!”
弓展道:“我知道。”
“胡叔叔,弓大哥,你们想不到我会这么快回头吧?”佟美凤高兴得双颊泛红:“我们在凤阳地面上打听过了,可惜到处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胡矮子轻咳了一声道:“没有关系……”
“这一路我跟小莺曾经仔细研究这件血案。”佟美凤接着道:“我们一致认为,这件案子一定是神武极乐教派人下的手。我们若想替萧老前辈一家报仇,只有一个方法,消灭极乐教!”
胡矮子敷衍着道:“我们如今就在着手进行,你跟小莺一路辛苦了,先回水竹卢歇歇吧!”
佟美凤道:“不,我们不累。我要跟弓大哥一起对付那批丧尽天良的匪徒。”
弓展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女婢小驾腰间的一把佩刀道:“这把刀你们是从哪里弄来的?”
胡矮子看清了那把刀,也不禁当场一愣,脱口道:“凤翎刀?”
佟美凤面现得色,转向小莺道:“小莺,你告诉他们获得这把宝刀的经过。”
小莺道:“是我们在大前天经过天门山附近时,一个瞎了眼的淫贼,居然想对我们小姐无礼,结果我们小姐以家传绝学,一式醉弹瑟琶就了结了他的一条狗命。这把宝刀,就是从那厮身上弄来的。”
弓展和胡矮子心里有数,都知道那个淫贼无疑就是小金枪马其武。
两人不便明说,只夸赞了主婢儿句,便又力催主婢先回水竹庐。
主婢两人大概已看出他们似乎正在处理一件正经事,不便从中打扰,就依言双双转身离去。
胡矮子等主婢两人去远后,皱着眉头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弓展思索了片刻道:“我想去找一个人。”
胡矮子道:“找谁?”
弓展道:“三湘第一楼里的一名伙计,烟虫老六。”
胡矮子诧异道:“那么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找他何用?”
弓展笑笑道:“我敢打赌,这个小角色知道的事情,一定比你我知道的多得多!”
(二)
烟虫老六知道的事情的确不少。
但在烟虫老六本人来说,像这种鸡毛蒜皮大的小事情,他几乎从没有想到过它们有什么价值,当然更没有想到竟有人愿为打听这种事情一付就是一百两银子。
他告诉弓展,吴火狮吴老爷子自从赶走汤大爷和吴二爷之后,差不多每隔三五天就会来第一楼巡视一次。来的时候,多半由一名柳大爷跟五六名武师作陪。
大概在七八天前,第一楼忽然来了一批客人,这批客人跟吴火狮见面经过一次密谈之后,那位吴老爷子跟柳大爷那一批人就不见了踪影。
弓展追问道:“来找吴老爷的那批人,大致上都生做什么模样?”
烟虫老六回想了片刻道:“他们是分成两批来的,第一批大概有十来个人,老少不等,一个个神情栗悍,好像都有一身好武功。第二批则只有三个人,一位是相貌堂堂的老大爷,一名是表情呆板的老苍头,以及一名风情动人的中年妇人。”
弓展点头,他望了胡矮子一眼。胡矮子也点点头,表示心里有数。
依他们猜测,第一批那十来个人,大概是极乐教的高等杀手,而第二批的三个人,无疑就是佟大先生,太极神翁,以及七巧夫人柳淑贞!
弓展没有再问下去,同时遣开了烟虫老六。
胡矮子道:“这样看起来,吴火狮一批人忽然消失不见,可能是有计划的化明为暗,以便设伏诱杀令师,以及大穷神江前辈。”
弓展点头道:“是的,这可能也正是家师和大穷神忽然隐藏行踪的原因,他们老一辈的,彼此针锋相对,了解极深,自然谁也不愿在战略上吃亏。”
胡矮子道:“令师和江前辈只有两个人,掩藏行踪极为容易,而他们那一边、加上吴火狮的大群杀手,总数合起来不下五六十人之多。要想聚集一起,而不露一丝痕迹,长沙城里哪有这种地力?”
弓展思索着道:“我想是想到一处地方,只是不知道正确不正确。”
(三)
巳牌时分,一名家仆模样的青年汉子打赵记肉铺前面经过,赵胖子正在肉案上执刀为一位顾客剁排骨。
年轻汉子停下脚步,高声道:“赵老板,肉送去了没有?”
赵胖子抬头,微微一怔,他似乎并不认识这个年轻汉子。
他眨着眼皮道:“送那一家的肉?”
年轻汉子道:“尚书府呀!”
赵胖子啊了一声道:“颜尚书府?早送去了,早送去了。”
年轻汉子道:“送去多少?”
赵胖子道:“跟昨天一样,八十斤。”
年轻汉子应了一声好,转身想走。
赵胖子像想起什么似的,接着道:“老弟是颜府的人?以前怎么没见过?”
年轻汉子笑笑道:“刚来的。”
会台了等在街角的胡矮子,弓展低声笑道:“你大概也听到了,颜府上下,连护院武帅在内,不过三四十口人,居然-天要吃八十斤猪肉,你说奇怪不奇怪?”
胡矮子点头道:“这一手你老弟的确耍得高明。”
弓展笑道:“底下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找到家师和江前辈,就要看你的了。”
乌云蔽空。
天阴欲雪。
颜尚书府庭院冷落,平静一如往昔。
不过,这时你如果走进后偏院的大厨房,你便会发现,赵记肉铺早上送来的那八十斤鲜肉,如今大部分都已变成香喷喷的笋烧肉和狮子头。
七八名大脚婆子小丫头,捡菜的捡菜,洗碗的洗碗,上下忙成一片。
再往后一进的内院中,一间独立的书斋中,佟大先生正托着一根象牙烟筒,在室内来回踱步,神情似乎非常烦躁。
七巧夫人坐在一张虎皮软椅上,慢慢品尝一碟留炸松子,神态雍容优雅,举止安闲稳定。
佟大先生旱烟筒锅儿里的火种已熄灭多时,如今冒着火花的,是他的一双眼睛。他双目布满血丝,红得极为怕人。
“你瞧,这些家伙,是不是一批大饭桶?”他挥舞着烟杆:“长沙就这么大一点地方,居然连找两个人也找不着!”
七巧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还有那位李护法,叫他查明龙虎谷的那边的情形,立即以飞鸽传报,人已去了十来天,竟如石沉大海,一点消息也没有。”
佟大先生摇摇头,脸色铁青:“哼,这些混蛋,真能把老夫气死!”
七巧夫人柔声安慰道:“不要生气了,天钢。这种事情急也没有用,横竖唱反调的也就是这几个人,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佟大先生正待开口,墙角地面下,突然传来一阵卜卜之声。
七巧夫人问道:“谁?”
地面下有人回答道:“新编三号神勇武士柳乘风,有事禀报教主和娘娘。”
七巧夫人道:“上来。”
地板一翻,冒出一颗脑袋,正是那位断魂枪吴火狮的老部属,飞天虎柳乘风。
原来这座颜尚书府,还筑了地下秘道,倒是颇出人意料之外。
等飞天虎钻出地面,佟大先生转过身去道:“是不是有了那两个老混蛋的消息?”
飞天虎必恭必敬的垂手道:“不是。”
佟大一张面孔登时阴沉下来,冷冷道:“老夫当初是怎么交代你们的?在没有打听出那两个老混蛋的下落之前,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你来报告?”
飞天虎不慌不忙的道:“新编银组两名武士,在城隍庙前,发现了那个弓姓小子的行踪。”
佟大一哦,神色立刻缓和下来。
七巧夫人眼中也闪起亮光。
佟大紧盯着飞天虎道:“只发现那小子一个人?”
飞天虎道:“跟弓姓小子走在一起的,据说还有一个矮子。”
佟大忍不住嘿了一声,跟弓展走在一起的矮子是何许人,他心里当然比谁都清楚。
“那小子如今何在?”
“银五号回来报告,银四号己继续跟踪下去,他会一路留下特别记号,这小子相当难缠,请教主指示处理方法。”
佟大沉吟了一下,毅然道:“老夫亲自去……”
飞天虎像是吃了一惊,瞠目不知所对。
七巧夫人也不禁站了起来道:“天钢,你是怎么啦?那小子虽说身手不俗,毕竟只是一名后生晚辈,你怎能以万金之躯,去冒这种无谓的风险?”
佟大血丝眼一翻道:“你的意思,是说连老夫也不是那小混蛋的敌手?”
七巧夫人跟这位极乐教主之间,很明显的有着不寻常的关系,所以佟大的语气虽然咄咄逼人,七巧夫人却似乎不怎么在意。
“你的撼山掌法,已达到万人莫敌的神化境界,那小子靠的充其量不过是佟二传授的一套刀法,就算他们师徒加起来,也挡不了你的起手三招,我怎么担心你不是那小子的敌手?”
她娓娓道来,温柔而恳切,佟大自然无法再发脾气。
“那么,依了你该怎么办?”
“先派两名黄衣护法,率领十名金银组的武士支援新银四号,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不能让那小子溜脱监视范围。”
佟大点头,这一点的确很重要。
那小子比泥鳅还要滑溜,好不容易进了罗网,如果再被他破网逃脱,要费多少时间和气力才能失而复得?
“这是第一步。”七巧夫人条理不紊的接下去道:“第二步便是由奴家带着萧老头作接应,那小子无论有多勇猛,也绝承受不了萧老头的无极一式。”
佟大再度点头,太极神翁萧平野是全部尸杀手中功力最深的一个,别说一般江湖高手,就是他这位极乐教主,都可能领受不了老家伙那功力骤增数倍的太极神拳。
七巧夫人风情万种的面庞上,忽然浮起一丝动人的微笑。
“如果你真的恨死了那个混蛋小子――”她最后说:“你可以带着吴火狮他们,作为第三批,从后赶去欣赏那小子死后的惨状。”
(四)
天色更阴沉了,第一片雪花终于飘落。
大街小巷,很多小酒馆的生意都突然好了起来。这种寒冷的天气,来个小火锅,温一壶酒,三两知己,把盏言欢,乃天下之大乐事也。
人间欢乐,神抵冷清,城隍庙前,车马行人绝迹。
新银四号用以留置记号的东西,是-种染色的大米。
红色的米粒,从城隍庙前开始,一路指向庙侧的一条小巷。
两名黄衣护法带着十名金银武士,很快的便在小巷中找到一具尸首,死者是一名粗壮的短衣汉子,正是那位撒大米的新银四号。
这是一条死巷子,而且非常狭仄。两名护汉和众武土正惊怒错愕之间,一道闪闪银光,突从巷口飞射而入。
他们总算见到了他们要找的人。
一个活生生的弓展。
一个活着的弓展,而且握着一把刀。他们见是见到了,但见到之后的日子可并不怎么好过。
刀光疾闪,血光迸溅。十名金银武士,人头滚滚而落,有如参加滚头比赛。
连两名在极乐教中身份极为崇高的黄衣护法也瞧呆了。他们在江湖上曾经历过不少大风浪,但显然从未见过这么快的刀法。
这是关系重大的一战,弓展的刀,毫不留情。
等这两名黄衣护法回过神来,弓展的七星刀?已经穿透其中-人的胸膛。
另一名黄衣护法斗志尽丧。
好在他的轻功还不错,巷子虽无退路,但顶上并未加盖。
他一点足尖,凌空拔升。弓展想不到以他会如此没出息,结果因弓展出手稍慢,这位福大命大的黄衣护法只损失了左脚三根脚趾头。
最后一名敌人跑掉了,弓展也纵上墙头。
他居高临下眺望,很快的便发现了极乐教的第二批人马,七巧夫人柳淑贞和已成了尸杀手的太极神翁萧平野。
神智不清的尸杀手,既然连转身移位都不灵活,在登高窜低方面,自然也较平时稍逊一筹。
七巧夫人知道一名尸杀手的优点和缺点,所以她在巷口尽管也看到了高处的弓展,却未立即下令太极翁发动攻击。
她仰脸望着三丈开外的弓展,目光霎动,神色瞬息数变,像是对如何处置弓展一时拿不定主意,又像是正转着一些自己也认为很荒谬的念头。
弓展站在高处,横刀微笑道:“听说夫人跟颜尚书府有点亲戚关系,以往常在颜府走动,对颜府里里外外,莫不了如指掌。前些日了那件窃案,可就是夫人的杰作?”
七巧夫人居然坦承不讳道:“不错,颜如玉是我的远房表侄,一个道地的败家子,拿走他一点财物,也是要他少作一点孽。”
弓展道:“你的这种想法,也许有理。但你事后为什么要散布谣言,说这件窃案是我大恶棍干的好事?”
七巧夫人忽然说出一句弓展任怎么想也想不到的话来。
“因为你不解风情!”
弓展愣了一下,才又装作没听到似的,改变了一个话题道:“老实告诉你,你们的龙虎谷总坛,已经完了。而你们这次带来的心腹杀手,也死得差不多了。如果你们还想有所作为,就必须依仗吴火狮那批人,你们以为吴火狮那老家伙真的可靠?”
七巧夫人没有开口。她知道弓展说的是实话,但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无法走回头路的。
她如今走的,就是这样一条路。
弓展接着道:“所以,为免陷于万劫不复之境,夫人应先解除萧老前辈的禁制,交出颜府财物,与佟老头自缚待罪,相信家师等人,自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七巧夫人冷冷一笑道:“如果换了你是我柳淑贞,你又肯不肯这样做?”
弓展道:“我不肯。”
巧巧夫人冷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这是谁也办不到的事情,为什么你要向我柳淑贞提出这种劝告?”
弓展道:“那是因为你不比胡美娘那女人那样罪孽深重,无可救药。今天的祸根,是你自己栽种的,我说我不肯,是指人之常情,也许你能凭超人一等的智慧,为自救而幡然悔悟。我如此建议,纯出于一番善意,至于听不听得进去,当然还在于你自己。”
七巧夫人沉默了片刻道:“我柳淑贞对江湖上的名利之争,早就厌倦多时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急流勇退的机会。”
她紧紧逼视着弓展,接着道:“如果我柳淑贞打算从此以后心甘情愿的去伺侯一个人,为奴为仆,在所不辞,弓侠能不能为我柳淑贞代为安顿一下?”
弓展道:“家师为人,面恶心善,只要夫人一心改过,重新做人,相信他老人家一定会对夫人有个适当的安排。”
七巧夫人轻轻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她知道岁月不饶人,年龄的差距,已为她和这个年轻人之间筑起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对方的不解风情,也许正是为了顾全她的颜面。
如果她表现的过份露骨,岂非自找难堪?
就在这位七巧夫人惭愧交织,进退两难之际,弓展忽然手-指道:“夫人,你瞧瞧那边,你考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七巧夫人循声转过头去。城中西北角落上,一股夹着火焰的浓烟,正向半空中滚滚升腾,声势极为惊人。
七巧夫人一呆道:“起火的是颜府?”
她随即转向弓展,厉声道:“你们有本领,尽可以正面攻击,为何要使用这种卑劣的手段?”
弓展微微一笑道:“你错了,夫人。家师、大穷神,以及应邀助拳的丐帮弟子,相信没有任何人会采取这种盗匪行为,只怕是你们那位佟大教主,眼看大势已去,财物又无法携走……”
提到财物,七巧夫人脸色大变。
她顾不得再听弓展说下去,转身一掠而起,飞驰而去,连对尸杀手萧平野也没有招呼一声。
(五)
烟浓火烈,毕剥爆烈之声还不绝于耳。
正如弓展所料,数十名丐帮弟子,正提着水桶,挥舞着竹仗木棍,奋不顾身的与大火搏斗,似乎已全忘了他们今天奉召前来这座尚书府的真正目的。
而在熊熊大火中,那位极乐教主佟大先生,须眉倒竖,双目火赤,如疯虎似的,跳跃奔腾,嘶呼狂吼不已。
“佟二,佟二……你这个老贼囚,你滚出来……你从小就瞧不起老夫……说老夫昏庸愚昧,爱慕虚荣,妄自称尊……你滚出来,老夫要让你瞧瞧,咱们究竟谁行……佟二,佟二,你这雷劈火烧的贼囚……”
离火场稍远处,吴火狮带领的一批杀手,正跟丐帮堂主护法级以上的一批弟子,分成七八堆,兵刃来往,拳脚交加,杀得难分难解。
七巧夫人冲近火场时,头发已经散乱,一张雍容艳丽如贵妇人般的面孔,已完全扭曲痉挛得变了形状。
“我的首饰箱子呢?”她扭头四下高声喊叫:“我的蓝田彩玉,我的夜光杯,我的欢喜佛,还有那些――”
但是,没有一个人理睬她,甚至已没有一个人认得出她是谁。
吴火狮、飞天虎、毒郎君,一字并肩,远远的站在另一边。
吴火狮皱皱眉头道:“我看佟大先生好像有点不对劲。”
飞天虎低声道:“极乐教的人,差不多快翘光了,而丐帮弟子却如蚁兵出洞,绵绵不绝,我看我们实在不必为了几个虚衔头而白白耗光我们的元气。”
毒郎君好像忘了自己的身份,居然接口道:“小弟的意思,也是如此。”
飞天虎又道:“老爷子要快点拿定主意才好。”
吴火狮终于点头道:“好,你去下令撤退,我跟丁家老弟先走一步。”
佟大凄厉的呼吼仍在四处激荡。
“佟二,佟二,你滚出来……”
呼吼声中,突然响起另一种声音。
“天门的弟兄们,走!”
吴火狮朝毒郎君点头示意,立即拔起身形,领先向东边一排瓦房上蹿去。
不意他们一先一后,刚刚蹿上屋顶,迎面便来了一股疾劲掌风。
“想溜?嘿嘿,没有那么便宜!”
挡住去路的,是大穷神江东流。
吴火狮看清只是大穷神一个人,心情立刻稳定下来,他扭头朝毒郎君丁羽丢了一道眼色,然后手中断魂枪一挺,便往大穷神心窝戳去!
毒郎君明白吴火狮朝他使眼色的用意,就在大穷神偏身避开吴火狮枪头的那一瞬间,双掌齐扬,蓝光闪闪,四五种不同的淬毒暗器,像渔人撒网似的,往大穷神兜头盖脸的飞洒过去。
江湖上人人知道,毒郎君的暗器手法,传自天雨毒叟,是黑道上令人谈虎色变的三害之一,要化解极为不易。
好在大穷神也是有备而来。
以这位金仗长老的江湖阅历,他既敢主动拦截这一老一少,当然知道吴火狮断魂枪法的厉害,以及毒郎君暗器的狠毒。
四五种暗器如漫天花雨般射至,大穷神一个千金坠,突自瓦面消失。
吴火狮和毒郎君均不禁当场一呆。
瓦下屋中,有人大笑。
吴火狮神色一变,忽然大呼道:“小丁,快退,这个老狐狸――”
可是,太迟了!
两根雪亮的精钢枪尖,嗖的一声,透瓦穿出,迅速由下而上,没入老少两人小腹中。
大穷神如幽灵般,又自消失的洞口冒出瓦面,他指着眼球突出的吴火狮大笑道:“你说得不错,咱们都是两头老狐狸,只有狐狸对狐狸的习性清楚,也只有狐狸才懂得捕杀狐狸的方法!”
西边,火场附近,那些来自天门山的匪徒,当飞天虎号令发出后,虽然有意撤退,但已力不从心。
丐帮这次支援的,都是一批高级弟子,人人武功都不在这批匪徒之下,你想走,他们可不答应。
吆喝喊杀之声,渐渐掺杂着哀呼嚎叫,天门山匪徒的人数开始产生变化。
活的减少。
死尸增加。
佟大因为四处找不着佟二,已濒临疯狂状态。
“佟二……佟二……”
他呼叫着,突然就近一掌劈向一名丐帮弟子。
这名丐帮弟子正跟一名天门虎组的匪徒交手,眼看胜利在望,不虞横祸飞来,被情绪失去控制的佟大一掌打得离地而起,啪的一声,掉入烈火堆中。
佟大毫不在意,一边呼叫,一边任意挥掌,又想向另一名丐帮弟子发出攻击。
就在这时候,银光一闪,一口长刀陡削向佟大的右手掌。
来的正是老浪子佟二。
佟二须发蓬乱,一脸油污,显已多日未施浴洗。
这位老浪子如今脸上毫无平日那种玩世不恭的笑之态,他眼眶下斑痕综错,眼球微红,似乎在此之前,曾不止一次流下英雄老泪。
佟二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
从佟二适才现身的速度看来,很明显的,这老浪子并不是刚刚来到。
他暗守一角,迟迟不愿现身,无疑是因为大局已在控制之中,希望佟大眼看大势已去能有个逃身的机会。
可惜佟大走火入魔,竟向丐帮弟子发动攻击,他当然无法坐视不管。
他受了亲情的影响,想对罪无可迫的佟大网开一面,已为江湖上的正义公理所不容,而且牺牲了一名丐帮弟子的生命,要是再不挺身出面制止,他又怎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佟大见到了佟二,欣喜若狂,不但没有抽回那只右掌,反而掌心一翻,迎着刀锋抓去。
佟大的一身功夫,真的已到了刀枪不入的境界?
非也,这只是一种狂人行迳!
佟二牙一咬,闭上眼皮,一刀砍落!
一刀砍落,热泪盈眶。
他知道这一刀对付的并不是什么神武极乐教主,也不是他的同胞兄弟,而只是一个神智不清的糊涂老头子。
佟大右掌齐腕而断,竟然哈哈大笑,好像一生中从未有过目前这种痛快的一刹那。
“佟二,我说过要比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英雄……”
佟二一声悲呼,突然扔掉手中长刀,向前一-扑,抱住佟大,纵身一跃,双双跳进熊熊烈火中。
大穷神奔至,发出暴喝,响如春雷。
“别打了,救人,救火……”
他自己则抢下一名使钩弟子手上的兵刃,足尖一点,朝火焰中掠去。
丐帮弟子纪律严明,金仗长老的命令,谁敢不听?于是,众弟子立即住手,纷纷协助救火。此举肥惠最大的,便是那些尚图作困兽之斗的天门匪徒,他们一个个都等于从棺材板盖上捡回了一条性命,不过这些幸运儿,为数也已不多了。
人多好办事,加上这批救火者人人都有着不凡身手,不消多大工夫,火势由强而弱,终于完全扑灭。
在众弟子尚未放弃战斗,全力救火之前,大穷神一钩下去,本已将佟家两兄弟一齐钩起,无奈佟二人已昏迷,双臂失去抱持之力,原被他紧搂着的佟大,竟又掉回火海中。
佟二虽被救起,但灼伤严重,是否能挽回一命,尚在未定之天。
这场大火与血战中,只有两个人下落不明,那便是七巧夫人柳淑贞,和飞天虎柳乘风。
七巧夫人绕着火场,奔走狂叫了片刻,便告人影要杳然,没有人留意到她是跳进了火窟?还是悄悄离开了现场?而飞天虎是什么时候溜走的,则根本没人知道。
弓展到过火场,但未参与作战,因为下面的战场中,根本没有他插手的机会。
吴火狮和毒郎君已被大穷神设计收拾了,匪徒方面,业已败走,而师父与师伯两老兄弟,感情上的死结,他又无能为力。
所以,他来过,又走了。因为他还有一个重要的地方要去。
弓展赶到王大麻子的小酒店时,胡矮子已经喝得醉烂如泥。
这是弓展的安排。
在城隍庙前分手时,弓展正容吩咐他:“去王大麻子酒店等我,不能轻易离开,不见不散!”
胡矮子起初有点纳罕,但在几杯酒下肚之后,他终于悟出了弓展的用意。然后,他就红着眼眶,一口一口的灌着烈酒,他知道弓展希望他多喝一点,他自己也希望最好能醉个人事不醒。
他终于醉倒了。
弓展叫了一辆马车,将胡矮子载回水竹庐。
未到黄昏,天已全黑。
寒风如刀,雪花浓密。
佟美凤披着一件罩肩,在灯下绣着一幅山水草堂图。
她看到弓展抱着胡矮子走进来,放下针线,起身笑迎着:“我已经替你们准备了很多你们喜欢吃的菜,你们为什么要在外喝酒?”
弓展放下胡矮子,笑道:“他嘴馋,一个人偷喝的,等下酒菜由我一个人包办就是了。”
女婢小莺道:“刚才城里起了大火,火势猛烈得好怕人,烧的是什么地方?”
弓展摇头道:“不太清楚,那时候我正在西门外看望一个朋友。”
他为了岔开话题,指着那幅针绣,笑接着:“师妹原来还有这一手?绣的是什么风景?”
佟美风将那幅已快完成的针绣递了过来道:“这是我在终南高风堂后,一人独居的景色图,弓师兄什么时候要不要去看看?”
弓展微笑点头,心里却止不住一阵酸涩。
他觉得今晚也该好好醉上一场了――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