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呜――”炮弹穿过风雨,重重地砸在汤瓶嘴山临海一侧的断崖上,炸起碎石无数。
驻守在汤瓶嘴山的元军也不甘示弱,鼓捣了一会儿,开炮还击。炮弹拖着长长的浓烟,在雨中翻了几个筋斗,一头扎进了大海里。
零星的炮弹你来我往,斗将起来。持续的雨天,让火药受了潮,火炮射程大打折扣。隔着崖门的双方与其说正在炮战,倒不如说彼此在互相示威,显示自己的战斗力尚在一般。
战了片刻,汤瓶嘴方面的炮声先停了下去。这里的炮台全是从宋军手中夺来,库中所存火药不多,大部分都受了潮,所以消耗不起。况且开炮的士兵全是新手,不懂得如何将火炮角度调到最佳,十炮之中,九炮不知落到何处,打下去,也没什么收获。
对岸的宋军见元军炮手服了软,也停止了射击。风雨太大,看不清楚对面的情况,他们无法校准炮弹落地点。并且,眼下宋军与元军面临同样的困境,火药供应不足。
炮击声又被风雨声所取代。天仿佛漏了一般,无止无休地将雨水倒下来。崖山岛周围,风雨仿佛成了一道直连天地的高墙,把小小的岛屿与世隔绝。
囚笼一般的困境里,情绪始终没有受到影响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丞相陆秀夫,每天仪表严整地主持着朝议,协调处理行朝的各项事务。另一个是禁军主帅,护国公凌震,自从第一次领兵与元军作战开始,他所打过的败仗已经不计其数了。眼前的挫折,远远没达到让他失去获胜信念的地步。
“鞑子这两天攻势明显减弱,这说明越国公(张世杰)的大军已经赶到了广州附近。张弘范不得不分兵去堵截他!”十天前,护国公凌震在朝堂上如是安慰大伙。
顿时群情激昂,国舅杨亮节甚至当朝答应,捐献出自己一半家产劳军,准备里应外合,给张弘范致命一击。
江淮军迟迟未至,凌震组织了几次反击,也没收到预期效果。在敌军的优势兵力下,大宋反接连丢失了秀山岛,龙穴洲等一系列岛屿的控制权。因撤退不及时而被迫降元的百余艘战舰,也被张弘范强力整合起来,开始试探着出海。
“昨夜鞑子试图夜渡,被咱们的水师顶了回去。这说明他们已经着了急,文大人的兵马估计快到了!”早朝上,杨太后询问起前线战况,护国公凌震如是汇报。
一干臣子们全没了精神,有人窃窃私语,认为张世杰将军已经全军覆没。继而有人出班大声指责,说凌震指挥不利,要承担丢失国土的责任。有人则跳出来为凌震辩解,认为目前困局,主要是因为杨亮节弄权,百般维护几个领兵豪强,让他们未能及时被处理掉造成。与杨亮节交好的几个御史立刻出言反驳,认为豪强临阵倒戈,主要还是张世杰对他们相逼过甚引起。还有人干脆要求太后下旨,剥夺凌震的军权,由户部尚书杨元礼大人来主持全局。
性子向来绵软的杨太后立刻失去了主意,一双秀目里噙满了眼泪,顷刻便要落将下来。帝景坐在龙椅上,好奇地打量着底下的群臣,不知道大伙到了这个时候,还彼此攻击指责,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说的这些事情,与解决行朝困局到底有什么关系?
“嗯哼!”素有忠直之名的陆秀夫发出了声重重的咳嗽,将堂下的嘈杂声全部压了下去。他整顿衣冠,出班,先对着太后和皇帝恭恭敬敬地施礼,然后大声说道:“臣请太后下旨,凡在庭议上不顾朝廷威仪者,皆贬出朝堂,到北岸军中听用!”
“呃!”喧闹的众人倒吸了口冷气,面红耳赤地归班站好。彼此的眼神还互相纠缠着,传递着不服气的信息。
“难道兵威之下,诸位就忘记肩上之责,忘记了君臣之礼了吗?如果害怕,何不去投了元军,苦苦守在这里图的是什么?”陆秀夫回过头,扫视着诸位同僚说道。
几个刚才争执最激烈文官低下头去,目光不敢与他相接。
“算了,外边风雨大,影响人的心神。哀家的心情也被这天气弄得乱糟糟的,陆丞相不必苛责!”一直没有开口的太后终于体谅地说了一句,让众人有了台阶下。随即,她自己却沉不住气,问道:“护国公说文丞相的人马快到了,有确切消息么?”
“臣只是从敌军表现情况来推断。昨夜他们试图攻击大熊州(东熊州),结果浪大,无法靠岸。被严明远将军打了回去,折了好几百人!”凌震出班,上前几步,如实汇报。
“我军伤亡如何?”杨太后吃了一惊,低声询问。
“据战报,我军阵亡一百三十七人,伤了二百余。但士气尚高,如果风雨不停的话,守得住大、小熊州!谢太后挂怀”凌震躬身,再次施礼,心中对龙案后的女人,不免多了几分敬意。
“散了朝,凌将军去内库领些绢布,给受伤的将士们分了吧。文丞相送来的银两还有些,阵亡的将士一律用现银抚恤。有家人在岛上的,就送给其家人。没家人在岛上的,交给其同乡带着,等战后送回其家乡!”杨太后擦了擦眼睛,缓缓说道。
“臣谢陛下,谢太后大恩!”
“免了,将士们为国捐躯,皇家不能亏待了他们。问过海民没有,这种天气还要持续多久?”杨太后安排完了抚恤将士的事情,强逼着自己问道。刚才陆秀夫提醒得好,此刻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每个人都要担负起自己的责任。
海民是沿海一带以捕鱼为生的百姓,没有土地,也没有什么恒产。地方官员眼中,海民向来归于蛮族异类。他们的生死,向来是不闻不问的。但这些以船为家的人偏偏对大宋十分忠诚,自从闻听皇帝在崖山落了脚,驾着乌延船(一种小海船,捕鱼居住两用,出不得远海)赶来助战,送鱼送水的,足有三千多家。行朝上下,对海情天气的了解,无人出海民之右。
“海民们说,今年雨水来得迟,闭了地气,所以海生飓风。什么时候地气散尽了,什么时候雨停。往年少则一天两天,多则十天半月!”同知枢密院事王德出列,站在凌震身后回答。
他本是个文职,受命参与军队指挥。自己知道无领兵经验,所以也不争权,而是尽力搜集崖山附近天文、地理信息,为张世杰、凌震、陆秀夫等人的决策做参考。
殿中响起了几声低低的叹息。被困以来,大伙关注最多的就是天气和海情。但据附近的海民反映,每年这个时候是天气变化最剧烈的季节,伶仃洋(香港澳门之间的水面)内巨浪已经可达丈余高,伶仃洋外,巨浪如墙,船出立覆。前段时间俞如珪老将军不相信海民的话,认为军中巨舰抗浪性高,冒险出海去搬救兵。至今音讯皆无,估计已经带着满腔的忠心,葬身鱼腹了。
君臣之间面面相觑,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处理了几桩与军务无关的杂事后,就宣布散朝。凌震将军匆匆忙忙赶往军中,巡查各处防务。陆秀夫却与礼部侍郎邓光荐一起,走进御书房,督导皇帝做起每天的功课来。
今日刚巧讲的是《孟子》中关于治理国家的论述,小皇帝与两位大臣先施君臣之礼,再施师傅弟子之礼,然后一同温习里边的名句。
帝景这几年随着军队流离颠簸,身上已经被磨得很少见帝王家的骄矜之气。背了几篇后,指着其中的段落,恭敬地问道,“老师,这几篇都是说的如何实行王道,振兴国家的办法。但为什么诸侯不肯听之呢。是不是他们的资质过于愚鲁,不解圣人所言之意呢?”
“得为诸侯者,自幼有人教习之,见识肯定异于常人。臣以为,非其不知,而不肯为也!”邓光荐在垫子上跪坐得笔直,正色答道。
“为什么不肯为呢,难道他们不想让其国家强大么?”帝景点了点头,又问。
对啊,为什么不肯为呢?邓光荐学富五车,却从来没解释过,为什么春秋诸侯,谁也不肯让两位圣人一展所长的道理来。即便是在议论中,被圣人及其门生说得心悦诚服,转过脸,却立刻将圣人之言抛于脑后。
这个问题,难住了邓光荐,让他一时有些语塞。
“应是大道艰难,而旁门左道实行起来相对容易吧。欲使五帝三皇之盛世重现,需要超乎常人的毅力和坚持方可。而诸侯之心,皆在争一时霸业上!”陆秀夫在旁边,替邓光荐回答。
在陆秀夫眼里,帝景的资质远高于常人,登基前又有黄龙出水之兆,将来肯定是一个绝世明君。这样的睿智之人,往往最缺乏的就是坚持到底的毅力。如果自幼年打好基础,将来,在他手中,实现几代儒家的理想也说不定。
“可眼下,我们与北元之争。是先争霸业呢,还是先行王道!”帝景若有所思,迟疑着问。
“这?”这回,陆秀夫也不好回答了,想了半天,才勉强说道:“那些蛮夷,跟他们讲王道和霸道,都是讲不通的。倒是以兵威克之,才是上策!”
“那,如何才能重整我大宋兵威呢?”帝景又问。
“不外以圣人之言,勤修内政,亲贤臣,远小人……”邓光荐回答。豁然发现,自己绕来绕去,又绕到了开始如何行王道上去了。如是绕之,便陷入了个无限循环中,永远解答不了帝景的问题。
好在帝景只有十岁,性子还没完全安稳下来,不会就一个问题死追不放。听完邓光荐的答话后,就问题转到别的角度上去了。君臣三人做了一个半时辰学问,赐饭谢恩,各自散去。邓光荐跟在陆秀夫身后出了临时皇宫,心事重重。
“邓大人好像不高兴!”陆秀夫听见背后雨地里“啪嗒”“啪嗒”的脚步响,转身问道。
“没什么,在想万岁今日之问话!”邓光荐的回答,听起来分外无精打采。
“万岁还年幼,自然有些古怪想法。这正是我辈引导之责,何必为一两句问话而烦恼!”陆秀夫笑了笑,低声安慰道。作为老师,看到弟子有疑惑应该高兴才对。一个帝王如果对谁的话都唯唯诺诺,将来主政之后必然会缺乏独立的判断力,容易被小人的谗言所迷惑。
“我想加以时日,陛下定能成为超越我大宋历代帝王的千古明君!”邓光荐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翻滚的乌云,感慨地说道。
“那是自然,陛下的资质,世所罕见。真是天佑我大宋呢!”陆秀夫没听出邓光荐话里的遗憾意味,高兴地应合。
“可陆大人,你有让陛下逃离生天之策么?”邓光荐走到陆秀夫面前,大声追问。
陆秀夫愣了一下,周围的风雨声仿佛骤然加重,豆大的雨滴砸下来,在他脚下砸出一个个壮硕的水花。
万朵水花中,陆秀夫平静地回答:“尽人力,安天命而已。我相信,天不绝我大宋!”
“若鞑子攻上岛来,大人当如何?”邓光荐脸色苍白,大声问道。对陆秀夫这种诗人般的想法,他无法理解。眼前分明已经是绝路,大伙都以为陆丞相如此镇定,必是有脱困良策,不到最后关头不肯说出。谁料到,他只是听天命而已。
“若鞑子上岛,陆某只能劝万岁以身殉社稷,卫我华夏尊严。但在上岛之前,陆某依然要坚守君臣大义,不因事态紧急,而乱了应有的秩序!”陆秀夫正色,平静做答,仿佛在说着一件很平常的事。
“轰隆!”平地突然响起了一声惊雷,没有闪电,却有几十个士兵,快速地穿过皇宫前的官道,向北跑去。
“站住,皇宫之前喧哗,成何体统!”陆秀夫非常不满,冲着带头者大声断喝。
“香山岛守军投降了,户部尚书杨元礼大人将岛上的辎重和粮草,全部当礼物献给了鞑子!崖山北岸告急!”带队的将领不顾陆秀夫的身份,大声喊道。
“杨元礼?”邓光荐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在地上。崖山岛狭小,放不下太多辎重。临近的香山岛与崖山之间的水道很窄,又有岛屿在外海拦着,波浪不似外界巨大。所以香山岛被当成了行朝的囤积物资之所。布匹、银两和火药,大部分都在那里囤积着。由杨太后的族兄,户部尚书杨元礼掌管。谁也想不到,关键时刻,户部尚书大人居然把国库当作礼物,送给了张弘范。
“原来如此!”陆秀夫心中登时雪亮,仿佛黑暗中,突然看到了一盏灯般,明白了最近重重蹊跷之事的来龙去脉。
他与张世杰整顿兵马,遭到了国戚集团的重重阻力。明知道陷害先帝的凶手,肯定出在翟国秀、王安世几人中间,偏偏无法下重手将几人收拾掉。在文天祥的协助下,好不容易用重金买通了杨亮节,让他不再阻挠整军之事,掌管钱粮的杨元礼又跳了出来强替群豪出头。
陆秀夫原以为,皇亲国戚们如此,是因为他们担心张世杰独揽兵权,造成权臣专政的威胁。所以他也做出了些退让,给几个豪强保留了些权力。
谁曾想到,皇亲国戚中,早就有人抛弃了大宋。
孙安浦千里迢迢来投奔朝廷,对自己几年来的行踪说得不清不楚,苏刘义欲杀之,却被杨元礼拦下。结果,翟国秀等人临阵投敌时,唯一一个参与其中的文臣,就是派去送押送军粮的孙安浦。
张世杰秘密回军救援朝廷,李恒却如同早就料到一般,快速做出了反应。与张弘范配合着,把江淮军包围在途中。
大伙怀疑朝中出了内奸,没想到内奸正是身居高位的杨元礼,太后的哥哥。想想举止反常的杨亮节,再想想负责防守斗门的杨元让,陆秀夫脸上冷汗淋漓而下。
“杨亮节大人,杨元让大人呢,你们谁看见了!”风雨中,陆秀夫抓住一个将领服色的人,大声问道。
“杨亮节大人乘船出海,强攻香山岛去了。派末将亲自来皇宫,向陆大人报信!”
斜对面,一个跌跌撞撞跑来的小校高喊道。“杨大人说,如果他回不来,请陆大人与太后登船,宁可死在海里,也别困死在岛上!”
陆秀夫的神志稍微清醒,立刻明白了杨亮节的话中之意。香山一失,大、小熊州到崖山之间的水道随时都会被切断。二洲一去,崖山已经再无外围屏障。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依照俞如珪老将军生前的建议,冒险试试军舰的抗浪能力。
“报丞相大人,杨元让…”又一个士兵从风雨中出现,跪倒在泥浆中。
“杨元让大人怎么了,快说!”陆秀夫一把士兵拎起来,大声质问。
“杨元让大人听说杨元礼投敌,说杨家愧对国家,自刎谢罪了!”浑身上下湿得如水里捞出来的士兵哽咽着报告。
“天!”陆秀夫松开士兵的胳膊,仰天大喊:“苍天啊,你真的要亡我大宋么?”
“苍天啊,你真的,真的,要亡我大宋么?”南边高高凸起的岩石间,一个声音来回震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