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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一 做能臣,还是做奸雄

    这是一个征伐不断、战事频仍、相互吞并、弱肉强食的动荡时代,也是一个英雄的时代,是虎与豹的时代。对于弱者来说也许不太公平,却为强者提供了自由驰骋的天地。因此不管怎么说,项羽总算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即便失败了,也仍不失为一个体面的失败者,还有那么多人祭奠他、怀念他。相比较而言,曹操就要背时得多。他即便成功了(事实上已很成功),也仍要被画成一张大白脸。

    一做能臣,还是做奸雄

    曹操是“奸雄”。

    曹操这个“奸雄”,多半是被逼出来的。

    现在想来,项羽的时代,还是比较自由的。那时,中央集权的专制体制还处于草创阶段,而且试验的时间不长,秦就亡了,所以大家还不怎么把那玩艺儿当回事。天底下只能有一个皇帝,无论这皇帝是神是人是猪是狗都得绝对效忠,否则就是奸是匪的观念,也还没有真正形成。人们记忆犹新的,是天下分封,诸侯割据,五霸继起,七雄并峙,楚强南服,秦霸西陲,递主盟会,互为雄雌。诸侯们自由地宣战、媾和、结盟、征税,全然不把天子放在眼里。文人和武士、游侠和刺客们则自由地周游于列国,流动于诸侯,朝秦暮楚,择主而事,也不怎么把已经到手的官禄爵位当回事。田子方甚至对魏太子击说,士人议论不用主张不合,就立即跑到别国去。抛弃原先的国君,就像扔掉一只草鞋。总之,那时一个人只要有实力有能耐有本事,多少可以随心所欲干点自己想干的事。即便运气不好失败了,也没人说闲话。所以,虽云“成者王侯败者寇”,但陈胜向皇帝宣战,首义兵败,也没人说他是寇,是匪。不像后来宋江他们,即便受了招安,也摘不掉土匪和草寇的帽子。

    这是一个征伐不断、战事频仍、相互吞并、弱肉强食的动荡时代,也是一个英雄的时代,是虎与豹的时代。对于弱者来说也许不太公平,却为强者提供了自由驰骋的天地。因此不管怎么说,项羽总算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即便失败了,也仍不失为一个体面的失败者,还有那么多人祭奠他、怀念他。相比较而言,曹操就要背时得多。他即便成功了(事实上已很成功),也仍要被画成一张大白脸。

    曹操似乎命中注定只能当一个“坏人”。

    曹操,字孟德,小名阿瞒,沛国谯县即今安徽省亳州市人。陈寿的《三国志》说他是西汉相国曹参的后代,这是胡扯。因为曹操原本不该姓曹。他的父亲曹嵩只是曹腾的养子。曹嵩和曹腾并无血缘关系,即便考证出曹腾是曹参之后,与曹操又有什么相干?事实上曹嵩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在当时就是一个谜,连陈寿也只能说“莫能审其生出本末”。于是连带着知道亲生父母的曹操,也弄得有点“来历不明”。

    曹操所处的时代也不好。他生于东汉桓帝朝,长于灵帝朝,是在桓帝永寿元年(公元155年)出生、灵帝熹平三年(公元174年)入仕的,而桓、灵两朝,要算是汉王朝四百年间最黑暗、最混乱的年代。所谓“桓灵之时”,几乎就是君昏臣奸的代名词。在这样一个时代,要做一个“好人”,确乎很难。不是被人陷害,就是窝窝囊囊。曹操既不想被害,又不肯窝囊,当然便只好去当“坏人”。总之,来历不明又生不逢时,曹操倒霉得很。

    实际上,曹操的时代已大不同于项羽的时代。他即便生逢盛世,也未必会有什么作为。自从我们那位流氓英雄刘邦在组织上将天下定为一尊,他的重孙武帝刘彻又在思想上将天下定于一尊,有着英雄气质和高贵精神的虎和豹,不管是文的还是武的,想问题的还是干事情的,便都被收拾得差不多了。收拾的办法,自然仍是大棒加胡萝卜,只不过那胡萝卜是带缨子的,大棒则变成了狼牙棒,血迹斑斑。太史公司马迁只不过替李陵说了几句公道话,冒犯了武帝的虎威,便被处以腐刑,弄得男不男女不女;而大农令颜异根本就没说话,只不过是在别人议论朝政时,下唇往外微微翻了一下,就被认为是“腹诽”(在肚子里诽谤朝廷和君父),应处死刑。难怪当时长安城里五十万人,囚犯就有十六七万;也难怪郎中令石建上书奏事,马字少写了一点,就要吓个半死了。这些事都发生在那位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当权时期。武帝一向被看作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之一,即所谓“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在他手上,汉帝国的疆域竟扩张到两倍以上,广达五百万平方公里。因此,他又往往被看作是英雄。但我以为,在他的铁骑践踏和铁腕统治之下,英雄业绩间或有之,英雄精神却是不会有的。

    到了曹操所处的桓、灵之世,情形就更是每下愈况。大汉王朝和它所代表的那个制度,里里外外都散发着尸臭。事实上,自王莽篡政光武中兴后,汉王朝就没再打起过精神。外戚擅权、宦官专政、军阀称雄,奸臣拚命抓权,贪官拚命捞钱,老百姓则只好去吃观音土。道德的沦丧,更是一塌糊涂。当时的民谣说:“举秀才,不识书,举孝廉,父别居”;“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可见少廉寡耻和口是心非已成风尚。这一点都不奇怪。一个王朝和一种制度既然容不得君子,那就只能培养小人;既然听不得真话,大家便只好都说假话。当多数人都鬼鬼祟祟或战战兢兢,都乌龟缩头或老鼠打洞时,当权欲嚣张物欲横流,卑鄙受到鼓励而高尚受到打击时,这个社会就很难有什么英雄气质和高贵精神,也很难产生虎和豹。有的,只是狗和羊。那粗鄙的狗是由粗野的狼退化而来的,那平庸的羊则是披着羊皮的狼,而且是黄鼠狼。

    这时,如果突然出现了一只虎或豹,会怎么样呢?大家都会把它当作不祥的怪物,就像童话里的鸭子认定那只小天鹅是丑小鸭一样。但鸭子们只不过嘲笑一下丑小鸭罢了,那些粗俗的狗和平庸的羊却会一拥而上,给那只虎或豹画他一个大花脸。

    曹操的命运,正是如此。

    曹操的命运似乎老早就被决定了。

    曹操这个人,小时候大约也是个“问题少年”,与项羽、刘邦少时不乏相同之处,只不过比他俩喜欢读书。史书上说,曹操年少时,“好飞鹰走狗,游荡无度”。他叔叔实在看不下去,常常提醒曹嵩应该好好管教一下他这个儿子。曹操知道了,便想出一个鬼点子,来对付他那多管闲事的叔叔。有一天,曹操远远地见叔叔来了,立即作口歪嘴斜状。叔问其故,则答以突然中风。叔叔当即又去报告曹嵩。等曹嵩把曹操叫来一看,什么事都没有。曹操便趁机说,我哪里会中什么风!只因为叔叔不喜欢我,才乱讲我的坏话。有这么一个“狼来了”的故事垫底,自然以后叔叔再说曹操什么,曹嵩都不信了。

    实在地讲,曹嵩对他这个儿子的教育,大约是很少过问的。曹操自己的诗说:“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所谓“三徙”,是说孟子的母亲为了保证儿子有一个好的环境,不受坏的影响,竟三次搬家。所谓“过庭”,则是说孔子的儿子两次从庭院中走过,孔子都叫住他予以教育,一次叫他学诗,一次叫他学礼。看来,曹操小时候,父亲母亲都不怎么管教他,是个没家教的。所以他“任侠放荡,不治行业”,与刘邦年轻时“好酒及色”,“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差不太多。

    曹操的哥们袁绍、张邈等人,也是同类角色。他们常常聚在一起胡闹,事情做得十分出格。有一次,一家人家结婚,曹操和袁绍去看热闹,居然动念要偷人家的新娘。他俩先是躲在人家的园子里,等到天黑透了,突然放声大叫:“有贼!”参加婚礼的人纷纷从屋里跑出来,曹操则趁乱钻进洞房抢走了新娘。匆忙间路没走好,袁绍掉进带刺的灌木丛中,动弹不得。曹操急中生智,又大喊一声:“贼在这里!”袁绍一急,一下子就蹦了出来。曹操鬼点子这样多,难怪《三国志》说他“少机智,有权数”了。

    如此喜欢恶作剧的孩子,大约并不讨人喜欢,许多人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世人未之奇也)。然而太尉桥玄却认为曹操是“命世之才”,将来平定天下,非曹操莫属。因为曹操虽然调皮捣蛋,不守规矩,却并非一般的流氓地痞或纨绔子弟。他“才武绝人,莫之能害,博览群书,特好兵法”,正是乱世需要的人才。所以桥玄十分看好曹操,竟以妻子相托,还建议他去结交许劭,看许劭怎么说。

    许劭,字子将,汝南平舆(今河南省平舆)人,是当时最有名的鉴赏家和评论家。他常在每个月的初一,发表对当时人物的品评,叫“月旦评”,又叫“汝南月旦评”。无论是谁,一经品题,身价百倍,世俗流传,以为美谈。我们要知道,在汉魏六朝,品评人物是社会中的一件大事。任何人要进入上层社会,都必须经过权威批评家的鉴定,由此决定自己的身价,就像当今欧美艺术市场上,只有权威批评家叫好的艺术品才能卖大价钱一样。曹操自然也希望得到许劭的好评。但不知是曹操太不好评,而曹操得到的评语则是人所共知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据说,为了得到许劭的评语,曹操很费了些心思,很下了些功夫,而且无论曹操怎样请求,许劭都不肯发话。最后,许劭被曹操逼得没有办法,才冒出这么一句。但这样一来,则曹操的一生,便虽未盖棺,却已论定。

    显然,许劭也看出曹操是个人物。至于是成为能臣还是成为奸雄,则要看他是处在治世还是乱世。所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也可以理解为治理天下的能臣,扰乱天下的奸雄。如此,则奸能与否,在于曹操的主观愿望。这里姑不讨论。

    成为人物,素质所然;处于何世,则是运气。

    曹操运气不好,他遇到了乱世,当奸雄只怕是当定了。其实曹操一开始也是想做能臣的。公元174年,二十岁的曹操被举为孝廉。孝是孝子,廉是廉士,有了这个称号,就向仕途迈出了第一步,就像现在有了学历,便可以报考公务员一样。不久,曹操便被任命为洛阳北部尉,负责洛阳北部的治安。这个差使,官不大(俸禄四百石),权不多,责任却很重大,麻烦也很不少。因为天子脚下,权贵甚多,没有哪个是惹得起的。然而首都地面的治安又不能不维持。于是曹操一到任,就把官署衙门修缮一新,又造五色大棒,每张大门旁边各挂十来根,“有犯禁者,不避豪强,皆棒杀之”。几个月后,果然来了个找死的。灵帝宠信的宦官蹇硕的叔叔,依仗侄子炙手可热的权势,不把曹操的禁令放在眼里,公然违禁夜行。曹操也不含糊,立即将这家伙用五色棒打死。这一下杀一儆百,从此“京师敛迹,莫敢犯者”,治安情况大为好转,曹操也因此名震朝野。

    大约从174年出山,到189年起兵,这十五年间,曹操还是想当能臣的。他历任洛阳北部尉、济南相(故城在今山东省历城县东)、典军校尉等职。其间,一次被免,两次辞官,三次被征召议郎。就在这宦海沉浮之中,他把朝廷和官场都看透了。他清楚地看出,东汉王朝已不可救药,天下大乱已不可逆转。即便不乱,腐朽的朝廷和官场也不需要什么“治世之能臣”。曹操曾上书朝廷,力陈时弊,却泥牛入海无消息。任洛阳尉,他执法如山,打击豪强;任济南相,他肃清吏治,安定地方。所有这一切,都未能整顿朝纲扭转时局,也没能产生多大的影响。他做的种种努力,对于江河日下的王朝,都如杯水车薪,已无济于事;对于横行霸道的权臣,则如蚍蜉撼树,无异以卵击石。之所以尚未招致杀身之祸,只不过有曹嵩这个大后台罢了。但朝廷借口他“能明古学”,多次打发他去当有职无权的闲官议郎,则已不难看出其用心。曹操素以“任侠放荡”闻名,此刻却以“能明古学”应召,似颇具讽刺意义。曹操的学问固然不错,却更长于治世。不用其长而用其短,其实就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