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天后。
这节是地理课。
刚下课,手机就响了。
我接通,手机那头一片嘈杂,少年的呼吸却显得格外温柔。
「喂,谁?」我漠然地问。
「向葵,我是Summer。」他的声音在一片嘈杂涌动中显得格外清澈。
我噤声,一瞬间的尴尬,不知该和他说什么。
良久,他开口:「我……要走呢,和你说过的,要去维也纳,知道这也消息的只有你,所以,来见见我好吗?」
「要不要凉初菲……」
「部,你来就够了。」他淡淡地说。
我望了望一旁难得在认真预习的菲菲,对他说:「那……好吧。」
跟老师清了事假后,我便迫不及待地拦了一辆的士去机场。
我整理了一下因为奔跑而略显凌乱的头大,在空荡荡的候机大厅里搜寻着Summer的身影。可是一回头,却发现他正站在我身后,深褐色的头发长长了,披散在肩头,将他略微疲倦的眼眸衬得分外美丽。
他对我温柔地笑:「就要走了呢……真的很舍不得。」Summer的眼神轻如渺烟,声音是叹息般的韵调。
「很舍不得向葵,笑容淡漠、为人低调、干净又纯真的向葵啊。我离开了,什么时候才可以见到她呢?」
我不知所措地弯望着他,突然眼睛酸涩了。
Summer,我给过你什么?
什么都没有,可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怎么值得呢?
「维也纳,就不会有这样一个女生,笑容坦坦荡荡,眼眸明亮无比,说话的姿势,语调,风格,都是那么优美和特别。可是她,从来没有注意过我,那个漂亮又特别的女生,为了接近她,我甚至接受她表姐的表白。现在想起来,真的很傻啊……我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任性而不顾后果的举动,会给她带来那么大的困扰,那么多的痛苦,真的感到抱歉呢,我仍不够成熟啊。」
「Summer,不要再说了。」我紧紧得闭上眼睛。
「不会忘掉向葵的,眼神鲜亮笑容淡漠的向葵,对她刻骨的爱或许会被时间磨损剑淡,但她会在我欣赏烙下印记。她曾经不经意和我说起,要做一株真正的向日葵,即使流着泪也会狠狠地去爱太阳,即使十万分的爱慕,只能换得到它淡淡的一片影子,特心甘情愿。我知道,我根本不可能会是征服她的太阳。可是无论如何,向葵,拥有另一株向日葵的陪伴,也是很幸福的事呢。」
「拥有另一株向日葵的陪伴,也会是很幸福的事呢。」我喃喃地念着,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的话说完了,很满足,没有留下任何遗憾呢,我走了。」他淡淡地笑,转身。
我从背后抱住他,轻轻地拥抱。
少年的后辈塌实而柔软,散发出安谧的体香。
「在那边,要狠狠地幸福。」我哽咽着说。
他点了点头:「谢谢你抱我,我已经感到很幸福了。」他回过头温柔地注视着我,在我手背上极其绅士地落下一个吻,「再见。」
他正欲往登机口走,不远处传来一声清澈的大喊:「Summer!」
我和Summer双双一怔,不由自主地朝声音的来源出看去。
是苏!她已经跑过来了,一头长发散乱不堪,急速奔跑让她的脸上还残留着两抹红晕。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早没有了平日里女王般矜持骄傲的完美模样。
泪水从她眸子里疯狂地滚落下来。
「你怎么可以走?为什么就这样走?为什么不通知我?你怎么可以那么残忍……为什么,Summer,你为什么让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通知我?为什么那么无声无息地走了呢?Summer,我不要你走!你留下来,我不要你走,不要你走!」
苏像个傻孩子,在Summer的怀里泣不成声。
「我真的好舍不得Summer!」苏依旧委屈地哭着,睁着红红的双眼望着他。
「你以后会遇见更好的人的。」他温和地望着苏,「谢谢你那么喜欢我,我会记得的。」
催促乘客登机的广播一遍一遍响起,Summer望了望我们,突然说道:「你们答应我一个要求好不好?」
苏拚命地点头。
Summer换换地拉起我和苏的手,将我们的手慢慢地迭在一起:「可不可以放下仇恨,和所有表姐妹一样快乐亲密?」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苏毫不犹豫地答应,声音沙哑而哽咽。
「你们要好好的。」
「一定会!一定会好好的!向葵,我们会好好的!对不对?」苏抱紧我,我们的双手还紧紧地交迭在一起,听了苏的话,我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们要幸福,再见。」Summer说完,毅然跨进了登机口。
「Summer……」苏泪流满面,徒劳地嘶喊哭泣着,最后无力地倒在我的怀里。
「苏,别哭了!」看着她颤抖的肩膀,一副伤心、狼狈、失望的样子,我的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心疼。
我的姐姐苏,你竟然会如此悲伤……
「向葵,他离开我了,就这样离开我了……他怎么会离开呢?如果我知道他会离开,我一定不会做让他不开心的事,一定不会的……」
我暗自从口袋里掏出风琴草戒指——刚才我忘记还给Summer。
「苏,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苏睁大眼睛,我将风琴草戒指戴在她的食指上,小小的戒指顺着她白皙光滑的手指滑下,发出莹莹的光。「Summer在你还没有来的时候,让我把这枚戒指转交给你。他说,虽然你外表盛气凌人,但其实很脆弱敏感,总是恐慌着这一切。Summer将象征『我不害怕』的勇气风琴草戒指送给你,希望你以后不再害怕这一切,抛掉骄傲冰冷强硬的伪装。这样,也许幸福就会降临。」
她的睫毛剧烈地抖动,但一抹幸福而苍白的笑容从嘴边划出:「他真的,是这样说的吗?」
「嗯。」我心慌意乱但故作镇定地点点头。
「我以为……他一直不懂我。」眼泪又狂涌出她的眸子,「幸福会降临……」她吻着原本是Summer送给我的风琴草戒指,神情落寞而幸福。
也许某些东西,只有给对了人,才会拥有它本身的意义呢。
我默默地想。
苏,我很爱你,因为你既脆弱、又坚强……我默默地伸出双手,温柔地抱住她。
可是她被窝一触碰,突然从眩晕中清醒过来,躲瘟疫一般避开我,脱口而出:「不要碰我!」
她急急地跑了。
空荡荡的候机厅里乘客渐少,催促乘客登记的广播传遍整个空旷的候机厅。我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掩住忧伤的脸,透明的泪滴禁不住缓慢湿润白皙的手背。
Summer。你唯一的请求,也只是奢望。
那么奢侈的幸福,我始终碰触不到。
「咯,擦一擦。」一双白皙的、脉络清晰、骨节分明的手拿着一张面巾纸递到我眼前。
无比温暖的声音,宛如清泉流水,柔和冰凉。
我像找到了温暖的港湾,不顾一切地扑进来人的怀抱,仓皇地连声呼唤他的名字:「裴凛蓝,裴凛蓝,裴凛蓝……」
泪水缓慢地大滴大滴滑落。
他的身体一震。
我从他的怀抱里抬起头,倒抽了一口冷气……是,夏已爵。
他的黑眸里有直入心底的清澈和淡漠。
「怎么是你?」
「很遗憾嘛?我不是裴凛蓝。」他淡淡地说,可声音里没有咄咄逼人的傲气和尖锐,「我看到你跑出学校,就中了魔一样跟出来了。」
他蹲在我身边,细心地用洁白的丝帕擦去我腮边的泪滴。
「走开,我不认识你。」我躲避他。
他拿着丝帕的手悲伤地垂下:「向葵……不要那么残忍。」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用面无表情的方式来陈述。
他孩子般蹲在一边,将脸埋进我的锁骨间。
「向葵,你就像冬日的阳光一般的存在,把所有的阴霾和寒冷都驱散了。我早已习惯你在身边的日子,真的很幸福啊。可是该死的我,怎么会让你离开我了呢?试着去忘掉你,试着不再想你,可是没有了你,再多快乐都不是快乐,再多幸福都不是幸福……」他没有拥抱我,而是将双手交迭在自己的胸部,面部亲昵地贴在我的锁骨间,声音渗进我柔软的耳膜。
「原来你对于我来说,是那么重要……」
「之前的夏已爵放不下伪装,放不下骄傲,放不下自负。可是为了你,我会把一切都放下,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告诉你一切,不再害怕面对,不再独自一人承受,不再施放雾气……答应我,好不好?」
「那天在酒吧,裴凛蓝说,爱一个人,怎么可以连信任都做不到……我怎么会不信任你呢?我只是害怕,因为发现你已离我那么远……」
「向葵,回到我身边好不好?不要离我那么远……」
「你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地……就走进我的心呢?」
佯装坚强的心在一剎那间便崩溃。
骄傲放下了,固执犯下了,尊严放下了。
告诉我这一切的故事,坦白这所有的过往。
还有什么,阻挡在我们只见?
这不正是我要的吗?
丢掉这一切,忘记这一切……我和夏已爵,就可以重新开始了呀!
这个从来不曾遗忘的美丽少年,一直一直被我安放在心中偏僻的角落,被黑暗隐蔽,可却在接触到甜美阳光的一瞬间,念念不忘的仇恨分化为漫天烟尘,细微地令人遗忘,温馨的思恋呼啸着重新萦绕于心。
他……总是让我一遍又一遍心软,一次又一次心痛。
可是……又在牵挂什么呢?
「向葵,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不好!」我努力推开他,「现在,我是裴凛蓝的女朋友!」
喊完这一句,我头也不会地再一次落荒而逃。
(2)
Summer去维也纳已经有好几天了。
我没有告诉菲菲Summer离开的消息。因为每每看到她偷哼《夏天的风》时眼中满是向往的神情,心里的话便快速夭折。
我和裴凛蓝正式交往已经一个月了,很开心,我们从没有吵过架,在他身边也不需要任何沉重的伪装。我们像所有的情侣那样逛街、约会、买玫瑰花。他还带我在高架桥上大叫,带我去闯红灯、装盲人,躺在海岸礁石上数星星,去橙星光坐象征「Happiness」的旋转木马。我们像两个大孩子,玩地忘乎所以,偶尔裴凛蓝故作不经意地靠到我怀里揩油,我还会满脸通红地打他的脑袋。
爸爸定期打国际长途给我,菲菲又和我坐在了一起。
一切真的很温暖美好。
可这是否是暗涌的前兆?
我每夜都做着重复的梦,我梦见自己在迷雾重重的森林里追逐一朵小小向日葵的光亮,一直跑一直跑,向日葵的光芒突然消失了,可我停不下追赶的步伐。
我漫无目的的寂寞地奔跑,穿不出浓重的白雾,逃不出诡异的森林,一直跑一直跑,没有尽头,没有依靠。于是我开始哭泣,盲目而徒劳地哭泣,直至最后满脸泪水地醒来。
这是怎么了?
我在恐慌吗?我在害怕吗?我在找寻某个存在吗?
我为什么要哭泣?我为什么要奔跑?那朵小小向日葵的光亮象征着谁赠与的温暖?
夏已爵,是不是我的心在想你?
我的大脑强迫思想不可以去想你,可是我不安分的心,在想你吗?
无论和谁在一起,都好像悬在半空,纵使没有坠地的危险,可总觉得不安全。只有在你身边,即使你没有只言词组,甚至连一个眼神暗示都没有,我都同样感到安心,拥有无比强烈的归属感。
你的香气、你的气质、你的微笑、你的冷漠、你的不在意、你与我如出一辙的漫不经心,甚至于你睫毛眨动的频率,你的笑容的孤度停在哪里,在我混沌的脑海里都无比清晰。
是你给了我最初的温暖,于是无论以后有多少人,给我多少爱,我都忘不掉最初的那抹温暖。因为心中的位置,一旦有人抢先坐下,纵使离开,也永远无法忘怀。
几天后的午后。
我陪菲菲去学校的图书馆借书,菲菲景区选书,我一个人坐在位子上,旁边有几个小女生叽叽喳喳地谈论着。
「喂,我听说Summer前几天去维也纳深造了啊!天,我到现在才知道!」
「对啊!我们的三号校草为什么要离开?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呜呜,我暗恋他好久了!」
就在女生唧唧歪歪的时候,我的身后传来书本重重落地的声音。
是菲菲!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唇色苍白。
菲菲抱在怀里的图书颓丧地散落一地,她骇人地睁大眼睛,走到女生们身边,声音绝望得像不再流动的水:「你们说的,是真的吗?」
「是啊。」女生无不可惜地说。
她像木偶一样走到我身边,凝视我良久,缓缓地蹲下身来抱住我:「我好像,要死掉了……」
(3)
往后的日子菲菲变得异常急躁。
一日又一日,她像一只躁动的小兽,时不时将心中的闷气撒出来。
听说菲菲情绪近乎崩溃,逃课多日的「小桂圆」总算出现了。
我们一起小心翼翼地照顾菲菲,尽可能多的关心她,以减少她发脾气的次数,但她依旧很易怒,她拚命地伪装自己的难受,用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对待每个人。
「小桂圆」收起了不正经的样子,每天按时给菲菲送早餐和午餐,主动去买零食,去奶茶作坊订她最爱喝的奶茶。
她长时间地发呆或者长时间地睡觉,我帮她默默地做笔记,满满的一页又一页,她醒来的时候望着笔记本出神,然后便不自觉地将纸页慢慢撕碎。
我们从不对她的举动发表任何评论,只静悄悄地为她做好一切事,不再像往日一样快乐地聊天,无忧无虑地大笑。
她像受伤的幼童,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切,索性沉默不语,在别人攻击她的时候狠狠地发泄。
在我们默默的照顾下,压抑的她爆发了。
那天「小桂圆」买了奶茶作坊豪华版的香草蜂蜜奶茶,对菲菲笑笑。本以为她会一如既往地默默喝掉一半倒掉一半,可是她突然「噌」地站起来,将奶茶全部泼向了他的脸。
「你们够了没有?我讨厌你们为我做的一切!你们给我停止!我不要你们的怜悯!你们全部滚!滚得远远的!」菲菲对着我和「小桂圆」大吼道。声嘶力竭。
滚烫的奶茶烫伤了「小桂圆」的脸,黏腻的奶茶沿着「小桂圆」的面颊吧嗒吧嗒地掉落。
「小桂圆」狼狈地站在原地,紧抿着嘴,眼神忧伤。
菲菲拿起我重新抄的笔记本,疯狂地撕着,然后重重地向上一洒,碎片雪花般在半空中飘洒,硬生生将菲菲与我们隔开。
「小桂圆」抹了抹脸上的奶茶,欲走近菲菲说话。
「啪——」菲菲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滚开!离我远一点儿!」
「啪——」
又一次清晰的巴掌声响起。
是我,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
声音清脆而响亮。
菲菲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小桂圆」已经完全愣住了。
我靠近她,沉声说:「你,够了没有?」
「你……」她惊惶地看着我,像受伤的小鸟。
我努力不让自己心软,朝她吼道:「你不要无理取闹!我们对你的好,你不是不知道!不要把你的悲伤转化成对我们的愤怒!我们做错了什么?菲菲,你以为你有多伟大,需要我们为你这样吗?我们这样是为什么?因为你是凉初菲,我们唯一的好朋友凉初菲!我们只想陪在你身边,安慰你,体贴你,让你愈合得更快一点儿!你知不知道你很过分,你伤心了,全世界要和你一起伤心吗?Summer不是你的,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更加不是!」
「闭嘴!Summer是我的!他是我的!」她抓起刚才撕了一半的笔记本们疯狂地扔向我。
「不要再吵了。」「小桂圆」欲阻挡我们辆的争吵,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我绕开「小桂圆」,一把抓住菲菲的手,含ado:「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Summer已经走了,为什么总是眼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看清楚,在你身边的,是萧归远!」我将「小桂圆」拉到她身边。
菲菲尖叫:「你把他拉走!」
「你忘记了吗?每天到底是谁陪着你?你依赖的不是Summer,是『小桂圆』!会为你赴汤蹈火做任何事的,不是Summer,是『小桂圆』!你嘴里的Summer被你神化了,所以你看不起凡夫俗子!你别忘了,你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你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我拚命地摇着她。
晶莹的泪从她的眼睛里滑落:「不,我喜欢的是Summer,Summer是我的,我一个人的,一个人的……」
她推开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却和「小桂圆」撞在了一起。
她大声对「小桂圆」吼道:「你走开,我喜欢的是Summer,不是你!」
怒火又一次油然而生。
我追过去扣住她的手腕,按着她的脑袋吼:「你跟『小桂圆』道歉!」
「我不!他一直缠着我,要和我当好兄弟,为我做任何事,窝囊透了,讨厌透了!我讨厌死他的纠缠了!」
「啪——」
我又给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我要你明白你说的话有多伤人!我要打醒你,你愚蠢得不可救药!你疯了,你疯了!我们都是朋友,我们曾经嘛呢幸福地承诺大家要永远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你忘了吗?你凭什么对『小桂圆』发脾气?就因为他喜欢你,容忍你,包容你吗?他是你的宠物吗?你没有资格这样做!如果你硬要发疯,请离这里远一点儿!」
我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往日的我和菲菲,甚至连吵架都没有,我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已地守护着这段友情,不让它有一丝裂痕。可这一次,我和她,俨然成了敌人。
「好,我走,我离这儿远一点儿!远一点儿!」菲菲怔了良久,绝望地看了我最后一眼,颓废地笑着,飞快地跑了。
「向葵,对不起,是我害你们变成这样的。」「小桂圆」说。
我望着她弱小而凄楚的背影在门外消失不见,无力地笑了笑,心口疼痛无比:「算了,或许这是天意吧。」
「没有想到,最后我和她连朋友都做不成……知道吗?前不久我向她表白,她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你明白吗?这种感觉……」他蹲在角落里,身上散发着奶茶残余的还未挥发的奶香。
同学们都已经回过头去写作业了,我慢慢地蹲下身拍着他的肩膀,不忍心看他脸上斑驳的泪迹。
(4)
五日后。
夏天的热气已经逐渐消散。
不再会有滚烫的气流扑到脸颊,也不再有强烈的光线毫不留情地穿透树叶,留下形状各异的美丽光斑。
「小桂圆」离开了……
他,离开了。
我拿起他放在课桌的白色便笺纸,脑海里是巨大的类似电话不通时出现的忙音。
嗡嗡嗡……
嗡嗡嗡……
便笺纸上简短而忧伤的字句因我手指的战栗而不断急速地抖动着,深深地刻进大脑的内壁……
(PS:以下是「小桂圆」写的信,注小字。)
菲:
我终于明白在你眼里,我是如此卑劣不堪。
对不起,这些日子对你的纠缠。
对不起,这些日子带给你的苦恼。
由于爸爸的工作调动,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本以为可以和你好好道别,没想到竟然弄成了这样。
前不久不断旷课早退,就是想试着慢慢与你生疏,慢慢地忘记你,习惯你不在身边的日子,可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对不起,原谅我那么喜欢你。
我好累,真的好累,喜欢一个人怎么会那么辛苦呢?
这个丑的要命的瓷娃娃,是情人节我送给你的礼物,你打碎了它,可是我辛辛苦苦将它一点一点拼凑回去了。我再一次送给你,如果你依旧不要,请在一次砸碎它,就好像砸碎我的心一样,砸碎它。
还有向葵。
你要幸福,我祝福你,曾经我们是那么好的朋友。
我真的好冷好绝望,我想摆脱这一切的回忆,重新开始了。
再见了。
哦,不,是再也不见了。
By你们的小桂圆
我无声的伏在课桌上,排山倒海的忧伤直冲入胸腔,将身体填的满满的,
他……离开了。
再见了……再也不见了……
「小桂圆」,你怎么可以这么仓促地逃离了?
你,我,菲菲,我们曾经是多么幸福快乐的三人组。然而这一切,怎会被烙上「曾经」的标记,真切地成为了过去。
我拚命拨打菲菲的电话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无法接通……
她已经整整消失了五天五夜了。
没来上课,没有回家,手机关机,不知去向。
「如果我离开你们,你们会为我难过吗?」
「哪怕是一点点,会想念我吗?会记得我吗?」
「即使是一点点也好,如果我离开……你们会为我难过吗?」
……
我突然想起「小桂圆」曾经对我说过的话,那是他的眼神那么悲伤,语调那么忧郁,然而我却非常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完全没有理解句子里藏着的伤心和难过。
我和菲菲,究竟伤了他多少次?
我慢慢地走出教室,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我和菲菲曾经的私有天堂。
淡粉色绒花还在清风中柔软地飞舞,被轻浅的日光照射成半透明,不断聚拢飘散,上演着属于淡粉色植物的聚散离合。
就在这时,我戛然停住了前进的步伐。
女生软软的短碎发在清风中与绒花欢快的跳舞,白皙的脸上长长的睫毛那么弯曲。她在绿色的高大植物里,虔诚而美好的喃喃自语。
「菲菲!」我惊讶地喊道。
她一惊,不安地扬起嘴对我不好意思地笑:「葵葵……」
她不但没有露出惊惶厌恶的表情,反而显得格外激动和羞涩。
「你……」
我话未说完,菲菲就跑过来羞涩地抱了抱我,而后轻轻在我面颊上吻了吻。
「对不起,你可以原谅我那天的冲动吗?我不是故意那样对你的。」她像个孩子似的缠住我,声音甜得像蜜糖。
我不由自主地抱紧她:「我永远不会生你气的。」
「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真的!」菲菲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短发,突然正色道,「这五天,我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呃?」
「我一直在思索,我对Summer的一见钟情究竟算什么?我仅仅是迷恋他好看的面容,喜欢他拉小提琴优雅的样子。他的出现,只是圆了一个平凡女生的梦。他太美好,以至于我盲目地迷恋他——你说的对,我把Summer神化了,他仅仅存在于我的梦幻世界,拥有洁白的羽翼和华美的银光,满足我的无知和天真。可我是凡夫俗子,怎么可以拥有天神呢?他对于我,如神祇般存在;而我于他,仅是尘土般渺茫啊!」
「而『小桂圆』,他整整陪伴了我两年,暑假、寒假、周末、节假日,即使不在校的日子,他依旧锲而不舍地陪伴着我,陪我打电动,陪我逛街买衣服,去美食街吃好吃的,窝在家里看电影消磨一下午——我喜欢《犬夜叉》,他也喜欢;我喜欢《蜡笔小新》,他也喜欢;我喜欢在早餐的时候吃两个糖油团子和一杯甜豆浆,他也喜欢。我们总是同时爱上一首歌,同时喜欢上某部电视剧,说同样的话,用同样的心情去面对同一件事情……我们拥有很多惊人的契合点。」
「偶尔回想,在过去的高中时光里,每个罅隙都存在着他的影子。我去年期末考试几乎科科不及格,被迫留级,继续读高一。他安慰了拚命哭泣的我一天一夜,最后竟说服他爸爸,也留下来继续读高一,只为了陪在我身边。奶茶作坊的豪华版香草蜂蜜奶茶,35块钱一杯,一天限量销售20杯,他养成习惯,每天凌晨3点半爬起来,为我提前预订,以便我在想喝的时候可以随时去拿。他的手机永远出于24小时开机状态,只为了我在需要他的时候可以联系到他。我想要吃零食了,即使是上课时间,他也逃出醒江买给我一大堆……你知道吗?他对我的好,每天每夜都在累积,累积到最后已经数不胜数了。我被他宠了整整两年,任性得像个孩子,无条件地享受着一切他对我的好。除了他,还会有人这么爱我,这么宠我吗?他给我的一切一切,不是Summer,也不是其它任何人可以给,愿意给的。我需要他,凉初菲一直被萧归远捧在手心里或者,她离不开他,无法离开!」
「我一直生活在有他的这座城市,几乎不会存在我和他各自单一的步伐,我们总是并排行走,亲密如双生。这样的『小桂圆』,这样的付出……我怎么可以不爱他?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女生……怎么可以,不爱上这样爱我的他……」
悲伤在我眼里逆流成河。
「刚刚我一直在这里默背着要对『小桂圆』说的话,呼,现在我等不及了,我要把所有的话都和他说!」
「菲菲!」我叫她。
她已头也不回地向教室跑去。
我这才想起那张便笺纸还留在桌子上,我赶快追上她,拚命叫着她的名字,企图让她停下来,在她得知真相之前销毁那张便笺纸——然而她已跑的没有了踪影。
等我飞快地跑到教室的时候,我看到那张薄薄的不堪一击的纸张从她手里轻轻滑落……
「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孤单地站在原地,等待我的回答。
「小桂圆……离开我?怎么可能呢……」她怔怔地说,「他在开玩笑对不对?嗯,移动是的,他一定又和我闹着玩了,一点儿也不好玩,一点儿也不好玩!」
「小桂圆,你快出来!我要向你表白!小桂圆!小桂圆!」菲菲大声喊着,惹得同学们频频朝我们看。
「小桂圆昨天走了呀!」一个同学额好心地说道。
「不!不可能!不弄错了!他一定是去帮我买香草蜂蜜奶茶去了!他去买奶茶了!没有走!没有走!」菲菲大声辩解道。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了我课桌上的瓷娃娃,她默默地看着它。那个曾经被她打碎的娃娃经过「小桂圆」千辛万苦地拼接,变得更加丑了,色彩混在一起变得不伦不类,五官也滑稽地变形了。菲菲将瓷娃娃放在手心里,注视了良久良久,然后将它放到心脏的位置。
「你没有走,是不是……」
眼泪在剎那间从她的瞳孔里奔涌而出。
安顿好六神无主的菲菲,已经四深夜11点多。我打车回了裴凛蓝的公寓,用备用钥匙打开了公寓的大门,在路过裴凛蓝房间的时候由于了一下,然后轻手轻脚地推开们。
我拉亮床边的小吊灯,将亮度调到最低,犹如欣赏传世画卷般出神地望着他甜美的睡相。
此夜月色明亮。
从半敞窗台投射进来的月光混合着灯光,在柔和明净的光线调和下,他的面孔细腻晶莹,白皙得近乎失去了肌理。纤细的茶色发丝一端不乖地翘起,不安分地遮住一半白玉般的面孔,漆黑的长睫毛低垂如雨蝶敛翅般妩媚优雅,唇瓣柔软而富有光泽。
我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真他瓷玉般绝美无暇的面容,在他眉心一小块肌肤上印下一个淡淡的吻。
他像有反应般皱了皱眉,孩子气地微微嘟起了嘴。
「晚安。」我低语,然后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有人抱住了我的腰。
只见裴凛蓝直起了身子,一脸暖暖的微笑。
我窘迫地红了脸:「你你你——你没睡着啊!你这个无赖。」
「到底谁是无赖啊?我有那么诱人吗?」他从床上爬起来,嘴角勾出一个孩子般明媚纯净的笑容,淡蓝色的棉质睡衣凌乱地套在身上,轮廓分明的锁骨若隐若现,淡淡的三色堇轻柔地飘散来开。
「别自恋了你。」
让她偷笑:「谁让你——消失了这么久。」
「小桂圆离开这个城市了,菲菲很伤心,我一直在她家陪她……啊,忘记去酒吧驻唱了!」我大叫。
「早就帮你请好假了。」他刮了刮我的鼻子,「现在暂时不要去想不开心的事了啊。」
「嗯。」我点点头,离开他温存的怀抱,:「那我走了。」
「虽然你走了?为了惩罚你不接我电话、不回我短信、下落不明让我担心——今晚留下来陪我吧。」
「呃,你不会把我吃得一乾二净吧?」我故作惊恐地环住胸,嘴角却禁不住漾起一丝微微的笑意。
「如果你不乖的话。」他皱皱鼻子,抱着我睡下。
「睡吧。不然明天会体力不足的。」
我点点头,在他三色堇的暖香中依赖蜷缩。
那朵小小向日葵又出现了。
它在迷雾重重的森林前诱惑着我,散发着鹅黄色的光芒,舒展着花瓣诱惑着我,彷佛在无声地说:「跟我来……跟我来……跟我来……」
我受蛊惑般跟随着它进入了诡异的迷雾森林。
走进森林,淡黑色烟雾迷迷蒙蒙地弥漫开来,月亮成了黯淡浑浊的深红色,大片大片黑色云朵被夜风吹乱。赤色月光从树叶间的罅隙无声无息地倾斜下来,宛如与生俱来的邪恶预言,永远潜伏在脚后跟窥视。寂静无声的森林突然狂风大作,隆重的墨色影子被狂风吹淡,树叶彼此摩擦着在扭曲的风中宛如野兽般的低沉哭嗥。
「来呀……来呀……跟我来……」
可「幸福」分明在咫尺内甜美的召唤,令人不顾一切地想拥有。我固执地伸出手指,奋不顾身地向前一扑,慢镜头回放般触碰到了向日葵。它柔嫩的花瓣像婴儿半透明的肌肤,那种温暖的暖黄色从瓣尖上一直传递到我的指腹,光芒缓慢溢满我的身体。我浅笑着将小小向日葵以无比疼爱的姿势拢于手心。
然而虚空,虚空,虚空。
它突然在我的掌心消失,温暖成为捕风。
顷刻,四周的恐怖景象吞没了我。它们开始剧烈地摇晃,叶子痛苦地发抖,如油画般阴森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摇晃。四周高大的树木居然轰然倾斜,以我为中心倒塌。剎那间,我被巨物淹没,五脏六腑不可抑制地狂痛起来。
梦,从来没有这么清新,如此真切。
「痛,痛……让我出去……」我恐惧地叫出声。
「向葵,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好痛,痛……」
我极力睁开眼,从恐怖的梦境中挣脱出来,但耳边还回响着树木轰然倒塌的沉闷断裂声,五脏六腑也持续剧烈地疼痛,尤其的胃部,尖锐的疼痛一下一下扎着柔软的身体。
「向葵!向葵!」有人拍打我的脸。
狭隘的视线中出现了少年被白光浸泡得模糊不清的脸,一如从前。
「爵,我好痛……我的胃,又痛了……」
「爵,爵,我会痛死的,我会痛死的,我会死……会死……」汗水愈泪水混合着爬满脸颊,瞳孔中荡漾开模糊的光。
「你不会死,你不会死,我不准你死!」陌生而熟悉的少年手忙脚乱地抱起来,仓促地开始跑动。
呼呼的风声和着仓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道上回响。我拚命地抱紧她,泪水肆意地涌下来。
「过去了多久,消失了多久……你在哪里,爵?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的声音模糊不清。
爵,是你抱着我吗?可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属于你的气息,触摸不到你存在的证据?
你在哪里?
凌乱的脚步声和混沌的风声在脑内轰轰作响。
你在哪里?
在哪里……
我一次次地走进梦境,又一次次地从梦境中逃脱出来,反复地疼痛,反复地痛苦,反复地哭泣,彷佛地恐慌。
直至又一次筋疲力尽地逃脱,瘫软在空洞的现实世界。
此刻的我身处医院。
胃部的疼痛随着点滴的输入逐渐缓解,但浓烈的酒精味道刺激着我的鼻子,折磨着我脆弱的神经。
「好点了吗?」少年的声音从身旁淡淡响起。
「裴凛蓝……怎么是你?」我惊讶。
「不是夏已爵,很失望对不对?」他的声音像漂浮在半空中的云朵,绵软而脆弱,随时会随风而逝。
我终于明白,我之所以触碰不到夏已爵存在的证据,是因为,他根本,不存在。
存在的,自始至终,都是裴凛蓝。
「对不起……」我不安的嗫嚅。
「可我无法说出没关系。」他哀伤地说,绵软的云朵在猛烈的气流下被压迫地逐渐透明,「你知道吗?你一路喊痛,不断重复着夏已爵的名字,四号没有提及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
「……向葵,你会离开我的吧?我恶梦了就像两个脆弱晶莹的泡泡,在阳光下华丽异常,可是阳光过去,便狼狈地丢失了颜色,再也找不到彼此。」
「裴凛蓝,别这么说……」
「总有一天,不会丢下我,忘记我们曾经拥有过的一切,重新投入他的怀抱,对不对?我已经失去初夏了,总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
「不会的……」
「我注定得不到最爱的人。」他偏过头。
我瑟缩了一下,最后伸出手指触摸着他的手掌。
他脉络清晰柔软的手包裹住我的食指。
「我不会离开你,口头说的或许无凭无据,可是以后的日子,我会证明给你看。」我对他说。
裴凛蓝迷惘地看着我,很久很久,终于轻轻地抱住我:「向葵,我等着你的……证明。」
(6)
离期末考试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
我和菲菲不约而同的开始努力学习。自从「小桂圆」走了以后,菲菲像变了一个人,而我也慢慢收敛,研究起那些难懂的数理化。
我辞掉了酒吧的工作,每个夜晚都专心复习原本被忽略的知识重点。
最近的一次模拟考试菲菲从班级倒数第一考到了前40名,而我则从原本不好不坏的名词升到了前20名。这让老师们大跌眼镜。
我还去看过高三模拟考试前250名总分排行榜。
苏妃夏的名字赫然立在第一,我没有感到景气,她原本就是好胜骄傲的聪明女生,永远不会依靠别人的力量,即使在拚命也要达成自己想做的事,不可能对付不了简单的考试。
裴凛蓝也很厉害,是高三年级的钱50名。
还有夏已爵……我不由自主地搜寻着他的名字,最终定格在100名。100名,不多不少,正好是100名。
都是很棒的成绩和名次。
我们都变了,不再做无谓的疯狂举动,不再有那么炽热的感情从潜伏的火山口源源不断地喷发。
愤怒、爱情、友情、恐慌、埋怨、沮丧、哭泣……
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被夏天的风吹得很淡很淡。
渐渐的,已进入暮夏。
窗外伸手可碰的褐色树枝,生长其上的树叶尖不再泛着灼人的亮光。那整日整夜玄奇不休的蝉鸣在某日的午后突然减弱,如同被集体摁了消音开关,残余的仅是有气无力的最后呻吟。菜色的云朵大片大片如同颜料被涂抹在晴朗的天空,将丝绸般的天割成凌乱而不规则的几大块。白色的鸽子拥有黑宝石般清亮的眼瞳,成群地挥舞这雪色翅膀,优雅地从云的缝隙中消失,留下轻柔的雪雾色羽痕,在半空被威风吹散。
这天是我的生日。
高一学期的尾声,我独一无二的生日。
爸爸早在几天前就从法国寄来了生日礼物,是两只巨型的真人版洋娃娃。
一只是按照我七八岁的样子制作的,一个高1.5米的女孩子,一头想留诶色的卷曲长发,穿洁白的蕾丝裙,卡其色的大眼睛带着梦游般的天真神情。还有一直则是现在的我,同样微卷的向日葵色长发,杏仁般的脸庞,皮肤白皙,一双清澈的卡其色眼睛包裹在黑色蕾丝花边般的睫毛里。穿一条修满向日葵的连衣裙,两只洋娃娃皆栩栩如生,可爱极了。
简直是两个另外的自己。
菲菲送了我一双开满向日葵的手绘鞋。鞋上大片浓郁的向日葵色与深郁的绿色相辅相成,精致美丽,据她说是花费了很多个日日夜夜亲手绘的。
还有几个平日相处得不错的女生,也送给我零碎的小礼物。
不知怎么,我竟格外珍惜起这天来。曾经我最惧怕过生日,此刻竟然变得这么美好。
可心中还是有很淡很淡的遗憾。
那些遗憾像一朵朵轻浮在浅黑色水面的花朵,无声无息,寂寞地绽放。淡墨色的花朵经脉凸现成那个熟悉无比的名字——夏已爵。
一笔一画,静默微凉。
放学后,我随着裴凛蓝回公寓。
他将给我的生日礼物忘在公寓了,因此我走得飞快,他好笑地跟在我后面,看怪物似的看着我。
夜色已经从天穹深处延伸开去。
就在这时,裴凛蓝接了一个电话,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怎么了?」我问。
「刚刚我家人打电话给我我,我妈重感冒,严重到住院了,我……」
「快点去吧,我没事,妈妈要紧。」我当机立断地朝他挥挥手,大大地笑着,可还是有些微微地失落。
裴凛蓝点了点头,心急火燎地拦了一辆的士绝尘而去。
我回过头,兴味索然地沿着路灯走下去,步伐慵懒,原本的好心情突然一扫而光。
夜色已经铺天盖地而来。
离公寓已经不远了,我不经意间抬头,然后如同被电击般飞快地怔在原地——路灯与路灯之间站着一个落寞的身影。
那个身影分明是存在的,可竟然如同幻觉一般不真实。
少年不经意地靠在路灯下,侧面的线条简洁而优美,精致、一成不变的白丝带扎着他墨玉般温润的发丝。他暴露在路灯的光影下,可给人的感觉却是隐匿在黑暗里。
一瞬间的狂喜像盛放在胸口的烂漫烟花,可最终依旧飞快陨落。
我脚步紊乱地经过他,属于夏已爵的响起漫天漫地地涌过来。
夏已爵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艰难地呼吸,生硬地与他对视,可他戴着一副太阳镜,我看不清他墨色镜片背后掩藏着怎样的神色。
「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会变成这样?」良久,他轻轻地开口,「我伤害过你,恨过你,报复过你,可最后都敌不过我对你的思念。向葵,我该怎么办?」他的声音绝望而无助,像站在末路的脆弱孩子,左转,找不到回去的璐,右转,遁入无尽的空虚里。
「为什么我们会越来越远,就这样结束了吗?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不会再伤害你,我会告诉你一切……」
我无言地凝视着他。
「向葵,真的真的对不起。」他轻轻地说着,慢慢地跪了下来。
我惊讶的看着他,嘴巴半张,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缓缓地跪在了我身前,单膝着地,犹如电影里刻意处理过的慢镜头。
微暗的夜色中,风吹过落叶的沙沙声似乎也被静音。我眼里只剩下他谦卑下跪的身影。夜色愈发浓郁,画面无声静止。身后的影子被忧伤削淡。
心中那堵墙在须臾间轰然毁灭。
大脑不断循环重复着他下跪的场景——
屈膝,跪下,微微地低头。
屈膝,跪下,微微地低头。
屈膝,跪下,微微地低头……
眼泪一个劲儿「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向葵,生日快乐。」夏已爵依旧跪着,将手掌慢慢地伸到我眼前。
手指依次松开。
我差点惊叫!
躺在他温热掌心的,赫然是折迭成手帕形状的向日葵伞。
向日葵伞!怎么可能?
我高兴地忘乎所以地从他手掌里拿过丝帕状的伞,颤抖着打开。
争先恐后拥入视线的是伞面上盛放的向日葵!
向日葵的瓣尖上还滚动着水晶般的露水,一朵朵簇拥着相互露着巨大的花盘和排列紧密的葵花子,幸福得彷佛可以流淌下蜜色的眼泪。浓郁的绿叶衬托着葵花在五星的风中晃荡,打底的色调则是微微偏蓝的白色。
花瓣的舒展弧度、光泽度、叶子的色调、尖儿上的露珠、伞面温暖熟悉的触感……那被我视为宝贝的真爱了6年的向日葵伞,真真切切地回来了!
「这怎么可能……这是怎么回事?」
「从你的伞被韩紫希剪碎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寻找新的了。我知道你很固执,自从没有了那把伞,就再也不肯撑伞,重视那么无遮无蔽的太阳地下行走,皮肤被晒伤也不去管,很傻知道吗?」
「不要拒绝它好不好?我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才从网上找到的。」他戴着墨镜扬起头看我,视线不知落在哪一处,我却清楚地察觉到我心口在微微发疼。
……(PS:下面是向葵的回忆,注:小字。)
「即使她和原来的那一把一模一样,可是意义却消失了。」我将伞慢慢递给他。
「我知道它不具有曾经的意义!因为它不再像征着你对母亲的思念,而是我对你的喜欢!我希望以后陪伴你的不是深深的孤独和怀恋,而全部是我给你的幸福与微笑!」他喊道。
一模一样的向日葵伞,新的意义,新的旅程?
「对不起!」沉默了良久,我竟然貌似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然后转身离开。
我背对他,开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走过一个又一个静默在一边的路灯。虚幻的光芒洒满道路,曾在盛夏无比灿烂的花瓣,无比地轻轻飘下,飘飞在黯淡的光线里,彷佛梦里的童话世界。
可是,为什么心这么痛,这么悲伤?为什么会有酸涩的液体从眼眸中疯狂地掉落?
「为什么不肯给我任何机会,一定要这么强硬、这么倔强地离开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分明已经像向日葵一样种植在我的心里,却在我已经习惯了你的存在的时候,硬要离开,你怎么可以这样?初夏,初夏是我的妹妹,唯一的表妹!我害死了她,她的死全是我造成的!你让我怎么敢和你说这一切?我不要你看见我的懦弱!我要怎么告诉你这些,我的向日葵?」
他在身后大声喊道,带着微微的哭腔,一句又一句,在我脑海里忧伤地盘旋。
心脏开始反复、反复、反复地疼痛。我一瞬间便软弱了下来。
幸福的曾经在剎那间压制了那些彼此伤害的过去,我咬着嘴唇狠下心肠不去搭理,了佯装冷漠的心却不受控制的慌乱,发了疯一样疼痛起来。
夏已爵,夏已爵。
我的天!
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
我到底在无理取闹什么?这一切都已经水落石出了!我害怕的那一切,根本就不存在!那匪夷所思的过往,不过是我患得患失的杜撰而已。
我再次艰难地迈动步伐,可是脚步却沉重无比,如同紧紧地粘在地面上一般,我的身体,我的思想,我的理智,一切都在拚命的催促我,向葵,快回去!你怎么可以失去他?
心底被压制的声音终于跃出水面,它拔开所以混沌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你很爱他!
是的,我很爱他!
如果不爱他,为何会伤心?为何会心痛?为何会重复做需求温暖的梦?为何在最痛苦的时候叫的是他的名字?为何因为裴牧牧和初夏的存在如此忐忑不安和患得患失?
我分明是很爱他的,为什么要顾忌那些无所谓的东西?
骄傲、尊严、自尊,你们统统见鬼去吧!
我转身,飞快地跑回他的身边,将他狠狠抱住。
我的手不经意间碰掉了他的墨镜,他暴露在路灯底下的双眼早已红肿,泪水冲破闸门般肆意蔓延。那些珍贵的泪水,犹如某种稀奇的水晶在他睫毛上闪闪发光。
亲爱的,你早已哭了吗?
我颤抖着抚摸他柔软的黑发,凑上去吻掉他的眼泪。
他紧紧地抱着我,声音苍白无力:「我以为,我已经失去你了。」
「不不不,我回到你身边了。」我哽咽着说,「对不起,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我早已知道自己很固执和无理取闹,我分明知道初夏是裴凛蓝和夏已爵不愿提及的秘密,却硬逼着他们对我坦白,想用清醒的眼睛看到最完美的纯白世界。可是,完美的纯白世界,怎会存在?伤口、咪咪、寂寞、悲伤……总有一些是不可以说给别人听的,可我任性的希望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爱的人。自以为受伤,自以为被骗,却不肯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咄咄逼人地吹着号角,像骄傲的女巫,不顾一切,霸道地想要攻略夏已爵心中脆弱而高强四筑的城池。
分明知道自己错了,可我是多么高傲和放不下伪装的向葵。仅为了那该死的自尊心,不愿做任何妥协,一次次将言归于好的机会撕得粉碎。
不肯道歉,不肯原谅,没有原因地骄傲与伪装着。
为这三言两语的伤害,便恋恋不忘地以为仇恨回事一辈子的事。将自己的感情冻结在心脏最隐秘的角落,一遍又一遍自我催眠,短暂性地遗忘,幼稚地妄想抛掉心中最真的那一部分,却在真正要抛弃它的那一刻,心口狠狠地疼。
我真的好幼稚。
幼稚透了。
夏已爵伏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抽噎,像温纯简单的孩子,泪水将我的脖子浸染的一片冰凉。我情不自禁地抱紧他。
我想起了summer在机场曾对我讲的话。「又有向日葵的陪伴,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想起了夏已爵曾经给我听的歌,「需要阳光的宝贝,别气我不懂,别向我示威,无论我多想是个太阳,却只是另一株向日葵」;我想起了曾经许下的诺言,「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自己是向日葵,一心一意追逐着太阳的步伐,应为我要温暖,就算是一点点」
是的,我要的温暖,一点点就足够了,所以我为什么不寻找另一株向日葵呢?它给予我的温暖,远比高高在上的太阳更令人安心。
我和爵是埋藏在彼此心里的向日葵种子,偶然的一瞬间,承蒙对方温言细语的催促,于是生根发芽,感受到彼此的召唤,从心底延伸出去抱进对方瘦瘦的躯体,不离不弃。
我渴望的只是温暖,而并不是希望追随太阳,所以我需要的只是向日葵恋人——他拥有巨大的花盘和蜜色的葵花子,拥有向日葵专有的长长睫毛和暖暖笑容,,和我一样忧伤单纯而害怕孤独。我们可以用笨笨的花盘彼此触碰,可以拥抱在一起沐浴阳光,相亲相爱。
拥有另一株向日葵的陪伴,真的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
夏已爵,曾经的我,傻透了,可以后,我都不会再放弃你——我的向日葵恋人。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向葵,你回到家了吗?看到我送你的向日葵蛋糕了吗?开心吧,不要感动的流眼泪哦!」裴凛蓝在电话那头可爱地嚷嚷,从听筒的另一头传来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震荡糊。
我和夏已爵在夜色中对望,他红肿的眼眸经过泪水的洗刷变得清亮无比。
夜色带着使人迷醉的香气,璀璨的星星在宝蓝色天幕寂静地闪动。花瓣在凉风的吹拂和萤火虫的点缀下,在半空中安静地飘舞。
我伸出大拇指拭去他脸上的泪滴,思维逐渐清晰起来。
最终总是会有一个选择的,而我从始至终的选择,都是夏已爵,无可替代,一直是。
我坚定地对裴凛蓝说:「裴凛蓝,我曾说过会证明给你看,我不会离开你,可是对不起,我离不开的,是对夏已爵的依赖。」
电话那头的喜悦瞬间沉淀了下来,空留满满的寂静。
良久良久,他说:「什么?」
「很抱歉,我需要的是向日葵的陪伴,而不是其它……对不起。」我忍痛说道,愧疚感犹如巨大的海浪翻涌上心头,瞬间渺小的我被淹没。
「匡当……」手机那头传来混乱不堪的杂音,而后是物体坠地的声音,然后。听筒里传来一串嘟嘟声……
月色在我眼里变得混沌,我仰起脸,有泪水填满眼眶。
夏已爵伸出修长的手指,慢慢地包裹住我的手掌:「回家吧,好不好?」
他的手心如此温暖,我强忍住悲伤的泪水,微微点了点头:「好。」
我和他漫步在寂静的街道上。
「初夏是我唯一的表妹。她3岁的时候双亲都遭遇车祸死了,妈妈把她接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她很善良,很纯洁。那几年,他们结婚后,爸爸妈妈,甚至是哥哥他们都忽略我,只有她对我那么好,一如既往地依赖我,和我在一起玩,做所有让我开心的事,因为家人对我的疏忽,我渐渐变得冷漠起来,所以只有在她面前,我才会抛掉所有的伪装与戒备。」
「两年前,我们跟着哥哥回到中国,进了醒江学校。她学习优异,长得又漂亮,而且对人非常温和,经常有男生向她表白,裴凛蓝也是其中之一。可她似乎都含蓄地拒绝了,直到后来,大家都不敢冒然向她表白,只有裴凛蓝一如既往对她『死缠烂打』。虽然她并没有表现出动心的样子,但是看样子并不反感他。那个时候我和裴凛蓝关系不错,就拚命撮合他们两个。」
「那年圣诞节,裴凛蓝约她出去玩,我在她耳边不断怂恿她赴约。初夏红着脸答应了,临走之前,我问初夏喜不喜欢他。她不安的摇了摇头,说想要拒绝他。」
「圣诞节回来后,我没有发现初夏的异样,大家相安无事地过了两个多月。初夏突然自杀了,反锁在卧室里,割腕自杀。时候检查出来,她已怀了两个多月的身孕。我们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裴凛蓝。」
「初夏不是作风不正的女孩子,她很保守,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强制侮辱她。可并没有证据说这是裴凛蓝做的。为了保护初夏的名声,我们也没有把她怀孕的事情宣扬出去,可三天后,裴凛蓝不请自来。他说知道初夏怀孕了,因为这是他做的。两个月前圣诞节的晚上,初夏拒绝了他,他觉得很没面子,就以朋友的身份邀请她去他家,然后侮辱了她。」
我默默地听着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
「那天他坦白一切时我简直想杀了他,却被哥哥制止了。哥哥为了保护初夏的名声,同时也不希望裴凛蓝因为一时犯下的错误而留下终生的污点,所以这一切,我们都没有宣扬出去。可从那以后,我和哥哥都沉默了,再也没有人提初夏这个名字,大家都不约而同抹去她存在过的事实,因为只要一想起她,所有人都会感到悲伤。」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点看清裴凛蓝是什么样的人,我就不会在初夏面前尽全力说他的好话,那么努力地撮合他们,甚至怂恿初夏去赴约。大家都说裴凛蓝是喜欢拈花惹草的男生,是我坚持不肯相信,才害初夏落得这样的下场……我真的……很对不起初夏……」
他断断续续的话语不断飘入我的耳朵,我猝不及防又一次落下了眼泪:「对不起,夏已爵,我不知道你的痛苦,你的挣扎,还当着你的面扭曲你和初夏的关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所以,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夏已爵被泪水濡湿的睫毛忧伤地眨动,我再一次无言地抱紧了他。
「不会离开,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夏已爵,我一定不会离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