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陶通判倒是很够朋友,亲自坐着快艇,追到县西五十里的钱清镇地方,追上了邵定侯的船。
其时是半夜子末丑初时分,灯火尽熄,好在邵定侯那条船既大而新,并且华丽所以很容易发现。练丁便向陶通判请示,是当时查问,还是到天明再说?
“现在就查吧!”陶通判答道:“天亮人多,骚扰不便。”他心里在想,邵定侯也是场面上有名的人物;应酬场中,常常遇到,总有香火之情,不如趁此夜静更深之际,悄悄将他带回城里,也留他一个面子。
于是练丁拿条竹篙,叩击大船船舷,唤起船夫;指名要邵定侯出来答话;
邵定侯没有露面,派男仆送出来一封沉甸甸的红包,只道辛苦,并无别话;自是尽在不言。练丁当然心照,但有陶通判在,只好敬谢不敏;到底将邵定侯唤出舱来。
男仆拿灯笼一照,居高临下很快地看见陶通判坐在快艇中;邵定侯便先招呼:“陶公,陶公!你在这里?”
“特为追了你来的。”陶通判起身答道:“你请回城吧!”
邵定候是经过高人指点的,对于路上可能遭遇的麻烦,不但―一设想到,而且筹好了应付的对策;此时便不慌不忙地答道:“一切都好说。陶公先请上我的船来,吃杯茶等我请教。”
这没有拒绝的道理,陶通判便上了大船,中舱落座,立刻茶酒齐来;邵定侯使个眼色,让仆从都退到外舱,静候客人发话。
“定侯兄,明人不做暗事,我如此,你也应该如此;你的麻烦是躲不掉的,还是趁这时候回城,不伤面子。”
“陶公,你说的话我不大明白。我有啥麻烦?是不是林家那件案子?”
“你既然知道,何必问?”
“不是我明知故问。我只不过奇怪,陶公专门稽查水路上的奸细,除暴安良,不该找我的麻烦;若说林家那件案子,池大老爷有意要栽在我身上,也应该派捕快来。陶公出马,名不正,言不顺,算啥名堂?”
陶通判有些失惨,自己太老实了,实话直说,还处处为他设想;哪知反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想了一下,只能这样答道:“池大令就因为你老兄也是场面上的人物,派捕快来,不大合适。所以托我来奉邀。”
“承情之至。”邵定侯连连拱手,“既然池大老爷讲交情,又有陶公你的面子在;一切都好说了。我问心无愧,就此刻回城,亦未尝不可;不过大比之年,个人的功名也不是小事,一时实在难以应命。”
这就未免太离奇了!这年虽是举行乡试的大比之年,但邵定侯连学都没有进过,不是秀才,何能乡试?而况乡试三场考试,例定八月初八入闱,现在连牛郎织女都还未相会,何须亟亟?
陶通判不便当面指他是“白丁”,只拿赴试的日期来说:“八月初九才第一场,如今上省,不是还早?就算场前要找个清静之处,好好用一番功;然而晚个三五天,亦不要紧。”
“不然,陶公!今天七月初三;七月初六就是‘录遗’之期,怎么还不要连夜赶到省城?”
“录遗”亦是取得乡试资格的途径之一。向例童生应试取中,入学成为俗称秀才的“生员”以后,每年还需应考一次,称为岁试;而在乡试前一年,又有“科试”,由一省学政,巡行全省,集合一府生员,出题考试,具取中在一等、二等及三等的前三名,下一年方准上省乡试。
但上一年科试未经录取,或者因病、因事不能参加延试,还有一个补考的机会,就是“录遗”。照定制是在乡试之前一个月,在省城举行。这也是朝廷唯恐阻人上进,补开正途,广罗遗才的一番德意。
只是邵定侯既非“遗”才,又何从“录”起?陶通判笑笑问道:“老兄什么时候进的学?不曾奉贺,倒是我失礼了。”
听得这句讥讽的话,邵定侯脸一红,“陶公,”他不好意思地说,“实不相瞒我是捐了,一个监生。”
“监”者国子监,原是国家最高的教育机关。监生自然可以应考试,亦可以应“考职”做官:所以花钱捐一个监生,亦成捷径。但邵定侯是做不来文章的纨绔,又不会应“考职”做小官;如说为了“荣宗耀祖”,可以请个诰封,或者想抬高身份,在官场中与人称兄道弟,平起平坐,很可以照一般豪富子弟的办法,捐个三品道员。此刻说是捐了监生上省去乡试,这话就不大靠得住了。
苦在明知其然,却不能让他拿“国子监执照”出来验一验;也就无法说他靠不住。所以陶通判愣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
邵定侯却跟他相反,真所谓振振有词,“朝廷不绝人上进之路,多方优遇通融,想来池大老爷也一定能够体念朝廷的意思,不教我错过这个机会。”他接着又说,“录遗不取,我马上回来;如果侥幸取了,当然要在省城里留下来,到乡试出闱,才能回绍兴。不过,那也只是一个多月的事;顶迟八月底,我一定回来。”
“话是不错。不过这是命案――”
“陶公,”邵定侯赶紧打断,脸上有凛然不可侵犯之色,“人家的命案,与我何干?池大老爷是外省人,你是本地人,难道不帮同乡?再说,我邵某人有家有业,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有什么不能放心的?就算我误遭官司,应该到案;照现在这种情形,也该有个通融之处。我就请陶公你替我保一保。”
“保?”陶通判诧异,“怎么保法?”
“请你跟池大老爷去说,我试期过后,一定回绍兴;我亦微有薄产,祖宗的基业,岂肯轻易抛掉?还有妻儿老小,如何割舍得下?官司打到那里,我都奉陪。”
这番话说在情理上,陶通判觉得很难驳得倒他;但不遇见还则罢了,已经追上,却又放他走路,回到城里,如何跟朋友交代?
就这踌躇之际,邵定侯又开口了,“王法不外乎人情。陶公,如果你觉得我说的话;不合道理,我就跟你走。不过,陶公,”他略停一下毅然说了出来:“倘或我是窝藏奸细,或者做了什么有害地方治安的行径,今天跟着你走。毫无怨言。如今是与陶公不相干的事,也劳动团练弟兄,想想于心不甘。”
陶通判一上来便觉得输了理,因而言语上节节走下风,越来越难招架。这时听出邵定侯言外之意,是借团练欺压良民,自觉惭愧,越发没有“还价”了。
“好,好!你也不必发牢骚,我保你就是;想来你偌大家业,也舍不得丢下。不过,邵老弟,我倒有一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邵定侯听他已经一肩担承,可以脱身,自然什么委屈都肯受;急忙笑道:“陶公,你说哪里话?你是我父执辈,就教训几句,我也得洗耳恭听。”
“这倒不敢!只是我两句话说得很直。历来赴考,叫做‘场中莫论文’;有道是‘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你这样养尊处优的人,命运风水,自然是好的;就这阴功积德上头,你自己心里要有数。沁
“是!”邵定侯肃然回答;一副虔诚受教的模样。
“为什么说,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呢?”说到这里,陶通判忽然停了下来,望着邵定侯发愣,仿佛有话而碍,不知怎么说才合适。
这副形容,在听的人,便有咄咄逼人之感;邵定候强自镇静着问:“陶公,怎不说下去?”
又愣了一回,陶通判问道:“‘儒林外史’你看过没有?”
“小时候看过,不大记得清了?”邵定候有意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些,不惜自嘲,“陶公大概是要讲严监生坐人家的船;船老大吃了他的雪片糕,他趁机讹诈人家这段故事,来挖苦我这个监生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决不是挖苦你。我讲的是进场的情形,‘至公堂’前,放过九声大炮,摆出香案,由书办跪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场镇压;周仓巡场;文昌帝君主试,魁星来放光。接下来还要请举子的‘功德父母’。你想想看;真正‘举头三尺有神明’,考场中有多少神灵?这都不去说它;每号门前一面红旗,一面黑旗,你道,作啥用处?”
就这时浮云掩月,凉风大起,将一盏美车油灯,吹得火焰直跳;邵定侯颇有毛骨悚然之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也不知是陶通判讲得起劲,忘其所以;还是故作惊人之笔,突然拍案说道:“鬼――”
邵定侯一惊,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定定神看陶通判时,已经漏听了一段话。这时所听到的是极怪的声音――是陶通判正在学“号军”在场中的吆喝。
“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他拉长了声音,凄厉地学过了这两句;又用低沉的声音说:“恩鬼、怨鬼,直待号军这一喊;方始能够进场,恩鬼蹲在红旗下面,怨鬼蹲在黑旗下面。报恩报怨,花样百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是,是!”邵定侯浑身如浸在海水中一般;急于想听个轻松温暖的故事――实在也是怕听报怨的故事,所以不等他讲下去,抢着说道:“陶公,你说报思是怎么报法?”
“报思吗?我说个眼见的故事你听。”
陶通判虽非举人,但应过乡试;他说他亲眼得见的故事是如此:有个姓朱的秀才,书香世家而资质迟钝;他的那名秀才,也是学政看他五十岁的“老童生”犹自背着考篮,与十几岁的少年同场角逐,于心不忍,勉强中了他的。
这朱秀才倒有自知之明,能够中了秀才,不算白丁,自觉对祖宗有了交代,所以绝意进取。第二年是乡试的年分,亲友都劝他下场;他说什么也不肯。到了试期前一个月,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他当初周济过的一个邻居来告诉他说:“朱相公,你上省去考,一定会中。不过要拿你最好的砚台带进场。”
朱秀才醒来,觉得这个梦可笑;回想了一下,随即丢开。哪知过了几天又梦见这个邻居,苦口相劝,谆谆叮嘱,一定要带最好的砚台。
这就有些不可思议了。朱秀才推醒老伴,说起经过;他的妻子倒也是豁达明快的性情,便说:“管他呢!你就不妨去试一试。考不上,科场里是怎么个景致,也开开眼界。何况八月里的西湖,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候;你何妨也逛一逛。”
“这倒可行!”朱秀才动了游兴,“这样,你陪我去;我进场‘观光’,你就到三天竺去烧香。”
秀才娘子笑了:“哪有个带了老婆去赶考的?”
话虽如此,秀才婆子还是兴致勃勃地收拾行李,检点考篮,定船做路菜;一应齐备,老夫妻双双从湖州到省城去赶考烧香。
到了八月初八进场,秀才娘子亲手将考篮又检查了一遍;当然,最要紧的是那方“最好的砚台”。
这方砚台,不是有名的端砚,颜色发黄,质地坚实细致,极其发墨;是朱秀才祖传下来的,看过的人都说好,却不知是何名目?形制异常朴实;无款无铭,而长有一尺二,宽有八寸,厚达寸许,秤秤总有十斤重。朱秀才带了这么一块狼犭亢的砚台进场,见到的举子无不当做笑话在讲。
朱秀才自己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因而文思越加迟钝;磨得一砚好墨,却只是搁笔相对,从一早想到日色偏西,草稿上还只是疏疏落落,三两行文字。
就在他死了心,打算弄饭吃过;好好打个盹,缴白卷赶第一次启闱出场的当儿,夕阳影里走来一位银髯老者,到得朱秀才号舍前面站住了;眼睛盯在那方砚台上。
朱秀才心里宽慰了些,自觉五十来岁应乡试,愧对后生,不道还有年迈如此的人;便即招呼:“尊驾贵姓!”
“敝姓吴。”
两个人互通了姓名,朱秀才又问:“尊驾高寿?”
“七十七。”吴老者扳着手指数了一下:“从十七岁起,连恩科在内,这里我来过二十四回了。”
“龙头属老成!”朱秀才安慰他说,“这番必是高中了。”
“难说得很。‘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科场里真的有鬼。”吴老者说,“我是不服气,每隔三年要来吃一次苦头。小孙是我亲自督课的,上科已点了翰林;我倒不相信连一榜都巴结不上。”
听这一说,朱秀才不免惭愧;原来以为他连考二十三回,名落孙山,必是跟自己一样,肚子里要“火烛小心”,谁知他能教出一名翰林来,可知笔下来得。
“然则,倒要请教!”朱秀才改口了,“老丈又何致于白吃二十三回苦?”
“我说过,科场里有鬼。”说着,将头低了下去,细细欣赏着那方砚台,好久才问:“请问老弟台,这一砚墨,是什么时候磨的?”
“中午。”
“中午到此刻,墨汁犹在?”吴老者惊异地说,“我倒要仔细看看。”
于是摩挲鉴赏,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念念有词,看上去是颇为困惑的样子。
“吾知之矣!吾知之矣!”突然间吴老者兴奋地喊着;然后问说:“老弟台,这方砚台,得自何处?”
“是家传旧物。”朱秀才答道,“先人服官从山东带回来的。”
“这就完全合拢了!”吴老者拍着手说,“这是日本石砚。明朝倭寇用来压船的;直隶通州、山东福山都出现过,发于墙壁。其色有黄、紫、黑三种,不知哪一种最上?不过就眼前这一方来说,已非凡品。不瞒老弟台说,我平生有米颠之癖,寒斋亦颇有几方有来历的砚。久闻日本石砚之名,未曾见过,今天让我开了眼界,足慰平生。”
朱秀才心想:你得感谢我那已下世的邻居;如果不是他来连托怪梦,你又哪里去开这眼界?
“好了!”吴老者恋恋不舍地问:”老弟台尊寓在哪里?场后我来奉访;细细拜观。”
朱秀才便说了旅寓的地址;吴老者欣然作别,口号誊他的卷子。过不多久,去而复回,手里握着一柬纸;在苍茫的暮色中,隐约可以看出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奇怪,凝重之中显出一种绝望的豁达。
“到此为止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朱秀才不解所谓,不由得定睛细看;这一看看出异样了来。吴老者七十多岁的高寿,却以善于养生,须眉并未尽自;花白长髯中,隐隐水光,是染的墨汁。
“老丈,尊髯有墨!”
“就是为的胡子上染了墨!喏,”吴老者指着砚台,“我想明白了,都为贪看这方异观,染了墨汁,竟不自知。”
“来,来!”朱秀才拿起一方手巾递了过去,“请擦一擦。”
“现在来擦,已经晚了。”吴老者不接手巾,递过来他手里的一束纸。
打开来一看,是一份卷子,只写了半行,而卷面布满黑纹。朱秀才想一想明白了,必是他回去誊稿时,不知道胡子上有墨,无意间染污了。
问起来果然如此,朱秀才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这怎么办?”他说,“这份卷子一定被‘贴’出去;不又白吃一趟辛苦么?”
“这都是命,无话可说。可惜了我这篇‘制艺’,一掴一条痕,语语著实,针针见血。”吴老者望一望朱秀才的草稿,“老弟台想来尚未完卷!聊以奉赠。”他紧接着又说,“顺水人情,不必谢我!”
朱秀才大喜;但转念之间,又觉心灰意冷,“盛情可感。不过,”他摇摇头说,“无济于事。”
“怎么呢?”
“还有第二场、第三场。”朱秀才很惭愧地说,“不瞒老丈说,文思钝拙;只怕完卷都很难。”
“这话倒也是。等我来想一想。”
吴老者心里在想,自己这份卷子一定是“贴”出去了――科场规矩,考场必须符合“程式”。不中程式的,轻则看主司的宽严,卜自己的运气,可黜可不黜;如果情形严重,譬如白卷,或者写上些莫名其妙的字句之类,则在一场终了,一定出一张榜,将这些不中程式的试卷贴在上面。”由于这些不中程式的卷子,在内收掌官那里,便已黜落;而闱中用五色笔,内收掌官与同考官一样用的蓝笔,所以这一榜,名为“蓝榜”。
蓝榜贴出的举子,第二场就不能再入场;吴老者有心想替他下两场效劳,亦苦于不能插翅飞进棘闱。
“也罢!我早说过,科场里有鬼。鬼使神差要教我跟老弟台来结这重出格的‘翰墨因缘’;那就只有这么办了。”吴老者放低声音招招手:“且听我说个计较。”
吴老者的“计较”是舞弊。科场弊案,无代无之,而以明朝末年为尤甚;弊端百出,匪夷所思,最恶毒的是“割卷”与“换卷”,因为这都是损人利己,伤阴骘的事。
割卷与换卷,都要买通闱中执事。割卷须弥封房的书办下手,拿好卷子的卷面割下来,换到行了贿的坏卷子上去;张冠李戴,掠人之美,也就是巧夺了他人的功名富贵。
换卷之法是,一面探明某一举子,笔下来得,必定可中;一面买通誊录生,等这本好卷一到,先压了下来,然后等坏卷子投到,彼此互换,坏的卷成好的,好的誊成坏的,与割卷异曲同工。
到了清朝,由于顺治年间的辛百科场案,兴起大狱;雍正、乾隆两朝,又格外注意此事,所以科场风纪,远胜前朝。但亦很难做到弊绝风清,不过舞弊的方法已少到只有两种,一种是“买关节”,一种“找枪手”。
“买关节?又称“买字眼”;大致是由房考官说知两个字,约定拿这两个字嵌在某一篇文章的第几句,什么位置,考官人眼便知,不管文章好坏,呈荐主考――当然,文章总要过得去,过于荒谬不通,主考坚持不取,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找枪手就是代考。这行买卖,有一项极巧妙的付款方式;大致是先付一小部分,余数等到榜上有名以后付清。不须合同,不须保人,只写一张借据;借到某人名下纹银若干两,准于某月某日全数清偿;立借据人具名必得加上一个街头:“新科举人”,而日期则在发榜以后。这一来,如果枪手本事不济,不能为人猎取一名举人,则此“新科举人”的借据,显然出于伪造,立借据人可以不必还钱。如果取中了,新科举人哪怕家里再穷,总有亲友愿意在他身上“下本钱”,枪手亦不愁会赖债。
吴老者此刻就是要为朱秀才做一个不必写借据的枪手;愿意在下两场冒名顶替他入场。朱秀才倒还有些胆怯,无奈吴老者颇为热心,盛情难却之下,唯有依从。
“向来科场只能免贿赂,不能免人情。主司卖关节犯法,送关节就情有可原。我跟你的情形也是一样。不过,外人不知实情,倘或发觉了,也是件不得了的事;所以这两次场期,你千万不能露面,最好到深山古寺去躲一躲。而且要记住,决不能透露身分姓名。”
“是!谨遵台教。”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吴老者看着那块古老的砚台说:“发榜以后,以此见赐,如何?”
“应该。何用榜后,此刻就请带了过去。”
吴老者欣然接受,将他自己所用的一块砚台送来给朱秀才作誊卷之用;自己携着那方来自日本的“压舱石”,回到号舍中细细玩赏。”
第二天出场,一朱秀才将吴老者邀到旅寓,置酒款待,结成极好的朋友。到了第二场进场,朱秀才特地关照仆人,不必“送场”;其实是飘然出城,一个人去逛了九溪十八涧。不过心里却不甚安逸,深怕吴老者冒名顶替,会被发觉。
幸好三场之中,只有头一场搜检查问得严;二三两场便松得多,加以吴老者剪短了胡子,又生得后生,七十开外的老翁,看来六十不到,与吴秀才的年貌,正复相当,所以顺顺利利地做了一回枪手。
不日发榜,吴老者的文章有价;朱秀才现现成成做了一位孝廉公。
“这就是朱秀才的邻居,有恩报恩,托梦叮嘱,非要他带一方最好的砚台的缘故。”陶通判说,“这种报恩的事很多,只不过冥冥中受福,不为人知而已。至于有怨报怨,必是出了新闻,晓得的人就多了。我也可以讲一两件你听听。”
其实,陶通判所讲的故事,亦未必是有怨报怨,有人在号舍中上了吊;有人得了失心疯,大闹科场;有人在卷子里自陈阴私,以致贴出蓝榜,凡此莫可究法原因的不幸之事,又无法解释,便都归之于怨鬼报仇之说了。
陶通判的话是言者有心了,意思中仿佛暗示邵定侯;你自己捉摸,如果曾造过孽,还是不要下场的好,否则怨鬼在闱中报怨是“法所不禁”的,重则送命,轻则丢丑丢得难以做人。
在邵定侯,虽未想到陶通判是有意讽劝;但闱中报怨的故事,确是使得他惊心动魄,几乎不能保持平静。这种脸色看在陶通判眼里,感受相当深刻;越发佩服池大老爷了。
讲完追踪经过,陶通判对池大老爷说:“直到那时候我才相信,老大哥的判断一点不错;那一案跟邵某人有极大的关系。抱歉的是,我有辱尊命;不过,我可以保他,一定到案。”
事到如今,徒然怨责,无补实际,反而伤了朋友的感情;池大老爷唯有报以苦笑。
案子当然压下来了。只是他暗中还很用心;知道刑房书办不甚可靠;只命小福加意寻访地道的木匠,和那假冒招赘女婿投水的人。小福不是本地人,形踪又不能太显豁;自然枉费心力,旷日无功。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乡试终了,并已发榜;邵定侯榜上无名。池大老爷便将陶通判请了来,催他去找邵定候来到案。
这是陶通判义不容辞的事,满口应诺,当时在池大老爷那里写了一封极其切实的信,交驿站专递邵定侯在杭州的旅寓。陶通判并且表示,如果邵定侯迁延不至,他亲自到杭州去办交涉,非要将此人弄来归案不可。
三天过去,邵定候有了回信,说是十天以内,必“回绍兴。而与此同时,浙江藩司衙门有一通“札子”,下到山阴县,说有紧要公事商谈,召唤县令进省,越快越好。
池大老爷颇为疑惑,不知是何紧要公事?唯有匆匆收拾行李,将印把子交了给“二老爷”护理,带着小福赶紧上省。
一到就投手本禀见,落司延请入内,见面便拱手道贺:“恭喜,恭喜!”
池大老爷急忙请安还礼:“不敢当!”站起身来问道:“请大人明示,喜从何来?”
“我给你看一封公文,你就知道了。”
铃着紫泥大印的公文,是巡抚晏端书下给藩司的,说接到两江总督何桂清的咨文,奏调山阴县知县池某赴江苏听候差遣。现在军务倥偬,需人甚亟,除具折出奏以外,请先饬池某人即日赴沪,到苏松太道薛焕那里报到。
照用人的规矩,地方大吏除了不准奏调兼讲官或在内廷、可以专折言事的翰林以外,其余道员以下的外官、五品以下的京官,都可以奏请调用。尤其是军与期间,格外方便;而况两江总督虽与浙江巡抚并无统属关系,但何桂清正是圣眷优隆的时候,不能不加尊重,所以晏端书接到咨文,立即交给藩司处理。
这未免突兀;池大老爷问道:“何制军素无渊源,何以有此一举?卑职倒费猜疑了。”
“怎么?”藩司诧异地问“老兄事前竟无所闻?”
“一点不知道。”
“这就奇了。”藩司眨着眼说:“据我所知,是预备派你当军装局的委员,这是个肥缺;跟洋人买枪炮子药,起码一个九五扣。这个日进斗金的差使,我只当是老兄自已谋干而来的。”
“不是,决不是!”池大老爷极力分辩,“做梦也没有想到有这回事。””那真成了怪事!”藩司想了一下说道,“闲话且丢开。老兄也不必回县了;我派人署理。如果稍为有点亏空,我叫后任替你弥补就是。”
如此相待,不能不令人感激,池大老爷又请个安:“大人栽培之恩,真正不晓得如何报答了?不过这事出得奇怪,容卑职先去打听一下;明日再来禀见,此刻还求大人先不要‘挂牌’了。”
“也好,明天我等你的回话。”
池大老爷已经疑心到邵定候出的花样;辞出藩司衙门立刻去看一个朋友,也是候补知县,外号“路路通”,人头极熟,消息极灵,托他打听其事。
第二天就将详细情形都打听到了;“路路通”说:“老兄,有人仇将恩报,托了一个大有力量的人,替你谋到了这么一个好差使。一个人要走起运来,真是意想不到。”
这个“仇将思报”的人,自然是邵定侯,目的是让池大老爷“另有高就”;心甘情愿离开山阴县,就不能再管这件案子。
“哪晓得池大老爷概脾气,宁愿不要发财,不愿受气。”赵玉涛说:“当时他跟藩司去说,要告病开缺。藩司莫名其妙,世界上有这样的傻瓜,运气来了往外推,哪里有这样的道理?池大老爷只是劝不听;问到缘故,他说了实话:他自己觉得输在邵定候手里,灰心了!”
“后来呢?”小张问说。
“后来真的辞官不做了。他说:做赃官他不肯;做清官要受气。官场里他算看透了,还是不做最好。”
“不做做啥?依旧做‘郎中’?”小张问道:“他人在哪里?”
一言未毕,只见孙祥太走了进来;这一下,使得小张和刘不才不约而同地警觉:此来所为何事?贪听赵玉涛谈池大老爷的故事,连参香堂这桩大事都忘掉了。
两人站起来正要动问,孙祥太却抢先开了口,“正涛!”他手一指,“你先替我给两位长辈磕头。”
这话未免突兀,两个人都想拦住了先问明究竟;哪知赵正涛奉命唯谨,而且手脚利落,已经爬下地去磕了一个响头。
刘不才首先避开不受;小张则一把拉起赵正涛,看看他师父问道:“老孙,你先说个道理看!为啥叫他磕头?”
“叫他磕头是替我赔罪。本来应该我自己,料想谅两位一定不肯,所以叫他磕了再说。千言并一句:是我不对。”说着,孙祥太拱手作了个揖。
刘、张二人面面相觑,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未免大失望。僵持了一会,终是由小张开口动问:“香堂开过了?”
“是。”孙祥太歉然答道:“没有来招呼两位,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一时也无从说起;我唯有认打认罚,听两位吩咐。”
小张年纪轻,不免略有悻然之色;刘不才却世故得多,知道人家不是有意做“半吊子”,讲了话不算,说有苦衷,必有苦衷。再说,事已如此,无可挽回,倒不如索性卖个人情,留宽后路。
因而他向小张使个眼色,放出很诚恳的声音说:“言重,言重!原是好玩,能行则行;不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孙老大,你不必放在心上,不然倒显得做朋友不容易了。”
“刘三爷真正体谅人!我佩服。”孙祥太转脸对小张说道:“老弟台,我的事情了掉了。刘三爷委托的事,明天就可以着手;我们是今天夜里谈,还是明天碰头。”
“不忙,不忙。”刘不才说道:“明天碰头好了。”
小张接口:“今天也要谈谈。”他问赵正涛:“我们睡在哪里?”
“有客房。”孙祥太说:“正涛在这里不大熟,我来引路。”
于是孙祥太亲自引路,出了一道边门,另有一重院落;其中南北相对两排平房,一大半点着灯烛,窗纸上人影幢幢,却听不见语声。
领到西面最后一间房,里面有两张床铺;桌上已经摆下一大壶酒,四只干果、冷荤碟子。孙祥太进门说道:“两位先喝喝酒,等我;我还有点杂事,料理完了就来。正涛,你先跟我去办点事。”说完,又拱一拱手,带着赵正涛走了。
“四点钟了!”小张掏出怀表来看一下,“累不累?”
长夜奔波,通宵剧谈,岂有不累之理?不过,“困倒不困!”刘不才捂着肚腹,有些愁眉苦脸地,“犯病了。”
“犯病?”小张惊问:“什么病?”
刘不才不答,走到桌边一看,四碟酒菜中,有一碟是极大的板栗,剖开一半壳,用酱油五香煮过;此刻最耐饥,刘不才一连吃了七八个还不停手。
小张越发不解,警告他说:“老刘,这样东西不大容易消化;你有病少吃点,当心肚子里停滞。”
“不要紧。”刘不才摩摩肚子说,“这下舒服得多了。我这个毛病,人家说是胃气,我说是‘饿病’,一发作就要吃东西。是这几个月饿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的病!”小张笑道:“倒害得我心里好不舒服,辛辛苦苦跑了来,啥也没有看到,反让你弄出病来。你想冤不冤?”他接着收敛笑容,愤愤地说:“老赵讲什么县大老爷做郎中,是鬼扯淡。有意跑野马躯搁功夫。老孙师徒真不够朋友。”
“你不要这样说。人家有人家的规矩,领我们进门,面子已经很大了。”刘不才又说,“你要替人家想想,今天人家是开香堂执法;自己先就不守规矩,拿空子带到香堂里来,怎么还有资格谈家法?”
小张还未开口,突然有人接话:“刘三爷真正通情达理。”人随话到,是孙祥太。
小张不防隔窗有耳,倒有点不好意思,索性便说在前面:“老孙,我在背后骂你,骂你不够意思。”
“该骂,该骂,你骂两句,我心里还好过些。来,来,罚我杯酒。”
这时赵正涛已带着人接踵而至;端来一大托盘的宵夜食物,有粥,有肉馒头,另外是一大碗冻肉,一条现烧的白鱼。在这个活活饿死人的年头,这就是一等一的盛馔了。
“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客气。”小张俨长辈的口吻,“老赵,你也坐下来。”
“是。”赵正涛口中答应,眼却望着孙祥太。
“小张叔叫你坐,你就坐好了。”
赵玉涛这才坐了下来,提壶斟酒,敬过一巡,小张可是忍不住了,“老孙,李小毛怎么样了?”他凑着脸问。
“你晓得的。”孙祥太举杯答道:“喝酒、喝酒!这种人早忘记早好;狗彘不食的东西,何必提他?”
小张还要再问,刘不才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只好不响。但不弄明白,心里实在憋得难过;于是心生一计,站起身来说:“我要撒泡溺,老赵,哪里方便?”
赵正涛不防他是诈,立即答说:“我来领路。”
提着一只洋油“手照”走到院子角落;小张“噗”地一口,将灯吹灭,低声说道:“老赵,不要响,我问你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