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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CAROL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假期里去拜访那个秀珍。妈妈想去给“那个男人”扫墓,但那个男人的坟墓就在秀珍老家的后山上,要去就得由秀珍带着去。本来“那个男人”火化后妈妈想要一些骨灰的,但秀珍不同意,说如果把他的骨灰分开来了,他就永世不得超渡了,不过她答应妈妈可以随时去扫墓祭奠。

    CAROL原本是不想去的,但听说可以见到秀珍,又引发了她的好奇心,想看看把“那个男人”从妈妈和她身边夺走的女人到底有几个头几个臂。

    坐汽车到了那个小县城,又坐了一个小时的船,才来到秀珍的老家。CAROL看见了一个风韵尤存的半老徐娘。她很客观地在心里把秀珍跟妈妈做了一番比较,说实话比不出个高低来。两人是不同的类型,一个是大家闺秀,另一个是小家碧玉,可以想见两人年轻时都是很不错的,不然“那个男人”也不会抛妻别子地跟这两个女人结婚了。

    她感觉妈妈和秀珍有点象国共两党,内战的时候,两人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等到抗日的时候,两党又不记前嫌,携手合作。

    秀珍带着CAROL和妈妈到后山“那个男人”的坟上去上了香,献了花圈,烧了冥纸。妈妈还特地用纸做了提琴钢琴什么的,在“那个男人”坟上烧了。秀珍则备了很多酒菜,供在“那个男人”坟上。妈妈叫CAROL也上柱香,她哼了一声,没动,妈妈也没勉强。

    秀珍试着规劝了一句:“你给他烧个香,叩个头,也是为你好,他的在天之灵可以保佑你……”

    “算了吧,”CAROL抢白说,“你们还不如剪几个女人烧给他,免得他在那边寂寞。”

    一句话把两个女人吓得一哆嗦。秀珍赶快咕咕哝哝地叫“那个男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因为成成说了这话就不保佑她了。

    从后山回来,CAROL看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生,看上去既象“那个男人”,又有不同之处。她猜他可能是秀珍跟“那个男人”的孩子,也就是自己同父异母兄弟中最小的那个。果然,秀珍介绍说:“这是我儿子,居成。阿成,叫李阿姨。”

    居成有点害羞地叫了一声“李阿姨”,就很自来熟地对CAROL说:“你是竟成姐姐吧?我看到过你很多照片。”

    CAROL听他开口叫她姐姐,觉得头皮一麻,浑身鸡皮疙瘩乱冒,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把我也搅和进来了。但居成确实算得上帅哥一名,红唇白齿,脸颊也是粉红的,连眼皮都有点粉红一样,但脸部轮廓以及身材又十分有男人型,是“那个男人”与秀珍的完美结合。

    她想起有一种说法,就是私生子往往是很漂亮的,因为他们的父母能冲动到做出私生子的地步,一来是因为双方都有极大的魅力,二来两个人在情欲高潮时做出来的孩子,比那种正当夫妻关系中按时交公粮做出来的孩子更具备父母双方的优良因子。未婚先孕的孩子,从技术上讲就是私生子了。

    秀珍很自豪地介绍说,居成在省城里念重点大学,今天特意赶回来的。然后又对居成说:“你看你竟成姐姐多有出息,在美国念大学,你也要好好读书,争取以后也到美国去。”

    居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那有竟成姐姐那么聪明,她上的是B大呢。”说着,就跟CAROL谈起美国大学的事来,似乎很想到美国去念书。CAROL觉得现在自己已经不太讨厌这个弟弟了。他人生得帅,嗓音也很好听,那种害羞的神情更为他增添了几分可爱之处。她跟他走到他的卧室去,听他拉提琴,心里有点遗憾地想,如果不是“那个男人”跟妈妈离了婚,我可能也是钢琴好手了。

    他拉的是马思聪的,说这是爸爸最喜欢的乐曲了。

    她记起小时候经常听“那个男人”拉这首乐曲,即使是她小小年纪,也能感受到乐曲里那种忧伤的情调。她记得“那个男人”经常在清晨拉琴,多半都是她醒了但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的时候。她那时很喜欢闭着眼睛装睡,等他拉完了琴,就会走过来,坐在她床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嗯,今天有个人还没醒,我一个人去逛街啦。”

    她就会从被子里跳出来,用两只小手箍住他的脖子,挂在他脖子上,让他带着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直到她的手酸软了才肯下来。

    居成有“那个男人”那样的修长手指,拉琴的姿势也一模一样,不招摇,表情如沉思一般,看得出是“那个男人”一手调教出来的。她记得“那个男人”还唱过,她那时不懂歌词的意思,但记得“那个男人”唱完,常常是泪光莹莹。

    她问居成:“你会唱吗?”

    居成有点害羞地说:“唱不好,你想听吗?你给我伴奏,我唱你听。”

    CAROL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拉提琴,我什么乐器都不会。”

    “听爸爸说你很小就开始学钢琴,他说你很有音乐天分,嗓子也很好。”

    “是吗?”她有点不快地说,“不过后来我就没再学了。”

    居成看出她的不快,改变了话题:“我唱给你听吧,唱不好,你别笑话。”他清了清嗓子,小声唱道:

    当那杜鹃啼遍,

    声声正添乡怨,

    更那堪江水呜咽,

    暖丽南国多情的孩子啊。

    当那红花开遍,

    瓣瓣是啼痕渲染,

    尽都已随春归去,

    流浪儿啊你还在嘉陵江边徘徊。

    那边就是你可爱的故乡,

    就是有水鸟翱翔的地方,

    那边白云映红荔村前,

    孩子你为什么不回家?

    为什么不回家?

    他唱得很动听,注入了很多感情,仿佛有满怀离愁别绪。她想,他小小年纪,而且就在跟前的省城念书,懂个什么离愁别绪?完全是天生就有这种感伤情怀。这个家伙会跟“那个男人”一样,不知要祸害多少女孩了。她装做漫不经心地问:“有没有女朋友啊?”

    她看见居成脸红了一红,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她:“你说一个人怎么样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喜欢一个人?”

    她想起有人说过的,男人判断自己喜欢不喜欢一个女孩,很简单,只要看自己遇到那个女孩时的反应就行了,年轻时就看自己的人硬不硬,年老时就看自己的心软不软。但很显然她不能这样对居成说话,所以只含含糊糊地说:“你看看自己是不是老想见到她,跟她在一起你就很高兴,不跟她在一起就很失落,那就是喜欢她了。”

    居成想了想说:“那我就真不知道我喜欢谁了,因为我好像对好几个女孩都有这样的感觉。”

    她吃惊地看着他,莫非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个帅帅的小伙,这个能拉一手好琴,能唱一口好歌的大男孩同时喜欢着好几个女孩。

    “那你怎么办?”她有点生硬地问,“你总不能同时找几个女朋友吧?”

    居成轻松地一笑:“我现在一个也没找,有时我用你的照片吓唬那些女孩,说这就是我的女朋友。她们有的自愧莫如,就逃跑了。”他说着,就找出一些影集,“你看,我从小就知道你,我有你每个时期的照片。不过你肯定不知道我。”

    她看到大大小小很多影集,里面除了居成和他爸爸妈妈的照片外,也有她从小到大每个时期的照片,每张后面都有“那个男人”工工整整写下的“成成摄于某年某月某日于某地”的字样。

    妈妈见她看到了那些照片,心虚地解释说:“都是你爸爸向我要的,他老向我要你的照片。我心软,不愿像他的前妻那样不让他得知他儿子的消息,有很多夜晚,你爸爸都会从梦中流着泪醒来,因为他梦见了他的那对双生儿子,我不想让他为了想念你伤心,所以他一要照片我就给他。”

    那天晚上,CAROL跟妈妈睡在一屋,秀珍专门为她们铺了新床单,换了新枕套。睡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空中是陌生的气味,窗外是陌生的风声,山后是陌生的坟墓,CAROL感到一种陌生的愁绪,仿佛听到“那个男人”就在这屋子里什么地方拉一样。她突然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思乡之情。但她不是思念省城的家,而是思念远在加拿大的JASON和他那陌生的家。她从心底呼唤他,JASON,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遥远的地方思念着你?

    思念的感觉是那样强烈,她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一下就飞到他身边去。不能跟他同床共枕,至少可以倚在他的窗台边,看他熟睡。

    她想,“那个男人”特别爱,可能是因为他思念他从前的那些家,思念那些他曾经爱过或者仍在爱着的女人以及她们的孩子。他的眼里常常有泪光,是因为他想念那些女人和孩子,但却不能跟她们在一起。他爱眼前的女人和孩子,他也爱那些他抛弃了的女人和孩子,但他永远只能跟其中的一部分在一起。他在这个世界上行走,把他的温柔洒向路途上遇到的女人,她们被他的外貌和温柔所迷惑,飞蛾扑火一般地投向他,他一一接受了,却把他的女人孩子弄到一个尴尬痛苦的境地。他自己也在这种尴尬境地中经受离别的痛苦,真是害人又害己。

    她又想到JASON,他在很多地方跟“那个男人”相似,他帅,他有才华,他温柔,但他似乎很能控制自己,不会接受飞身扑来的蛾们。但他同样给他身边的女人带来痛苦,那是一种可望不可及的痛苦,爱极不可得的痛苦。

    真不知哪种痛苦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