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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25)

    子翔上前话别:「李苗,再见。」

    李苗点点头,朝他们摆手。

    林斯把车驶走。

    「李苗的维奥拉弹得出神入化。」

    「而你,子翔,一次又一次给我惊喜。」

    子翔看着窗外,「我记得妈妈一次又一次为我寻访好琴,并且说『子翔一日你如决定演奏我替你借史特垃底』。」

    林斯拍拍她肩膀。

    「我们去见妈妈。」

    那才是她唯一知道的母亲,双手暖且软,左手无名指天天戴着枚大小恰到好处的钻石婚戒,子翔自小到大只认得这双手,它们为她梳洗、探热、做功课、收拾书包、做点心、安排生日会、筹备旅行、选大学、挑男朋友、添小跑车…

    容太太在酒店地库的美容院做头发,忽然看见子翔进来,十分意外。

    子翔握住母亲的手不放。

    美容师急说:「小姐,指甲油未干。」

    容太太连忙说:「不怕不怕,子翔,甚么事,林斯呢,可是有争执?」

    林斯在身后轻轻抱怨:「不关我事,伯母。」

    子翔把妈妈的手搁在脸上,半晌不语。

    只听见发型师同容太太说:「鬓脚白发不好看,今日替你遮一遮,过两日记得来染。」

    「这白发最讨厌,特别触目。」容太太懊恼。

    呵,母亲有白发了,岁月如流。

    子翔蹲在母亲身边不愿走。

    容太太问:「子翔今日是怎么了?」

    「妈妈我去四川省教书可好?」

    「你知道四川是哪四条河?轮到我说好与不好吗?只要你高兴罢了,」她停一停,「总比到洪都拉斯或比亚法拉安全得多。」

    又问林斯:「你等她?」

    林斯一往情深地答:「永远。」

    容太太感慨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人那样说,可是我尚未读完书回来他已结了两次婚。」

    林斯连忙说:「那时的人比较缺乏时间观念。」

    容家两母女忍不住笑出来。

    容太太说:「去,去逛街喝茶。」

    走到街上,林斯说:「我陪你去吃一碗酒酿圆子。」

    他们在小馆子坐下,先吃生蒸馒头。

    子翔轻轻说:「我贪容家的财势吗,并不,看真了,容家不过小康,爸妈持家有方,生活才过得丰足,我们是真心相爱。」

    「这就足够了。」

    「你说得对,林斯,见过她之后,我已无牵挂。」子翔低头,「还以为我会抱住生母双腿痛哭,但是我心中毫无苦楚,眼泪流不出来,见面,不过是偿还心愿,我永远是容家女。」

    「给你看一张照片。」

    子翔低头一看。「呀。」

    那是一张褪了色的彩色照片,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比此刻的子翔还要小几岁,男的有端正长方面孔,女的正是周女士。

    「我的生父母!」

    「周女士说,如果你不要,嘱我代你把照片退回。」

    「说我已经看过。」

    林斯点点头。

    「照片要来无用,又不能收在皮夹里,『看,我真的父母亲』,更不好镶在银相架放家里示众。」

    「我明白。」

    「真的,不怪我凉薄?」

    「你有你的明天。」

    他小心翼翼把照片收好。

    傍晚,李岳琪来找子翔。

    「子翔,有一件事与你商量。」

    「琪姐有其么事尽管说。」

    「子翔,」她清一清喉咙,「我想拿你做模特儿,写一个中篇故事。」

    「我?」子翔指着鼻子。

    「是,你。」

    子翔哑然失笑,「我这个人有甚么可写?乏善足陈,一本白纸。」

    「只是照你做蓝本,说一说华人家庭在这三十年来的变迁。」

    「琪姐我还以为你只写报导文字。」

    「做了那么久记者,每日营营役役,没有一篇文字留存下来,不由得生了私心,想动笔写一部小说。」

    「那多好。」

    「小说印出来,完全属于自己,有满足感,文字工作者最后还是希望写小说。」

    「琪姐预祝你成功。」

    「子翔,你放心,文内绝对不会有任何反面字眼。」

    子翔笑,「我也自知没有做反派条件。」

    岳琪也笑了。

    她们走的是两条路,岳琪如一般人为世俗功利,再吃苦,看到成绩,也觉划算,子翔对商业社会种种买卖交易毫无兴趣,越去越远。

    那边,林斯与容氏夫妇有个约会。

    他毕恭毕敬站在容先生面前。

    容太太拍拍沙发,「你过来坐这里。」

    林斯微笑走近坐好。

    容太太问:「子翔已见过生母?」

    林斯点点头。

    容先生问:「她反应如何?」

    「像对所有长辈一样,并无特别感受,她处理得很好。」

    容太太说:「子翔是个傻孩子,越笨越叫我愈加痛惜她,子翊想法完全不同,他全然没有包袱。」

    「希望她从此心安。」

    过两日,子翔出发去诸村第一中学。

    容先生派人送来两大只人般高箱子。

    子翔骇笑,「这都是甚么?」

    林斯答:「学生教材,日常用品,零星药物。」

    「不如租一个货柜,拖着去。」子翔啼笑皆非。

    谁知容太太说:「货柜可以改装为课室,何乐不为。」

    子翔大惊,「我们不是要去-变人家一生,我们是去协助他们利用现有资源改良生活。」

    做母亲的想一想:「有分别吗?」

    子翔解释:「功课要孩子们自己做,父母不可代写。」

    容先生微微笑,不出声。

    林斯说:「需要甚么,尽管出声,这里是补给站。」

    「林斯,子翔交你照顾了。」

    子翔更正:「妈妈,朋友彼此照顾份属应该,但不是你形容那种,我没打算整个人柔若无骨那样赖在林斯身上。」

    容太太也笑,「是,是。」

    自从把子翔抱到客家,妈妈对子翔最常说的宇是「是是是」。

    林斯陪她上路。

    往西北走,子翔感觉像去到另一个国家。

    方言完全听不懂,需打手势猜谜,比到欧陆更隔涉,子翔像去到地之角海之涯。

    内陆小型飞机在简陋跑道降落,林斯笑说:「别小觑这座飞机场,当年飞虎队就在此上落。」

    「真的?」

    「是呀,他们的飞行夹克内绘有地图及中文文告,万一遭到击落,知会当地农民,是友非敌,给予援助。」

    子翔欷。

    有人驾车来接,子翔认得她就是王珊。

    三个年轻人自我介绍,一见如故,玉珊比照片还要好看,大方明朗,个性比子翔成熟。

    她找人来卸下货物,轻轻说:「希望是学校用得着的物资。」

    子翔一额汗,真怕箱内只是她的衣服鞋袜。

    「我们需要英语课本读物,最好有国家地理杂志。」

    到了目的地,放眼一片绿油油,校舍算得整齐,墙上爬着嫣红姹紫数千朵攀藤花蕾,子翔开头以为是棘杜鹃,走近了,闻到香氛,发觉是蔷薇,她像获得意外的礼物般高兴奔过去。

    王珊看着她背影微微笑。

    她轻轻同林斯说,「她收伏了你心。」

    林斯答:「完全正确。」

    「你那颗不羁难驯的心。」

    「你说得对。」

    「看到有人轻易成功,心中真不好过。」

    「各人有各人缘份。」

    王珊点点头,有点惆怅,「我现在明白了。」

    那一边,子翔在课室门外微笑张望,小小代课老师在帮低班同学温习功课,用英语读三小猪故事,语音铿锵。

    王珊走近,与子翔走进课室,扬声:「同学们来见过容老师。」

    课室里四壁萧条,只得一只地球仪,走近一看,这时地图上的苏联还没有解体,子翔不禁暗暗叹气。

    林斯指挥力夫打开纸盒,王珊欢呼起来,在操场上奔走高叫。

    连子翔都看得呆了。

    原来箱子内有课本、挂图、图书、杂志、地球仪、月球仪、计算器、各种文具、手提电脑,应有尽有。

    就是没有容子翔的衣物。

    (26)

    子翔忽然明白补给站的意思了,她泪盈于睫。

    另一只箱子里有足球、篮球、棒球用品,还有一大堆尺码不同的球鞋,另有一般医药用品。

    仍然没有容子翔过冬衣服,看来她要穿老棉袄。

    子翔听见王珊低呼:「电视机!」

    是,这就是顺风耳千里眼了。

    子翔知道林斯功不可没,看看他微笑。

    他们一起把设施抬进课室。

    子翔忽然想到:可有电源?看到电灯,才放下心来。

    同学们一涌而上,看电视及计算机上讯息。

    林斯轻轻问子翔:「你愿意留下?」

    子翔笑嘻嘻,「你怕你的老火焰留难我?」

    林斯忽然脸红,「我们只是朋友关系。」

    子翔仍然笑,「我肯定你俩之间甚么事也没有。」

    「我心中只有一个人。」

    子翔连忙另觅话题说:「我会教一个学期试试。」

    「随时与我联络。」

    吃完午饭,他回杭州去了。

    王珊带新同事到宿舍,子翔看到另一只大箱子。

    「这是甚么?」

    王珊说:「林斯日前托人运来,可见他多体贴你。」

    这一只箱子里才是御寒衣物、电毯子、电暖炉、干粮等物。

    王珊揶揄说:「诸村得再盖一座发电站。」

    容子翔说不出话来。

    「欢迎你这生力军加入队伍。」

    王珊斟出热茶招呼,与子翔一起设计课程。

    两人都没有藏私,故此十分投契,有商有量,谈到深夜。

    子翔把电毯分给王珊。

    「有个同事真好。」

    「你父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

    「他们来探访过我,他们尊重我的意愿。」

    「你家从事甚么行业?」

    「父母做东南亚古董进口生意,移民已经三十年,同你一样,我也是土生儿。」

    「你为甚么不坐店堂?」

    王珊答:「我看到孩子们红咚咚面孔就心满意足,我第一批学生已谙一般英语会话,比做生意有成就感。」

    「王珊,我佩服你。」

    她闲间说:「林斯帮我找到这个教席,你又怎样认识他?」

    「公事。」子翔把替孤儿申请护照的事说一遍。

    「然后呢?」

    子翔不愿再讲,只是微笑。

    「像所有追求者一样,他籍故亲近你,取悦你,可是这样?」

    子翔仍然不出声。

    「他父亲是爱尔兰人,你看他眼睛中一抹蓝色就知道了,母亲是广东人,家里开杂货店,父母经过很大的挣扎才能结合,他有他们遗传,非常重视感情。」

    子翔还是第一次听到,更加不好出声。

    「他家有一件祖传饰物,他送了给你。」

    子翔意外,「那是甚么?」

    「你颈上那只白玉猴子。」

    子翔纳罕,「不,这是他在街上随意买的小玩意。」

    王珊凝视她,「子翔,难怪他喜欢你。」

    子翔声音低下去:「十元一只,游客纪念品。」

    「他这样同你说?」

    「不,我自己猜想。」

    「有机会你可以问清楚他。」

    「他用来揶揄我像猴子般满山走……」

    王珊忽然改变话题,「一天教八节课,但是你不会觉得累,学生全有亮晶晶全神贯注眼睛,令你巴不得把所有懂得的都教给他们。」

    「我相信是。」

    「我见过中学生嚼口香糖鼻上穿环戴鸭舌帽吊儿郎当来到学校拒交功课,小息与女同学摸来摸去,躲洗手间抽烟吸大麻,还未放学已的好去-车喝酒,校门长驻警察,课室装置金属探测器检查学生是否携带枪械……你愿教哪一种学生?」

    子翔答:「我教任何愿意学习的学生。」

    「说得对。」

    晚上,子翔抖出电毯就寝。

    她解下玉石猴子细细端详,叹口气,盲人都应该摸得到这样圆润精致的饰物不是随便在街边档口可以买到,容子翔有眼无珠。

    幸亏一直系在颈上,未有损伤。

    她再次把丝线结好。

    天亮,子翔听见鸡啼,第一线曙光照入窗户。

    她连忙梳洗更衣,走到课室帮忙,看到王珊在互联网上读报。

    她抬起头,「饭堂供应膳食。」

    子翔说:「耽会见。」

    容子翔开始她教学生涯。

    她在电邮里这样同李岳琪说:「琪姐:最不习惯的仍然是卫生间问题――」

    岳琪笑了,同丈夫说:「子翔真爽朗可爱。」

    「――先进卫生设备原来在生活中占这样重要位置,冬季半夜持手电筒照明前往洗手之感觉真非笔墨可以形容。」

    「但是看到孩子们勤奋向学,足以补偿,也许到了他们七八十岁,届时我已离世,他们仍然会同孙儿与曾孙说及,当年有一个容老师,教过他们罗马建筑中五式柱子的名称,琪姐,我最喜欢多历柱,空无一物,非常简洁……」

    张伟杰问:「她快乐吗?」

    「我相信是。」

    「当年见到小小的她就知道异于常儿。」

    「林斯每个月都去看她,给她带蓝山咖啡。」

    张伟杰笑起来。

    「这样辛苦?」

    「叫人感动,你从不曾那样对待我。」

    张说:「各有所好,林斯十分享受追求过程,他富有生活情趣。」

    「真叫人羡慕。」

    「阿琪,我们结婚快十周年纪念,你还向往这种玩意?好没出息。」

    话虽是这样说,第二天下班,他还买了一束紫色毋忘我带回家。

    过一日,岳琪问子翔:「春假会不会回来看看?」

    答复:「乡村学校永不停课,家长请老师吃年夜饭,放完鞭炮照样上课。」

    岳琪叹口气,「我们这边公校教师因加薪不理想纷纷罢工。」

    张伟杰说:「有些事不能细想,来,我们做好本份再说。」

    「伟,这一封电邮特别有趣。」

    张伟杰趋前看。

    容子翔这样写:「今日,微笑行动医生前来替诸村儿童免费治疗兔唇裂颚,这项手术在西方先进国家通常在幼儿满月便可进行,把父母及孩子不必要惶恐痛苦减至最低,在这里,有些女孩已经十多岁,不过手术十分成功,我们旁人看着,亦觉安慰,其中一个医生姓欧阳,他看到我,深觉诧异。」

    「咦,林斯又遇劲敌?苦命。」

    李岳琪点点头,「人人都觉子翔可爱。」

    「很少见到那般纯真可爱的女子,你看都会女性多数搔首弄婆,崇尚功利,全系庸脂俗粉。」

    「看,看,她传来与欧阳医生合照。」

    只见照片中一个端正年轻人,穿白衬衫与卡其裤,神清气朗。

    子翔写:「他走前把剩余物资留给我们,我们很是欢喜,下星期,有加国华裔牙医来义务帮诸村乡民免费整牙。」

    「华人传统如此:总忘不了家乡,一定想为祖家做些事,一批一批各行各业的人回去协助建设。」

    「你呢,你可想回去?」

    「我俩也去教英语?」

    过两日,子翔又这样写:「今日,有一队美国人来到诸村,开始在一个险峻的山谷进行发掘工程,他们带来极之先进器械,我与学生忍不住上去围观。

    「开始,以为他们是考古学家,他们用绳索锤下山谷逐寸小心挖掘,用筛子细细把沙石筛过寻找不知甚么,十分神秘,但是整组人都友善,下午他们在帐篷内喝茶,用松饼招待孩子们,欢迎他们去看美国电影。」

    张伟杰奇问:「这队美国人干甚么?」

    岳琪说:「我去打探一下。」

    她去打了几个电话。

    只见她表情越来越诧异,回来说:「原来如此。」

    张伟杰问:「甚么一回事?」

    岳琪这样回复子翔:「这组美国人在当地政府同意下挖掘第二次大战被日军击落一架秃鹰式战机残械,当时飞机上有五名军人失踪,希望寻回残骸。」

    张伟杰点点头,「一个不能少。」

    子翔这样回复:「恍然大悟。」

    「不可当面拆穿。」

    「当然,我明白。」

    「营里有些甚么人?」

    「有一个祖麦考博士,红发绿眼,很喜欢我的学生,给他们上地质学课。」

    岳琪笑:「嘿,还以为她在穷乡僻壤会觉得沉闷,其实生活多彩多姿,胜过石屎森林呆滞刻板多多。」

    「只可惜卫生设备欠佳。」

    两夫妻笑起来。

    「噫有点羡慕子翔。」

    「劝君莫借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甚么志向意愿,趁年轻时做妥,千万别口口声声退休后如何如何,届时走也走不动,能够喝杯茶看报纸已经很好。」

    一言像是惊醒了李岳琪,她捧着茶杯发呆。

    (27)

    丈夫问她:「你可是有甚么心愿?去,我支持你,我是男人,男人之苦是非做不可,你是女子,捱过廿年牛工已经足够。」

    岳琪轻轻说:「我并不想去阿玛逊流域探险,我只想学跳探戈,读法文版小王子,以及游泳跳水,还有,写一本小说。」

    「你不会这些?」她丈夫佯装大吃一惊,「结婚十年你一直瞒我?这些都应当在十八岁之前全部学会。」

    岳琪感慨,「自幼家贫,学这些武艺多么昂贵,统统按时收费,又得劳大人管接管送,全属小资产阶级玩意,我家负担不起时间金钱。」

    「有志者事竟成。」

    「我今天就去安排课程。」

    张伟杰微笑,「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岳琪立刻开车到社区中心报名。

    张伟杰说:「你讲的几样工夫,我只谙游泳。」

    「已经强过我,你是我英雄,」岳琪又补一句,「子翔是我偶像。」

    自从第一次访问子翔,岳琪就自心坎里开始喜欢她。

    子翔的讯息不停。

    「孩子们要求不多,朴实可喜,一条绳子,一只皮球,已经运动得很高兴,像其它家长一样,我没有把电子游戏机拿出来,我有整套超级马利奥,玩得出神入化,但我不打算传授他们,真有点自私。」

    「原来南昌是古都,数千年历史,叫人敬畏,家母当年选择移民加国,是因为考虑到孩子们读地理及历史都不难,立国才短短百余年,一个下午可背熟历史,十四个省份,全部四四方方,可用尺画直线……」

    「天气渐渐寒冷,林斯送可可粉来,我托他带卫生用品,不好意思开口,只用字条写出牌子种类,他一直脸色自若,完成重要任务,自该-那起,我觉得他可以做终身伴侣。」

    岳琪看得笑出来。

    「可有其它人消息?」

    「爸爸前来探我,第一次提到退休,时间过得真快,我劝他做少一点,减产,多拨时间给自己,却也不可完全歇业,以免无聊寂寞。」

    「妈妈爱上诸村婴儿,借故探访,在人家里盘旋不走,可是她讨厌乡村里黄狗,嫌它们癞皮。」

    「好消息,大事,子翊来访,这人有通天彻地本领,他已筹募到经费,打算到诸村增建校舍,正在与三级政府商议。」

    全家出动,真叫人羡慕。

    岳琪说:「我们也去南昌。」

    「我唯命是从。」

    「总不能空手去。」

    「我试一试请华人社区捐一辆小货车。」

    「或是十架脚踏车,可能更为实际。」

    「你说得对,我立刻去做。」

    志趣相同的时候,世界会得缩小。

    傍晚岳琪说:「我征询过子翔意见,她与同事王珊去问过诸村乡民,他们最想要的是大银幕电视机及天线设备。」

    一切都准备妥当,张氏夫妇却没有成行。

    岳琪发觉身体起了变化:疲倦、水肿,全身酸软,她忽然心灰,第一个感觉是:好不容易捱出头来,却得了癌症。

    连忙去看医生。

    医生替她检查,又实时做了几个测试,半小时后,同她说:「张太太,我百分百肯定――」

    岳琪垂头,不是乳癌就是肺癌,她入行早期曾经吸烟。

    「――你已怀孕超过六周。」

    岳琪猛地抬起头来,惊喜莫名。

    「张太太,你是高龄产妇,我建议你尽量休息,以散步为主要运动,多吃蔬果,注意体重,不要跑来跑去。」

    「可否旅行?」

    「请忍耐这九个月,我相信贤伉俪盼望小生命来临已有一段日子。」

    「医生,整整十年,出尽百宝,药石无灵。」

    岳琪落下泪来。

    「张太太,请你每两个星期到诊所检查。」

    「我现在应该做些甚么?」

    「松弛,休息。」

    张伟杰知道消息后在大厅做了一连串恻手翻,用手-胸大叫。

    他们只得取消南昌之行。

    由社团捐赠的大电视及时运到,安装在中学礼堂恻,每天傍晚,开放三小时娱众。

    他们在照片中看到新校舍渐渐建成。

    容子翔站在建筑地盘指挥如意,发挥她的工作美。

    算一算日子,她到诸村已超过三个月。

    半个学期已经过去。

    「琪姐,我发觉华人一贯教学方式主张背熟死记也是办法,像英语文法中的过去完成继续式,不如先硬记,后理解。」

    「胎儿是男是女?想你们不会计较,做你俩子女一定幸福,你俩开明民主,又有爱心,家境也好,又愿意拨时间照顾孩子。」

    「子翔,你得告诉我,孩子们对事物的爱恶。」

    「琪姐,我已老大,又不是小孩。」

    「真有点畏惧。」

    「你爱护支持他不就行了。」

    「代沟,会有人以为我是他外婆吗。」

    子翔这样答:「咄,外婆或祖母有何关系,幼儿需要的只是爱护关切。」

    「打算叫他学小提琴。」

    「我把汤臣女士介绍给你。」

    张伟杰说:「子翔年纪轻,精神好,工作那样忙,还能天天写电邮。」

    岳琪怀孕后因为压力庞大,有点喜怒无常,反问:「我已无力气?我还写作、管家,打算自然生产,亲手育儿呢。」

    「是是,对不起,贤妻,是我造次。」

    岳琪体重增加过速,医生劝她小心饮食,可是岳琪像是豁出去了,吃起炸薯条来,手挥目送,两大包下肚,犹叹道:「宛如沧海一粟。」

    很快吹气一般,胖到一百五十多磅,行动颇为不便。

    张伟杰苦劝无效。

    「届生养期你会重达两百磅,像喜剧电影中肥女,而且患血压高与糖尿病。」

    「多谢诅咒。」

    「为儿为己,请压抑食欲。」

    岳琪不予理睬,埋首巧克力蛋糕。

    「子翔看见会痛心。」

    岳琪不屑,「我不中计,子翔在地球另一边。」

    张伟杰探头过去,「你今早没读电邮吧,子翔与林斯下月初将来温埠订婚。」

    「甚么!」

    岳琪跳起来,三步两跳奔进书房,穿着厚袜的她险些被地毯角绊倒,张伟杰连忙去扶住她,吓得一身冷汗,万一摔倒,后果堪虞。

    一看之下,果然属实。

    「唉,」岳琪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值得浮一大白。」

    「怀胎怎可喝酒,每一滴酒精都令胎儿心悸。」

    岳琪忽然安静下来。

    张伟杰说:「子翔看到你时,别叫她失望。」

    岳琪不出声。

    「如果有枪弹飞来,你会不加思索扑上去为子女挡住?」

    「那自然。」

    张伟杰笑嘻嘻把蛋糕拿走,「请用同样精神为未来子女节食。」

    岳琪反省一下,清醒过来。

    接着一个月,她严守行为,体重渐渐下降到比较合理范围。

    三个月放胆大吃,有苦有乐。

    放肆过,也觉痛快。

    岳琪去剪发护肤,修好指甲,添置宽身衬衫孕妇长裤,洗心革面,提起精神。

    张伟杰这才松一口气。

    子翔回来那天,岳琪神清气朗。

    可是容子翔还是吃一惊,「琪姐,你成为河马太太了。」

    岳琪并不生气,紧紧抱住子翔。

    容太太说:「岳琪,看我带了生力军来帮你。」

    她身后有个端庄的中年女子,正微微笑。

    「岳琪,这是佳嫂,特来照顾你生活起居。」

    张伟杰搔头,「我们不需要――」

    话还没说完,被容太太厉声截断:「你当然会走会跳毋需照顾,她们母子却躺床上需要呵护。」

    张伟杰从未见过容太太这样严厉,立刻噤声。

    岳琪落下泪来。

    容太太顾左右,「岳琪你看子翔是否又黑又瘦?」

    林斯在一旁但笑不语。

    他们都是李岳琪的亲人,忽然有人摸腰,她振作起来。

    容太太又说:「子翔你快做阿姨,去看看婴儿房准备好没有,你兼做设计师吧。」

    子翔去一看,果然甚么也没有添置,她找到英国母婴护理网页,与岳琪一口气订购所有衣服用品家具。

    「子翔,你救了我。」

    「琪姐,没想到你临阵恐惧。」

    「子翔,是一条人命。」岳琪颤栗。

    「是男是女知道没有,医生嘱你去验羊水,佳嫂可陪你出入,她是十项全能,又会开车,是件宝贝。」

    订婚仪式十分简单,除出容氏一家四口与未来女婿林斯,就是一群亲友,大家聚在一起吃顿饭。

    席中有人问:「谁是介绍人?」

    子翔微笑:「一帮小小孤儿。」

    「甚么?」

    子翔把故事又说一遍。

    宾客都十分感动。

    林斯说:「子翔学生送我们一件家长亲手刺绣的百子图红被面。」

    大家又啧啧称善。

    散席后子翔向子翊抱怨:「华人无论做甚么都向众人交待,求人认同,为甚么?」

    「大家高兴是我们的习俗。」

    「子翊,你会向我交待吗?」

    子翊微笑,「坦白甚么?」

    「你对王珊很有好感。」

    子翊说:「可惜两人志向大不相同,我崇尚城市生活的锦衣美食,她又不愿意搬到旧金山。」

    「你问过她?」

    「开口请求已有勉强成份,一定要像林斯那样心甘情愿跪仆在你脚下才有幸福。」

    林斯的声音扬起,「子翊,我全听见了。」

    容太太对岳琪说:「你小妹终于有了归宿。」她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岳琪说:「我此刻才明白母亲的一颗心。」

    子翊拉住妹妹的手,「林斯,借你未婚妻十分钟。」

    子翔问:「去哪里?」

    他把妹妹拖到楼下咖啡座,有人在那里等他们。

    子翔一看就知道是苏坤活。

    她亲昵地,毫无芥蒂地叫他:「师兄。」

    苏坤活面孔经过矫型,已不觉可怕,只觉不自然,同从前的他大不相同。

    「美禾同孩子们好吗?」

    他们坐下来,苏坤活轻轻说:「我们已经离婚。」

    子翔震惊,经历那么多事涉及这许多患难,他们忽然决定分手,她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一脸惋惜。

    这时子翊站起来轻轻坐到邻桌,好让他们两人单独说话。

    他忍不住走到投注站去买彩券口

    想起皮夹里还有上次买的奖券未对号码,那次他在电视新闻上看到苏坤活被掳,吓得魂飞魄散,一直为他奔走,忘记奖券。

    他把旧奖券取出请服务员核对号码。

    那人一看,「咦,下月初就满期作废,该期头奖一注中二百八十万,无人认领,会是你吗?」

    一边笑一边把奖券送进计算机核对。

    忽然之间,服务员目瞪口呆,只见计算机荧屏上不住闪出「中奖」字样,接着显示彩金数目。

    容子翊也不相信是真的,只见人群渐渐聚拢,他取回彩券收好。

    柜位员无比艳羡说:「幸运客,奖券已经登记,你随时可去领取奖金,托你洪福,本站售出头奖彩券,也可得到百分之一红利。」

    子翊点点头,十分感慨,好心有好报,奖金数目与他付出的赎金相若,巧妙之极。

    回到茶座,只听见苏坤活低声说:「我不懂处理感情关系,与慧象在一起时,我已分居,与慧象分手,我回到美禾身边,但终究不能一起平和生活。」

    子翔轻轻说:「你毋需解释,你仍是我师兄。」

    苏坤活叹口气,「祝你婚姻美满。」

    子翔微笑,「那叫百年好合。」

    「也不过只得一百年。」

    「那也足够看到孙儿成家立室,老怀大慰。」

    他笑了,「我爱你,子翔。」

    「我也是,师兄。」

    他们拥抱一下。

    「我要走了。」

    「去哪里?」

    「我一直为儿童作工,将来也是,讽刺的是,我不能亲手抚养乔舒亚与伊莱贾。」

    他转身与子翊握手,取起大背囊,匆匆离去。

    「他这次不去远方,他到纽的哈林区教中学。」

    那有时比去阿玛逊流域更危险。

    兄妹刚想回到楼上去,林斯却找了下来。

    看到子翔,他才放心,紧紧握住未婚妻双手。

    子翔问:「散席没有?」

    「客人已走得七七八八。」

    子翊看着小妹与妹夫,轻轻说:「永结同心。」

    林斯与子翔不约而同笑答:「多谢你预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