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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定庵预料中的事

  长行有日,而就在动身的前一天,接到吉云的第二封信;龚定庵预料中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预料燕红到杭州的目的,是去看吉云,道明她与龚定庵邂逅的经过,要求收容。但前半段的情形,为他料中,而结果却不是他所乐见的。吉云在信中说:燕红突然相访,自言与龚定庵有约,且亦甘居小星之位,不意为人逼娶,迫不得已削发,遁入空门,作为逃避。但在佛前作了誓言,无背誓还俗之理。只是孑然一身,无处安顿,只好向吉云求援,希望她能替她找个清静尼庵,容她长斋绣佛,忏悔宿业。

  “其意甚诚,不忍峻拒。”吉云这样写道,“姑为之商请白衣庵净慧老师太,暂且收容。目前尚未受戒,仍算带发修行,倘能回心转意、重续前缘,云亦乐观厥成,惟夫子速图之。”

  话说得很大方,但妒忌是妇人的天性,龚定庵并不能深信妻子的话,只是恨不得身插双翅,立刻就能飞到白衣庵,挽回此事。

  第二天一早长行,送行的人不少,有两个人特为送到近畿以种花出名的丰台,一个是新知刘仲范,一个是旧雨汪宣伯,此人与龚定庵的境况很相像,也是举人,也是捐班的内阁中书,有一年先帝谒西陵,他跟汪宣伯都奉派随扈,归途同游易水,谈到刺秦的荆轲,彼此慷慨论史,所见相同,大为投机,约为兄弟,就在易州交换了兰谱。

  这天中午在丰台的野店中,把酒话别。提到换帖的往事与近日的交游,汪宣伯忽生感慨,取出随身的水笔,写了一首词送龚定庵,这首词用的是《水龙吟》的调子:

  长安旧雨都非,知交奈又摇鞭去,城隅一角,明线一束,几番小聚,说剑情豪,评花思倦倦,前尘万絮,纵闲愁斗蚁,羁魂幻蝶,寻不到,江南路。从此斋钟衙鼓,料难忘分襟情绪。瓜期渐近,萍踪渐远,合并何处?易水盟兰,丰台赠芍药,离怀触忤,任红蕉题就,翠筠书遍,饯词人句。

  这首词有本事在内,刘仲范自然看不懂。原来内阁中书有个差使,派到奉天的文溯阁及热河的文津阁,去查看四库全书,每年一轮,到晒书的夏天,便是瓜代之期,这年轮到汪宣伯,他的“瓜代之期”渐近,而龚定庵的“萍踪渐远”,怎么样也合并不到一处了。

  “这也正是我的‘离怀触忤’。”殿试三甲,期考以后,榜下即用为知县,分发到四川,此后与龚定庵难得相见的刘仲范,凄然欲泪,“我是‘怅崎岖蜀道,凄迷吴楚,寻不到,江南路。’”

  “这也不见得。”龚定庵强笑相慰,“三五年以后,也许你升了杭州府,做了我的父母官,西湖上尽有你我流连的时候。”

  “但愿如此。”刘仲范举杯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请上路吧!”

  龚定庵揖别上车,一路上只是思念京中老友。有一天旅途遇雨,前溪路断,在旅店中闲思往事,记起汪宣伯与他初见时,亦像刘仲范那样,一见投契,他曾填词相赠,中有“万言奏赋,千金结客”的句子,想到此番失意回南,中怀郁结,忍不住要写一首词来排遣,选的调子叫《行香子》:

  跨上征鞍,红豆抛残,有何人来问萧寒?昨宵梦里,犹在长安,在凤城西,垂杨畔,落花间。红楼隔雾,珠帘卷月,负欢场词笔阑珊,别来几日,且劝加餐。恐万言书,千金剑,一身难。

  写罢重吟,由“万言书、千金剑、一身难”,想到下第归去,最难堪的是面对亲友泛泛的慰藉;不由得叹声气,信口念了两句不知在哪本诗话中见过的诗:“‘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

  一到上海,龚定庵才知道杨二跟他结了不解之仇。最恶毒的是杨二散播的流言,已经伤害到了他的父亲――杨二在苏州,在江宁官场中说:龚暗斋在上海贪黩,不择手段,因此,龚定庵能够任意挥霍,买古董、收字画以外,纳了一个诗妓为妾,并营金屋,花了一万多银子,京中有个旗籍的言官,准备以白简相击,幸好龚定庵会试在京,而且一向与满洲人交游,花了三万银子各处打点,始得无事。

  这都是没影儿的事。不过,燕红艳迹却是抹不去的,因而成为一个证据。流言传到龚暗斋耳中,痛恨龚定庵不孝,说他夫人护短,大吵了一架,加以春闱名落孙山,益发对长子不满。龚定庵见了父亲只有领受责备,垂首不语。

  见了母亲就不同了,娘哭儿子也哭,惹得他妹妹亦复垂泪。仆妈、丫头苦苦相劝,龚夫人收泪说道:“总是你平时做人太狂,动乱出语伤人,所以有这样的报应。你把这个脾气改了吧!”

  龚定庵不作声,他自知这个脾气不容易改掉,不愿欺骗母亲,所以不作承诺。

  不管怎么样,一场风暴总算过去了。束装回到杭州,进门对妻子自不免有愧色。吉云看上去倒很贤慧,好言相慰之余,唤一个老苍头说:“领大少爷到白衣庵去。”

  白衣庵离他家不远,龚定庵儿时曾随母亲去随喜过,廿余年后重来,曲折禅房,依稀相识。拜见了当家师太,由一个老佛婆领到一座院落,燕红正在枇杷树下徘徊觅句,回身一见,顿时泪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