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吻的左脸颊》前传
有的女生喜欢扪心装疼痛,来换取男生们的怜爱;
有的女生却生下来就是没有心的怪物,心脏的位置空落落的,灌着风。
莉莉安天生没有心脏。她出生的那一个夜晚,达斯蓝雪山美得如梦似幻,传说中颠覆王权的乱世之光从雪山一路绵延到深宫。
父王将襁褓中娇弱的公主交到随伺的宫女手中,心急如焚地赶去照顾因为难产奄奄一息的妻子。尽数耗去宫中最珍贵的灵丹妙药后,那位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人类女子撒手而去,抛下堂堂一国之主在她的病榻前崩溃成失去一生挚爱的孩子。
老巫女默斯取来雪山上沉睡千年的紫晶石为初生的小公主占卜名字,法杖刚刚划到一个圆的四分之三,水晶砰地炸开,飞溅的碎片划破了默斯的脸,她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惊恐得语无伦次:“这孩子,这孩子的命……”
语音未落,汹涌而上的叛军劈裂了深锁的宫门,他们沿着花园的小径潜行,等待举起寒光潋滟的长剑砍向襁褓中的公主。
这孩子是人类跟皇室的杂种,不能让她混淆了我们达斯蓝人的血脉。杀了她,杀了她。只有除掉这个孽种皇族的血脉才能永远纯净高贵。
杀了她,杀了她。
孽种。鬼魅。乱世之子。无数灰暗的字眼落在这个出生不过两小时的婴孩身上,老宫女将公主用金缎包好交给最年轻的宫女,让她赶紧从密道逃去幽深的禁宫。只要到了戒备森严的禁宫,哪怕是外面杀得天崩地裂也伤不到年幼的小公主一分一毫。
我们在天的父。
愿您泽被这无辜的孩子。她纯洁无罪,只要逃过这宿命的一劫,她必将成为达斯蓝王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王。
老宫女跪在圣像前不知所措地祷告,听到回廊上响起钢铁军靴和大理石地板刺耳的摩擦声,哆哆嗦嗦抽出墙上警备的长剑指向门口。
砰。厚重宫门被毫不留情地撞开。“你们……”老宫女来不及多问半句,领头骑士手起刀落,忠心耿耿的老宫女头颅呼地滚落到地板上,身子和紧握的长剑跟着倒下。
“她抱着孩子跑不远,搜!”领头骑士挥长剑将队伍带进了内宫,片刻工夫,弱质芊芊的宫女怀抱着公主被他们堵截在禁宫入口,她跪下一遍又一遍地哀求。
“求您了,她只是个孩子。”
“不要杀她,求您了,不能杀她。”
“啊——不要!”
在宫女撕心的厉喊中,骑士手中锋芒凌厉的银剑刺穿了婴儿温糯绵软的身体。动作水到渠成,比凌空劈开一颗坠落的苹果还要轻松。蔷薇色血液从小公主的胸腔里喷出,溅了持剑者一脸。她死了,这孽种终于死了。我们伟大的达斯蓝帝国血魂永远不灭。“公主……”宫女撑不住瘫软的身子,顺着墙壁无力地滑落。襁褓中初生的无辜婴孩来不及品尝生命的甜美就一命呜呼。
我可怜的公主。
我夭折的王。
身着白色纱衣的宫女在风中哀伤地匍匐在地面,虔诚地为那逝去的生命祷告。纵然是人类与王室混血的恶魔之女,她也不应承受这罪孽。达斯蓝雪山的乱世之光不灭,一丝一缕倔强地穿透宫墙照射在每一个刽子手脸上,刚刚溅满他们面颊的帝王之血在刺眼的光芒中滋滋作响,生出一股白烟。
长剑纷纷掉落在地板上,被帝王之血的灵力灼伤的骑士们惊骇地看着自己被血液溅上的皮肤一点一点地被腐蚀。咯咯,孩子诡异的笑声从角落里传来,所有人的神经被一种叫恐怖的情绪牵动。只见那被一剑刺穿的襁褓悉悉索索地动起来,布面的一角摊开,一只白嫩的小手摸摸索索挣扎着伸出来……
她。
她没死?
几十名叛乱骑士和护驾的宫女惊恐地伫立在原地,连逃走都失去了勇气。小手从襁褓中伸出,在空气里胡乱舞了几下终于找着了地板,紧接着整个襁褓的四面都被掀开。婴孩天真无邪地坐起,睁着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瞳张望宫殿里的每一个人。她像所有孩子一样吮着手指,咯咯地笑了。
笑容美得醉生梦死。
“公主!公主您没事?”宫女来不及扑上去护住劫后余生的公主,已经被气急的骑士一剑斩杀。该死。刚刚不是刺死了这个小孽种吗?难道她还可以复活?来不及多想的骑士正欲再补一刀,刀舞到半空却停下了——心神不受控制地被这年幼的婴孩牵引。
咯咯。她笑得天真可爱,眸子不染俗世纷争的尘埃。
孽种。孽种。这个孽种一定要死,不然达斯蓝王族血脉不保。为首骑士一而再、再而三地坚定信念,目光却怎么也不能从那孩子的眼神中移开。
仿佛有莫名的神灵在庇佑,将一切伤害隔绝于她。挥剑的骑士眼睁睁地看着这婴儿张着小手,一点一点地爬近、爬近。她的笑容真明媚,仿佛多看一眼就能忘却人世的所有烦恼。满身是血的婴儿咯咯地笑,小手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黯红的掌印。
那些血红的掌印触目惊心,仿佛预示一条宿命中的血腥之路。
冥冥中有一股神奇的念力将几十名叛军骑士定在原地不能动弹。婴儿爬到离她最近的骑士身边,仰起头天真地看着他,咯咯地笑了。
发出咿咿呀呀几个谁也听不懂的呓语,她伸出白白的小手,轻轻地碰了碰那位骑士——所有人赫然惊叹:那位骑士在她手指触碰的瞬间,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片刻工夫就融化成一滩腥臭的血水。
“咿?”婴儿似乎不明白眼前的“玩具”怎么一碰就化了,想不清楚的她又咯咯地笑起来,笑容明媚温暖。
“魔鬼!她果然是魔鬼!”
“人类的孽种会毁了达斯蓝!”明白大祸临头的叛军想逃已经来不及,当雪山上的乱世之光再次照射到这血腥的宫中时,叛军的身体纷纷融化,消失。顷刻间满屋弥漫血水腥甜的味道。幸存的宫女瘫坐在墙边瑟瑟发抖,忘了抱起地板上年幼的公主。一阵喧嚣后,宫门被人推开了,光芒散尽后,赶来救女的国王抱起初生便遭此劫难的女儿,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下巴上胡茬蹭得公主咯咯直笑。
温柔的痛楚在他眼里泛滥。这就是他和她的第一个孩子,也是达斯蓝的第一位继承人。在诅咒和祝福中诞生,生下便浴血重生的帝王之女。国王举起右手在胸前划十字,郑重地放在婴孩的额头上,正式册封她为长公主,帝国的继承人。
我年幼的孩子。
你将是达斯蓝未来的王,有朝一日君临天下,再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深远禁宫里奉命为公主占卜名字的默斯发现水晶石残余的碎片上已经无声无息地刻上了命里属于公主的名字——“莉莉安?迪雅兹”。
叛军余党纷纷被国王处决,尸体在宫门一挂16年。
幼时笑容甜美的公主长成眼神清冽的冷艳女子,帝国内盛传“莉莉安杀戮成性,是个没有心的冷血美人”。每每沐浴时见到镜子里胸前那一道被刺过的剑痕,她依稀还能从记忆里搜寻到那一场杀戮的惨烈景象。那些叛乱的骑士的确刺穿了她的胸膛,可惜他们太过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置她于死地。
拥有达斯蓝帝王血脉的传人都没有心,他(她)生下来就是没有心脏的怪物,身体上皮肉之伤都可以迅疾地自我恢复。只有成熟后真心品尝到爱情的痛苦与甘美,那枚跳动的血肉之心才会悄然地生长出来。
所以在爱上某人之前,莉莉安是冷血的不死怪物。正因为这样,达斯蓝帝王血脉能世世代代、生生不息地流传,谁也杀不死他们的继承人。
当年抱她逃往禁宫舍身护主的宫女南希已从青春年少变成中年美妇,16年来忠心耿耿随伺在公主左右,眼见着她一天比一天出落得迷人,南希心里的担忧也一天比一天浓重。直到有一天,公主在宫殿最深处母亲昔日的寝宫里见到大幅大幅色彩斑斓的油画。
莫奈。凡高。雷诺阿。浓郁明丽的油彩点亮了她一度沉寂的眼睛,手心抚过那些栖息着母亲灵魂的画作时,莉莉安对母亲的过去好奇起来,忍不住问南希:“你见过我的母后吗?大家都说她是人类。”年少的公主眯起眼睛,她自幼一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是人类?与我们达斯蓝人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他们是血肉之躯,生活在地球表面,已经轮回到21世纪的现代社会。我们是依靠灵力生存的达斯蓝一族,统领着浩瀚的达斯蓝帝国,生活在地球的地心。我们与地面世界的人类,从来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南希蹙起眉头,她的担忧终于成真。公主迟早有一天会对自己母亲的身世感兴趣,兴趣被点燃后,自然会想去地面的人类世界走一遭。
可这是不被允许的禁忌啊。
现任国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达斯蓝王族的生命线日渐衰弱,琉璃族和暗骥们对王位虎视眈眈,行神一族虽然无心争夺但很难把握他们的立场,如果帝国未来的继承人莉莉安公主有什么闪失,那达斯蓝的未来在哪儿,就谁都难以预言了。忧心忡忡的南希被莉莉安的提问打断了思绪:“既然是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父王会和母后在一起呢?”
“大概是因为爱吧。皇后她是个很美很可爱的人,画得一手好画,她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只是因为爱,因为爱嫁给你父王。”
“爱?爱是什么?”莉莉安好奇地问,达斯蓝人的字典里没有这个字。小时候她总看见父王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间旧房间里发呆,不许人打搅,甚至是她误闯进来弄乱了房间也会遭到父亲最严苛的责骂。她依稀觉得父王和母后之间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存在,又说不出那情愫的名字是什么。
那么现在她知道了,那情愫就是“爱”吗?下意识地抚向心脏的位置,那块皮肤空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是的。她没有心,也没有办法体味到普通十几岁少女那种青涩美好的恋爱。
我们常常站在生命轨道冲撞的瞬间却浑然不知。
那一刻南希从莉莉安的眼神里见到的阴影让她心下一惊,不祥的预感像一枚急待发芽的种子在心里深深、深深地埋了下去。
两天后的早晨,宫女去寝宫唤莉莉安起床时,发现她早已经秘密离开,独自奔往达斯蓝最南面。翻过号称国之屏障的达斯蓝雪山,经过迷人耳目的鸢尾花田到达南门后,就能见到地面的梅里雪山,去往人类世界。所有知晓公主逃跑的宫女都被灭口,心急如焚的国王秘密派出捕魂者追寻公主的下落,力求在她抵达人类世界前将她拦截下。
达斯蓝雪山变幻莫测的暴风雪差点掩埋掉年少的公主,无法在雪域动用灵力的莉莉安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走过齐腰深的积雪,终于来到山下的鸢尾花田,此去往南两公里就是通往人类世界的梅里雪山。公主正计划着到了地面后如何隐藏自己的身份,花田那头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最早一批从帝都出发的捕魂者已经追来了,莉莉安猫下腰躲进旁边的花田,从花与叶的间隙里见到一大队灰袍捕魂者正驾着影驹从达斯蓝雪山狂奔而下。
影驹是父王悉心豢养的宫闱中的神兽,其他神兽无可匹敌的灵力让它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主人送过天险达斯蓝雪山。父亲对这仅有的20匹影驹宠爱有加,平时饲养在深宫,连她都没有碰过,这次父王居然肯将它们交给捕魂者当坐骑,想来深宫里早已经天翻地覆,不抓她回去不罢休了。
20名奉命在身的捕魂者一刻不敢怠慢,眼见已经到鸢尾花田,梅里雪山近在咫尺却不见公主的影子,众人脸上不免露出焦急的神色。
“达西大人,莉莉安公主会不会已经通过南门去地面了?”迎面走在第二位的捕魂者看上去稍显稚嫩,与为首的达西说话时小心翼翼,连驾驭的影驹都不敢超过半个身位。鸢尾花从雪山脚下一路蔓延至天空的尽头,达西四下惘顾,别说是公主的影子,漫漫花田里连一只飞禽走兽的身影都没有。他不免心焦,要是正如手下所言,莉莉安公主已经到了地面,那追捕起来就更麻烦了。
咕噜。花田西面一声奇异的鸣动。
“谁?”达西大喝一声,唰地抽出寒光潋滟的修罗之剑,手下纷纷驾着影驹围成一个六芒星的阵势。这19名捕魂者都是国王亲自从千人中挑出的佼佼者,平时严加调教只听从达斯蓝国王一人的号令。
人人严阵以待却是虚惊一场。一只受到惊吓的小仓鼠扭动着胖身子从花田里一溜烟地冲出来,惊得最近的影驹高高地扬起了蹄子。所有人暗暗缓一口气后,空气中忽然飘来一阵奇异的浓香。花香里掺入了迷迭香,黏稠的,黏腻的,让人不由自主地微笑。
影驹低低地嘶叫,在原地烦乱地踏步子。
香味越来越浓郁,乘着风飘过来,飘过来。像一团粉红的雾气久久萦绕,将20名捕魂者团团围在中间,有人昏沉沉抬不起眼皮,忽然从影驹上摔了下去。
“达西大人!你看他……”
“嘘。”达西四下张望,没人,没有见到半个人的影子,他的眼神忽然变了,想起传闻中深宫曾发生的那血腥的一幕。那么多名灵力卓绝的骑士惨烈地死于一个天真的婴孩手下。
她不费一兵一卒就让他们的尸体在宫门外一挂16年,莉莉安公主的残忍和冷血是与生俱来的。达西恐惧地打量花田的每一个角落。她在哪里,她到底藏着哪里?
“闭气!不要呼吸这花香。”达西一勒缰绳,骑影驹调头退往雪山脚下,想带属下逃离这片夺命的花田——可是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带头影驹跑出不过百米,忽然一声长长的嘶叫,高高地扬起了蹄子倒头暴毙,影驹上的捕魂者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头颅膨胀成一团紫红的气球,然后砰地炸开,脑浆溅得同伴满身都是。
糟了,真是她。
达西暗叫一声不好,策马回奔已经迟了,身边的影驹一匹接着一匹地倒下去,捕魂者挣扎着哀号声声地摔倒在花田里,头颅一个接一个地炸开。不一会儿驰骋在花田里的,只剩下他一个。
其他捕魂者与影驹都死在他的身后,幽蓝的血液深深浸入脚下的鸢尾花泥里。达西的影驹再也不肯前行半步,焦躁地在原地踏着步子。空气里的迷迭香愈发浓郁了,达西跳下影驹扔掉长剑,匍匐在泥地里行达斯蓝帝国最隆重的贴地礼。
朝向梅里雪山的方向,深深地叩首。
“公主。我的公主。我们原本是奉王命带您回家,就算是血骨无存,我们也要带您回家。”他一个字一个字虔诚地说,只听见风吹过花田枝叶摩挲的声音,没有人回答,也没有动静。
达西望着眼前安静的鸢尾花田,一时惘然。
难道刚刚杀死他属下的不是莉莉安公主,而是另有他人?
“莉莉安……”公主两个字未说出口,咽喉已被人死死扼住。眼前精致卓绝的女生有一双倔强清澈的眼瞳,像一千块茶色玻璃累积在一立方厘米的小小空间里,通透灵绝。奇瘦的手指却力道惊人,她充满杀气地警告:“快滚。别再跟着我。”
“接下王命,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完成使命。”他倔强的样子激怒了莉莉安,有一个声音在达西心里不断地回响着,不要再跟着她了,人人都说莉莉安公主生性好杀戮——她是个没有心的怪物,就算是为她好,她也不会手下留情。
果然,她手指的力道越来越大,指甲深深地掐进他脖子上的皮肤里,他没有办法呼吸。
“你走吧。”最后关头莉莉安松了手,“看在你是南希私生子的份上,留你一条命。”
达西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殿下,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有和南希一样温柔的眼睛。”
“……在达斯蓝当公主不好?达斯蓝人到地面世界后,灵力会一点一点消失直到没有,传说人类诡计多端,我怕公主您会受伤害,会伤心……”他不依不饶地乞求。
听到莉莉安冷笑一声:“伤心?我有心吗?没有心的人怎么会伤心?”这一刻她的眼神是温柔的,温柔的痛楚。
“达西,有时我觉得自己很可怜,身居高位却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能理解母后当年义无反顾随父王来地心的感受。这对我来说真是最大的耻辱。”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影瞬忽消失在花田的尽头。达西不敢追上去,杵在原地,他想起幼年时第一次在宫殿前见到她,她被一群侍女前呼后涌地围着,眼神却寂寞得像只迷路的小鹿。
从未有过的情绪在他心里轻轻地烧起来,年轻的捕魂者站在一大片鸢尾花田里,忽然涨红了脸。
用咒语通过南面大门后就彻底离开了达斯蓝。这是她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国度,像一无所有的女生睁着一双清澈好奇的眼瞳张望这个完全陌生的人类世界。
穿过梅里雪山和雅鲁藏布江,她站在深夜的公路上打量过往的车辆,天空无声无息地落着大雪,落在她的肩膀上刺骨地冷。她觉得自己快要冻僵了,却又比小时候在后宫挖到宝藏还惊奇兴奋。
终于到了,终于到了人类世界!
到了母后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
汽车。黑发黑瞳的路人。食物诱人的小店。
她开心地站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路过的司机都好奇这个满头银发的小女孩像个没有来过这世界的怪物。只有尾随莉莉安而来的达西无声无息地躲在角落里,默默地保护主人,也默默地为她心疼。
对于灵力高明的莉莉安来说,要改变自己的容貌完全融到21世纪的人类社会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利用吞食寄主的头发的小幻术变成了自己想要的人类女生模样。高挑的身段和皎洁的脸庞,这是她偶遇的女生的模样,宿主名叫上官星见。
星见。星见。
星沉河底当窗见,多么美好的名字。
见到星见清丽的侧脸她就爱上了,仿佛看到人类世界里的另一个自己。拥有人类的外貌后,正巧这个城市有一位叫“谢落微”的女生车祸离世,借着残余的灵力她又顺利取代了“落微”的身份,在人类社会里有了自己名正言顺的家,和爱她的“父母”。
在爸爸妈妈的安排下,莉莉安来到纽约的华裔私立高中念书。
新校区正在筹建,宿舍紧张的高一女生被安排住在一栋老旧的红房子里。仅仅一条走廊的距离,是高二的男生。同寝室的Alice在熄灯后说起他们:清瘦,干净,手指修长,睫毛浓密,眼神温柔。女生幻想中的那些特质,对面的男生一一满足。这样的寝室卧谈会上,莉莉安的心却是静的,迷糊中半睡半醒地听到她说:
“……就是那个长得很好看的男生啊,据说从小在这边长大的ABC,他家教很严国语很好呢,还写过两本中文小说!”
“落微,你注意到没有,他的手指又白皙又修长,真是天生适合写小说的一双手呢……”
半夜里窗外下起倾盆大雨,大颗大颗的雨珠打在塑胶雨棚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把她惊醒。自从来到地面后她凡事小心翼翼,睡梦都无法深沉,日日夜夜提防暴露身份和捕魂者的追捕。
雨越下越大,房间里是女孩甘甜轻缓的呼吸声。辗转难眠的莉莉安披上白棉布睡衣轻轻地推开寝室门,门外的走廊上晚风清凉,偶尔飘进的几点雨滴落在脖子一小块裸露的皮肤上让人清醒。她端着杯子站在饮水机边接水喝。
忽然背后一阵凉意,有什么东西靠近了她。
饮水机的水还在哗哗地注到杯子里,莉莉安没有往身后看,却分明地感觉那东西离她越来越近。她微微蹙起眉,心里默数,五米,四米,三米……
还有不怕死的捕魂者?只要他敢动手,她就一定不会再留下活口。
两米,一米。
“女生一个人在夜里闲晃,是很危险的。”
不是捕魂者,不是达西。不过是这间学校高二年级的男生,今天晚上值寝半夜出来走走,看到穿棉布睡衣的女生独自站在走廊上。
这女生他见过,她的眼神总是很寂寞,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脆弱的。难以接近的。惊恐的。同时又隐匿着一股天然的王者之气。那不是一个中学女生该有的眼神,仿佛世界末日即将到来一切只能指望她,让你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脚下。
“唔,是的。”莉莉安窘迫地点头。想说什么又堵在喉咙里。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这么特别,清澈又深不见底。还有那双白皙的手,手腕纤细干净,天生就是用来恋爱与写故事的。
面对这半夜偶遇的陌生人,莉莉安忽然想问他,你多大啊,你是这所学校的吗,你在哪个班啊……问题都哽在喉咙里发酵。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脸颊像被烫过一样灼热难当。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达斯蓝帝王之女见过英俊男子无数,却独独在他一个人面前丧失了语言。雨打在窗沿上,风很凉,莉莉安在风里轻轻发抖。
“我叫Siva,今天晚上轮到我值寝,很晚了不安全,快去睡吧。”男生关切客气地叮嘱,平静地接过一杯水喝下,走过她身边和空寂的走廊,关上了尽头虚掩的房门。目送他离开的莉莉安怔怔地看着那扇房门,怅然若失,喝了两口水往房间走。
“殿下,你认识刚刚那个男生?”
冷不防达西出现在她眼前,他果然还是跟来了,从达斯蓝一路跟到这里,这样直指人心不留余地地质问。
“您最好不要跟这些男生有任何来往”,他脸色涨红地警告,“殿下,他是个卑贱的人类,达斯蓝人不能跟人类有牵扯。”
她侧耳倾听,寝室里安静如初,似乎没有人被激动的达西惊醒,于是宽下心轻描淡写地说:“那有什么关系?达西,我的血管里不也流着一半人类的血脉?”
“可是,可是……”他想说可是我也喜欢你啊,嘴唇动了动,终于什么也没说出口。莉莉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这只是游戏,只是玩玩而已。还有,以后不要叫我殿下或是莉莉安,现在我的名字是落微。”
“落、微?”达西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
她不敢看,侧过身掩上房间的门。
不。心底里一直有个清醒的声音在提醒她——不。这不是游戏,这不是玩玩而已。刚刚与Siva相遇的刹那,属于心脏的那个位置狠狠地疼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有这样奇异美妙的感觉,有某种东西正在她的躯体里发芽,迅疾地生长。
沉寂在走廊里的达西觉得这一夜的雨声实在是太过寂寞。滴滴答答,心烦意乱。如果不追来地面,在达斯蓝安分守己地当一名宫廷侍卫,一切会不会美好得多?暗自决定明天要详细查一查那男生的身份,达西想着想着忽然把脸埋进手里,无声无息地哭了。
巫女默斯为公主的命轮占卜时说,莉莉安公主的命属于一个她将要遇见的人。不早不晚,不急不缓,他注定要出现在她生命的轨迹里,在路的尽头等着她。可是莉莉安从来不知道,占卜的下一题即写着,达西的命也是属于莉莉安的。
终生保持仰望的姿势,终生无法触及。
乌云散尽又一轮新月挂上了明丽的天空。达西转身离去的时候,走廊上某扇紧闭的房门无声无息地掩开一道缝隙,门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的灰色长袍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偷窥者见四下无人,放心地步出房间小心地记下莉莉安的房号,回想起刚刚Siva和莉莉安在走廊上偶遇的那一幕,他的嘴角掠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得意地抚摩着手里的相机。
“真是太走运了,大半夜拍到这么有爆点的东西,明天把照片PS一下再传给Candy看,哈哈,她一定嫉妒得疯掉。”
第二天是新生入学典礼的日子,前晚睡得不好,在人群里昏昏沉沉的莉莉安看着昨晚遇到的Siva走上讲台。他代表高年级在新生面前致欢迎词:“Goodmorning,andwelcometo……”短短10分钟的欢迎词里,在场所有女生的目光一直都没离开过台上男生精致的面容。
幻黑短发。瞳色幽蓝,清澈又深不见底。他穿一件Gucci黑色小外套,内里的银灰开衫袖子微微往上卷,露出25厘米左右的手部皮肤,凝成一个寂寞的姿势。她迟迟收不回目光,青绿火焰刺破坚硬的壳在心内安静温暖地燃烧,暗暗想,真不容易找到手指和手腕都这么修长纤细、温润干净的男生。
典礼散后的上午全是枯燥的语言课,午餐时间Alice拖着她在餐厅角落里坐下。显然,Alice满心都被Siva占据了,她一边往嘴里塞披萨一边喋喋不休地唠叨关于sive的种种。
“Hey,落微,你知道吗?Siva他是混血,不过也是啦,那么精致的轮廓真是太有feeling了,啧啧……”
“谁要是当上他的女朋友,一定超有面子,这样的男朋友带出去多拉风。”
“落微落微,你说我要是追Siva,有多大把握?”Alice冷不丁地问,她见莉莉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撇了撇嘴没好气地抱怨,“人家讲了这么久你都没有在听哦?人家伤心了……对了,如果我真的追Siva的话……”Alice的眼睛闪闪发光,“落微,你会帮我的,是不是?你不喜欢Siva这类型,是吧?”
她急不可待地等答案,鼻尖快要碰到莉莉安的右脸。莉莉安尴尬地往后退了退,低下头装作咬披萨。
“怎么……怎么会……”结结巴巴地掩饰,耳朵根子开始发烫,“怎么会喜欢他?”
口是心非地辩解,回忆里却一直铭记昨晚在走廊偶遇他的刹那,他清澈又深不见底和白皙修长的手指,让人有触探的欲望。
这下Alice宽心了,长吁一口气地道歉:“看来我误会你了,落微。”
“误会?”
“你还不知道?”Alice从包包里拿出两张照片,递给她,“昨晚你和Siva在走廊上说什么呢?都那么晚了,他又是万众瞩目的校草,这么不小心被人拍到,今天就在女生中传开了,连那个人都知道了,正大发雷霆呢。”
她仔细端详那两张照片,深夜在走廊上说话的男女生,虽然她穿着睡衣,但幸好彼此隔着客气的距离。觉得事态有些严重,莉莉安忍不住问,“那个人?谁?”
“啊,那个人就是……”话的后半句卡在喉咙了,忽然变了味,Alice瞠目结舌地看着气势汹汹朝这边走来的女生,“……看,她来了……”
莉莉安应声转头,一记响亮的巴掌落在她的左脸上。
狠绝得不留余地。
气势凛然扇她巴掌的女生叉着腰站在餐厅里破口大骂:“谢落微是吧?你怎么这么贱啊,勾引谁不好,勾引我的Siva?”
“有谁不知道,Siva跟我是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你想打他的主意?下辈子吧。贱人。”自诩Siva女友的Candy今早看到陌生人传给她的照片后就暴跳如雷,她越骂越来劲,丝毫没有发觉莉莉安越来越阴沉的脸色。
从没有人敢在她面前动用如此肮脏难听的字眼。
尽管来到地面以后,灵力一天一天减弱,但如果想杀一个口不择言的泼妇,根本不需要动用多大气力,只要莉莉安动了杀心,轻轻碰一碰还在破口大骂的Candy,她立刻会像当年那些闯入深宫的骑士一样,化作一滩腥臭的雪水。
她轻轻地笑,笑得Candy心里发毛。
“你笑什么笑?贱人,我警告你啊……”
莉莉安伸手想碰一碰Candy的手臂,只要碰一碰,她必死无疑。千钧一发之刻,忽然有人将Candy推开,礼貌地向莉莉安道歉:“对不起,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就给你带来麻烦了。这是我和Candy之间的事情,实在不应该把你这个陌生人也牵扯进来,抱歉。”
是Sive赶来了。听完他的道歉,莉莉安心里一凉,嘴上客气地回着:“没关系,是误会……”脸色却开始发白,头重脚轻地站不稳脚跟。
Alice一把扶住她:“落微,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她尴尬地笑。彼此明明就只见过一面,可听到他说出“陌生人”三个字的时候,脑子里还是嗡地一响。
心脏的位置开始剧烈地发疼,温柔又痛楚、细腻柔软的感觉。
花朵般纯洁雪白的胸腔下,正悄悄长出一颗由血肉铸成的心脏。咚,咚,在腥热黏稠奔腾不息的血液里倔强地跳动,咚,咚,一下又一下,如此真实有力。
见她脸色苍白,Siva拖着Candy想先告辞离开。
“今天实在是不好意思,以后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请尽管找我。”
他正要留下电话号码,Candy大骂着打断:“为什么要给她电话号码?贱货,我警告你啊,以后你再敢跟Siva有什么瓜葛的话,哪怕就是碰他一根头发,我都要你马上死在我面前!”
“Candy!”忍无可忍了,Siva钳住她的手腕,“你疯了?走,别再惹事了!”
“是的,我是疯了!谁要你一直不理我!”Candy带着哭腔大喊,一时间整个餐厅里的人都好奇地凑了过来,将几个人围在中间。
见人越来越多,Candy开始诉苦:“之前要你当我的男朋友,你不肯,说现在还不想谈恋爱……现在为什么又跟别的女生勾勾搭搭?我不光警告她,也警告你啊,Siva,以后要是被我看到你跟任何一个女生有瓜葛,我立刻开枪杀了她!!”
“你闹够了没有?”
“没有!我说真的!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
事情越闹越乱,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莉莉安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要Alice送她回寝室休息。回到寝室睡下后,Alice在自己的书桌边看了会儿书,也合衣躺下,小小的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风呼吸的声音。
迷糊中,她仿佛看到达西又来找她了。他站在床沿边一脸哀伤地说:“殿下,跟我回去吧……那个叫Siva的男生不但是个人类,还是个花心大少,你只是他心里的‘陌生人’,他不会真正爱上你的,永远永远不会……”他小声地说,“真正爱你的人,是我啊。殿下,殿下……”
她讶异地睁开眼,房间里除了熟睡的Alice并无其他人。迷糊中又合上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在大喊:
“Fire!Oh,myGod!”
“Helpme!Helpme!”
被热浪灼醒的她从床上坐起来,看到浓烟一股一股地从门缝里冒进来。隔壁床的Alice也醒了,不知所措地抓着被单大哭:“落微,怎么办?怎么办?”
她求救地看着莉莉安,莉莉安用被子堵住不断涌进浓烟的门缝,狠狠扯下窗帘撕成竖条,打成结从窗户垂下去。
“这里是三楼,你顺着布绳往下滑,别慌!”
“我……我……我怕……”Alice慌张地落泪。来不及了,火势越来越大,走廊上一点人声都听不到,所有人都在拼命地逃,那种死亡前的寂静令人发指。莉莉安用力抱了她的肩膀,把她从被子里拽出来:“快走,我会帮你掌住绳子,我们一定会平安!”
有莉莉安掌住绳子,Alice很快平安到了地面,她站在楼下大声喊:“你也下来啊,快!”是整个二、三楼都被火焰包围了,寝室门早被烧开,火苗争先恐后地往里窜。该不该用灵力逃出去?
不。那样不就暴露身份了吗?
停了停,莉莉安毫不犹豫地爬上窗台翻出去,顺着绳子往下滑。楼下逃出来的同学围得人山人海。911电话已经打出去,消防车还没有来。她顺着绳子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往下滑,恐惧让她忘记了手心火辣辣的疼。
火势越来越大,二楼所有的房间都被吞噬一空。炽烈的火苗不断从二楼窗口中往外冒,在楼下同学一阵惊恐的尖叫声中,一股火苗猛地窜出,烧断了承载她的绳子。
她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失重地往下落。
坠落。
坠落。
坠落。
Alice恐惧地捂上眼睛。下落的她也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是没有,一双宽厚的大手在千钧一发之际冲上来接住了她。人群里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声,她在剧烈的反差中讶异地睁开眼,看到Siva又坚定又庆幸的微笑。
“我可不想看到自己值寝的这周出人命哦。”
轻松调侃的语气,让她的一颗心落下来,又剧烈地跳动。
他怀抱的温热如此真切,让从没有跟男生有过接触的莉莉安涨红了脸,在周围同学劫后余生的起哄声中,她正要对Siva说句感谢的话。
谢谢你,谢谢你救下我;
谢谢你,谢谢你让我遇到你。
——话未曾说出口,她看到Candy满脸嫉妒和悲愤地拨开人群,对准莉莉安心脏的位置,狠狠扣动了扳机。
“贱货!我警告过你的,去死吧,你们全都去死吧!”
砰。
一声枪响刺破了喧嚣的人群,所有人都怔住了,三秒后,大家回过神只见Siva怀里血流如注的莉莉安。女生们惊叫地不知所措,Candy被反应快的男生夺下了手里的枪。
那里面还有三颗子弹。
一颗击中了莉莉安的心脏,还有两颗原本属于Siva和Candy她自己。
“止血!止血!”
“笨蛋,快叫救护车,她快不行了!”弥留的莉莉安躺在Siva的怀里,看到Candy狰狞得意地笑,她不断挑衅地对莉莉安说:“知道吗?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沸腾的人群顷刻定住了。
大火不再冒火星,拨电话号码的男生凝成焦急的姿势,甚至连女生眼里的泪珠都凝住——终于忍不住动用了灵力、将所有人定住的达西出现,他从Siva怀里抢过奄奄一息的莉莉安,马不停蹄地赶回达斯蓝。
“不用担心,殿下,您天生就没有心脏,就算被子弹击中了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回到达斯蓝,巫女默斯一定能治好您!殿下,我们这就回家。”一直担心主人安危的达西以为她虽然灵力减弱太多太多,以致于会被人类的子弹伤到,可她一定不会死。因为殿下本来就没有心啊,没有心的人怎么会死?
——达西不知道,在莉莉安的心里已经悄无声息地长出一颗真正的心脏。
刚刚长成,就被子弹毫不留情地射穿。
有的女生常常扪心装疼痛,来换取男生们的怜爱;
有的女生却生下来就是没有心的怪物,心脏的位置空落落地,灌着风。
有的女生一心攀附显贵想挤进上流社会;有的女生却无心做那一世寂寞的王,只愿与命里出现的男子执手一生,共享暮色里一蔬一饭的温暖平淡。
那是曾在心底萌发的最平实的愿望,那是母后和父王曾经向往过的简单生活。原来,原来贵为王女的她,一生想要的亦只是这么多。
“撑住。”
“殿下,你不会死的。我们马上就到家了。”达西抱着这个同时叫“落微”和“莉莉安”的女生在风里马不停蹄地飞过天空,赶回属于他们的隐秘国度。
夜色微凉,大风吹散了他和她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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