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常常给人惊喜,花开遍如皋,茗烟认为春天还远,因为他正透过花蕊的小孔看见指甲片似的一点蓝天。而正在暖洋洋的阳光下翻晒棉被的苏元芳,比他更有理由大声叫嚷,她看见那株开满白色花朵的梨树下一块圆滑的石头上竟奇迹般长了三朵细长的菌子。其实,冒辟疆早就看到了,苏元芳只是偶尔一扭头,瞧他的模样,才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了奇迹。茗烟跑上去一下就拔在手中,三朵灰白的菌子在他手中痛苦地弯下腰。苏元芳惋惜了好久。
冒辟疆只是对茗烟的冒失稍稍皱皱眉头,思绪却迅速闪开,落到一个缥缈的倩影上,却怎么也难完美再现那条摇晃的小船上所发生的一切。苏元芳知道他的心事,她心里酸酸的,但又渴望着让冒辟疆从烦闷中解脱出来,她审视着呆呆出神的他:他很忧郁,但看不出软弱。显然,他已下了决心要去娶那个不知好到何种程度的秦淮妖精董小宛了。
时光悠悠,转眼之间,回到如皋已经几个月了。冒辟疆始终没弄懂,为什么在外久了会苦苦想家,而回到家中却又苦苦思虑着怎样逃出家去。人啊,真是怪物!
接连收到南京的陈定生、侯朝宗、桐城的方密之的来信,催他火速到南京商议复社的事宜以及准备一下今秋科举的功课。冒辟疆便开始收拾行李。苏元芳知道他此行肯定要到苏州去会董小宛,特意包了一对镶金的珠花塞进冒辟疆的行李,叫他代表自己问候未来的闺友,他感激地吻吻她的额头。
一切准备就绪,便自己占了一卦,择了吉日,准备动身。
他先叫茗烟带上五十两银子赶往苏州问候董小宛,一来可以表示自己的诚意,二来可以避免可能遇到的难堪。
临行前的夜里,苏元芳表现得极其温柔,他从她身上看见了肉体的性感和火辣辣的情爱。他尽兴地和她缠绵不休,主要不是因为他从缠绵本身得到了什么的乐趣,他只是更喜欢缠绵之后她的万般仪态,妩媚而娇柔。她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身边微睁着眼睛,眼内涌出一丝丝的幸福感。她一遍又一遍梦呓般呢喃道:“我爱你,我爱你。”边说边抓牢他的手,似乎一松手就会永远失去这无限的温柔时光和一生都要依靠的男人。
茗烟乘着一辆马车,当天下午就到了龙游河,他又看见有几个野炊的妇人站在岸边,提着黑的瓦罐,茫然地向他眺望,他心里有些得意,因为他此行乃是独自去拜访那个美丽绝伦的董小宛。他沿着河岸挑选着船。河里一字儿摆开的十几条船的船家们瞧他的眼神,就知道来了舍得花钱的小主儿,个个都用热切的眼光看着他,却都假装不在意,兀自靠着桅杆慢慢地喝葫芦中的酒。
茗烟最后选中了一艘黑漆漆的船,船头描着一对鲨鱼眼睛,他觉得威风。当春风鼓荡起白帜,船破浪而去时,他站在船头,幻想自己是一个刀斧都劈不烂的海盗,风吹在他的脸颊上,让他内心的帆也鼓得满满的。
船在江阴靠岸,茗烟踩着颤悠悠的踏板惋惜地上了岸,他认为自己的海盗梦才做几天就完结了,发现自己在别人眼中仍是一个乳气未脱的大男孩,他自己也觉得矮了几寸似的,哪有在船上威风呢。
他拣一家富丽堂皇的客栈住下。吃过晚饭闲着无聊,便独自踱到街头。
正游荡间,猛然前面宽阔的空地上一阵热闹吸引了他。那里聚集许多男人。他想:
“是不是马戏呢?”立刻兴奋起来,朝热闹处跑去。他踮着脚从男人们的肩头望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待他使劲挤进人群,才看见一张告示,告示上的文字吓得他目瞪口呆:“贱卑董小宛,系秦淮南曲乐藉中人。因遭不幸,流落在此,现寓媚花楼。”
旁边一位枯瘦的师爷打扮者朝围观者大声煽动道:“这董小宛是秦淮河最了得的名花,各位只出十两纹银就可以领略全部风光,何不去试试?”
有人道:“还是有点贵。”
“贵?你小子说胡话,早几年你花二百两银子还牵不到她的手。”
茗烟打着哭腔问道:“媚花楼怎么走?”
“嗬,这位小哥要风流一番,三娃,来,带这位小公子去媚花楼。”那人趁机又嚷道:“列位看官,要珍惜机会,十两纹银就玩一回名妓,便宜极了,这位小哥有眼力。”
茗烟跟着一个伙计朝媚花楼走去。他边走边想:宛姑娘,我家公子对不起你,却没想到你落到如此地步,乃至流落街头,被人欺侮。他边想边哭,不禁泪流满面。
上了媚花楼,但见走廊尽头一间门前有八个男子正在排队,门前站着一位赤膊的大汉,他恶狠狠地看着众人,那身蛮肉令人胆寒,虽然排队的全是江阴的浪子,却也不敢放肆。
茗烟越过众人,哭叫道:“宛姑娘,茗烟来看你来了。”哭着朝门里钻。
守门的彪形大汉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将他弄到队伍之后,大喝道:“排好队。”茗烟挣扎了几次,无奈那人力气太大。他只得乖乖地排在后面,内心焦急万分。边哭边期待前面的快点完事。“这么多人,宛姑娘怎么受得了。”
排队的人瞧他个样子,都觉得好笑,有人逗笑道:“小哥,别急,会轮到你的。你小子来寻欢作乐,哭啥子?”
茗烟只是不理,独自哭得像个泪人,当他身后又排上四、五个人时,终于轮到他了。
他立刻朝门里一钻,前边刚走出来正在扎裤子的汉子被撞得靠在墙上,口叫道:“急什么?”
茗烟见那间房里只有一张床,上面铺着红艳艳的被褥,被上躺着个赤裸裸的女人,她正欠起身,朝他抛着媚眼。而床后则悬着一道厚厚的布帘,仿佛那背后隐藏着秘密的东西。
茗烟一看,忽然收了泪,笑了,心想:“妈的,中了江湖人的诡计,是个假董小宛。”
他笑嘻嘻退出来,外面的人惊问道:“这么快就完了?”里面的女人也叫道:“别放他走!”守门的彪形大汉不由分说,逮住他,提着他的腰带,将他用力朝里一抛。茗烟未曾防备,待要反抗时,人已像一只大鸟朝红床和女人飞去。“咔嚓”一声,床后垂挂的厚布被他撞垮了一匹,露出背后的秘密,原来还有七、八个**女人屏声静气坐在那里,她们都是假董小宛。
假董小宛们惊得一起站起来,为首那个女人怕他泄露了秘密,使个眼色,几个赤裸的女人一拥而上……为了堵他的口,众人没收他一钱银子。他得意洋洋走出门,看见人们还很热心地排着队,排在后面的正焦急地引颈眺望。
茗烟经过这番闹剧似的折腾,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独自踏着昏暗的月光穿过人迹稀疏的夜色,到了一家酒楼,他索性进去拣一张大桌子坐下,点了十几道菜,他正慢慢品味之时,酒桌边就规规矩矩地坐了几个乞丐,他们心里都明白这小子肯定吃不完。他们盯着茗烟,茗烟却并不再乎,伸手拧下一只鸡腿。一个小乞丐忍耐不住,哭着说道:“他把鸡腿吃了。”一个女乞丐慌忙捂住他的嘴,尽力安慰这饥肠漉漉的小儿。茗烟咬了一口鸡腿,觉得味道不正,顺手就给了那个小乞丐。他问:“你们都是从哪儿来的?”
“陕北,不瞒小哥,我们也曾是大富人家,可惜家产被闯贼抢尽了。”
茗烟瞧瞧他们的模样,个个脏兮兮的,便败了胃口,呼唤老板算帐,几个乞丐立刻动手抢食起来。一位老乞丐被一脚踢翻在地上,他并不记恨,因为他已抢到了一块厚实的鸡胸脯,就坐在地上有滋有味地大嚼起来。茗烟不屑一顾地回到自己的客栈,早早地安歇。
第二天,在江阴渡口,他正待租船渡江,忽然碰见方密之的书僮,得到董小宛的消息。书僮道:“宛姑娘可能还在黄山呢。”茗烟问道:“你这是去哪里?”回桐城。我替公子办事,出门已有五个月了。”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才在江边分了手。
茗烟心想:“如果去苏州,她人却在黄山,不就白跑了,干脆去南京见了公子再作理会吧。”于是,茗烟雇了船,往南京而去。
且说冒辟疆到了南京,先在陈定生家里住下,从他口中得知董小宛去了黄山,不知道回没回苏州,过了几天,方密之也从桐城赶来。他告诉冒辟疆道:“董小宛去年秋天就离开黄山回了苏州,方惟仪还很想念她呢。”
冒辟疆和方密之多年不见,一时兴起,上了一座酒楼点了酒菜,要了两壶刚出炉的苦荞酒,非常好喝,两人眼中都隐隐约约呈现出了青青的荞麦色。“过春风十里,尽荞麦青草,姜白石青楼梦好的名句也。”冒辟疆叹道。
“董小宛的词填得好极了。”方密之端着酒杯朝冒辟疆眨眨眼道,“贤弟艳福不浅。”
“哎,我心里老觉得有愧于她,但不知她现在情况怎样了?”冒辟疆神色黯然,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猜她处境肯定不妙。”方密之便讲了去年他和喻连河看望董小宛的情景。“贤弟,听为兄一句话,如今留都也没多少事,你若真对董小宛有心,就趁机去看看她。”
两人就这样言来语去,话题始终没离开董小宛。冒辟疆忧心忡忡,因而只顾一杯杯朝喉咙里灌酒。不知不觉,两人都醉了。
冒辟疆醉乎乎地到了媚香楼,上青石台阶时,脚一滑,摔倒在地,头也撞破了。刚好李香君坐在门前的回廊栏杆上瞧着满天星光发呆,听得一声闷响,见有人倒在地上,慌忙举烛凑近去看,认出是冒辟疆,他的酒气使烛光都有些明亮了。
她慌忙叫道:“侯朝宗,陈定生,快来。”
他二人正在楼上下棋,侯朝宗眼看要输了,听得叫喊,趁机将棋子一推,朝楼下跑去。陈定生也只得跟下去。看着冒辟疆醉得一塌糊涂,慌忙将他扶进媚香楼,几个丫环端来热水让李香君擦掉他脸上的泥尘,给他的伤口敷了药,幸好只磕破了一小块皮。
冒辟疆摔一跟斗之后,酒竟醒了一半,经丫环们一折腾,就完全清醒了,只是浑身还有点软。他瞧瞧四周,发觉是在媚香楼,一拍大腿道:“糟了,快去找方密之。”
“方密之怎么啦!”
“真该死。我看见他从酒楼的楼梯上摔了下去。我下楼去扶他,却糊里糊涂走到媚香楼来啦。怪不得一路上我都觉得有什么要紧事没做,却老是想不起来。你们快去寻方密之,也不知是摔昏死了还是睡着了。”
待侯朝宗和陈定生急急忙忙找到那家酒楼,发现方密之倦缩在楼梯口睡得正香。身上那条马夹和足上的新鞋已被人脱走了。三个儿童正用棍子在敲他。
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冒辟疆实实在在地戒了半月的酒。这天,在媚香楼,侯朝宗和李香君正殷情地劝他喝酒,茗烟背着个包袱汗流满面地跑上楼来,先将桌上的几杯半热的茶水一一喝干,其中一杯有胭脂味,他知道这是李香君的,忙抱歉地说道:“太渴了。”
然后坐下来,夹了几口菜,才嘴角冒着油水向冒公子汇报了这一路的经过。当讲到假董小宛时,众人被惹得哈哈大笑,冒辟疆拿扇子狠狠敲在他的头上道:“你小子也开始风流啦。”
茗烟笑嘻嘻道:“应该。应该。”然后脸色一沉道:“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董大小姐到黄山去了,我没见着。”
方密之道:“早就回苏州了。”
“啊呀!公子,我误事了,怎么办?”
“这不怪你。”冒辟疆安慰他。
就在这时,楼下仆人大声地唱道:“吴次尾吴大公子到!”
众人忙起身迎接。吴次尾和众人一一见过,叙了些别后思念之语,然后拉住冒辟疆,大声问道:“董小宛呢?”
“我还未见着。”冒辟疆道,“正准备这几日就去苏州走一趟。”
吴次尾忙道:“你还是早去为佳。”说着便将在杭州的事说了一遍。直说得冒辟疆心惊肉跳,为董小宛的处境捏了一把汗。
冒辟疆蒙头睡去。这是四月,水面上除了鱼腥味,还夹杂着淡淡的花香,偶尔一只因贪玩而迷失归途的蜜蜂被风吹进船舱,停在篷缝上喘息,如浪子般痛苦地呻吟。它在冒辟疆的梦中被浩荡的长江水吞没了。
船撞在岸上的噼叭声和船工们对陆地表现出来的兴奋叫嚷声将他从梦中惊醒,船已经靠在苏州岸边。他睡眼惺忪地下了船。在连接船与岸的宽大硬木跳板上,他看见在高高的堤岸上站着两个妓女,她俩正漫不经心地用衣服的下摆朝脸上扇风,露出光着的腹部和描了圈红色胭脂的肚脐。四月的阳光已经有些眩目,不知道哪条船上的船工又要因为这挡不住的诱惑而花光一个月的血汗钱。
冒辟疆一脚踏上苏州街头,再一脚就到了王天阶家门前。
王天阶将他迎进客厅,先叫仆人奉上茶,然后吩咐准备酒菜。
“贤弟,此来能玩多久,有其它要紧事吗?”
“呆个四五天,没其它事。”
“哈哈哈,你还在瞒我,上个月方密之的书僮曾到过苏州,他告诉我,此地有个董小宛与你有三生之约。”
冒辟疆只得笑着承认。王天阶道:“等会用过晚餐,贤弟便可‘人约黄昏’了。”
冒辟疆踏着月色,按耐焦急的心情,一路朝半塘而来,心儿却插上了翅膀。到了桐桥,想当初分别之情,忍不住将栏杆拍得叭叭地响。他偶一抬头,看见天际有一朵厚重的晚云,极其神秘地呈现出一张人样的脸,他越看越像董小宛。他激动起来,可惜身边别无他人,他没法指给别人看。他怔怔地望着,有几个游人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因为那朵晚云已经发生了变化,董小宛的脸庞已经消失在晚风和记忆之中。
他缓缓收回目光,顿时觉得周围异常的寂静,自己异常地孤单无助。一丝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仿佛美丽的风景中突然飞来一群漆黑的乌鸦。
阁楼只有一扇窗户透出昏暗的灯光,院里是一片漆黑,花木草树都阴森森的。院子中传出不成曲调的笛声,破碎,凄凉,而又无奈,冒辟疆很远就听见了。
那院门没锁,他轻轻一推就开了,一股浓郁的药渣味扑面而来,让他打了几个寒颤。
他首先看见一具巨大棺木厚重的影子,黑漆反射着淡淡的夜光。棺木倚着一个男人,他正吹着笛子,冒辟疆依稀辨认出那是董旻,忙上前怯怯地打恭道:“董大叔。”
董旻将笛子缓缓放下来,盯着他看了几眼。长叹一声:“唉——”又将笛子举到唇边,吹了起来。这次却吹出了曲调,冒辟疆听出那是一首《霸王别姬》。他就踏着这悲伤的曲子步入了门厅,心像沉重的鼎。
门厅中点着灯,是一盏桐油灯,只是太昏暗了。灯光如豆,将这厅中的一切罩上了恐怖凄凉的如游丝般若有若无的光,比没有灯光还要令人恐惧。浓烈的药味直冲冒辟疆的鼻孔,他恍如步入专卖药罐的杂货铺的后院,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药罐。他内心遭到狠命的一击,心弦也似乎绷断了。他脚步有些踉跄,摸索着朝前走。这时,他才看见那灯光下有一个妇人倦缩在那里,他认得是单妈。忽然,脚下碰着一只小药罐,哐当哐当地滚动起来,碰到一只大罐上,又发出沉闷而空洞的撞击声。
单妈从梦中猛然惊醒,抬起头来。冒辟疆看见她乱糟糟的头发,以为碰到了鬼,手心和脚心都冒出了冷汗。单妈揉揉眼睛,朝厅中那个影子般的男人问道:“谁呀?”
“单妈,我是冒辟疆。”
“天哪!你怎么才来呀,我可怜的宛儿啊!”单妈忍不住痛哭起来。一边抹泪一边就去拨亮了那盏非常省油的桐油灯,如豆的火苗一窜,变成一只明亮的蝴蝶,厅堂便不再昏暗了。
单妈朝楼上大声喊道:“惜惜,冒公子来了。”
冒辟疆听到楼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但脚步声忽然又缓慢了,听得出她在犹豫什么。楼梯上的光亮也一下一下地变化着,显然,惜惜正依次拨着高挂在壁上的灯。
惜惜站在楼梯口,头发也有些散乱,微风吹过楼道,将她的几绺头发吹拂到嘴角,她歪歪嘴唇,将发丝吹到脸侧。她望着冒辟疆,冒辟疆轻声叫了声:“惜惜,宛君怎么样了?
发生了什么事?”
惜惜忽然怒睁双目,双手叉腰,嘴一翘,厉声说道:“关你屁事!”
冒辟疆看见她眼角有泪光闪动,知道她正在诅咒自己去年的失约,这本是他内心愧疚的原因,这时也膨胀起来。他的心一阵阵绞痛。他痛心地解释:“惜惜,我只是因有不得已的事才耽误到现在,先让我见见小宛,好吗?”
“不行。你们这种人,口是心非,说过的话当耳边风,害得我家小姐好苦。”
“惜惜……”冒辟疆还想解释。
惜惜抢先说道:“你这种人还想让我相信你说的话?你这种人怜香惜玉是头号的温柔体贴,救苦救难却要等你办完正经事,好像我家小姐的终身大事不是正经事一样可以任意耽误,你这种人……你这种人……哼!”
冒辟疆羞愧极了,脸红到脖子根,他苦苦哀求道:“惜惜,让我先见见宛君吧,然后要杀要剐都由你。”
惜惜再也忍受不住,扶在栏杆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姐姐呀……可怜她早也盼……晚也盼……姐姐……人都盼死了……这个……负心的……冒公……子……他又来了……
姐姐……。”
冒辟疆心知发生了他始料不及的悲惨变故,这时也顾不得照顾惜惜的情绪了,一把将她推开,几步就抢上楼。多年以后,惜惜说他当时的背影像一头丧魂失魄的狼。
他闯进卧室。卧室点着五六盏烛,很明亮。浓厚的檀香味中夹杂着淡淡的苦药气味,他觉得药味已渗入自己的肌肤,或许整座楼都是药材建造而成。他撩开丝织的蚊帐,将它在帐钩上挂好,这才俯身看见躺在床上的董小宛,但见她露出厚厚被子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皮肤苍白得透明,血管清晰可见,骨骼明显,眼窝深陷,头发散乱,且有一股久未洗浴的怪味。她的嘴偶尔张一下,就算是呼吸了,气息非常微弱。他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凉。她整个人已处在弥留状态。冒辟疆曾亲眼看见祖母的死,心知董小宛已是无可救药,负疚之心无法言表,忍不住泪如泉涌。
泪如断线的珠子滴在董小宛脸上,像滚烫的水滴在石头上,竟似有淡淡的热气。冒辟疆痛哭道:“宛君,宛君,我来晚了。”渐渐就跪在床头。惜惜已经跟到楼上,站在床边,双手抓扯着蚊帐,哭嚎道:“姐姐……”
他将头埋在小宛的肩窝,泪水在小宛光洁而又腊黄的皮肤上流出一道道宽宽的痕迹。
俗话说“人死如灯灭”,但此刻这盏灯却又扑闪了一阵火花,火苗又慢慢窜了起来,越来越亮。
他觉得握在手中的纤手忽然柔软起来,忙抬头看她。董小宛已经微微睁开了眼睛。冒辟疆一见之下,心里一阵狂喜,不停地吻着她的脸。董小宛喃喃问道:“是……在……
梦……
中……吗?”冒辟疆握紧她的手,大声地答道:“不,不是梦。
宛君,宛君。”
他感到她的手渐渐地有了一丝力气,那暗淡的倦眼也慢慢闪出了光泽。她良久地审视着他,这位魂牵梦绕的情郎的的确确是真实的,就在她身边。两人就这样忘情地对视着,根本不知道时光的流逝。天渐渐亮了,董小宛渐渐恢复了阳气,僵硬的身子柔软起来。
董小宛微侧着头对惜惜道:“我想喝点水。”
惜惜眼见姐姐起死回生,真是喜从天降,欣喜若狂,站在旁边早就露出了笑容。这时听她说想喝水,慌忙跑下楼去熬人参汤,要知道董小宛已经四五天因昏迷而水米未进了。单妈见惜惜惊喜的样子,忙问道:“宛儿怎么样了?”
“她活过来了,单妈。”
单妈一听,慌忙跑上楼,看见董小宛的脸色已经有些红润,早没了要死的迹象,扑到床边欢天喜地抱住她道:“太好了,太好了。”冒辟疆正欲转身让单妈和小宛亲热,董小宛却用手拉住他,急切切说道:“不。”
冒辟疆解释道:“我方便一下。”
“不。”董小宛语气包含着惊恐,也许她担心一放手就失去他。“就在这儿。单妈,你去取个便壶来。”冒辟疆只得乖乖地坐下来。待单妈取来一只青花瓷便壶,他只得当着她的面方便一下。董小宛抓住他的手一点都没放松。
惜惜端来参汤,一勺勺喂进她嘴里,喝完之后,她干燥的唇湿润了,参汤撩起了她的食欲,可听到饥肠的嘀咕声,她说:“我想喝粥。”冒辟疆这时觉得自己也饿了,忙朝跑下楼的惜惜喊道:“多弄点,我也饿了。”
喝粥之前,董小宛没说什么话,只是饱含情意地看着冒辟疆,抓住他的手始终未放开,两人都觉得汗津津的。喝粥时,董小宛才极不情愿地放开他的手。她饿极了,一连喝了三碗粥,直喝得脑门上挂满汗珠。
喝完粥,董小宛有了些力气,欠起身,让惜惜给自己放个枕头在腰上,她再次抓紧了冒辟疆的的手。
“公子,”董小宛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冒辟疆一边给她拭泪,一边吻着她的脸颊,喃喃乞求着她:“原谅我,原谅我!”
董小宛用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渐渐收了泪。她说:“我怕,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恶梦。几次都想从梦中挣扎醒来,却总是醒不了,我以为我再也醒不来了。”
“别怕,现在不是很好了吗?”
“我梦见我沿着一道开满了槐花的树林走了很远,林子中有很多很多人摇摇晃晃地盯着我,奇怪的是他们注视我的眼睛。他们好像要来抓我似的……”
“宛君,现在好了,你已经醒了。”
“……我拼命地跑起来,跑着跑着,就跑进了一处荒漠,好多枯朽的树干,像一盆古怪的盆景……”
这时单妈端来一盆热水,她从盆中提起一条面巾,稍稍拧干一点,关怀地对小宛道:
“来,宛儿,我给你擦擦脸。”董小宛顺从地让单妈给自己擦脸。
然后,她接着叙述,单妈和惜惜都猜想她是在鬼的世界游荡,不禁心里发毛,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我在荒漠拣到一块石头,它在我手中扭动了几下,就变成了玉佩,和这块一样……”她说着从怀中扯出冒辟疆送给她的游龙佩。他见她如此贴身地珍藏着玉佩,这是多么贴心的依恋啊,他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
“……忽然从身后跑来一个小孩子,抢了玉佩就朝前跑,我拼命追赶,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那荒漠中的沙土下似乎也有人在动,我好怕……”
“别怕,大家都在这里。”他安慰她。幸好是大白天,否则,惜惜和单妈早就挤上床和她挤成一堆了。
“……我正惊恐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我。
我扭头看见了娘,她正笑着向我招手,站在不远之处。我朝她走去,但距离始终是那么远。我走,她也走,我停下,她也停下。我发狂地朝她奔去,她也发狂地朝后退。最后,一道强烈的光拦在前方,我闭上眼睛,娘也消逝了……”
“哎!那是你想娘想疯了。”单妈说,且用衣角抹着眼角的泪滴。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月亮,月亮像一个洞口,那外面隐约有人朝里面窥视着我,这时,月亮放射出了五彩的光环,柔和而又美丽,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一股风……”
董小宛轻咳两声,叫惜惜喂她两口参汤。她惬意地清清嗓子,又继续叙述:“……我飘飞而起,朝那个洞口飞去,五彩的光芒在飞速地旋转。我离洞口越来越近,看清那洞口的面孔都是些熟人,但认不清是谁。就在我进入洞口,而洞也伸出几条手臂来抓我时……”
“又怎样了?”惜惜和单妈听入了迷,催促她快讲,这就像许多听鬼故事的人似的,内心害怕却急于知道结果。
“……突然一道闪电,我尖叫一声,朝无底的深渊坠落而下……”她回想起来依旧很感恐怖,手紧紧地抓住冒辟疆,指甲都快掐进他的肉中。冒辟疆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
“……我重重地摔在一块沙地上,灰尘腾起好高好高,大概要花三天时间才会缓慢地全部掉落到地上。我觉得很渴,就在这时听见了波涛声,我抬头看见一条很宽的大河,河里有许多画舫在移动,很像秦淮河,但绝对不是,秦淮河没有那么宽,那水清亮极了,而我却满身是灰,我快步跑到河边,正要朝河里跳……”
“那是忘川。”单妈肯定地说道:“人一跳进去,就肯定活不了啦。好险!”
“……一个妇人挡住了我,她朝我身后一指,说道:‘快看,冒辟疆来了。’我忽然就想看看你,回头一看,我就醒了。”
冒辟疆感动得使劲摇摇她的身子。单妈急切地问道:“看清那个妇人了吗?”
“是个慈眉善眼的女人,披着头巾,像那些从南洋回来的人传说的波斯胡人。”“妈呀!那是观音菩萨。”单妈一拍大腿,边说边跑下楼,最近一段时间,她一直都在厅堂朝观音菩萨像乞求慈悲。这时,她恭敬地点上三柱香,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叨道:
“感谢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感谢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家小姐起死回生。再求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家小姐早脱病灾。”
一连三天,董小宛都牢牢地捉紧冒辟疆的手,不让他须臾离开。
他俩叙说着彼此的思念之情,以及别后的经历和遭遇。他当然要讲到京城和崇祯皇帝,还有陈君悦和龙兰,还有范丞相和史可法,还有北京那妙不可言的永远晴朗的蓝天。她听说连皇上都被《灵台蜀妃》惊动了圣颜,而且还救了心上人一命,得意极了。可惜病体依旧软弱无力,否则,她一定要即兴弹奏一曲。她当然要讲到黄山,讲到方惟仪和妙端。不过,她的故事要悲伤一些,怨恨也多一些。有几次,冒辟疆都听得泪光闪闪,喃喃地乞求她:“原谅我,原谅我,我来晚了。”
有时,冒辟疆故意使用夸张的动作来强调激烈的感情,其实是想趁机抽出握在董小宛手中有点麻木的手,但就在刚刚脱离的一刹那,她的手又像一只灵活的猫会立刻将他的手抓紧。他只得无可奈何地朝她深情地望一眼,董小宛娇嗔地一笑。
第一天夜里,他疲倦极了,董小宛却不敢闭上眼睛,她说:“我怕,怕闭上眼就醒不过来了。”他只得硬撑着,强打起精神。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内心暗暗发笑。第二天夜里,两人都支持不住了,双双坠入梦乡。冒辟疆偶尔被夜风吹醒,悄悄地从她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但是,即使在梦中,董小宛也没忘记抓牢这棵救命草,她一下就醒了,再次抓住他,将他的手枕在脸颊边,再次进入了梦乡。冒辟疆瞧着她睡梦中甜美的脸颊,苦笑一下。只要能让她内心有一丝安慰,从而削弱自己的负疚之感,他是什么都愿意为她做的。他觉得董小宛变了,变得有些任性,也有些软弱,但比从前更惹人怜爱。也许,人在病中都是极端无助的。
第三天,惜惜和单妈请来撑船的刘二,帮忙将那些药罐扔进河。那些陶罐像坚硬的鱼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将水咕咚咕咚吞下肚子,然后缓缓沉入水底。一百年后,附近一些钓鱼的闲汉依旧将那个地方称为药罐潭。曾经不断有人吊起药罐来,最传奇的是一个老汉用那药罐中的水治好了老婆多年的病。惜惜和单妈又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院子中的药渣清除干净,很后悔当初将这些渣子顺手倒在院中。董旻则请几个人将棺材拖走变卖了一些银子。院子中的晦气清除了,人人又露出喜色,惜惜和单妈又开始像往常一样梳妆了,人也精神起来了。
第四天早上,一阵小鸟啁啾声将冒辟疆从梦中惊醒。他便发觉董小宛早就醒了,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两人相视一笑,便在床上一阵笑闹。冒辟疆请求她放开自己,让自己出去呼吸一下早上的新鲜空气。她说:“不。”刚好端早茶上来的单妈看见了,便劝董小宛让冒公子也舒展舒展身子骨,这样太遭罪了。董小宛嘴角一翘,说道:“我就是要让他受罪,我要惩罚他,罚他一辈子。他害我受的相思苦一辈子都尝还不了。”
说归说,做归做。她还是放开冒辟疆的手,一来她觉得不能太过分地让他难受。二来她觉得自己也可以下床走走了,由于卧床太久,她身上的气味自己都觉得难闻,且身上汗津津的,也很难受,她想沐浴,想认真梳妆。冒辟疆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站到窗前,看着远处水边笼罩着翠绿烟云的杨柳丛,那么妩媚。
冒辟疆认定董小宛是他终身的伴侣,是他心头的肉。虽然,刚才她躺在床上时并不是绝世美人,而且那挺起的骨骼,病厌厌的肤色,带着药味的发丝令他有些厌倦。但是,当她重新沐浴之后,梳妆打扮一番再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改变了那个不很好的看法,因为这病美人甚至比以前还要美。
她走到他的身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仰起脸,双眼亮晶晶地,他想:疾病已经完全被洗掉了,只要略略营养调补一下,她就会很快丰满起来。他温柔地搂住她的腰,手掌贴在她的背脊,那里温暖而柔韧。他吻着她的耳朵,吻着她的脸颊,吻着她的眼,最后将嘴唇压在她的唇上。俩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似乎永不分开。这时,春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激荡着他俩的心。
“冒公子。”惜惜喊道。然后就听见一阵脚步声跑上楼来,他俩只得依依不舍地分开。惜惜已提着裙摆闯进卧室,见此情景,知道打扰了好事,便朝董小宛笑嘻嘻吐了一下舌头,说道:“冒公子,门外有两个人要见你。”
“他们没说是谁?”
“没说,只说你见了就知道。”
冒辟疆从敞开的窗口看见院门外站着两个人。不是王天阶和范云威吗?他们怎么来了,一定有什么事。忙朝小宛道:“是复社的王公子和范公子,我去去就来。”
一见面,冒辟疆拱手道:“什么风把二位兄长吹来了?”
范云威道:“贤弟,这几天把大伙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冒辟疆将他俩拉到一边,将这两天的事粗略说了一遍,二人感叹道:“天赐奇缘。”
然后,范云威便告诉他这段时间复社有几件事要办,他俩也想趁机畅游一圈,准备游游无锡、阳羡、昆陵、澄江、金山、扬州,最后去南京,特来问冒辟疆是否同游。王天阶建议他带上董小宛,她大病初愈,正该出去散散心。冒辟疆觉得很有道理,便又跑上楼和董小宛商量。
董小宛一听,正中下怀,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午后,王天阶和范云威租了一艘较大的双帆客船在半塘停泊靠岸。冒辟疆和董小宛牵着手上了船,后面跟着大脚单妈。小宛特意带上她,让她饱受折磨的心灵得到稍稍的安慰,同时也可以服侍大家,众人可以更加尽兴游乐。
大家在船头客客气气地见过之后,便相让着步入船舱。船家挂上缀满补丁的厚重的帆,春风鼓荡着水面,船驶入一片空蒙浩荡的水域。
因为顺风,船工们就有些轻闲,便在船头撒下鱼网。鱼网跟着船拖一阵,它破开水面,仿佛一条大鱼伴在船的旁边游动似的。这一网打到十几条活蹦乱跳的鱼,董小宛兴致勃勃地在船头拣鱼。这样美丽的女人在身边,船工们更加卖力气,又撒一网,讨她欢心。
大脚单妈也来了劲儿,有心显显做菜的本领。那些鱼通过油盐酱醋的烹饪之后,都摇身一变,成为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满满地摆了几大碗。众人围拢来,招呼船家和船工放下帆也来吃,任船儿在水面飘荡,众人开怀畅饮。船家平日里吃鱼哪有如此讲究,心里痛快之至,引吭高歌:
铜斗饮江酒,手拍铜斗歌。
侬是拍浪儿,饮则拜浪婆。
脚踏小船头,独速无短蓑。
笑君渔阳操,空恃文章多。
闲倚青竹竿,白日奈我何。
船家久经风雨的嗓音有点沙,苍劲有力,破空而去,一群沙鸥闻声飞起,像优美的小风筝在头上盘旋。水面的波浪仿佛也被压下去一般,极胆怯地轻轻拍打着船舷。
众人大声叫好,也许是酒的原因,众人看见夕阳之下是一片红彤彤的江山。范云威豪兴大发,大声呼吁众人来联句助兴,众人纷纷叫好。船家凑上来道:“不怕在各位公子面前现丑,我也来一句。”
众人正在兴头上,当然赞成。
王天阶道:“江上求一醉,举杯听船歌。”
范云威道:“早知闲云好,不必文章多。”
冒辟疆道:“前尘起虎吼,何不披渔蓑。”
董小宛道:“伴君帆舱下,随波任清浊。”
船老大道:“杀鱼取苦胆,浪子岂无乐。”
众人于是一番笑,心气高昂,真正笑傲江湖。几个船工无法表达心情,便频频将杯举过头顶,大声嚷道:“举杯,举杯。”看看时光不早,船家笑哈哈径直走开,用力扯起船帆,帆哗啦啦升上桅杆顶端。几个船工也去用手摇起橹来。船乘风破浪而去,正所谓“直挂云帆济沧海”。
船到无锡靠岸。众人一起游了惠山,饮了惠泉,冒辟疆和王天阶、范云威要去为复社办点事,董小宛和单妈先回到船上,船工们正采购了粮食和蔬菜扛上船。冒辟疆和王、范二人办完事往回走,忽然看见前面十字街头人山人海在观看什么热闹。三人也凑上前去,却是官吏正押着死刑犯人。但见刽子手将鬼头刀高高举起,一刀劈下,寒光闪处,犯人身首异地,头滚出去很远,围观者一阵惊呼,妇女们都惊得掩了面。冒辟疆惊讶地发现那犯人很熟悉,却没想起究竟是谁。
官吏简单地验了尸,然后打着锣开道扬长而去。人群中许多老人妇女一拥而上,纷纷从怀中掏出馒头去醮那热腾腾的血。王天阶和范云威看得出神。
冒辟疆轻声问旁边一位中年商贾:“被杀的是什么强盗?”
“客官不是本地人吧?”商贾打量他道:“这个可是有名的江洋大盗,人称‘一楫夺命’的龙游。官府费了好大劲都没捉住他,不料却在咱无锡落了网……”
冒辟疆脸色苍白,原来是义兄龙兰的同室兄弟龙游,那年长江上的事涌上心头,他禁不住一阵颤栗。
商贾狐疑地望望他:“怎么?客官认得这个强盗?”
“好像见过。”冒辟疆不经意答道,立刻发觉说错了话,忙改口道:“不不不,从没见过。”
这时,那商贾已经连连后退,退去约一丈远时,指着冒辟疆大声叫道:“这里有个强盗的同党,快抓住他。”
冒辟疆额际冒出冷汗,慌乱间想到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身边的王天阶和范云威却又不知到哪里去了。他也不和那商贾计较,抽身就走。一群汉子见此光景,只当他心虚,高声叫着:“抓住他。”然后一涌而上,将他按翻在地。他被众人扭打之时,方才想到:人本来就是势利的狗,你越心虚它越要咬你。可惜刚才失了方寸,不然还有洗去嫌疑的机会啊。
王天阶和范云威眼见人群涌动,猛然发觉冒辟疆出了事时,已经来不及了。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他俩挤不过去,眼睁睁看着众人押冒辟疆涌向衙门。两人当下决断,范云威跟着到公堂去,王天阶则回船上去告诉董小宛且先安抚她的心。
且说董小宛久等冒辟疆不来,呆在舱里又觉得无聊。何况那些船工说话没有顾忌,相互之间尽说些下流事情,她便站到船头上来,单妈也站到她身后。她朝码头上那条街望着,心里忐忑不安。
这时,一队官兵从街上走过,一位官兵忽然从队伍跑出来,手里提着刀,他径直跑下码头,到了水边,将刀咬在嘴上,解开裤带撒尿。董小宛慌忙回避。
单妈怒骂道:“死汉子,真不要脸。没看见这里有人啊!
怎么不在街上解呢,真不要脸。”
那官兵从嘴里拿下刀,刀尖指着单妈骂道:“街上人多,死婆子,再嚷嚷,老子杀了你。”单妈见他恶狠狠的双眼像发疯的牛,忙收了口,自知招惹不起,那官兵转身跑上码头,又跑回队伍中。
董小宛道:“这样的官兵,也能打仗,怪不得北方闯贼和清兵闹得那么凶啊。”
她不经意又朝那队官兵望去,看见两个军官骑马走过。其中一个军官扭头朝这边看,刚好打了个照面。两人都一阵惊喜。原来那军官正是复社中的喻连河喻公子。
喻连河跟另一个军官说了几句,便离开队伍,将马拴在一家店铺的柱头上。店主敢怒不敢言,那马拦了他的生意。喻连河也不理睬,径直走到船上来。
“宛姑娘,何故在此?”董小宛便将这几天的事粗略讲了一遍。喻连河大喜道:“原来冒公子等人也在无锡,我就在此等着见他们吧。”接着又叙述了自己的事,他去年年底投奔史可法,谋得一个小官职。他说:“我现在的顶头上司名叫陈君悦,还是冒公子的结拜兄长呢,可惜他到扬州去了。”
两人正说着话,王天阶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和喻连河勉强打过招呼,便喘着气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董小宛“妈呀”一声朝后便倒,单妈慌忙扶住。喻连河跳起,吩咐王天阶照顾好董小宛,他自己跳上马背,朝衙门直冲而去。
无锡县令听说又抓了个强盗,心里高兴,当即升堂审案。
本来他用美人计斩了“一楫夺命”已是大功一件,此刻又捉住个同党,更是锦上添花。他一上堂,便把惊堂木一拍,要冒辟疆从实招来。冒辟疆分辨几句,守令大怒,便叫皂吏用刑。四个衙役将他推翻在地,另两个衙役举杖正要打时,衙门外一阵惊呼,一位军官骑马闯进堂来,飞身下马,冒辟疆认得是喻连河。
喻连河冲上公堂“呼呼”两拳将两个持杖的衙役打得飞将出去。县令正想问何人敢咆哮公堂,喻连河几步窜到他跟前,轻声对他说:“这位公子可是史可法大人的兄弟。”随即伸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县令见他装束,心知这军官比自己还蛮横。慌忙叫道:
“长官饶命。”
喻连河怒道:“老子的兄弟你也敢诬告是强盗,狗官,老子要你的命。”
县令道:“长官饶命,下官也正疑心是他人诬告。”他又扭头朝衙吏道:“还不快放人。”
看见众人放了冒辟疆,喻连河才放下县令,上前挽住冒辟疆。他朝衙门边看热闹的人问道:“刚才是谁诬告我兄长?”
众人怕连累自己,一致将那商贾推了出来,商贾吓得双腿直哆嗦。喻连河回头朝县令道:“将这刁民庭杖三十大板。”
县令诺诺连声。地方官最惹不得的就这些胆大包天的统军,何况兵荒马乱之时。他朝衙役喝道:“还不将刁民拿下。”
衙役们一涌而上,将那多事的商贾当庭打了三十大板,商贾痛得昏死过去。冒辟疆和喻连河早已扬长而去,远远便看见船头上焦急的董小宛。
上了船,大家相互见过,冒辟疆问范云威去了何处。忽然背后传来笑声。原来范云威看见他俩出了公堂,便跟出来,但他俩同乘一匹马而去,他只好慢跑着回来了,这时正满头大汗步上船头。
喻连河在船上和王天阶、范云威、冒辟疆叙了别后之情。
董小宛再次深谢他的救命之恩。直到吃过晚饭,喻连河才告辞,临行时,冒辟疆赶写了一封信,让他带给陈君悦。众人则连夜挂帆离开无锡。趁着夜色,冒辟疆在船头烧些纸钱,祭奠龙游。一弯淡月挂在天边,若有若无。
董小宛和冒辟疆悄声对语,说的尽是绵绵的情话和相思,以及此刻的欢快之情。王天阶和范云威在舱中下棋,偶尔传出两人大声的争执声。董小宛便莞尔一笑,她觉得男人们总是带着小孩子脾气在生活。
她细心地倾听和牢记冒辟疆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激动地表达着,语调非常优美动听。
董小宛甚至只是想听听他温存语调,便不停地逗引他说话。
有时,她和他也会突然沉默,双眼中的爱意过分炽热,两人都会心地避开。董小宛总是能够指点出一些微小的事物,让两人都分心,以减弱由于炽热感情引起的焦虑。冒辟疆心领神会,便会兴高采烈地评述她指点的东西。爱情变成一只无形的茧,将两人甜蜜地包裹起来。
最令冒辟疆激动的是董小宛突然跑到船舱中取来的那本自编的《花影词集》,他一页页翻读下去,心里才明白她的才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几倍,她是不是李清照转世呢?董小宛在过去岁月中对他的怀念和抱怨,通过优美的文字射入他的心中,他珍惜地抚摸着那些陈年泪迹,像拭去小宛脸上的泪痕。
在他愉快地阅读那些诗词时,董小宛细心地在旁边暗暗填好了一首《满江红》:
雾如帐幔,挂月钩,船头风歇。
人悄语,呢喃耳际,钗花欲斜。
春心问春夜何急,流星驰流掩月。
纵逍遥,水天共一色,情切切。
似凝眸,望江野;君若悔,海枯灭,罗衣翠袖变撒昆仑雪。
冰刀寒剑断妾身,香消玉损为君绝。
且戏言,情真何惧直,相思烈。
冒辟疆觉得这首词填得并不好,但是嘴里却没有说。这份情感令他感到有些沉重。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过份依赖使他觉得自己也高大起来。他取来笔墨,就在船头上仿照苏东坡的笔法将这首《满江红》工整地抄在《花影词集》上,他自己觉得那些字像一群游鱼,所以,他在纸页的空白处画上一个倩女手里提着一支捕鱼用的小网。他记得小时候曾经用它捕到过小鱼。董小宛却说曾用它在秦淮河捞到一只螃蟹。他们就在微笑之中忘记了岁月。
直到大脚单妈将一盘热腾腾的粽子放在船头上,两人才想起已快到端午节。董小宛剥开棕叶,咬着裹有鱼肉馅的香喷喷的糯米,就觉得天边那朵厚重的云里仿佛有屈公骑着艾虎的身影。
五月初四的黎明,冒辟疆和董小宛早早地立在船头,已远远地看见了镇江。鸡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船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酒,指给他俩看那不很高的金山和金山寺。董小宛依稀听出,他说到了法海、许仙、白蛇和青蛇。
镇江的大街小巷到处洋溢着节日的快活气氛。家家户户的前门都挂着一束艾叶,风一吹,叶片一张张翻起。最快活的还是那些儿童。他们手里举着粽子在追打或玩着跳方块的游戏,嘴里唱着一些吚吚呀呀的儿歌,歌声从小嘴里挤出来,听不清歌词。空气中还有一股浓烈的雄黄味和烧酒味,也许是《白蛇传》的缘故,镇江人一般不再喝雄黄酒,而是将它洒在住宅四周来避邪。董小宛挽着冒辟疆在街上闲逛了半天,一边享受着自己的幸福,一边也感受着人们安居乐业的幸福。
总之,节日中的人们都觉得生活中的希望不是很渺茫的。
端午这天,董小宛异常地激动,早早起来梳妆打扮。这时,冒辟疆便举着镜子跪在她面前,让她对镜贴花,他显得非常温顺。
吃罢早餐,董小宛便换上一身雪白飘逸的西洋纱衣裙,虽病后体弱,依旧艳美脱俗。
冒辟疆、王天阶、范云威也换了干净的衣袍,四人结伴去看镇江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董小宛才下船,岸边清洗衣裳的妇女便眼睛一花,惊讶不已,彼此窃窃私语地谈起了白素珍。
四人走着走着,王、范二人便有意放慢了脚步,冒辟疆没察觉,他和董小宛笑语不断到了金山脚下,方才发觉不见了另外二人。心知他俩的用心,乃相视一笑。
上得金山,两人高高地站在山顶,俯瞰着江中的龙舟。十二艘龙舟已经摆开了架式,健儿们正在龙舟上做着准备。燃放鞭炮的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串串红灿灿的鞭炮理顺之后拴上一竿长长的青竹。敲鼓的早已按捺不住,在岸上就较起劲来,十二面大鼓震天响。天空晴朗极了。
董小宛和冒辟疆看见人群纷纷涌来,各自选着观光的落脚点。董小宛忽然拧了一下冒辟疆道:“考考你的才气,我要你以《竞渡》为题,马上口占一绝,如何?”
冒辟疆道:“这个容易极了。”他低头沉吟,折扇在掌上轻拍,董小宛留意他在掌上拍了四十七下扇子,他便吟出一首诗来:
江河育真龙,宛君倚古松。
狂舟欲留客,惊涛却向东。
屈公临风鼓,江妃坠花丛。
佳丽忘忧泣,乱石穿云空。
董小宛赞叹不已:“江左才子果然名不虚传。”正在这时,人群欢呼雀跃起来,仿佛个个都想扑进水中去似的。原来,十二只龙舟已经在鞭炮和锣鼓声中展开了竞赛。但见每条舟上都是左右各六条如长脚般的长橹在奋力划动,船则像一只只巨龙快速穿过水浪,直奔十里外一面镶着纯金的华缎锦标。
就在人群雀跃之际,却有那些专门出来争睹美女的浪子在到处穿梭。他们终于惊讶地看见金山顶山有一位白衣飘飘的仙女,都目瞪口呆看得痴了,仿佛整个镇江都轰动了,震惊了。
董小宛正诧异时,冒辟疆若无其事地对她说道:“人们都在看你呢!”他俩还看见许多人正虔诚地合掌祈祷呢!人人心中都悬了一个谜。
回船的路上,许多人跟在她的后面,王天阶和范云威情知不妙,害怕出事,慌慌忙忙先跑回船,吩咐船家准备开船。
待冒辟疆和董小宛上了船,便挂帆驶离镇江,岸边的人们依依不舍,目送这船渐渐消失在碧空之间。
船在水上又漂了几天,冒辟疆忽然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董小宛再三关心地询问,他才叹了口气,对她说道:“宛君,这船现在要开往南京,可是,你不能去南京,朱统锐谁也惹他不起,他早就发誓要你的命!”
董小宛道:“就是赴汤蹈火,妾也要侍君左右,我不怕他。”
冒辟疆道:“宛君,凡事应有气量,切勿逞一时之勇。你想想,若到南京,受到伤害的不仅仅只你一人,还会连累香君、柳如是她们。我看你还是先回苏州,今年秋闱之后,我一定来接你到如皋。你如果怕窦、霍两家恶霸,就在府门上贴上‘如皋冒寓’字样,也许能够挡他一阵子,好吗?”
董小宛并非只知儿女情长而不明事理的女人,心知他说得有理,却又不甘心再度分别。所以只是默默不语。冒辟疆看见她眼角流下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