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没想到黄海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给她的感觉是打晚了点,因为她已经把留校的表填了。如果黄海早点打电话来,说不定她还会有反悔的可能,但现在表也填了,恐怕黄海再怎么说也没用了。但她想起黄海其实也没反对她留校,只一个劲说卓越坏话,但从来没说过:“既然卓越是这么一个坏蛋,你千万别让他帮你忙。”
她觉得黄海在这一点上还真像姚小萍,明明不喜欢卓越,老在她面前说卓越坏话,但又让她利用卓越搞留校的事,看来这两个人都有点――卑鄙。虽然她自己也开了后门,但她至少不说卓越坏话,应该算不上卑鄙,因为她没利用卓越,最多算朋友之间的帮助。
她发现自己心里对卓越很有一点感恩的情绪,如果今天黄海又来说卓越的坏话,恐怕她会更不高兴。她已经忘了这些天为黄海不打电话而起的惆怅了,不知道是因为黄海终于打电话来了,她就不担心他跑掉了,还是她现在倒向了卓越,不在乎他跑掉了。
她还没想好要跟黄海说些什么,就已经到了楼下门房里了,她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听见一个浑厚的男声说:“石燕?”
这不是黄海,但这是一个她熟悉的声音,她脑子一下糊涂了,不知道该说什么。那边又问了一句:“石燕?是不是石燕?”
她如梦初醒,小声说:“是我。”
“我是卓越。”
她机械地说:“是你。”
那边哈哈大笑起来:“是不是吵醒你睡觉了?怎么象在做梦一样?”
她也跟着笑了几声,问:“你――在哪里?”本来她还想说“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还要打电话?”,但她学习卓越,把这半句吞掉了。
“我在青岛开会,想看看你留校的事办好了没有――”
“办好了――噢――还没办好――噢――我是说――还要看体检的结果――如果体检没问题的话――就没事了――”
他很有把握地说:“你放心,体检只是走个过场,一般不会有事的。小陈说你紧张得不得了?这有什么好紧张的?我都给他们交代过了的――”
她想,原来真是他帮的忙,她想说个“谢谢”,但他没给她机会,嘱咐说:“学校给你分宿舍的时候,记得别要东三舍那边的房子,东三舍很糟糕――”
她满脑子浆糊,只听见“东三省”几个字,顿时一片浆糊中浮现出中国版图的鸡头部分,但她想不出东三省为什么很糟糕,难道最近发生地震了?现在中国这么强大,日本强占东三省是不大可能的。
然后听见他说:“要分就分南一舍那边的房子,那边的房子新,又比较安静――你还没去房管科吧?”
她的思维管用了一点,至少知道没有什么“南一省”,还听见了“房管科”几个字,但她的感觉好像刚才还在行政大楼里没头苍蝇般地四处乱撞,怎么突然一下就被扔进了房管科。
他说:“还有啊,千万别要朝北的房间,朝北的房间冬天照不到太阳,冷死人――”
现在她总算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他问:“你想好跟谁住没有?”
她连分房的事都是刚听说的,哪里有想过跟谁住?但她记起姚小萍说过要跟她合住的,就回答说:“我还没想好,但是姚小萍她――想跟我住。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就跟她住――”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成了这样,居然说出什么“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这到底是因为是他帮她找了这个工作,所以她想讨好他,还是因为她已经把他当她的男朋友看待了?她生怕卓越听出破绽会笑话她,但他似乎没有,而是很爽快地说:“我不反对,你跟她住比跟别人住强――”
她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批准了她,她还是很高兴的。她刚想说点感谢的话,就听他说:“搬家的事先别慌,等我回来找人找车给你搬――”
这句话她字字都听明白了,一股暖流涌向心间,整个心都甜丝丝的。她象个受宠的小情人一样,乖乖地答:“嗯。”
他又说:“我们会议明天要到崂山去玩,你要不要我给你带什么回来?”
这个句子的信息量太大了,她的小脑袋一时处理不完,又愣在那里了。“会议”到崂山去玩?在她心目中,“会议”就是一个中间有大桌子,旁边摆满了椅子的会场,一个“会场”怎么能跑到崂山去玩?还有“崂山”,那不是一个动画片吗?她脑子里马上浮现出一群花白胡子的学究们象动画片人物一样夸张行事的画面。她想来想去,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问她要不要他给她带东西回来,这就有点特殊关系的意味了,就是这半句把她炸昏的。
他大概是等了一阵,没听见回答,毛遂自荐说:“听说那边珍珠项链很便宜,我给你带串回来吧,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这好像是她一生中头一次听一个男生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礼物,她简直是喜迷心窍,脑子里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都有,但都叫不出名字了,只知道说:“随便,随便,不用了,不用了――”
然后她听见有人在叫“老卓,好了没有?”,而他大声回答说:“就来,就来!”声音好大,差点把她耳朵震麻,他似乎觉察到了,抱歉说:“对不起,声音太大了。我有点事,要挂电话了,记住等我回来再搬家――”
她还想说几句,至少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但他已经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她完全被今天发生的事击晕了,好像一天当中进了两次时间隧道一样。早上那一次,她进行政楼的时候是一个学生,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C省师院科研办公室的干部。对“干部”这两个字,她还是很陌生,在她心目中,“干部”就是有一官半职的人,就是那些打官腔的人,而她怎么看怎么不象个“干部”。难道她以后也得打那些官腔?
刚才这一次,也很玄乎,打电话之前她还连卓越在哪里都不知道,打完一个电话,他就成了她的男朋友了,至少她是这样理解的,因为他要她等他回来再搬家,他还说要给她带礼物回来。这中间好像省掉了太多程序一样,使她有点不甘心,不断地问自己:恋爱就是这样谈的?
她不知道留校应该是怎样留的,但她心里对恋爱应该是怎样谈的还是有一点概念的。至少要有点追求的过程吧?最先是朦朦胧胧的爱,然后开始试探,当然是男生来试探女生,难道还能女生试探男生?没听说过。
怎么试探呢?她其实不知道,因为她没经历过,但她觉得刚开始应该是一些爱慕的眼神,然后可以写个信啊,约出去看电影啊,等等,等女生答应交往了,两个人才开始交往,花前月下什么的。再然后才在一个适当的时机说出那个神圣的“我爱你”来,那才算建立了恋爱关系,再再然后才能谈到买珍珠项链的事。
但即便那样,这么问人家要什么礼物都有点显得太仓促了,应该先主动买点小礼物,很羞涩地送给她,看她喜欢不喜欢,接受不接受。差不多要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或者已经结婚了,才会这样老夫老妻地问:“你要不要我给你带点什么回来?”这不是废话吗?我就是想要你带,也不好意思说啊。
可是卓越他老人家办事怎么总是走时间隧道呢?好像愁怕她不得心脏病一样,直接就把时间隧道接在了她门口,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就把她拽上去了,还绑上安全带,让她动弹不得。就像今天吧,早上是一纸“不服从分配原因表”把她吓得赶快服从了分配,现在又是一个不合时宜来打岔的人,把卓越叫走,害得她没机会叫他别买什么珍珠项链。如果他买了,他肯定有办法让她收下,而她一旦收下,那不就等于同意进他的时间隧道了?说不定下一步就把她“隧道”进婚姻里去了。
她回到寝室就把这事告诉姚小萍了,姚小萍在“时间隧道”问题上也有同感,但姚小萍说:“一串珍珠项链,就能把你捆住?你没听他说,那里珍珠项链很便宜?他买便宜货糊弄你,你还怕个什么?他要送,你就收,收了别听他摆布就行――”
她又有了那种两股道上跑的车的感觉,觉得姚小萍跟她完全是两种人,这使她越发不理解为什么卓越会同意她跟姚小萍住,还说比跟别人住要强,难道不是他自己说过叫她别跟姚小萍来往,怕她跟姚小萍学庸俗了的吗?她坚持说:“我不会收他的项链,我们现在根本就不是那种关系嘛――”
姚小萍不以为然地说:“你不收他的项链也没什么用,因为你终究是接受了他的礼物的――”
“我什么时候接受了他的礼物?”
“你留校不算接受他的礼物?所以我说你别想着‘清高’二字了,已经做了不清高的事,就干脆不清高到底,不然的话,会活得很累的――”
她见姚小萍说她不清高,心里很生气,但因为这个留校的事的确是做得不清高,她也没话可以反驳,便压着火气问:“你说他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太包办了?什么事都不跟你商量,说办就办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我早就说了,你别指望他跟你有商有量地办什么事了,你只能想办法牵着他的鼻子走――”
“那你说象珍珠项链这样的事,我怎么牵着他的鼻子走?”
“你就直接告诉她,你不喜欢便宜的东西,他肯定不敢拿便宜货糊弄你了――”
她觉得姚小萍完全把她的话理解到反面去了,让她很有明珠暗投的感觉,最少也是被人把真珠当成了养珠的感觉。她声明说:“我不是在嫌他买的礼物便宜,我是说我――根本不想他送我礼物――”
“哪里有女孩子不喜欢男朋友送礼物的?”
她见姚小萍也把卓越当她男朋友了,心里很不爽,解释说:“你怎么也把他当我男朋友呢?我就是不喜欢这一点,感觉恋爱不是这样谈的――”
她把自己心目中的“恋爱流程图”描绘了一番,姚小萍听得哈哈大笑:“前面那一通,不都是为了后面这一通吗?你吸引他,勾引他,让他为你着迷,追求你,爱你,不都是为了今后能成为老夫老妻吗?如果他从一开始就象老夫老妻一样问你要他带什么礼物给你,那不是省了很多事吗?如果四化建设像这么搞,早就搞成了。”
她只知道姚小萍的话说得不对,但她说不清是哪点不对,而且她知道她辩不过姚小萍,也就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那你怎么解释这一点:我告诉他我要跟你住一个寝室,他没反对,还说总比跟别人住要好――”
姚小萍自吹自擂说:“那说明他聪明,知道我的价值。如果你跟我住,就会变成一个脚踏实地的好女人,而不是一个傻不拉叽的小女孩。如果你跟别的人住,只会越住越傻,他得花很多时间来改造你。你放心,他是不会做赔本生意的――”
石燕不相信这是真正的原因,不过也没什么,既然姚小萍和卓越在合住问题上没矛盾,那最好,免得她夹在中间难得做人。
姚小萍嘱咐说:“等他再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叫他在那边帮我买五串珍珠项链,别买太贵的,五块钱以内的就行,颜色买各种各样的,我可以拿来送人――”
她有点不想帮这个忙,因为这样一来,越发像他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了,不光她承认了,连她的朋友都承认了。她犹豫说:“这样好像不太好吧?”
虽然她没说为什么不太好,但姚小萍一眼就看穿了,笑着说:“你就别操这些心了,这事就这样了,你想他象个小毛孩一样来试探你,追你,求你,怕你,是不可能的了,他早就经历了那一套,现在想的就是直截了当搞实际的了――”
这话说得她心里凉了半截,她一直避免想到卓越那个已经谈婚论嫁的女朋友,但是那毕竟是个事实,不想也没用。她想到他已经把“前面那一通”都给了他那个女朋友,现在她只能得到“后面那一通”,觉得太没意思了。她叹了口气,说:“我真的很后悔今天填了那个留校的表――”
姚小萍又洞察了一切,劝慰说:“别后悔了,后悔也没用的,白白搞得自己烦恼。凡事往好处想,人才能活得快乐,就像你留校的事,你何必背那么重的思想包袱呢?他要帮你,你需要他的帮助,就让他帮。他帮成了,你留校了,就行了,用不着把这当成一个包袱背着,好像你一定得接受他做你男朋友一样。”
“但是――我明明知道他帮我是有那个意思的――我接受了他的帮助――又不接受他那个意思――那不是太――”
“你就是太想清高了,所以活得沉重。这个社会根本就不是个清高的社会,你怎么可能做个清高的人呢?如果毕业分配不兴开后门,大家都凭本事找工作,我们就不用搞这一套了。我相信如果凭本事的话,你有资格留校,我也有资格留校,或者说我老早就有资格读大学教大学了。但是这个社会不是这样搞的,你有什么办法?我跟你一样想做个清高的人,但我的做法跟你不同。你想清高,就是想方设法不走近污泥,以为躲就能躲脱。但那没用的,你不走近污泥,污泥会走近你。只能像我一样,对清高的人,用清高对待;对不清高的人,就用不清高来对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石燕觉得姚小萍又扯远了,说到什么“清高”上去了,而她只是在说恋爱的问题。她说:“我不是在说我清高,我是说在爱情上――”
姚小萍固执地说:“爱情不是一回事吗?男生就是那样的人,他做前面那一通,都是为了后面那一通,因为女生喜欢前面那一通,他不做,女生就不让他做后面那一通,所以他只好做。但是如果女生能让他省掉前面那一通,他肯定直奔后面那一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