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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英魂 (三 下)

送走了宇文至,王洵缩卷在帅案后的胡床上,一动不动。胡床其实就是当年俱车鼻施的王座,像这座宫殿中的其他陈设一样,打造得华丽至极,也宽大至极。但王洵却只占据了其上面的一个边角,平素壮硕的身躯,被衬托得无比单薄。

单薄、无助,疲惫不堪。与刚才在众人面前那个略带跋扈,却进退有序的王洵截然相反。与金碧辉煌、雄伟奢华的议事厅,也是格格不入!

万俟玉薤悄悄地向侍卫们使了个眼色,带领大伙退下,顺手合拢住议事厅的门,将此刻的王洵挡在沉重的木门之后。这种时刻,他帮不上什么忙,也说不出任何宽慰人心的话语,唯一能做的,便是将王洵的衰弱形象藏起来,不给外人看见,以免影响军心的安稳。

在成为对方的侍卫长之前,万俟玉薤曾经不止一次羡慕过王洵的好运,不止一次幻想那个威震西域的铁锤王就是自己。然而在近距离接触王洵之后,他却开始庆幸自己没坐在那个帅案之后。那里的荣耀不是一般人所能得到,那里所承受的压力,同样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担负得起。

此刻天色已经渐渐发暗,迟去的春寒,透过糊着厚绸的窗子,一点一点渗入议事厅内。让人冰冷的手脚,冻得愈发冰冷。王洵的身体动了动,随即用胳膊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他本可以摇一摇手边的铜铃,吩咐门外的侍卫将帅案附近的白铜炭炉点起来,给屋子里边添一点温暖。然而,他却始终没有这么做。缩在胡床角,任由寒气一点点渗入自己的身体。

他是多么希望寒风能把自己从噩梦中冻醒。就像初到疏勒,不适应那里气候时那样。整个人被吹得通透,然后哆嗦着从床上跳起来。用羊毛辈子裹成一团,静听安西军士卒半夜巡视的更鼓之声。

那时的他,不用承担这么多,也不用考虑这么多。只管拎着铁锤往前冲,惹出麻烦来有封帅帮忙收摊子。无论走到哪里,背后都站着整个大唐。

他多么希望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噩梦!信使没有来,大唐也没有内乱。封常清正带着大唐上下举国的期待与支持往疏勒赶,然后率领大军昂首西进,跟自己一道攻入迦不罗,攻入多勒健,攻入波斯故都,将大食人彻底从西域驱逐。

他已经为此准备了将近两年,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上面。然而,越来越透骨的寒意却清晰地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情不是梦。他所敬重的封帅已经被朝廷削职为民了。他所依仗的大唐,那个强盛无比,也繁华无比的大唐,已经岌岌可危,正眼巴巴地等着他领兵回援!

虽然自打翻越葱岭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脱离的封常清的搀扶!虽然自打翻越葱岭哪天起,背后的大唐,也没给予过他一丝一毫的支持。可有封帅在,有大唐在,王洵心里就觉得踏实无比。如今封帅不在安西了,大唐也马上要不在了,他就好像成了无本之木,无根之萍,想象不到自己将漂到什么方向,看不清未来的路到底在哪!

此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必须领军回援,无论当初那个长安城,让他感觉到如何压抑。也无论千里之外的那个大唐朝廷,包藏着多扫令他无法忍受的丑恶!

他的家在那,根在那,所爱的人也在那!养虎为患,导致叛乱爆发的责任该由皇帝陛下,该由李林甫、杨国忠等人来负。可乱军的屠刀,却不会因为云姨、荇芷和紫萝的无辜,而放过她们。

想当年,王洵自己带着堂堂正正的大唐王师,攻破柘折,还难免让整座城市陷入灭顶之灾。更何况安禄山麾下那些从不受大**纪约束的虎狼?!

可他又无法确定,自己带领麾下这点兵马回去,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两年多来,他为了实现早日扫平西域的目标,努力招兵买马,也只是将麾下队伍扩充到了一万挂零。其中还有近半儿士卒是从擒获的马贼和战俘中收编过来的,心中对大唐没有任何归属感。而另外一半儿,由当地唐人和安西军旧部组成的将士,却多数又在柘折城中安了新家。自己让他们抛弃家园和妻子,去救援千里之外的长安。命令可能无人敢公开违抗,士气却可想而知!

越想,王洵越觉得沮丧,越觉得疲惫无助,可窗外的风声却越刮越大,渐渐已经变成了呼啸。正欲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驱逐一下寒气。大门却忽然被推开,万俟玉薤端着一盆红彤彤的白炭走入,一边往帅案附近的炭炉里填,一边低声询问,“都督,宋武将军求见!让他进来么?”

“又来一个!”王洵心里老大不愿,却迅速换上一幅笑脸,“让他进来吧,你顺便帮我把蜡烛都点上!”

“诺!”万俟玉薤答应一声,盖好炭炉口上的小铜篦子,小跑着下去分派人手。片刻之后,议事厅内重新恢复了光明,宋武也裹着满身的雪粒,快步走到了帅案前,深加一礼,急切地说道:“都督,请千万不要听子达的话。他性子太偏狭,迟早会…….”

“子达?关子达什么事情?”王洵被宋武没头没脑的劝谏弄得一愣,忍不住轻轻皱起了眉头。

“属下虽然不知道子达跟都督说了什么?但属下却知道他曾经来过这里!”宋武以为王洵在刻意敷衍,后退半步,单膝跪倒,“大唐待宋某之厚,宋某纵使粉身碎骨,也无以回报。宋某不敢劝都督舍弃弟兄们辛辛苦苦打下的大宛。但宋某却希望大都督拨出几千兵马,让宋某带着他们回援京师。如此,你我未曾辜负陛下的信任提拔,心中无愧。倘若他日叛乱平定,都督亦不会因为今日按兵不动,而遭到朝廷的责罚!”

说着话,他将头触在冰冷的地面上,双肩不断耸动。

“起来,起来。你这是在干什么?”王洵赶紧走上前,双手拉起泪流满面的宋武。“我说过不回援了么?原本以为你沉稳,谁知你的性子竟然跟子达一样急!我已经命令老麦,以大都督之名,请诸侯各带五百兵卒,十日内到柘折城聚齐了。届时,大队兵马就会向东开拔,你……”

“属下,属下误会大都督了!”没等王洵把话说完,宋武赶紧抽泣着道歉。“属下还以为,大都督跟子达的交情那么深,他的话,你会言听计从呢!”

“胡说!”王洵笑着拍了宋武一下,“他做事不着调,你也比他强不到哪去!让我如何放心把统领中军的任务交个你?”

“统领中军?”宋武吃了一惊,用手抹了把脸,大声拒绝,“不行,请大都督收回成命。宋某愿意头前为大军探路。这个季节,葱岭很难翻越。宋某既然向大都督建议回援,就理当走在最前头!”

“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王洵笑了笑,拒绝了宋武的主动请缨,“信使一道带过来的,还有几个月前,朝廷给咱们三人的奖赏。子达升了副都督,你升了兵马使。所以你们二人,必须担负起各自的责任来。为军心和士气的稳定,咱们手中这万把人,必须留下一半儿在这里看家。剩下一半儿,和诸侯送来的援军,则同时开拔,去救援大唐。”

心中只有个大致的思路,所以王洵说得很乱。宋武在旁边听着,也是晕头涨脑。但唯一一点可以放心的是,大宛都督府,不会像宇文至先前所建议的那样,按兵不动,坐视京师落入叛军之手。可把大宛交给宇文至,好像也不太妥当。这家伙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懂得竖威却不懂得施恩,万一在王洵走后,把其他诸侯逼到大食人那边……

“子达,子达不适合留守!”情急之下,宋武也顾不得选择言语了,直接指出王洵安排的不妥。

“我哪里说要子达留守了?!”王洵再度皱眉,笑着解释,“留守的事情,我准备交给老黄。他为人谨慎,也熟悉这边的情况。”

“那都督刚才说,要我和子达各自担负起各自的责任?”宋武讪讪笑了笑,低声指出王洵言语上的歧义之处。

“坐下来,咱们两个慢慢谈” 王洵也发现了自己言语中的问题,缓了口气,将宋武慢慢按在帅案前的胡凳上。“子达鬼点子多,我要把他带在身边谋划军务。我刚才跟子达商议,觉得此刻京师那边,已经聚集了大批的河西军和安西军士卒,缺的不是兵,而是最近两年见过血,敢于领军冲阵的低级将领。所以,从柘折城出发之后,我准备带着子达和子陵,魏风、老朱他们几人先走一步,由你和老沙两个,统率着弟兄们慢慢往上赶……”

“不行,路上太危险了。不能让你走最前头。否则,万一发生什么不测,宋某无法向弟兄们交代!”听王洵只带聊聊几人便要上路,宋武又跳起来反对。

在白马堡来的众兄弟当中,以他的个人背景最深,却又以他的性子最为淳厚。若是不知根知底,大伙很难相信,就这样一个从外到内都充满阳光的人,居然是中书舍人宋昱那个奸贼的弟弟。王洵也正是看中了他的磊落和坦诚,才敢放心大胆地将全军托付,“你不要再争,这是军令。如今整个大宛都督府,以你,子达和我三人职位最高。而在咱们三个人中,我心智最笨,子达性子最急,只有你,既能准确判断军情,也不会被情绪左右自己的决定。所以统帅中军的任务,我只能交托给你。况且封帅被削职后,疏勒那边也是一片混乱。借着朝廷给我的安西都护府采访使头衔,我提前到了,还能狐假虎威,给大军弄点儿粮草辎重。如果你先到了,却难免人微言轻,做不成任何事情!”

听王洵如此分析,宋武便不再坚持要替大军做开路先锋。用力站直身体,拱手施礼,“属下不敢抗命。请大都督放心,只要属下还有一口气在,就会把弟兄们,完完整整交还到你的手中。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你不用发誓。”王洵笑着制止,“咱们几个一起从白马堡走到这里,如果连你和子达都不能相信了,我还相信谁去?”

“嗯!”宋武感动地回应了一声,然后拱手告退。王洵微笑着送他离开,又微笑着目送他笔直的背影消失于傍晚突降的小雪当中。摇了摇头,目光又慢慢变得黯淡。

背后没有了封帅,没有了朝廷。眼下,他能依仗的,也的确是这些曾经同生共死过的弟兄了。如果连弟兄们也不能依仗的话,他这个大都督,继续做下去还剩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