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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雪夜 (三 下)

“啊!……”登时,所有欢呼与呐喊之声烟消云散。诸侯们一个个张大嘴巴,瞪圆眼睛,呆呆地看着王洵,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这可是冬天。滴水成冰的冬天!撒尿时稍微慢一些,就会把尿冻在卵子上!怎么可能带领着将士们走那么远的路去与俱战提人拼命?

再者说了,即便大伙能冒着严寒赶到俱战提城下,对方闭门不出怎么办?难道联军还能在城外扎营不成?一场暴风雪下来,不用对方动手,老天爷就把大伙给收拾了!!

可这种话,该怎么跟铁锤王说,谁又有那份胆子?!大伙还有痛脚被他抓在手里,万一被他误会自己还是心向大食怎么办?一旦被他借题发挥又怎么办?眼下大伙身边的侍卫加起来也不过区区数百,根本不够陌刀队挥挥手。即便大伙今天把所有部众都带出来,又能如何?训马场外有几千大唐精骑也在那摆着,问谁有胆子上前试试他们的刀锋?

越是瞻前顾后,诸侯们心里头越是恐慌,一个个呆立于高台之上,双腿不断地打哆嗦。最后还是西曹国主曹忠节胆子大,仗着与王洵还有些交情的份上,向前迈了几步,躬身施礼,“俱站提人不知死活,逆天行事,照理,应该受到惩罚。然而眼下天气实在太差,不利于大军行动。大人贸然带领我等前去征讨,恐怕会被风雪所阻,平白坠了大人的威名。不如先缓一缓,让俱战提人再嚣张几日。待明年春暖,无需大人亲自动手,我等便可以将此城一鼓而破。”

既然有人做了那棵出头椽子,诸侯立刻群起响应,“对,对,大人最近连日操劳,也该享享清福了。俱战提这种弹丸小国,就让我等去打便是!”

“对,大人且在城中坐镇。我等拿下俱站提,保证像此地一样,把内城交给大人来处置!”只要不在冬天出兵,诸侯们宁愿少分些脏,把利益大头让给大唐使团。

王洵却没心思占这种便宜,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诸位的话都有道理。诸位的好心,王某也领了。但是,俱战提一天不下,柘折城这边的人心就一天不能安稳。所以,我意已决,现在就出兵。诸位不必回城去召集弟兄,只带着随身侍卫,看王某如何破贼便是!”

说罢,也不容大伙拒绝,一摆手,命令贴身侍卫立刻吹响号角,将出征的命令传遍全军。

“诺!”众侍卫欣然奉命。有人去传递军令,有人却在万俟玉薤的带领下,向药刹水沿岸的一众诸侯们走了过来。

再推辞下去,恐怕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众诸侯无奈地苦笑,只好主动表态,愿意陪同天使大人一道同行。反正俱战提与柘折城相隔不远,即便出师不利,大伙也能迅速撤回来。只要让铁锤王他老人家顺了气,大伙从今往后自然也就能落个消停。。

王洵也不过分难为他们,依旧让众人各自带领自己的亲兵。只有被定了罪的火寻国主纳代,才被收走了兵器,与他的贴身侍卫们分别看押在大军的中央和后半段。队伍的末尾,则是宇文至带领数百名骑射手负责断后,哪个敢不服从命令,或者冒险去给俱战提人报信,就要先问问宇文至手中的羽箭。

冰天雪地地行军,事先又没做任何准备,诸侯们自然走得苦不堪言。才行了不到二十里,有人便受不住冷,在马背上打起了摆子。负责监督大伙的万俟玉薤早有准备,立刻从马鞍之后取下一个皮口袋,松开扎口的绳索,递到快被冻僵了的人嘴边,“喝几口,驱驱寒气。喝完了之后,下马走上几步。你越抱着肩膀不活动,越会感觉到冷!”

“唉,唉!”快被冻僵者不敢拒绝,接过皮袋,大口地喝水。才一口下肚,从喉咙到肚脐立刻涌上股火辣辣的热流。袋子里边装得哪里是水?分明是用安西军的秘方,重新蒸酿过的青稞酒!!!

有几口烈酒下肚,身上立刻感觉暖和了不少。当即,众诸侯纷纷开口,向万俟玉薤讨要酒水“解渴”。万俟玉薤也不难为大伙,点手叫过来数十名跟自己一样打扮的侍卫,将一个又一个装满了烈酒的皮口袋,变戏法一般从不同的马鞍下取了出来,不但分给一众诸侯驱寒,连他们麾下亲信们,每十个人也分到了一大袋。

“看样子铁锤王他老人人家也不是临时起意!”众诸侯饮完了酒水,带着几分晕晕乎乎的感觉想到。可光有几袋子酒水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俱战提离柘折城虽然近,但细算下来也有一百五十多里。大伙手上既没有干粮,也没有取暖用的柴薪,这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在野地里可怎么活?

愁归愁,脚步却丝毫不敢落下。前后左右都是**,谁敢冒着去长安“观光”的风险,去触铁锤王的眉头?

又摇摇晃晃地走了一个多时辰,头顶的太阳就斜了下去。冬天的白昼短,日落之后,寒风便愈发刺骨。众诸侯及其侍卫们又冷又饿,忍不住在肚子里将铁锤王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正痛不欲生间,又看到万俟玉薤带着几个人从队伍前方匆匆折返回来,冲着大伙笑嘻嘻地拱手,“诸位请再坚持一下,翻过前面的那座小山坡,就是一个避风的地方。沙将军带人在那里准备好了篝火和羊肉,等着诸位前去享用!”

“篝火和羊肉!”对于已经冻得魂魄几乎出窍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具诱惑力了。众人咽着口水抬头细看,果然在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山丘后,看见了缕缕的炊烟。

炊烟的颜色非常淡,再被暮色一隐,不经人提醒,几乎就看不出来。登时,死气沉沉的队伍中发出一阵欢呼,所有人重新恢复了活力,策动坐骑,快速跟上大军的前进步伐。

待翻过了前面那座不算高的山坡,果然在两座丘陵之间的空地上,看到了数以百计的柴堆。有的已经被点燃,有的依旧空着,正上方浇满了油脂。前一段时间总和众人打交道的大唐都尉沙千里,正带着几十名屠夫,将一只只刚屠宰完去了毛皮和内脏的肥羊,挨个往柴草堆上架。

“老天!”

“佛陀!”

“真主!”

见到此景,众诸侯和他们的侍卫连哭的心情都有了。迫不及待地就往柴堆前冲。若不是王十三带人拦得及时,他们几乎自己人跟自己人为了争抢最近的位置而动刀子。

“将军大人有令,按入谷先后顺序就座用餐,!每人有份,乱跑者军法从事!”王十三眼里向来只有自家主帅,放不下其他人。扯开嗓子大声怒喝,以最快速度把骚乱消灭在了萌芽状态。

众诸侯都知道他是铁锤王的侍卫统领,不敢得罪,只好乖乖地约束手下,按照王十三的指引,朝山谷深处走去。好在沙千里准备的羊肉和干柴足够多,大伙每人都分得上。诸侯们每人能分到小半只羊和一整袋子先前喝过的那种烈酒。所带的侍卫们则每五人一头羊,每三人一袋子酒。人人有份,谁也不缺。

有吃有喝还有火烤,众人的情绪自然又慢慢恢复。待吃饱喝足,一阵阵困意便往上涌。拉过几个亲兵来正想靠着对方的脊背小眯一会儿,却又听见万俟玉薤在附近大声喊道:“将军大人有令,熄了火堆,立刻拔营赶路。一刻钟之内走不出山谷者,皆以延误战机之罪论处!”

“这…….”阿悉兰达第一个跳起来,挥着胳膊便准备抗议。贺鲁索索和也忒密儿见状,赶紧上前,死死搂住他的腰,“忍忍,忍忍。都走了这么远了,你此刻又何必惹使节大人不快。反正又不是咱们几个人受罪,大人和他的弟兄,不也得连夜赶路么?”

“嗯,哼,那倒也是!”想到王洵也跟自己同甘共苦,阿悉兰达的心态终于平衡了些。嘟嘟囔囔地收拾好了衣服,命令侍卫熄灭了篝火,抱着没喝完的酒水跳上坐骑。

其他诸侯也强忍倦意,带领侍卫们跟在了万俟玉薤之后。待他们都收拾停当出了山谷,大队人马已经在外恭候多时。依旧是王洵亲自领军头前探路,宇文至带领射手押后。顶着头上初升的满月,冒着刺骨的寒风,走在无边无际的雪地上。

迤逦走了一个半时辰,队伍再度进入一个避风的山谷。这回,则是黄万山带着数百兄弟提前给大军预备好了干柴和火堆。见到此景,诸侯们心里总算明白了,原来铁锤王早就有偷袭俱战提的打算。只是一直在等待某个合适的机会而已。

这回不用王十三监督提醒,诸侯及其侍卫们,很自觉地按入谷顺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又是一番吃吃喝喝下来,体力又略有回复。待大军用餐完毕,王洵一声令下,将士们再度将篝火用雪压灭,拔营前进。静悄悄沿着被积雪盖住的官道,向俱战提城潜行。

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后半夜。即便是年纪最青的木鹿王子鲍尔勃,体力也接济不上了。至于阿悉兰达、也忒密儿等年纪稍长者,已经完全靠贴身侍卫搀扶着,才勉强没有从马背上掉下来。再看他们的侍卫,一个个也是累得东倒西歪,随时都可能一个跟头栽到地上去,从此再也不能爬起来。

“曹,曹,曹大叔,你,你跟铁,铁锤王两个关,关系好。你,你替大,大伙向他,向他求个情,让,让大伙歇歇,歇歇吧!”白水城王子贺鲁索索被亲兵架着来到西曹国主曹忠节面前,喘着粗气向他哀求。

从小到大,他几时受过这种苦。眼见着小脸便凹了下去,嘴角附近的皮帽边缘挂满鼻涕和口水凝结成的冰珠。

曹忠节也累得筋疲力尽,只是碍着面子还在苦苦支撑。听贺鲁索索说得可怜,咧了下嘴,低声回应,“你,你再忍忍。估计,我估计快要到了。已经走了一百多里了,也就是再坚持个把时辰的事情!”

“再,再有个,个把时辰,大,大伙光,光是累,就全都累死了!怎,怎么攻,攻城?”阿悉兰达的情况不比前两者好哪去,也凑上前,祈求曹忠节出面向王洵讨饶。

“是啊,是啊。曹,曹国主。如果,如果你肯,肯出这个头。我,我把柘折城中的所有店铺,都,都低价卖给你!”实在累到极点了,也密忒儿什么都豁了出去。“如果,如果你,还,还嫌少。我,我再,再加一百匹马!”

“我也给你一百匹马!”

“我给你一百匹们,加五十名奴隶。只要你替大伙说一句话!”

其他诸侯纷纷开口,把求情的价格节节推高。曹忠节受不了众人的热情,吓得连连摆手,“别,别,大伙别这样。曹,曹某不敢要你们的东西。”“

“你不去求情,我们也不走了!“

“对,我们走不动了。你就去报告铁锤王,让他把大伙全砸死吧!”

“别忘了你也是药刹水十六国之一。我们完了,你也好不了!“

众人不敢捋王洵的虎须,却不怕曹忠节,见他不肯出面,纷纷开口要挟。曹忠节被逼得面红耳赤,狠狠咬了下牙,低声喝道,“小,小点儿声。你,你们,还,还嫌大伙不够丢人么?你,你们仔细看看,人,人家唐,**怎么一,一点儿事儿都没有?”

诸侯及其侍卫们闻声抬头,果然发现,走在队伍和外围的大唐将士,一个个挺胸拔背,仿佛一点儿都不知道寒冷和疲倦般。

这下,可让大伙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皆默默垂下头。只有白水王子贺鲁索索,兀自低声强辩道,“那姓沙的和姓黄的都是马贼出身,当然不会怕冷。还有那些军奴,几乎每个冬天,都是靠几把干草的当被子盖……”

话说到一半儿,他自己豁然清醒。其他诸侯也楞了楞,面面相觑。没错,冬天不用兵是药刹水沿岸各国的传统。诸侯们自己受不了冻,麾下将士们也受不了漫天的风雪。可这上千里长河两岸活跃着的马贼们,却从没管过什么时候是冬天,什么时候是夏天!往年为了能抢到几头肥羊,越是风雪大的时候,他们的活动越猖獗。

同样,还有那些被大伙当做畜生对待的军奴。他们这三年来,几时享受火炭盆和火堆的待遇。充其量,身上能多一件烂羊皮而已,那还是主人偶发善心,原来准备扔掉的。

眼下铁锤王的麾下队伍中,多数都是以前的马贼和军奴,在寒冷的雪夜行军,当然算不了什么!可在这样一支不怕冷,不怕累的铁军面前,药刹水沿岸各国各城,有谁能防得住其倾力一击?

刹那间,诸侯们再也顾不上冷,顾不上累,互相张望着,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恐惧。

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是否希望俱战提被大军轻而易举攻下来,还是无法被大军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