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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异域 (三 下)

“给诸侯下一道命令,准许俘虏自己赎回自己……?”王洵楞了楞,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个主意跟绑票勒索差不多。然而反复思量之后,他却不得不承认,麦尔祖德这厮为人不怎么样,所献的计策却着实可行。“赎回来之后呢,会不会有人趁机作乱?会不会有人立即选择离开?”

“心中怨气总是有的,可是想作乱,得有那份本事才行!”麦尔祖德见王洵态度松动,赶紧趁热打铁,“至于离开,主人您不必担心。柘折城附近的土地是药刹水沿岸最肥沃的,所处位置,也十分关键。无论商队向东还是向西,这里都是必经之所。有人离开,主人您正好把空余的土地房产接下来,然后一倒手,便能卖个好价钱。那些新来定居的人,肯定都抱着赚大钱的主意,只会比走的人家底厚,不会比走的人家底薄。左右不过两三年的光景,这里就能恢复元气!”

“噢?”王洵又被麦尔祖德的才华给震惊了,皱了皱眉,笑着追问,“当年俱车鼻施向外白送城中土地,招徕富人前来定居的主意,想必也是你给他出的吧?!我怎么觉得和现在给我出的主意基本上意思都差不多呢?”

闻听此言,麦尔祖德立刻又唱起的赞歌,“睿智的主人,您的双眼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明澈!当年那个主意的确是仆人替俱车鼻施所出。但仆人这样做,并非为了讨好俱车鼻施,而是为了早日令此地恢复生机。正如中原的贤者所言,一个好人要心怀慈悲,努力替天下苍生谋福,而不是仅仅为了……”

“行了,行了!”王洵才不相信这骨头都没一根的家伙会遵循什么儒家精义,再度笑着打断,“你的办法很好。但具体执行细节上,还需要完善一下。那些城主、国主们已经吃到嘴里的肉,可不是很容易让他们吐出来。还有,赎人的事情,也不能一窝蜂地做。得专门找个地方供双方交割,以免有人拿了钱却不肯放人。这样吧,你先下去拟个具体章程来,我派沙将军和黄将军协助你,三个人商量着做。尽快把事情弄得稳稳当当!”

“仆人一定竭尽全力辅佐两位将军!”麦尔祖德大喜,扑通跪在地上,冲着王洵连连叩首,“主人您心肠慈悲,从今往后,整个河中都会传诵您的善名……”

“你起来吧,用心做事就好。你不必叫我主人,也不必总说这些阿谀之词!善名也好,恶名也罢,我不在乎!”王洵摇头苦笑。根本不相信麦尔祖德的马屁。最近所行之事,与他心中一贯所持的理念冲突甚大。无关于善,也无关于恶,不过是被周围环境所迫,不得不为而已。

如果有其他选择。他不会主动请缨来联络药刹水沿岸诸侯。也不会冒险以区区数百人,硬撼一座高城。更不会容忍有人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地杀人放火。然而,这些不情愿的事情,他都做了,并且一步步走得更远。一点点让自己的心肠变得更硬。变得自己有时候都不认识自己。也许这就是成熟,只是这成熟的滋味,实在有些苦涩。

见王洵脸色不是很晴朗,麦尔祖德又磕了头,讪讪地站了起来。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被王洵强行赶鸭子上架,也苦笑着凑上前,与麦尔祖德相见。三人互相客套了几句,便准备一道退下去商议公务。王洵却突然又从沉思中缓过神,冲着麦尔祖德招了招手,低声道:“你也别忙着走,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跟你说。”

“主人,主人,大人您有话,尽管吩,吩咐!”麦尔祖德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王洵,说话变得有些结巴。

王洵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想了想,迅速做出决定,“其实是两件事。第一,你替我做事,肯定需要个身份。我这里正缺一个司库参军,不妨还先由你来担着。如果做得好的话,日后我便向大唐皇帝陛下保举你,赐你一个大唐的正式官爵!”

“多谢主,多谢大人,多谢大人!”麦尔祖德之所以如此下力拍王洵马屁,为的就是在新的政权里边能拥有一席之地。此刻得偿所愿,立刻欢喜得连北都找不到了,跪将下去,重重磕头。

“站起来说话。这是军中职务,以后你向我行军礼便是!”王洵不喜欢对方磕头虫般模样,皱着眉头喝令。

“诺。将军!”麦尔祖德腾地一下跳起来,肃立抱拳,把一套大**礼模仿了个十足十。

所有人都被他滑稽的样子给逗笑了,议事厅内的气氛登时一片轻松。王洵也跟着大伙凑了会儿热闹,然后收起笑容,和颜悦色地说道,“还有一件事,属于私事人范畴,原本不该在这里跟你说。但既然你已经来了,就一起处理了吧。你昨日送入宫中的两个姐妹,跟我的性子和不到一处。你今天回家的时候,可以把她们一道带走!”

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以免被宇文至等人今后拿来当做笑柄。谁料麦尔祖德闻听,立刻如丧考妣般大哭了起来,想要跪,又不敢跪,佝偻着腰,泪雨滂沱,“大人啊,仁慈的大人啊。您的仆人,您的忠心属下知道,那两个女人笨得厉害,性子也被属下给惯坏了。但大人您大人大量,念在属下对您忠心耿耿的份上,原谅她们一次吧!属下愿意这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典!”

“这与你对我忠心不忠心有什么关系!”王洵被哭得满头雾水,皱着眉说道,“我相信你的忠心,也相信你的本事。但有道是,牛不喝水别按头。她们两个跟我生活习惯不一样,彼此之间性子也大相径庭。与其留在我身边受冷落,不如早日另寻个好人家嫁了!”

在他看来,麦尔祖德先前之所以送女入宫,无非是为了寻个晋身之阶。如今官职也到手了,自己又对他委以重任,那两个姐妹花留不留在王宫内,就无关紧要了。毕竟即便自己将她们留下,顶多也就是做个床伴,连妾都算不上,更没机会替其家族谋取什么好处。

谁料不说这些还好,一说出来,麦尔祖德哭得更难过,“大人不喜欢她们,可以打她们,骂她们,指使她们做粗活。无论给她们任何惩罚,属下都不敢有半句怨言。但是,千万别撵她们回家啊。求您了,属下真的求大人您了。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吧!”

“留在我身边干粗活?”王洵实在无法理解对方的想法,“胡闹,她们两个是干粗活的样子么?”

大唐民风质朴,夫妻之间,讲究好聚好散。无论夫出妻,还是妻休夫,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双方轻易不至于成为仇人,更不会影响彼此今后的婚姻幸福。而妾、婢之类,则属于男人的玩物。可以随意送人、买卖,甚至私下动用家法处死。能像王洵这般好言好语将暖床美婢送还给其娘家,则属于一种被人称颂的善举,对方往往会一辈子铭记在心。

谁料想麦尔祖德根本不念王洵的好处,只是一味地摇头哀哭。沙千里在旁边实在看不过眼了,上前几步,低声喝道:“住嘴,你哭什么?大人不是那个意思!”

“啊,嗯?”麦尔祖德是典型的吃硬不吃软,立刻止住了眼泪,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向对方。“大人他,他…..”

沙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冲王洵轻轻拱手,“启禀大人,这里的风俗,与中原差异甚大。女子如果跟了男人,无论做妻也好,做妾和通房丫头也罢,都是不能再送回娘家的。如果大人您今天非要麦参军将他的女儿带回去。明天,他的族人就得把两姐妹绑在麻袋里,拖到城外用石块砸成肉酱!只有用她们的血,才能以洗刷她们给族人带来的耻辱!”

“啊――”王洵这才恍然大悟,瞪圆了眼睛,歉意满脸。他终于明白当自己说出,要送两姐妹回家的话时,为什么二人丝毫也不领情了。原来这居然是比直接杀了她们还狠的惩罚。可这习俗也他奶奶的太不讲道理?莫非整个药刹水两岸的男人,都是从石头缝隙里蹦出来的?

麦尔祖德在旁边也恍然大悟,伸出大手,狠狠抽自己的胖脸,“怪小人,怪小人,只顾着担心自己的女儿,没跟大人把话说清楚!小的不敢难为大人,只请求大人先收留她们两姐妹一段时间,等此地改了唐俗,再打发她们回家!”

移风易俗,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王洵知道这两姐妹估计一时半会儿送不走了,无奈苦笑。感于麦尔祖德的一片慈父之心,他想了想,继续说道:“也罢,那我就在王宫中给她们找个地方暂且居住些时日。但你今天还是抽空去见见她们姐妹,叮嘱一下,别让她们自己再给自己找麻烦!”

麦尔祖德是个聪明人,一旦从对女儿安危的恐惧中摆脱出来,便立刻猜到,两个孩子肯定做了什么令将军大人无法容忍的事情。当初送两个女儿入宫伺候铁锤王,是整个家族的一致决定,他纵使心里有一万个舍不得,也需要硬下心肠来执行。如今既然自己混到了铁锤王的身边,家族将来在柘折城中的利益也已经有了保证,有关女儿的幸福,就需要他这个做父亲的仔细考虑了。

想到这儿,他双手抱拳,长揖及地,“属下的两个女儿,都生得是柳树条一样的资质。估计做大人的婢女都不够格。但如果有可能的话,属下希望大人将来把她们姐妹带到中原去,赐给家中奴仆做妻子也好,赶她们出门,让她们自己养活自己也好,总归一句话,别再让她们留在此地了!属下在此,先谢大人鸿恩!”

一番求肯的话说得不伦不类,其中所包含的赤诚,却清晰可见。王洵无法推脱,只好点头答应了下来。

麦尔祖德松了一口气,跟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一道告辞。走到了门口,突然又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小跑着回到王洵面前,“大人,属下还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说罢!”王洵笑着点头。

“大人,大人将来,是准备长久占据大宛国呢,还是像很早以前那样,返回中原,把这里再交给别人代为照管?!” 麦尔祖德脸上的表情很犹豫,几乎是咬着牙问出了这段话。随即,扬起头,静静地等待王洵的回应。

具体大唐准备采取什么政策来控制河中一带,王洵自己也吃不准。甭看他现在跺一跺脚,足以震动药刹水两岸,但在大唐,却未必有向皇帝陛下进谏的机会。像他这样的四品中郎将太多了,光安禄山麾下就有五百余名。人微言轻,纵然此刻有大功在手,说出的话也未必能让朝中诸公当一回事。

然而,这些内幕,却不能透漏给外人知晓。犹豫了片刻,王洵笑着回应,“我还没想清楚。但最近一两年,估计得继续驻扎在此吧!”

“噢,是这样!”麦尔祖德心里有些失望,但依旧愿意尽全力报答王洵的恩德,“如果大人准备为此地选一个主人的话,属下建议您考虑一下俱车鼻施。”

“你说什么!”不但王洵怒形于色,其他将领们也将手按向腰间刀柄。见过踩着鼻子上脸的,没见过这种不知进退的。刚刚获得了新主公面前站稳脚跟,转眼就替旧主说起情来。

“大人不要误会!”麦尔祖德赶紧笑着解释,“大人请听我说,如果大唐准备把这里赐封给当地人的话,阿悉兰达、曹忠节、鲍尔温,其实都是一路货色。只要地盘大了,人就会有野心。就变得难以掌控。搞不好,过几年便又是一个俱车鼻施。而只有俱车鼻施本人,已经成了被打断了腰的老狼,这辈子,恐怕也没胆子再跟大唐做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