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今虽然已经一个人带着孩子过了好几年了,但还从来没有过“孤儿寡母”的感觉。人家提到“离婚女人”“单身母亲”之类的名词,她从来不觉得也包括她。
可能在别人眼里,她是个很可怜的女人,一个人带着孩子,身边没个男人,孤苦伶仃。有个跟她差不多年龄的华人女同事就经常说:“唉,你真坚强,如果我像你这样,可能早就跳楼自杀了。”
而那个女同事的丈夫个子矮小,其貌不扬,事业无成,脾气还不大好。
那时她听到女同事说这样的话,只觉得好笑,还当成笑话讲给别人听。
但现在她第一次觉得那个女同事的感觉没错,活到她这个份上,真的值得跳楼自杀,只不过为了孩子,没那个权力罢了。
她这才明白这些年她作为单身母亲过得这么充实,并不是因为她意志坚强,而是因为有卫国,虽然人不在一起,但心是在一起的,她感觉自己有人爱,生活有盼头。现在他结婚了,不再等她了,突然一下,她除了女儿,什么都没有了。
她唯一的安慰,就是卫国说他跟他现在的妻子结婚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结伴过日子。如果放在从前,她一定会鄙视他,一个人怎么能为了结伴过日子就放弃自己追求了一生的爱情呢?但现在她不会鄙视他了,因为她自己也可以说是为了孩子放弃了自己追求了一生的爱情。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她一毕业就回国去,卫国也就不会跟别人结婚了。
她想起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写过这样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首诗在中国广为流传,现在读来有种特殊的感受。如此说来,爱情并不一定总是占据着一个人生命中最高的位置,自由可以高过爱情,孩子可以高过爱情,逃离孤独的需求也可以高过爱情,凭什么认为自由高过爱情就高尚,而孩子高过爱情就不高尚?
她竭力不去想“单身母亲”“孤儿寡母”的事,但生活就是这么严酷,你越是不愿意去想,生活就越是逼着你想;你越是想闭上眼睛不看现实,现实就越是冲到你眼前,掰开你的眼皮,逼着你看。
她在工作上还算顺利,一年的opt(optionalpracticaltraining,实习)还没用完,单位就给她办了三年的h1b签证。她对自己的工作和老板都很满意,对l市也很满意,决定就在那里呆下来,便动了买房的心。
以前总是住公寓,而且总是住比较便宜的公寓,她一直心有愧疚,觉得对不起女儿,搞得女儿都没办法请同学到家里来玩。现在她想趁着女儿还没上大学,买栋房子,让女儿过过住house(独立屋)的瘾。
到了这种时候,她才发现单身母亲好难啊!她只有一份工资,贷不了多少款,虽然她自己计算过了,买栋三卧室的房子,她能付得出每个月的房贷,但银行不是像她那么算的,银行是按照美国人大吃大喝的消费习惯来算的,所以觉得她的收入在吃饭穿衣之后,不足以支付她的房贷。
为了让女儿住上自己的房子,她什么办法都想过了,最后她撞上了一个胆子大的华人经纪,不知道使了什么魔法,让她贷到了想要的款,买了一栋三卧室的房子。
母女俩搬进新居之后,“单身母亲”的难处迎面扑来,家里的水呀电呀什么的,都得她自己来弄。以前住公寓就没这问题,水坏了,电坏了,厕所堵了,老鼠闹了,打个电话给管理处,人家就派人来修来灭了。但现在水坏了,电坏了,厕所堵了,老鼠闹了,都得她自己来搞定。
她是第一次买房,很多东西都搞不懂,刚搬进去的头几天,连洗澡的热水都没弄出来,幸好那几天还比较暖和,洗冷水也行。后来她打电话问她房屋的inspector(安检员),为什么我家没热水你都没检查出来?inspector人很好,马上开车跑过来,结果发现是她没把电闸上的热水开关推上,她这才知道家里的不同部分是有不同的闸刀管着的。
还有次是车库门刚安了遥控装置,但上面的灯不亮,打开车库门,里面是黑乎乎的。但她看见过人家的车库,不是这样的,门一开,灯就亮了。
这事不好找inspector了,于是她跑去找隔壁的邻居,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印,很热情,马上扛着自己的梯子过来了,一检查,发现是缺个灯泡。她找了个灯泡,让老印帮忙装上,车库的灯就亮了。
她连声致谢,夸老印水平高,老印谦虚地说:“it’seasy.anymanknowshowtodoit。(这事很简单啦,任何男人都会做)”
她伤心地想,可我家没有man(男人)啊!
为了省钱,她没请人割草,买了割草机,自己割草。但她不会用割草机,买回来后,连发动都发动不起来,只好去求对面的邻居。对面的邻居是个美国人,高大英俊,也很殷勤,不仅帮她把割草机发动起来了,还帮她把草割了。
但她不好意思每次都去麻烦人家,所以后来都是自己割,小今也帮妈妈的忙。人家从她家门前路过,看到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在割草,割得满头大汗,都同情地看着她们,因为那个小区没见过女人割草,都是男人割,如果不是请人割,那就是丈夫或者儿子割。
虽然她想好了不去打搅卫国,但她总有一点不放心,怕他是为了让她安心呆在美国才撒谎说结了婚的,所以她给他写电子邮件,描绘自己没有男人帮助的困难处境,希望能让他现身。她知道他是她的救星,如果她有困难,他一定会现身。
但他仍然没有回音。
她哭了一场,发誓不再理他。
但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开始怀疑,既然他打定主意断她的念头,他当然得硬撑着不理她。他肯定能想到,她说的这些困难都是暂时的,即便是永久的,他也帮不上忙,还不如让她死了心,在美国就近找个丈夫帮忙。
于是她又疯了一样打听他的消息,托了很多人,终于打听到他已经不在g大了,博士毕业后就去了o市。
费尽周折,她终于打听到他住所的电话号码,无比激动地打了个电话过去,是个女人接的。她想扔下电话跑掉,但终于没舍得,自报家门说是卫国在美国的一位朋友。
那个女人叫卫国接电话,他来接了,听见是她,很惊讶也很友好地跟她打招呼:“啊,是你啊?好久没你的消息了,现在还好吧?”
“我给你发过很多email,你怎么都不回?”
“哦,那个账号我很久没用了。”
她正想问他为什么不去那个账号,就听到孩子的哭声。她问:“你们――有孩子了?”
他掩饰不住喜悦:“啊,是个女儿,可爱极了――”
她听到那孩子嘹亮的哭声,又听到那女人不耐烦的吆喝声:“奶冲好了没有?”
她赶紧说:“孩子等着喝奶,你快去吧,以后再谈。”
“好,那我去了。”
她照着那个地址,用快件寄了一些现金过去,是给孩子的礼物。这次他收下了,还打电话来感谢了她一番。两个人聊了一会孩子,气氛很融洽。
到这里,她的心才算沉到肚子里去了,再没去打搅他。
但她没想到,她跟卫国之间的缘分并没完结,只不过以不同的形式在延续,女儿认识的这个victor,很可能就是卫国的儿子尹维京,因为只有维京才符合“竹马青梅”的定义,而且知道《往事只能回味》这首歌。
她想起当年在鸳鸯楼住的时候,卫国有时也带着儿子过来玩,那孩子当时可能有五六岁,而小今才一两岁,不知道维京本人记得不记得小时候那些事,按她的情况,应该是记得五六岁的事的,她不就记得自己五六岁时跟卫国的那些点点滴滴吗?
但她又想起,自己记得小时候那些事,有一半的功劳是因为妈妈后来经常讲起,如果妈妈从来不提,她恐怕也记不了那么清楚。那么维京记得小时候那些事,是不是因为他的爸爸卫国经常在他面前提起呢?
还有芷青提到的卫国“不识抬举”的事,肯定是指卫国第二次结婚的事,这事她没跟任何人讲过,包括小今在内,而芷青说他是从小今那里得知此事的,那么小今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呢?只能是从维今那里知道的,而维今只能是从他爸爸卫国那里知道的。
她觉得victor的专业跟她的一样,victor到l大来留学,victor去小今去的那个教堂,一直到victor跟小今建立恋爱关系,很可能都是卫国一手促成的,因为她在电邮里说过这些,虽然卫国没回她的电邮,但他可能看过。
也许卫国今生没能跟她终成眷属,就想让这个梦在儿女身上实现。但他为什么这么糊涂,就没想过小今可能是他的女儿呢?
其实她以前也很少认为小今是卫国的女儿,因为她跟他就是在芷青火车误点的那晚有过那么几次,后来芷青就回来了,再后来就去了f市,在那里发现怀了孕,她觉得小今有90%的可能是芷青的孩子。而她内心深处一直希望小今是卫国的女儿,所以小今百分之百是芷青的女儿。
但现在不同了,她一点也不希望小今是卫国的女儿,那么小今就很有可能是卫国的女儿了。
生活不就是这样与人唱反调的吗?
如果小今真是卫国的女儿,那么她这个母亲十几年前做的事,就变成一只铁拳,砸在了女儿和victor的头上。
她知道现在不是曹禺的《雷雨》那个年代了,小今和victor不会因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兄妹乱伦就去选择死的道路。但这两个年轻人,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如果现在突然发现两人是兄妹,不得不终结恋人关系,那该是件多么痛苦的事!
她决定先找victor谈谈,因为这个最简单易行。如果他根本就不是卫国的儿子,那就不用淘神费力去弄清小今的生父是谁。
她根据小今所说的victor的专业和victor这个英文名,费了不大功夫,就找到了他,发现他的中文名叫“jieliu”,很陌生的一个名字,但她仍然决定找victor谈谈.
她查到了victor的email(电邮)地址,给他发了个email,开诚布公地讲明自己是petal的妈妈,想跟他谈谈。
她估计victor可能会不回信,或者不同意见面。但刚过一天,victor就回了信,问在哪里见面。
她约了个地方,是l大的一家pizza(比萨饼)店,刚开的,人比较少。
她提前五分钟去了pizza店,过了一会,victor也来了。这是她第一次正面打量他,觉得长相和举止都不讨人厌,穿着也比较低调,不那么新潮,但也不老土,头发像眼下那些美国小子一样,前面不知抹了什么,有点站立起舞的意思。总的来说,比那什么lewis之类,不知强了多少倍。
victor径直走到她那张桌子前,在她对面坐下,笑吟吟地问:“您是――岑阿姨吧?”
她点点头:“你是victor”
他也点点头:“您怎么知道的?”
“名字是听――petal说的,专业也是听她说的,其他是我查到的。我没告诉她约你见面的事。你没告诉她吧?”
他笑了一下:“您觉得我该不该告诉她呢?”
她没正面回答,只问:“你想要点什么?”
“今天上午没课,刚起来一会,才吃过早饭,现在还不饿。您――随意――”
她也吃不下,就点了两杯咖啡。
他喝咖啡的动作也还比较入她的眼,不做作,也不怯场。
他主动问:“岑阿姨您――找我有事啊?”
“嗯,我――看见过你――送小今回家,知道你们――是――好朋友,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不介意,您问吧。”
“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大陆来的。”
“哦?以前是哪个学校的?”
“g大的。”
“哦?那我们还是校友呢。你爸爸――”
“我爸爸是‘正大’律师事务所的――”
她一听说是律师,马上心头一紧:“他叫――什么名字?”
“叫刘正辉。”
她舒了口气:“你妈妈呢?”
“我妈妈――没工作――家庭妇女―理家――”
“你妈妈――姓什么?”
“姓李――”
她脱口而出:“哦,那就不是――”
“不是谁?岑阿姨是不是在――找什么人?”
“呃――是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我以为你是――他的儿子――”
“是岑阿姨的朋友吗?”
“说不上是朋友――只是――认识――”她恳求说,“我希望你不要把这事告诉小今,她肯定不喜欢我在背后――过问她的事,但是――这事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希望你理解――”
“我理解。”
“你跟小今――是不是在――date(约会,谈朋友)”
victor望着她,没回答,但她已经知道了答案,很坦诚地说:“作为petal的妈妈,我当然是比较――担心的,但是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我不会――干涉你们。你有空了,可以上我家来玩。”
“谢谢阿姨。”
回到办公室,她马上到网上查询“正大”律师事务所和刘正辉,发现victor没撒谎,g市的确是有个“正大”律师事务所,而“正大”律师事务所的确是有个刘正辉,还是个相当有名的律师,网上有刘律师的照片,她仔细端详了一番,觉得刘律师和victor很相像,应该是父子。
她也从l大的网站找到了victor的网页,里面有他临出国时拍的一些照片,其中有他和父母的合照,她仔细看了那些照片,认出victor的父亲正是刘正辉,而母亲绝对不是郑东陵。
一场虚惊!
我就说呢,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又不是肥皂剧! |